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郎郎:孫維世的故事
一、女犯、夜半歌聲
一九六八年八、九月份,我從北京看守所的"K字樓"搬到了五角樓。
在這個時候,在我們樓下的牢房裏有個女犯不斷的喊口號:"打倒野心家,保衛毛主席!"
或者"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為這她沒少挨打。聽聲音就知道:不一會兒還給她套上膠皮防毒麵具,那東西不能戴得太久,一會兒就憋得喘不出氣了。剛給她摘下來,她又喊:"真理是不可戰勝的,野心家爬得再高,總有一天會被戳穿。""砍頭不要緊,隻要主義真!"
她又被折騰、毒打,每天都是這樣。有時候,半夜裏看守都折騰累了,跟她同屋住的犯人也沒勁再打她了。這時,她就小聲的唱歌。有時會唱很久,直到哪個打手緩過勁來,再接著收拾她。她唱許多俄羅斯名歌,也唱《我們是民主青年》、《酸棗刺》、《行軍小唱》等中國歌曲。至今我還記得她那遠去的歌聲:
"叮叮格兒,嚨格兒嚨;叮叮格兒,嚨格兒嚨。
戰士們的心哪,戰士們的心在跳……"
當時和我關一個牢房的是外交部的造反派頭頭劉煥棟(信使)、李蘭平(機要員),小李是四川的高幹子弟,在揪鬥陳毅元帥的時候,小李在後台負責看守他。
陳老總還和他聊了聊天,好像和他爸爸還認識……。
有天晚上,那女犯又唱起歌來,我悄悄地問小李:你猜她是什麽人?小李說:肯定是幹部子弟,或者是個幹部家屬。一般的人不會說這樣的話,唱這樣的歌。我說:這咱們早就這樣討論過,我是讓你猜她是誰?
他想了想,說:現在抓了那麽多人,咱們怎麽猜啊?我說:會不會是孫維世?
人們都聽說她讓江青給抓起來了。小李想了想說:"不會吧,如果是她,應該關到更高級的地方。"他是指她至少得關到秦城。當時我想他說的也有道理。
十年以後,我剛從監獄放出來,就去上海看受我連累也關進監獄十年的鄭安磐,他父親劇作家鄭沙梅先生,三十年代在上海左翼作家聯盟活動的時候,認識張春橋和江青。我們被抓的時候,鄭老先生已經被專案組抓起來了。所以抓鄭安磐的目的也是要讓他坦白交待:是誰講給他關於當年江青在上海的這些傳聞、這些"反動謠言"?
在安磐家見到了孫維世的侄女孫冰,我們自然的談到孫維世之死,我就告訴她,我在五角樓的那段故事。她和小李子的想法一樣:"不會吧?我想姑姑準是關在秦城監獄。"我想也可能是這樣,連葉淺予、黃苗子、鬱風這些三十年代知名的藝術家都關在秦城,何況是孫維世呢。當時孫冰就說,她準備寫一本書,記念爸爸孫泱(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和姑姑孫維世,為他們伸冤,這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
她也勸我寫本書留下一個曆史記錄。
那時,中國的政治氣候還沒有穩定下來,所以我說,我要等一等,再看看,等我想好了,會再來找她談,好好交流一下。孫冰說:下次你來上海,也可能找不著我了。我很奇怪:
"為什麽?你要搬到外地去呀!"
"我在上海也是住在一個遠親家,我都怕在北京不安全,那些過去的打手和劊子手,他們現在慌了。你哪兒知道,他們會怎麽想?咱們要追究這些曆史罪行,萬一他們狗急跳牆,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殺人滅口。我現在就在設法出國去探親,你也得好好想一想。"她說。
她這一席話,使我後腦勺陣陣涼風。我想起來,北京公安局到現在還不肯消毀我那一大堆檔案材料。和我們算是同一個大案子的司徒慧敏之子司徒兆敦(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青年教師)的檔案就給銷毀了。可是,他們說我"裏通法國"的問題,還沒有弄清,所以我的檔案不能燒,這就是說還"留下一個尾巴"。
我自此決定還是遠走高飛,在死刑號的時候我可能已經變成"失去自由恐懼症"的患者了,而如今自然變成了個職業世界流浪漢。
二十年後,我在天涯另一隅的普林斯頓大學,遇見唐達獻(作家協會的領導人唐達成之胞弟),一起聊當年的囹圄之災,他說:"當年我也關在半步橋,你們比我們先進去的,是當時一號大案,我們是另一種大案進來的,說我們是'中國共產黨革命委員會'……"。
我們自然的談到當時在看守所裏關了哪些人,都見了誰。我告訴他,我在五角樓的時候,有一次放茅,由於犯人太多,看守忙不過來,把另外一個號子的犯人也放進衛生間來,見到我在外語學院附中的同學夏書林,他指著旁邊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說這是馮基平(北京公安局局長)的"副官",當初給咱們這些未決犯計劃每天糧食的定量,就是他幹的,馮基平劃勾的,這回跟咱們一塊挨餓,古話應驗了,這就叫"作法自斃"。當時我問這幹部:是不是定量太少了。他苦笑著說:那時哪會想到呢?覺得未決犯反正不幹活,八兩糧食差不多了。
沒想到這麽難熬。
我又問他:那個在走廊裏老喊"革命的同誌們啊!"的那個人,準是和你一樣,也是北京公安局的老幹部吧?他默默的點點頭。
我看他好像什麽都知道,就又問他:"那個唱歌的女的是不是孫維世?"
