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領導、各位同誌,我今天講的題目是《誌存高遠身體力行》。
中國擁有博大精深的傳統科學美德。戰國時候起於臨淄設“稷下學宮”,治官禮、議政事,著書立說,可以說是當時高等學府與文化中心。其中已經蘊含了學術爭鳴、百花齊放的學術風尚。事實上,科學作風在中國曆史上一直是提倡的,就當前來講,各個學校製定的校訓都是這方麵的至理名言,當然,對學術研究腐敗的揭露也是屢見不鮮,包括中國、外國,說明真正認識並嚴格自律並非容易的事。
今天在座的90%以上都是剛入學的研究生,這是你們人生的新階段,我熱誠地希望你們在思想上也能夠有一個新的境界。我今天在這裏不講大道理,因為《科學道德和學風建設宣講學習資料匯編》上有好多文章已經將一些道理說的很透了。剛才韓啟德同誌又作了很重要的講話。我作為一個建築學人,自1946年執教於清華大學,至今已經68年,我隻想將一些通過自己親身經曆所得到的體會跟同學們討論。
第一,理想與立誌。一個人一生不能沒有理想。立誌是人生不斷前進的動力。要思考我這一生到底想要做什麽?想要有何作為?有何抱負和誌趣?想要從事什麽專業?這在中學進入大學時必然要有所考慮,從大學進入研究生時代更需要進一步思考。立誌往往並非一蹴而就,而是伴隨著成長的經曆、所見所聞所想而一步步頓悟、提升,當然,其中不可避免地會帶有一定的偶然性。我之所以選擇建築事業,並作為一生追求的方向,是與我青少年時代成長的經曆有密切的關係。我1922年生於南京,當時正值內憂外患,中國大地上戰火連連,苦難深重。1937年南京淪陷,我隨家兄流亡重慶,於四川合川繼續中學學業,記得1940年7月27日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合川城遭遇日軍空襲,大火一直燃燒到第二天清晨降雨始息。當夜合川城大火衝天,而且狗叫的聲音像哭一樣,我敬愛的前蘇州中學首席國文教員戴勁沉父子也遇難了。戰亂的苦痛激勵了我重建家園的熱望,我最終斷然進入重慶中央大學建築係學習,以建築為專業,這是一個開始。隨著自己的成長,認識國家社會的發展,逐步對建築事業發展的需求也就不斷加深認識,對它的學習研究也就不斷提高。
第二,選擇。一個人一生不知要走多少十字路口,一個彎轉錯了就很難回到過去的誌願,因此道路的選擇至關重要。人生中有太多太多的機遇、變遷,甚至有無限的偶然性,國家的發展、經濟社會的變遷,乃至家庭中細小的問題都會引人轉向,甚至於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回顧我自己的經曆,有幾次重要的十字路口:1948年我經梁思成先生推薦赴美國匡溪藝術學院求學,1950年學成後,應梁先生信中說到的“新中國百廢待興”的召喚,力辭種種誘惑,毅然從尚為英國盤踞的香港、在軍警挾持下取道回國,投身到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建設和教育事業中,現在想來,如果當時留在美國,便沒有此後幾十年在中國建設領域中的耕耘和收獲;1983年,我年滿60,從清華大學建築係主任的行政崗位上退下,當時張維校長邀請我前往深圳大學創辦建築係,我婉拒了他的盛情,堅持和一名助教,在半間屋子、一間書桌、兩個坐凳的條件下創辦了清華大學建築與城市研究所,到現在已經整整30個春秋,30年中我與研究所的同誌們共同開展了一係列人居環境科學的研究與實踐,當時若前往深圳,今生後期的工作則又會是另一番光景。類似的情況一個人一生不知要經曆多少,回顧既往,我自審之所以沒有“轉錯”大方向,很大程度上還是與早年“立誌”相關,我很早便立誌在建築與城市的學術領域做一些事,在不同時期,根據現實條件,作出相應的選擇。
第三,堅持。人生的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風順,遇到困難是堅持還是退卻?就我個人經曆而言,不論是青少年時讀書求學,還是年長後的研究和實踐,幾乎處處都要麵對困難,也難免遭受挫折。年輕人很容易受到挫折影響而氣餒,這裏希望大家以宗白華先生講的一句話共勉“不因困難而挫誌,不以榮譽而自滿”,這是在他寫的《徐悲鴻與中國繪畫》上的一句名言,要立誌、要選擇,在選擇道路上更要有不懼困難的堅持。
