張郎郎:被神化了的遇羅克
“現在正好是兩個極端,有些人想讓你遺忘,現在很多人也確實把他遺忘了;有些人想把他神化,但是神化的過程中他忘了,神化實際上是讓人們忘卻他的最好的辦法。因為最後那個神的破滅是最快的。你隻有把他還原成一個真實的人,人們才能記住他。”
“血統論”已經被批判了,你們服氣不服氣?我說我們已經沒有人再提這個對聯了。他有點詫異,說你怎麽會不同意這個“血統論”呢?我就跟他說,在1965年的時候,放過一個德國電影,叫《馬門教授》,講的是1933年德國法西斯崛起的時候,開始排擠猶太人,也是在學校裏中學生打猶太族裔的中學生。“血統論”和德國的那個種族歧視有什麽區別,隻不過“血統論”就是改成你生在什麽家庭,但這都是你先天不能決定的事情,我們不至於笨到支持這麽一種觀念和觀點。
那次以後,我們聊的話題就多了起來。後來有一次聊天,我就問他,你為一篇文章栽進來,值不值?他說值啊,我們在這個社會上屬於弱勢群體,沒人能發出聲音來,現在有這個機會那我就喊得聲大點,喊得聲大肯定會付出代價,付出什麽代價我都值了。但我想當時他也沒想到最後宣判為死刑。
那時候我跟他講存在主義,講我們那時看過的書,他不但沒看過,他都沒聽說過那些書。實際上他整個的思想還是黑格爾辯證法,他的唯物主義還是從費爾巴哈那兒來的。他特別正統,覺得馬列主義沒有錯,而且這個真理是對的。我試圖給他講存在主義,他不要聽,他說你們就是吃飽了沒事幹,胡思亂想,某種意義上他是在批判我們走向了資產階級自由思想。
胸中有盤棋
當時監獄裏魚龍混雜。遇羅克就跟預審員要紙和筆,說有重要東西要寫,實際上他就把同一個牢房裏的人(匯報上去),比如說誰是林彪的人,他在監獄裏散布了什麽?誰是劉少奇的人,他現在在牢房裏跟誰好。他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故意擾亂視聽。
看《風聲》以後你就知道,人在高壓之下,神經都特脆弱,所以這些人就互相猜忌,而且還分派,搞得特別複雜。我知道這後邊的推手就是遇羅克。他呢,還分別找這些人聊天,然後把一個人的事情套出來給套另一方提供子彈。我說你這麽弄你累不累啊?他說他得拿這練手,還有好處是這房間裏越亂,我們就越能聊天,人家就不會關心我們的思想問題了。
他特適合搞政治,對這一套特熟。有一個原因是他一直在社會上不順,這樣他就得跟各方纏鬥,研究對方的邏輯和它整個的製度。所以我們同樣都關在監獄裏,我們根本不知道那個看守啊、隊長啊、預審員叫什麽,人家也不說,他就對每個人是誰,誰跟誰的關係摸得一清二楚。你如果去問他關於自己案子的事情,他就知道按照當時的思維程序,這種案子他應該怎麽來審問你,展開是什麽時候,什麽時候收,怎麽樣給你定罪,那你這個棋應該怎麽下,才能盡可能減輕你的罪行,所以監獄裏的那些人很崇拜他。
但是他跟那些監獄裏老幹部關係搞不到一塊。當時在我們那間關了兩個老幹部,有一個當時是農科院的副院長,叫石厚剛。我很理解老幹部,但遇羅克就逗他們,喜歡拿他們開涮,矛盾就越來越深。
石厚剛當時有一本延安的《毛澤東選集》,遇羅克就跟他借,他說不能借給他這種思想反動的人。遇羅克就求我去借。石厚剛一出去提訊或者不在,遇羅克就拿過書去看。他看得特別認真,對照文革裏的《毛澤東選集》讀,找出有改動的地方,為什麽改?之後他跟我說,1949年以後,尤其這幾年,毛澤東把自己的思想都改了很多。這實際上變成一種對思想史的研究,當時這就算特別反動。
當時一個預審員丁大個兒,就特恨遇羅克,說他這麽反動,以為我們就判不了他,將來他要趕上點兒,他肯定也輕不了。他不幸言中。
棋局變了
那時候,我們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被判死刑。遇羅克跟我說,中央內部矛盾很多,他在等。他當時認為像陳毅、周恩來如果哪天占上風,他肯定就有希望了,因為他跟別的犯人不一樣,他沒有其他的罪行,他就是一個思想罪,所以他抱有著幻想。而且他以為我的處境反而更難,他說他出去以後會找陳毅幫我斡旋、救我。沒想到最後我們都跑到“死刑號”裏麵去了。