他說:"也可能是。她三月份才進來,我們早就被打倒了。根本沒權力去過問。我自己也覺著像。"歎了口氣,接著說:"她這麽鬧,在這地方就活不長了。"
我和夏書林也都這麽想。在監獄裏,這麽折騰的人,被看守說成是"屬家雀的"─這種鳥氣性大,進籠子就撲騰,就撞杆,不是找死嗎?沒聽說誰養得活家雀。
此後,我們在監獄裏的十年見過許多這樣的真瘋假瘋的人,最後都死得很慘。
本來那唱歌的女士住在我們樓下,她輕聲的夜半歌聲,都字字入我耳。
二 《保爾·柯察金》女導演
我小時候,老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以下簡稱"青藝")去玩,可是對孫維世的印象卻很模糊,因為她和青藝延安來的那撥人,關係不是很密切。
我和青藝的關係源遠流長,一來爸爸在延安,有一度在青藝工作,他那時也喜歡演戲,還演過蘇聯話劇《第四十一個》中的那個"藍眼睛的白軍軍官",所以青藝的領導和明星都是他的老朋友;二來我的姐姐喬喬自幼就酷愛戲劇藝術,在延安剛會走路就出台演戲,給第一個演白毛女的王昆配戲,她演"小白毛"。
五零年,姐姐在育才小學,還沒畢業就跑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要求參加剛剛開辦的"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兒童工作隊"。當時,廖承誌是團中央書記兼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院長,所以常來青藝和大家見麵聊天。姐姐和青藝的領導吳雪、任虹、雷平等早就很熟,一直是叔叔、阿姨地叫。他們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徵求家長的意見。看爸爸拿姐姐也沒辦法,姐姐順理成章地就成了這裏的小演員。當時我家離青藝很近,一到周末,就把我帶去玩,我也跟著叔叔、阿姨的叫。我見過孫維世很多次,在我印象中她很高大,也很爽朗。我那時才六、七歲,看所有的大人都很高大。
印象最深的是,青藝舉辦《保爾柯·察金》的首場演出,你想想延安來的土八路在北京上演一出蘇聯老大哥的洋戲,由蘇聯留學回來的孫維世來導演,又由她的新婚丈夫大明星金山扮演保爾,還由金山的前妻張瑞芳(後來演電影《母親》、《聶耳》、《李雙雙》而名聲大噪)扮演女主角冬尼婭。這天沒有賣票,請來許多高官名流和文藝界的各路人馬。我爸爸、媽媽也都來了,我和姐姐縮在前排靠邊的一個位置上。
燈光慢慢暗下來,一下奏起了俄羅斯音樂,音樂聲音慢慢弱下來,大幕緩緩升起,舞台上是一個青年人坐在那兒釣魚的剪影,隨著音樂、燈光漸亮,金山一點點地變成一頭金發,穿著俄羅斯的套頭繡花、燈籠袖的白襯衫,還沒說一句台詞,這異國情調就把大夥震暈了,全場熱烈鼓掌。
過去我們看海默寫的話劇《糧食》那唯一的布景,就是放在地上的一個大木頭箱子。漢奸四和尚就藏在箱子裏,偽軍隊長李狗剩和八路軍的隊長坐在箱子上鬥嘴,四和尚在櫃子裏百爪撓心,我們看得樂不可支……。
就連當時解放區的重頭大戲《白毛女》,我們覺得布景就相當複雜了,但和這正宗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有人小聲議論:孫維世現在真夠大度的,也不在乎舞台上的保爾和冬尼婭已經進入熱戀狀況啦。孫維世在台下從容地邊看邊寫記錄,非常認真和敬業。居然,台上出現了保爾和冬尼婭擁抱接吻的場景,雖然隻有幾秒鍾,把觀眾全震糊塗了。
全場鴉雀無聲。多咱見過這個景?過去中國的話劇,尤其是八路軍的戲裏邊怎麽會有這樣的景色,這也隻有孫維世這個總導演才敢如此地出位。
金山和張瑞芳又都是大紅大紫的明星,給人們一個現場愛情表演。在當時絕對是震撼,據說後來有人建議他們意思意思就行了,別太刺大夥了。也就是他們這個話劇界的藝術金三角,才可以在剛剛解放的新中國舞台上,就如此飛揚地張開藝術翅膀而任意自由翱翔。
我看完這個戲完全被迷住了,回家睡到被窩裏,手裏還拿著那張說明書,還在看那個演員名單,不斷地唱那個孫維世填詞的主題歌:
在烏克蘭遼闊的的原野上,
在那靜靜的小河旁,
長著兩棵美麗的白楊,
這是我們心愛的故鄉。
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這個曲子也是孫維世寫的,長大以後才知道,這原來是一首烏克蘭民歌《滔滔的德涅伯洶湧澎湃》,孫維世借用來當這個戲的主題曲。
三上海劇團、藍蘋
孫維世是烈士孫炳文的大女兒,孫炳文在歐州留學時就和朱德是鐵哥們,朱德又把他介紹給周恩來,據孫冰說,他們三個青年當時就拜把子結了兄弟,好比是桃園三結義。
回國以後,孫炳文在廣州,周恩來南下和他秘密接頭,孫炳文抱著五歲的孫維世,讓孫維世看後邊有沒有可疑的跟蹤,他們坐下來談話,這機靈的小姑娘就給他們主動放哨,那時,她一直叫周恩來"周爸爸",所以後來人們開玩笑說孫維世一九二六年就參加革命了。
一九二七年國共分裂,孫炳文英勇就義。孫維世的母親任銳女士帶著四個孩子東躲西藏。
孫維世十四歲的時候,媽媽把她托付給當時上海的左翼文藝團體東方劇社的領導人金山和章泯,後來又轉入到"上海業餘劇人協會"和聯華電影公司。為掩人耳目給孫維世改名叫李琳。
當時,這裏聚集著中國最優秀的演員:金山、趙丹、陶金、魏鶴齡、顧而已、舒繡文、王瑩、吳茵、藍蘋,還有小李琳。
金山本人扮演過《夜半歌聲》裏的宋丹萍,轟動全國,是當時第一部中國恐怖片,廣告上說:已經嚇死了一個女郎,怕死的不要來看。越這麽說觀眾更瘋狂地要來看。
主題歌《熱血》一時唱遍大江南北:
誰願意做奴隸,
誰願意做馬牛,
人道的烽火,
已燃遍整個歐州。
我們為著博愛、平等、自由,
願付出我們的熱血。
甚至我們的頭顱!