第四,榜樣。一個人成長過程中的良師益友會起到重要的影響。我在求學的各個階段都有幸得良師的指點,這是人生的一大幸福。1940年我進入中央大學建築係後,師從我國建築領域的先驅鮑鼎、楊廷寶、劉敦楨、徐中等諸位先生;1946年自雲南抗日戰場回到重慶,又幸得梁思成先生賞識,獲邀參加協同創辦建築係,其間多得梁思成、林徽因先生等言傳身教;1948年梁先生推薦我赴美求學,師從世界著名建築大師伊裏爾·沙裏寧,學習建築與城市設計,獲益良多。除了諸位“良師”還有諸多“益友”作為榜樣。數學家馮康因獨立於西方係統創始了有限元法而享譽,20世紀40年代初,他與我同在重慶中央大學求學,1946年又回到清華大學任教,他原本在電機係,後轉學物理,又發現對數學感興趣而轉到數學係。數學的事情我說不了,但是可以談一談從生活的其他方麵得到對他的認識。馮康一度喜愛音樂,將圖書館有關古典音樂的著作借出來逐一閱讀,這體現了他即使在業餘愛好上也擁有鑽研而廣博的科學精神,在各方麵日漸淵博,最終成為“有限元”方法的創始人之一,獲得國際矚目。植物學家吳征鎰是2007年國家最高科技獎的獲得者,我在上世紀40年代即在清華園中與他結識,當時我們同居住在工字廳,隔院窗口相對。他當時公開身份是民盟成員,在1946年清華大學紀念聞一多被害一周年的紀念會上,他鞭撻時局,我後來參加“教聯會”的工作,與他多有往來,才初步辨明時局。吳征鎰當時事實上是清華學生運動的領導者,後來去了解放區,解放前夕代表黨組織接收清華大學,並參加中國科學院的籌備等,如果他將這些工作做下去,可以成為優秀的領導,但是他選擇回到昆明,繼續從事植物學研究,主編了《中國植物誌》等權威著作,他的一生,參加了革命運動,最終還是回到自己的學術抱負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們在為學、為人、為事中給予我心靈上的感染,至今我敬佩不已。建築與規劃專業內的“益友”更多,在此不再多舉。
以上主要講良師益友的重要性。關於師生關係,我執教多年,頗有些親身體會。韓愈《師說》有雲:“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這是老師最基本的職責。同時他還有兩句話未必引起人太多注意,就是學生可以超過老師,“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這兩句話無論對教師和學生都非常重要,在學生剛入學的時候,老師可以發揮比較大的作用,進行啟蒙、指導與引領,若幹年後,學生的學識能力不斷發展,便不隻是師生關係,而是學術事業上的戰友、同道。以我自己的經曆為例,有件事值得一提,1999年國際建築師學會第20屆世界建築師大會在北京召開,我被委任為大會科學委員會主席,負責起草大會文件,這一任務匆匆落在我身上,當時時間緊迫,又有其他任務,助手中隻有一名學地理出身的博士研究生可以幫忙,當時的工作情況是:我每天清早將晚上寫好的稿件交給他,由他白天整理,晚上他再交給我,我繼續在深夜趕稿,如此往複,終於形成了《北京宣言》,這個文件獲得谘詢委員會的一致通過,並認為超出了“宣言”,所以被定為《北京憲章》,這也是國際建協自1948年成立至今通過的唯一的憲章。它說明師生共同在重大課題中合作,教學相長,成為共同戰線的摯友,推動學術的發展。這名曾協助我的博士生現在已經成為清華大學教授,建築與城市研究所的副所長。
第五,頓悟。回顧幾十年的學術人生,我深切地體會到科學理論的創新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時刻保持對新鮮事物的敏感,不斷注意現實問題與學術發展的情況,進行知識累積、比較研究、借鑒啟發,逐步“發酵”,得到頓悟。我的學術道路上有以下幾個頓悟可以與同學們交流。
頓悟一:建築學要走向科學。我在1940年代,在戰火紛飛中求學,初入建築之門,學術思想的啟蒙。1948年,赴美求學,接觸到西方先進的學術思想。1950年回國,投身新中國城鄉建設,參與長安街規劃設計、天安門廣場擴建規劃設計、毛主席紀念堂規劃設計等重大項目。這一時期因製度變革、政治經濟等局麵的變化,有諸多困惑。文革結束後,我滿懷激情再次投身於建築領域的工作中,希望衝破困惑的迷霧,找到建築學的方向。1981年,參加文革後第一次全國院士大會,認識到,一方麵是雙肩學術責任的加重,另一方麵是建築學專業必然要向科學發展,否則難以適應形勢的要求。