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中,我們那批被判死刑的,全都是思想犯,並不是就地槍決就完了,要拉出去遊鬥示眾。
那時候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很痛苦,我們每天被批鬥三場到四場,本來是一個卡車一個警察,那還得弄好幾個凳子,警察把我們一節一節往上抬;後來他就省事了,就找兩個壯點的警察把我們像生豬一樣“嘭”的一聲扔上去就完了
當時我就進“死刑號”的時候,就像老鼠碰見蛇,跑都不會跑了,腦子完全一片空白。
遇羅克因為比我們早一批,所以他是事先在那裏的,聽見有新犯人進來,就摁摁鈕,找獄警。那人問什麽事,遇羅克就大聲說:“我們上一批的人他們都見馬克思去了,就剩我一個人,因為我有重大問題要交代,怎麽也不找我審訊啊?”實際上他用這個方法告訴我們,來到這不要有幻想,上一批就他一個人活下來,而且他之所以沒槍斃是因為他有重大問題交代。
3月5日那天早上,讓我們提前起床,我們就知道要槍斃人。刑警過來就叫名字,叫誰誰出去。那天我們叫的人最多,差不多都走完了,就沒有叫我和另一個同伴,但遇羅克被叫到了。
那天是在工人體育館作最後宣判,他就是那一批執行死刑的,而且是立即執行。
反思《出身論》
遇羅克實際上是一個很有思想、很聰明、很有曆史意義的人,但他同時是一個普通人。後來給他平反的時候,旁邊很多其他的幹部子弟就覺得把他神話化了。
現在要不就是很多人就把他忘卻,要麽就是把他給神化。神化達不到目的,把他神化的時候,別人會想是因為你們思想的局限才這麽做。現在把《出身論》重印了,年輕人一看這《出身論》裏麵寫得什麽啊?他根本不知道裏邊有思想。
真正要了解遇羅克,應該分析他的人和思想,還有當時的曆史背景。《出身論》影響大是因為當時已經有上千萬上億的人被壓抑,這個東西讓他們覺得是說出了心裏話。
當時遇羅克也承認他那篇(文章)並不是理論上特別完美的。遇羅克說他出去還要繼續研究這些馬列主義理論,他一直覺得自己研究這個比別人研究的都透。那個時代的人跟現在不一樣,想跑官想掙錢,他那時候就想追尋真理。
《出身論》的現實意義是它對於貴族血統的一種反諷。“血統論”實際上沒有那麽嚴重,以血統來決定社會地位這是免不了的,但是必然存在著新貴和老貴之間的鬥爭,這是個永恒現象。隻不過遇羅克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想把它倒過來,這個想象,在任何社會中都實現不了的。像奧巴馬這種在中國就等於是個臨時工,後來經過刻苦學習當了一號首長,哪天中國要真突然這樣,那大家夥就傻了。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如果現在年輕人問我遇羅克是誰?我就說他當年就是因為寫一篇文章被槍斃了,當年有思想的人就會有危險性,而且當年他作為一個普羅米修斯式的盜火者的形象,他本身是一個行為藝術,不管這個社會的主流是什麽,他可以在任何一個瞬間的機會呐喊出他自己認為的真理。他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個震撼性的後果。
現在有人提議把3月5日設成遇羅克日,這是很好的想法,但壞處是容易符號化。
研究遇羅克現象要研究中國現在缺什麽?他的精神裏麵哪些還有現實意義?這方麵還有有很多工作可做。得有人做實在的工作,要不的話就等於什麽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