金山的太太王瑩是著名女作家,又是當時文化修養最高,處事為人最得體的電影演員。還有剛剛竄紅的趙丹和藍蘋。藍蘋因在劇團裏和王瑩爭演女主角連連失敗,就無理取鬧;同時她一會和趙丹的把兄弟影評家唐訥戀愛、結婚,一會又甩掉唐訥,唐訥自殺未遂,鬧得滿城風雨。劇團裏大家對藍蘋都有看法,任銳女士讓李琳少和這個"作風不好"的演員接觸。
藍蘋寂寞的時候,找小李琳聊天,沒想到小李琳也應付了兩句,就借故離開。這大明星可動了肝火:連這小孩子居然也敢冷落我。
後來有人說:江青有"記仇特異功能"。三十多年後,她把原來這個劇團的人不是抓起來,就是設法迫害致死。
她的記性實在好。
一九三七年,十六歲的孫維世和哥哥孫泱到武漢八路軍辦事處,要求去延安參加抗日。一來,也沒熟人介紹,二來,嫌他們年紀太小,被拒絕了。孫維世不肯走,就站在門口哭。正好周恩來從外邊回來,周恩來問明情況就說:
"你年紀也太小了,回去問問你爸爸同不同意?"
"我爸爸被國民黨槍斃了。"孫維世說。
周恩來忙問:你爸爸是誰?"孫炳文。"周恩來一聽愣了,說:
"你是小維世呀!我是周恩來。是周爸爸啊!"
孫維世一下撲到周恩來懷裏痛哭失聲……。他們兄妹二人就這樣被批準到了延安。
孫維世去抗大黨校讀書,她十六歲,活潑、大方、漂亮,又能歌善舞,在延安成了眾矢之的,當時延安抗日青年男女比例是十幾比一。
同年,藍蘋也到了延安。她倆在延安成了最亮麗的兩朵花。
四、延安"大小姐"
一九三八年為紀念"一二八"抗戰,延安的文藝工作者演出了話劇《血祭上海》,由於江青在劇中扮演一個姨太太,孫維世扮演了一個小姐,從此以後人們就叫江青的綽號:"二姨太太",叫孫維世的綽號:"大小姐"。
當時抗大校長林彪就非常喜歡孫維世,隻是她年紀太小,她隻是覺得這是長者的關懷。而且,她心中隻有"周爸爸"一個人的身影。
孫維世一休息就去周恩來的窯洞,鄧穎超也很喜歡她。孫維世叫她"小超媽媽"。據孫冰說:周和孫自然地產生了感情,已經超出了父女之情……至於他們"父女"到底"好"到什麽程度,就難以考證了。中國從來沒有那種"獨立檢察官"。
這類事情屬於隱私範圍,除非"小超媽媽"非得對簿公堂不可,實際上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不可能的。
當時在延安,"革命"就意味著破壞舊製度,和舊習俗徹底決裂。所以在男女交往方麵空前地開放。美國記者史沫特萊曾經對延安流行的"杯水主義"大為感慨,中國婦女性觀念解放的速度使她震驚。
鄧穎超主動提出孫維世天天往這兒跑,最好正式過繼她為契女。在大家都同意後,鄧穎超給任銳女士寫了一封信,說明這個意思。任銳當然喜出望外,自己的女兒認了這門乾親,實在太幸運了。
一九三八年,孫維世入黨。很自然地作為周的女兒和延安的上層有了密切的聯係,朱德為讓兄弟在天之靈安心,把孫泱調來做自己的秘書。連毛澤東都很喜歡孫維世,似乎也當成自己的女兒。
這是孫維世的黃金時代。
五、莫斯科、林彪
一九三九年七月,周恩來去中央黨校講課的路上,從馬背上摔下來造成粉碎性骨折,中央決定讓他去蘇聯動手術。在準備走的那天早上,孫維世趕到他們窯洞,說她也要和他們一起去,要去蘇聯上學。周恩來說:這要主席批準才成。孫維世轉頭上馬,去找毛澤東。周恩來的飛機準備起飛的時候,孫維世直接策馬跑到飛機跟前,手裏揮動著一張毛澤東的親筆手諭。
她先在東方大學學俄文、學政治,然後去莫斯科戲劇學院表演係和導演係學習。在衛國戰爭時期,她和蘇聯人民一起渡過了艱難的歲月。
一九三八年三月林彪從閻錫山晉軍防區路過的時候,被哨兵誤傷,傷得很重,同年冬天來莫斯科養傷。當時延安的中央醫院隻是幾口窯洞,藥品還要靠宋慶齡等人的幫助輾轉運來,醫療條件又能好到哪兒去?