頓悟二:從“廣義建築學”起步,從建築天地走向大千世界。通過對交叉學科理論知識的涉獵、對古代人類聚落遺址的考察,等等,我認識到建築學不能僅指房子,而需要觸及它的本質,即以聚居,說明建築要從單純的房子拓展到人、到社會,從單純物質構成的建築物要拓展到社會構成。因此,提出了“廣義建築學”。這本著作今年被譯為意大利文和英文。
頓悟三:“人居環境科學”的追求,有序空間與宜居環境。“廣義建築學”之後,我仍在從各方麵進行不斷探索,希望得到新的領悟,基於對傳統建築學因時代而拓展進行種種探索及對國外種種城市規劃理論的研究,逐步理解到,不能僅囿於一個學科,而應從學科群的角度整體探討研究,需要追求一種不囿於過去的新學科體係,1993年第一次提出“人居環境科學”,人居環境科學探討如何科學地利用空間,實現空間及其組織的協調秩序,即有序空間。人居環境科學始終以人為核心,人應當在空間中安居樂業,所有層次的空間規劃設計都為人的生活服務,旨在創造適合於社會生活生產的美好環境,即宜居環境。
頓悟四:人居環境科學涉及諸多學術領域,要走向科學、人文、藝術的融匯。全球性經濟危機、社會動蕩、氣候變化等問題不斷湧現,都推動人居環境科學變成大科學,這是非常有前途的科學。它將邁向大科學、大人文、大藝術。科學——綠色建築、節能減排等技術的研究與應用等;人文——社會科學的融入、對社會中下階層的關懷等;藝術——以人的生活為中心的美的欣賞和藝術的創造等。今年9月初,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行了題為“人居藝境”的展覽,將我的書法、建築、繪畫、速寫等作品進行展覽,我進一步體悟到我們過去所居處的人居環境以人的生活為中心的美的欣賞和藝術創造,其中蘊含的藝術境界豐富、充實而又深遠,從自然環境到人文環境,從個體人的生活到社會的運轉,無所不包又無處不在,這已超出了我從40年代起所追求的建築與藝術的並行學習,多種藝術門類以生活為基礎,相互交融、折射,聚焦於人居環境之中,在某一門類中有獨到之心得,都可以相應地在人居建設中有所創造和展拓,這可以說是人居科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其中尚有廣闊的空間待我們去探索、發掘。
由於建築設計的事物太龐雜,作為建築學人,以上所說的是我結合自己學術人生經曆的一些體悟,我也很難就自己的專業領域把今天的大會主題解說清楚。在座的同學們都來自不同的學科,但都應當關心多方麵的學術思想的變化,多學科互補、拓展知識麵,從而了解時代的發展與需求。例如,我上麵提到的數學家馮康對多方麵的研究均有涉獵、融貫綜合,植物學家吳征鎰既關心國家政治,又專注學術研究。他們都是青年人學習的典範。
對於青年學人,我認為在理性上對科學道德、科學倫理等似乎不難理解,關鍵在於身體力行。現在社會輿論的各個方麵對於科學道德和學風建設的宣傳屢見不鮮,相關的書籍、文章也很多,但是讓人痛心的是,學術不端、學術腐敗的現象仍時有發生,這些人也許並非對科學道德不理解,而是沒有切實地將之落實到一己的心靈與行動中。因而,我想強調的是,必須誌存高遠、身體力行,從經典的哲理轉化為一己之行動指南、行為通則,唯有此,才能慢慢地內化為屬於你自己的精神財富,並且會在逐步頓悟中加深體會,並不斷加強信念,持續前進。
如今,我雖已年逾九十,但仍堅守在教師的崗位上,仍要求自己以一種積極的精神麵貌麵向未來,隨著年齡日增,必然有些事情由於體力不及等原因已經做不了,但是依然覺得當前正麵臨著一個大的時代,未來有無限的生機和激情,要促使自己力所能及地不斷探索廣闊的學術新天地,建設美好家園、美麗中國。願與廣大青年學人一道共勉!讓我們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的中國夢而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