林彪來到莫斯科,在中國留學生中引起了轟動,因為中共第一次重創日軍的"平型關大捷"指揮員是林彪,他成了民族英雄。留學生知道孫維世認識林彪,就讓她去請林彪給大家做報告。
林彪一來就坐在孫維世旁邊,他平常很內向,這時卻口若懸河,給大家講戰鬥故事,給人印象非常平易、熱情。後來大家再請,如果孫維世不在,林彪就提不起精神,以後索性就不來了。那些大學生頓時明白了,以後要請林彪一定得派孫維世去。
林彪的太太張梅是陝北米脂縣人,都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林彪當時娶了個當地的美人,應該很滿意了。可是到莫斯科,張梅和孫維世一比就土得掉渣。張梅雖然文化不高,也相當忍讓,一看林彪不高興就打電話請孫維世來玩,孫維世一來,林彪什麽毛病都好了。
據說有一天,孫維世來看林彪,張梅去看她自己的朋友了。林彪請孫維世吃了飯,然後兩人就出去散步。在白樺樹林裏,林彪向她訴說自己的婚姻已經亮起紅燈,兩個人懸殊太大,沒有共同語言,最後向孫表白心跡,說:對你來說是件大事,你不必急於回答。
孫維世一直沒有回答,也沒有完全拒絕。一九四二年林彪歸國的前夕,鄭重地向孫維世求婚,希望一起回國,共同奮鬥。
孫維世說:是毛主席、周恩來送我來上學的,我還得在這裏學四年,現在半途而廢算怎麽回事,現在我不想別的,就想繼續學習。
林彪說:好吧,我先回去了,不管多少年,我都會等你。
一九四六年,孫維世學成歸國。同時回來的有李立三的夫人李莎和林伯渠的女兒林莉,到了哈爾濱,孫維世自然住在南崗的李立三家。她聽說林彪就住在不遠的地方,第二天,就跑去看林彪。
可以說林彪遵守了諾言,回到延安就跟張梅離婚了;也可以說他並沒有遵守諾言,他一九四三年就娶了大學生葉群,並且有了兩個孩子。
孫維世這時完全沒有責怪的意思,當初她也沒有給過他確切的允諾,現在隻是來看看老朋友而已。林彪執意要設宴給她接風。
李莎、林莉都參加了這次難忘的家宴。當時林彪是中共最強大的東北野戰軍(後改為第四野戰軍)的司令員。這個宴會比當時黨中央宴會的規格不知高了多少倍。三個從莫斯科回來的活潑、開朗女郎談笑風生,葉群當時身體不太好,就黃著個小臉靜靜坐在一旁。對比如此鮮明,沉靜的林彪又心情不好了。葉群討好的挾了一塊鹿肉放在林彪碗裏,林彪吼了一聲: "我又不是沒手。"葉群說不出的委屈。
可她也不是傻子,什麽都明白了。三朵花走了以後林彪接著大發脾氣,葉群說了句暗示林依然喜歡孫的話,林彪就大發雷霆,拍桌子、摔板凳。
孫維世離開哈爾濱去河北看周爸爸、小超媽媽。葉群越想越氣,就用李莎的名義給孫維世發了一封電報,說:我們家不歡迎你,你不能再回哈爾濱。孫維世莫名其妙。後來,她見到李莎時問起這件事,才弄清楚這是葉群的移花接木之計。
孫維世一笑了之。
六、所有的偉人都喜歡她
在西柏坡周恩來見到孫維世,非常高興,連毛澤東也說:這孩子大了。當領袖們去開會了的時候,鄧穎超就對孫維世說:你也不小了,該考慮嫁人了。孫維世說:我不著急,等全國勝利以後再說吧。
江青見孫維世就問:過得怎麽樣?還對她說:回來你就知道了,這裏壞人很多,對我們母女都壞極了。你是周恩來的女兒,我是毛主席的夫人,咱們要團結起來好好收拾他們。
孫維世覺得她心理一直有問題,就有意回避她,連主席那兒也不大去了。江青很氣,說:"孫維世人小架子大。"
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和周恩來要去莫斯科和斯大林會麵,這是毛澤東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江青要求一起去,毛澤東不許。而孫維世被任命為翻譯組組長,還兼管中央的機要工作。火車一開,江青留在月台上,孫維世向她揮手告別,江青心裏是什麽滋味,沒人體會得出來。
毛澤東不愛坐飛機,從北京到莫斯科要走一個星期。據孫維世的近親說,在路上毛澤東老要孫維世到他的包廂裏去介紹蘇聯情況。一天晚上,孫維世哭著跑出來去找周恩來,周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撫摸著她的頭發連連說:"要顧全大局、要顧全大局……。"
這個傳聞是不可能驗證的,但當時還是傳得沸沸揚揚。
在北京,江青約過幾次孫維世,孫維世都借口工作太忙,沒理這個茬兒。於是舊恨又加了新仇,而她卻渾然不覺。
中國是古國,古話全在理。孫維世留學沒學過這些:什麽"人怕出名豬怕壯"啦,什麽"寧可得罪十個君子,不可得罪一個小人"啦,等等。
孫維世當時的大紅大紫,無形中就在不斷結仇。中共第一代領導人(包括烈士在內)的子弟們,哪有一個比得上孫維世的才華、孫維世的風貌、孫維世的藝術成就:她翻譯了外國名劇《一仆二主》、《女店主》,導演了《保爾克察金》、《文成公主》、《馬蘭花》等;
又和其他藝術家共同創建了實驗話劇院……。
其它眾多阿哥、格格無人能出其右。孫維世以後最有才華的應是葉劍英的女兒淩子,但似乎隻有一部不錯的作品《原野》;再有就是羅瑞卿的女兒羅點點寫的回憶錄,還是不錯的;
至於鄧榕的大作《我的父親鄧小平》,隻能說是一本好女兒寫的書;陶鑄的女兒陶斯亮也寫過感人的回憶文章;也有不少人寫了《我的爸爸……》,但都談不上"才華橫溢"四個字。唯有轟動一時的葉劍英義女戴晴,曾經在中國詫叱風雲,但屬於新聞界的名記者,還不是正宗的藝術家。
孫維世的橫空出世,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可謂一代才女。許多黨的領導人對她都稱讚不已。連羅瑞卿大將都說:這是我黨培養的第一位戲劇專家,紅色專家!
光芒四射的星星在上下一片喝彩中自然得意非凡,得意必忘形。雖然她經常出入中南海,主要還是去西花廳,礙於大醋壇子江青的陰陽怪氣,她就不怎麽去見毛澤東,當時這樣微妙的情感關係明明布滿了定時炸彈,孫維世繼續天真地誤解,以為所有的偉人都喜歡她,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時她真可以說: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做誰做?
江青後來刺她一句:說到底你還是個草包。意思是說,這麽多名相大將都圍著你的石榴裙轉,你怎麽糊塗成這樣,下嫁一個戲子?
七、"戲子"金山
孫維世在蘇聯上學太久,學糊塗了,對中國幾千年的官本位製,幾乎完全不明白,因為在她的眼裏,隻有一個"戲子"金山──
金山十幾歲就混跡於上海十裏洋場,雖然沒條件讀書,可是聰明過人。照樣學樣,在藍衣劇社混上個跑堂演員,可是人高馬大、漂亮,富於激情,頭腦靈活,口齒便捷,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是典型成功的都市邊緣人。
他幾乎同時參加上海最有勢力的兩大幫派:青紅幫和共產黨。上海青紅幫老大杜月笙認他為義子,共產黨也需要這樣能"混"的人,一九三二年就發展他入黨。
後來人們給他的小老弟趙丹取個外號叫"混世魔王",可比起金山"混"的本事,趙丹就差了行市了。
金山入黨後,黨內情報首腦李克農要他一定維持好和杜月笙的關係,因為蔣介石對杜月笙一直都畢恭畢敬。
田漢、陽翰生策劃、夏衍編劇的《賽金花》,洪琛導演,金山演李鴻章,王瑩演賽金花,藍蘋隻能演小妓女。這戲一炮而紅,從上海演到南京,場場爆滿。金山成為當時的"話劇皇帝"。
他很快又變成社會名流,和蔣介石也都見過幾麵。這一切得到周恩來的激賞。
金山本來想跟周恩來去延安,周告訴他:"你應該留在這裏,爭取到更多地方去演出,擴大知名度、擴大影響。"
周很明白,這混世魔王要是去了延安,等於壓在陰山背後,就失去了他特有的魔力。
金山心領神會,和《鹿鼎記》裏邊的韋小寶一樣,暗自竊喜:"兩邊都是俺的人"。很快他和李宗仁、白崇禧就關係密切了,在這桂係軍閥重金邀請下,率團南下廣西。在桂林盛大出演,宣傳抗日。金山得風借水,繼續南下,先後到了雲南、香港、新加坡等地,這就是當時轟動一時的"南洋巡回演出"。
雖然一路異國情調大開了眼界,可是也被外國當局多方刁難,使演出不如金山希望的那樣輝煌,使他揚威天下。可是他成功地向南洋富豪陳嘉庚等各地華僑為抗日募集了巨額款項。
回到重慶後,周恩來對這次巡回給予大大的表揚,認為把抗日的風火點到了南洋。
王瑩知道金山風流倜儻,又混跡江湖,早晚也不是她的歸宿之地,毅然和金山分手,自去美國留學。她心比天高,不甘心就此沉淪在演藝圈裏,一心想當讀書人,於是和地下黨員謝和庚先生,一起遠走高飛。據說,金山為此也傷心了一段,但他決不可能長久的寂寞。
郭沫若的新劇《屈原》已經殺青,郭才子指定非要金山主演不可,王瑩已經遠渡,陳波兒、藍蘋等北上延安,於是選中了張瑞芳,由她扮演屈原的丫環嬋娟。
第二幕是郭沫若的得意之作《雷電頌》,縱觀郭沫若全集,資料不少,研究不少,真正如閃電般才華的光芒第一次閃現於他的長詩《女神》,第二次就在這個當年的絕唱──《雷電頌》中閃爍出奪目的華彩。
郭沫若有如此豪邁之文采,卻沒有同樣豪邁的表述能力,隻有通過金山渾厚的嗓音、激情的肢體語言,懾人的精神力量,才把郭沫若的夢想境界發揮得淋漓盡致。《屈原》的演出,造成了更大的轟動,金山成了不可動搖的話劇皇帝。小報上又大肆渲染王瑩出走的花邊新聞,金山周圍一下圍滿了各種女性崇拜者……據報導有一位有臉蛋沒腦子電影明星因為追不上金山而自殺……。
金山的感情模式不是一見鍾情,而是日久生情。第一個有記錄的女朋友易小姐,似乎是鄰居;第一任太太王瑩是和他同一劇團的女一號。現在他又自然地和張瑞芳墜入情網……他們閃電結婚。
日本投降了,舉國歡慶。國民黨派出眾多"接收大員"從投降的日偽手中接收大量的動產、不動產,許多人因此發了大財。著名導演蔡楚生拍了部經典作品《一江春水向東流》,描述一個原來向往革命者,後來因為混跡官場,腐化墮落,更當上了接收大員,一時得意非凡,數不盡的金錢、美女,他搖身一變,變成當代陳世美,電影結尾處白楊扮演的女主角傷心透頂,先是含淚托孤,然後就投江自盡……
很多人說,這就是金山啊。
原來金山真地變成了國民黨的接收大員,去長春接收日偽的電影製片廠,當了廠長,還拍了一部電影《鬆花江上》。回到南京後,解放軍的炮火已經打到長江邊上。國民黨組織和平代表團到北平和共產黨談判,代表團的代表有:張治中、邵力子、黃紹雄、張士釗、李蒸和劉斐;顧問是屈武、李俊龍、金山、劉仲華。一個共產黨員變成國民黨談判代表團的顧問,可見金山多麽能混。
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成立那天,院長廖承誌向大家說:"我向大家介紹的這位副院長,就是共產黨的大特務金山。"
當時,青藝的主要演員有兩撥;第一撥都是從延安到東北,然後再來北京的老革命,總導演孫維世又是眾所周知的紅色公主;另一播是從"國統區"來的,也是白區的左翼藝術家。
今天,看金山來參加這個開幕典禮許多人都不以為然,認為也就是黨的統戰政策,讓他來這兒混碗飯吃罷了。要不是他和張治中等國民黨要員一起留下來,表示願意和共產黨同舟共濟,那麽他這個接收大員早該抓起來了。
廖承誌這麽一說,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金山是隱藏了十七年的共產黨員,金山頓時身價百倍,成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實際領導人。這是金山名利雙收,一生中春風得意的最高點。後來張治中見到他笑著說:"金山,你真是個好演員。"
八、北京青年宮婚禮
如今排練《保爾·科察金》,孫維世是總導演,金山是演員。金山深知一個藝術家沒有作品等於零,他一進劇組非常敬業,認真排戲,琢磨角色,服從導演。這部戲是孫維世的處女,作一個二十九歲的姑娘導演這些大牌名星,真是麻秸杆打狼----兩頭害怕。經過共同的努力,認真的磨合,磨出了一台又大又洋的好戲。
現在人們都不太清楚,這磨合的過程中的細節,沒有人會去弄清。總之,戲排好了,轟動北京;金山又離婚了,也轟動北京。
人們不知道是首演式之前,金山和張瑞芳就分手了,還是後來的事?當時一切都在變化中,都在更新中,都在歡樂中,就連離婚也不被認為是難過的事,也是吐故納新嘛。
也就是差不多的時候,戲劇界的神童吳組光和演員呂恩也離了婚。呂恩到我們住的小院去散心,我們後院就住著當年上海灘的大漫畫家張光宇,那時經常有北上的新知故雨在這裏聚會。
五零年八月八號,孫維世買了紅玫瑰、蛋糕、蠟燭,跑到中南海西花廳,趁周恩來夫婦沒有回來之前,自作主張布置了一番。周恩來和鄧穎超一回來莫名其妙,孫維世才說:"今天是你們的銀婚紀念日!"周恩來夫婦大為感動,可同時也知道她必有所求。
原來,周恩來堅決反對孫維世想和金山結婚的事。他倒不是不喜歡金山這個人,可是他知道金山風流成性,孫維世跟他會吃苦。再說,她的條件在中國當時應該是第一號種子,嫁給金山就委屈了。
這時候,周終於明白刀山火海也攔不住孫維世。這是孫維世第一個非嫁不可的人。
一九五零年十月十四號,北京青年宮張燈結彩,金山和孫維世身著禮服在門口迎客,北京的各界名流紛紛來賀。趙丹也特地從上海趕來,同時,張瑞芳卻飛向上海,離開這傷心之地。
當鄧穎超出現的時候,孫維世很激動,也很失望。鄧穎超解釋說:總理今天有重要會議,實在不能脫身。其實誰都明白,周恩來是不會來的。
總理真是洞若觀火,還有些幽默感,帶來的結婚禮物使所有的人大吃一驚:鄧穎超拿出一個薄薄的小包,讓新婚夫妻一塊打開。周圍親近的朋友都在靜靜圍觀,原來竟是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金山一看,就尷尬的笑了。
大家都明白這是觀音菩薩給混世魔王上個緊箍……。
正在這時候,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來了三輛汽車。江青帶著毛岸英、毛岸青、李敏、李訥四個孩子來了。
許多導演和演員都是她當年的朋友或同事,可江青目不斜視,隻和鄧穎超打個招呼,然後跑去祝賀新人。好像其它人她都不認得。那時,她還沒什麽權力,隻是擺著第一夫人的架子,於是大家也假裝不認識她。孩子們在中南海憋得夠嗆,哪兒見過這麽熱鬧的晚會,很快就溶入歡樂的人群。隻有江青繼續獨自坐在沙發上冷落別人,自然被眾人冷落。
孫維世發現沒人和江青說話,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是大喜的日子,俗話說:不打送禮的人。她就走過去陪江青說話。江青臨走才拿出禮物,是一副很講究的鉤花被套。
九、金山風流到朝鮮
周恩來沒有看錯。
一九五一年,金山和文化藝術慰問團到朝鮮戰場去,他在那麵名頭也很響,金日成很高興他的來訪。金山一激動就表示他要好好采訪,然後寫一部描繪中朝抗美的電影。金日成大為讚賞,讓自己美貌的女秘書給金山當導遊兼翻譯。說不清誰先動了情,總之他們倆都"犯了錯誤"。金日成勃然大怒說:我們在灑鮮血保家衛國,你們卻在這裏腐化墮落。一怒之下,槍斃了那個女秘書。
礙於金山是中國人,把他交給彭德懷。彭德懷請示北京,要借金山之頭向金日成謝罪,周恩來連忙命令把金山押回北京處理。
一到北京金山便被當眾宣布:開除黨籍、撤職查辦。金山關在北影隔離審查,先拉回青藝批判,平常被他光芒刺傷的人,覺得感情被他傷害的人,都義憤填膺……。
從中央到群眾都等著孫維世的一句話,金山的命運就係於這一線。
孫維世慢慢站起來走到台前,隻說了一句話:"金山犯了不可原諒的罪行,我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了!"
人們都愣了,金山的命太好了。如果換了江青或者什麽別人,金山就算不死也得扒層皮。一般人的天性,都會因憤怒而失去理智,如果因為金山傷透了孫維世的心,她要出這一口惡氣,周恩來決不會袖手旁觀。
金山被押回北影,孫維世給丈夫準備換洗衣服送去。在關押的幾個月中,孫維世麵無笑容,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到周末就去探監。上級也明白孫維世的心意,可能是俄羅斯文學的影響,她的所作所為已經不符合新中國的國情了,最後,公安部長羅瑞卿發話:金山不用審查了,他就那麽點生活問題,讓他去勞動鍛煉吧。
金山終於回到了家裏,向孫維世負荊請罪。他死裏逃生,當年不可一世,如今"夾著尾巴做人"。
等他們後來搬到北京飯店西邊南夾道,當年皇城裏的古建築裏,這個大院也住著雷平等青藝的領導。孫維世把最南邊隔開來,變成一個單獨的小院子,這可能是當時中國最奇怪的一個家庭──通天的"紅色公主"和一個在石景山鋼鐵廠勞動改造的"附馬"。這段時間,他們和外人很少來往。孫維世去中南海也是獨來獨往。
總理有時候也問:金山怎麽不來了?孫維世說:他沒臉見人。
孫維世用心良苦。當時中蘇關係還不錯,文藝界還是拿蘇聯專家當聖人看,來了一位名導演維斯裏,要在中國排一場契可夫名劇《萬尼亞舅舅》。找了許多男演員都不能使這位導演滿意,他問孫維世中國就沒有更合適的男演員嗎?孫維世就順水推舟推薦了金山,維斯裏本來就聽說過金山。在他的要求下金山結束了勞動改造,回到中國青年藝術學院,成功的扮演了《萬尼亞舅舅》,受到中外一致好評。
雖然從此金山又回到演藝界,可是遠不像過去那樣輝煌。在藝術上他還在不斷探索,自編、自演、自導了話劇《紅色風暴》,他主演了施洋大律師,又一次轟動了話劇界,並被搬上銀幕。但他隻是一個演員了。
十、不理睬"江青同誌"
在那個時代,孫維世的確與眾不同,她在大紅牆內的子女們中間最有才華,最有條件,有可能成為政治、藝術雙重的大紅人。由於金山事件,她依然選擇"為愛情犧牲",犧牲了她政治層麵上的機會。如果她和金山劃清界線,毅然決絕,她可能在政治上步步青雲。但她對紅牆內的多數黨內要員基本看不上眼,覺得他們改不掉農民習氣,都變成大大小小的土皇帝,這似乎跟她在莫斯科所受的熏陶格格不入。她寧願和政治中心,保持適當的距離,繼續在優越條件下發展其藝術才能。
1964年夏天,我和爸爸的老朋友魯少飛的兒子魯蘭成,一起去看青藝的新戲《杜鵑山》,時間到了也遲遲不開幕,人們說:要等中央首長。我們氣得要命,這個當官的也不按時來,害得我們久等。大約等了一刻鍾以後,燈光才暗了下來,這時看到一群人在黑暗中慢慢走向貴賓席。開演後,我看那貴賓席上有一個人穿了一身黑衣,那在當時真是奇裝異服了。
我小聲對蘭成說:中南海裏怎麽還有這種怪物。他連忙叫我別胡說。
就在這個晚上,江青在劇場休息時,召見了孫維世。後來孫維世回憶說:她第一眼沒認出來是江青,以為是一個修女或者神父,因為江青一身玄色,還披著大黑鬥蓬。
江青的意思很清楚,最近她參與了京劇改革,也想參與話劇改革。她也知道話劇界人才濟濟,很多都是她的老相識、老同事或者她的老師輩,要參與話劇改革談何容易?她對孫維世說:《杜鵑山》這出戲有很多問題,希望和孫一起拿這個戲作為試點,進行話行話劇改革。
孫維世不卑不亢的說:"我現在已經調到實驗話劇院了,來修改青藝的劇幕不太合適,再說,現在我準備到大慶去體驗生活,也準備在話劇上有所突破,所以沒有時間和您合作了。"
孫維世的婉言謝絕,等於說,你江青對話劇根本就是外行。這更深地得罪了江青。江青最受不了的是被別人瞧不起。
同年十月,孫維世參加周總理作為總導演的大型歌舞演出《東方紅》的坐談會,她剛剛坐好,江青突然來了,偏偏坐在她的旁邊。這時候,毛澤東已經開始對文藝界表示很不滿意,開始對舞台上老是帝王將相、洋人古人提出了"誰占領了舞台"的問題。江青又一次、也可能說是最後一次向孫維世發出邀請,或者說是一個最後通諜,她說:"你導了那麽多戲,有沒有問題呀?這回該到我那兒去了吧。"
如果孫維世對政局的險惡有所了解,如果有足夠的聰明會抓住這個機會向江青示好,雖然長遠來看也不見得有好的結果,但至少有可能免除將來的殺身之禍。
孫維世照樣對江青不予理睬,孫維世眼中隻有總理一個人。這次的回絕使江青不再奢望把孫維世收編在自己的小團體中,決心等待機會加倍報複了。
十一、抓捕
一九六七年九月,江青、陳伯達在接見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的時候,兩人異口同聲: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孫泱是壞人,是特務。江青補充說:他是日本特務,蘇修特務和國民黨特務。人們認為江青突然對孫泱發難,一是為了從他那兒打出來朱德的材料(從延安起孫泱就是朱德的機要物秘書),二是圍點打援,整孫泱,孫維世一定會跳出來。
幾天以後,孫泱慘死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地下室裏。
孫維世按奈不住悲憤,寫了幾封信。一封是給江青:孫泱決不是特務,死因可疑,要中央文革派人去調查;又給周恩來寫信。這時候,孫維世不像過去那樣可以隨便去看周恩來,自己的哥哥突然慘死,若是往常,她一定立刻跑到中南海西花廳去,孫泱也是周恩來的義子。
這時孫維世隻能寫信,一定是周恩來事先為了種種原因,不讓孫維世隨便來西花廳,可見周恩來當時的處境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孫維世給總理的信裏說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可是總理當時也沒有能及時作出有效的努力。
江青步步緊逼,十二月突然派人抄了金山的家,並把金山逮捕。
江青和葉群私下達成這樣的共識:我的仇人你幫我抓,你的仇人我幫你抓。江青明確表示,孫維世是她的仇人。葉群立刻說: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孫維世實際上早就是她們共同恨之入骨的情敵了。
中央專案組在逮捕要犯或逮捕比較特別的犯人,都要周恩來簽字。我想這些簽字中最使他痛苦的可能隻有一個人。
據說抄家前後,江青截獲了孫維世給周恩來或者是給毛澤東的一封信。在這封信裏,孫維世希望毛澤東立刻製止江青的政治活動,因為被她迫害的人太多了。江青拿了這封信去找周恩來,憤怒指責周恩來縱容己的幹女兒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周恩來一言不發,默默在孫維世的逮捕證上心地簽下自己的姓名。
孫維世這時已經預感到自己隨時有危險,在和妹妹孫新世最後見麵的時候,說:"現在有人要陷害周總理,我隻是一個小人物,我死了沒關係,絕不能連累他,一定要保住他。……
我不會自殺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別人殺的。"
江青借葉群之手,用空軍現役軍人逮捕孫維世,既沒有把她送到金山等人關押的秦城監獄,也沒有送到軍隊的軍法處,她不能讓周恩來能夠保護孫維世。
她出人意料地把孫送到已經被軍管的北京公安局看守所。軍管組有個副組長叫劉傳新,野心勃勃,一心向上爬,對江青和葉群自然唯命是從。
十一、"孫偽士":關死對象
孫維世家被徹底抄乾淨,把照片和信件全部密封,直接送到江青的住處。這裏邊有孫維世和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首長合影的照片,有這些領導人給她的親筆信,甚至有人說還包括林彪當年的情書。
還有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初期江青給孫維世表示友好和親昵的長信,還有康生給寫給孫維世讚揚她的藝術造詣的長信。江青一邊翻閱一邊撕毀,最後全部付之一炬。
隻留下一張照片,後來她拿去威脅周恩來,這是周恩來接見孫維世、金山和大慶職工演出《初升的太陽》劇組的合影。這是樹立"黑標杆"的鐵證。
孫維世被捕以後,對中國情治係統了如指掌的周恩來,居然多方查詢都找不到孫維世。因為他沒想到江青讓劉傳新把孫維世的名字改成"孫偽士",並被定為"關死對象",那意思是:這種犯人由於特殊原因不審不判,慢慢關死。對這種犯人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來折磨,但"以不打死為限",避免將來親屬的追究。
一九六八年三月中旬,周總理在人大會堂和東北地區的代表開會。突然,他的衛士長成元功接到江青辦公室的電話,說:江青還沒有吃飯。成元功在中南海工作多年,知道江青的口味,親自在小山東廳安排給她準備了晚飯,又和汪東興一起站在人大會堂門口等江青。江青下了車後,成元左請她先去用飯。不料江青勃然大怒,說:為什麽不讓我去開會?一定是周恩來在開黑會。成元功分辨道:你願意開會可以立刻去,我們是接到通知才給您準備晚飯的。
江青憤怒的說:你就是周恩來身邊的一條狗,孫維世就是睡在周恩來身邊的一條狼!
然後她徑直衝進大會堂,當著與會的人員,質問周恩來,大鬧了一個多鍾頭。
由此可見江青當時的精神緊張到什麽程度,周恩來可能就是這個時候終於查清了孫維世的下落。江青乾脆以攻為守,先發製人。
周恩來隻能麵對現實:這是江青和葉群聯手做的,又是和軍隊中的造反派合作的。他若挺身而出,會有更多的麻煩。他非常清楚,她們抓孫維世目的還是"意在沛公",準星就描在他身上。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七日,劉傳新在北京體育館召開的八千人"控訴批判大會"上,把北京公安局的領導全部打成特務和壞人,局長馮基平定為"特務分子",邢相生定為"特務嫌疑",閔步瀛定為"京津鐵路局督察室特務",焦昆定為"CC特務",張烈定為"叛徒嫌疑"。宣布對馮基平、邢相生等二十四名公安局領導幹部逮捕法辦。二十三日,劉傳新又將八百一十四名公安幹警定為"叛徒、特務、反革命分子",集中到良鄉關押審查。
這時北京公安局已經是他們的一家天下,可以為所欲為,放心大膽地對孫維世迫害。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們變成她的上下樓鄰居。
我們也議論過她為什麽不老老實實,也許還可以熬過去,何必要如此剛烈?有一天,她從外邊回來,別的獄友叫我快趴到門上的小窗看看是不是孫維世,我看見一個隊長走在前邊,後邊兩個犯人推著她往前走。她低著頭提著腳鐐,頭發都披在前邊,根本看不見麵孔。那兩個特選的犯人,一看就是一臉橫肉的殺人犯或刑事犯。一路上對她打打踢踢,那警察在一旁視而不見。
看來她每天的日子都是在被折磨中,也許她不斷的找機會呼叫或唱歌,希望有人能透出消息,否則默默無聲也一樣會被折磨而死。九月份,又放了一批"聯動分子"和其他高幹子弟。
他們出去後,有人向周恩來匯報了北京看守所的黑暗和殘酷虐待犯人的第一手材料。但也沒有能將她救出生天。
中央專案組在追問孫維世的"罪行"的時候,最感興趣的是她和周恩來的關係,孫維世矢口否認。
同樣,在追問第一個《白毛女》王昆的時候,也一樣追問她:"和周恩來說過什麽特別的話?"
如果他們真能抓到貨真價實的桃色新聞的話,那麽一夜之間就可以把周恩來從聖人的祭壇上打翻在地。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號,孫維世慘死在五角樓。人死之後,手銬腳鐐都沒有除下。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七號,周恩來才知道孫維世已經死了,一反他隱忍的常態,揮筆親自寫下:"(孫維世)自殺或滅口,值得調查。"
又寫到:"應進行解剖化驗,以證實死因。"
可以說,孫維世之死給了他極大的刺激;也可以說,到這時候他完全不必顧慮了,因為孫維世不可能再有任何新的口供。
在江青授意下,劉傳新迅速將孫維世火化。當孫新世到公安局要求姐姐的骨灰時,得到的回答是:不留反革命的骨灰。
周恩來的這次反攻也被他們輕輕給化解掉了。
一九七六年打倒四人幫以後,新上任的軍委秘書長羅瑞卿、王震和前公安局長馮基平等人,為慘死在北京公安局的冤魂們討回公道。當然,這主要是為象吳晗那樣的高幹,或為象孫維世那樣的格格或阿哥們招魂。
在追查之前,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九日,軍管的北京公安局長的劉傳新趕緊自殺了。他太知道那些冤魂是不會放過他的。
孫新世後來向有關部門追問:為什麽當時沒通知她姐姐死亡,讓她及時去收屍,最後連骨灰也沒有見到?人家的回答更為有趣:我們不知道孫維世還有個妹妹。
當金山出獄後,知道了孫維世的悲慘下場,痛不欲生。見到孫新世的時候竟誤以為是亡妻的歸來。也算是給他們兩個為孫維世難過的苦命人,最後的一點補償。
晚年他們二人相依為命……。
金山知道了孫維世死難日期是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日,不知他當喜當憂?因為這天正是他們結婚的十八周年紀念日。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孫維世的故事。至於在五角樓遇見的是不是孫維世,至今無法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