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統治者浸淫,複有濫觴之患
——“血統論”留下的歲月淚痕
阿森兄:
沒想到這篇兩篇文章【1】會引起你關於“血統論”的聯想,不過,你的評語有著特別意義,它涉及到了一個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中,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的深刻話題,就當今“紅色血統”卷土重來的現實而言,值得整個社會對此現象進行反思和反省。
往事並不如煙,我本人和我們這個家族,對在紅色中國曾經曆的那些苦難歲月,迄今仍記憶猶新。因此,在我的內心信仰和價值觀念上,對“血統論”是深惡痛絕的。它幾乎成為了人類罪行的代名詞(如納粹暴行,和聯動紅衛兵的罪惡)。即使我們拋開曆史,單純地、理性地來看待這一觀念,“血統論”也是處處破綻,與普世價值背道而馳。它充其量隻具有生物學、遺傳病理學上的意義。
現代科學已破解了人類的基因密碼,世界各國的領袖們為之歡呼雀躍,更有人宣稱人類由此掌握了所謂“上帝的密碼”。由於好奇心,我特別去拜讀了科學家們最新的研究報告,結果大失所望。不過也沒白讀,終於搞懂了人類不過是一些基本粒子的排列組合,嚴格地講,人類與老鼠的基因鏈結構相去不大,其它類似的物種案例我就不一一列舉了,有興趣各位可以去找來看看。
從宗教的角度來看,人之所以區別於其它動物,乃在於人具有靈性(佛門稱之為“神識”,肉身隻是載體),聖經上說:“凡屬血氣的,都必敗壞”,我的理解是:隻有“屬靈”層麵,才能得到拯救,也即佛門所講的“神識不滅”,這是“輪回轉世”學說的依據。因此,生物學上的“血統論”不能解釋人類的文明發展,對此通俗的理解是:人類的精神文化是可以傳承的,而生物學意義上的“血統”傳承實在難以站得住腳,人們隻要看看毛遠新就夠了。
所謂“血統論”在中國,基本上是為統治者利益服務的(從天子到皇族),即使是在民間,又何嚐不是在傳統“門第”觀念的背後,隱藏著各種各樣的利益考量呢?當然西方文化中也有“血統傳承”觀念,但人類文明進步的方向,卻是越來越將這種觀念扔進了曆史垃圾桶。否則你就無法解釋,一個來自肯尼亞黑人難民的兒子,可以當上美國總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人類已從蒙昧時代的誤區中開始覺醒,掙紮著走向了一個自由民主和人權平等的時代。
拋開這些認識論上的差異,阿森兄提出的這個話題,對我們反思文革悲劇和理解中國的政治現狀卻很有幫助,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大致上可以對“血統論”作出兩種不同的解讀。
第一種解讀:“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如文革中上演的一幕,即使習近平、薄熙來等人也不能例外,老子被打倒後,這些人失去了父輩“貴胄身份”的蔭蔽,一下子從“紅五類”蛻變成“狗崽子”,前貴而後賤,淪為政治賤民。但一旦老子們複辟,即變本加厲地把社稷江山攫取為“紅色太子黨”們的囊中之物,於是仍要繼續宣揚“血統論”,高舉“紅色江山永不變”的腐朽旗幟。
第二種解讀,是徹底地和“血統=身份”這種反社會的生物學觀念,實質上的“種姓製度”告別。在中國的曆史中,已上演了太多的“血統論”悲劇。國人,尤其是那些從殘酷政治清洗中存留下來的人,對此有著更深切地體會。對於我們這些劫後餘生的人來說(其中也有中共高幹的子女),真正體會了紅朝“貴亦血統,賤亦血統”的翻雲覆雨。一旦醒悟之後,怎麽能不對此深惡痛絕?為了不再回到那個黑暗和恐怖的年代,我認為:國人在觀念上,必須與“血統論”徹底決裂。
我曾在網上看到過一段文字,心中很有感慨,中共高幹於光遠死了以後,他的女兒於小康寫過一篇文章,與當今“紅二代”的表現形成強烈反差,因此值得人們一讀,文中她寫道:
——父親走了,我不再具有“共產黨高幹子女”的身份,讓我告訴這個世界我的另一個身份:“右派子女”的身份。
這一幕,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都不陌生,對此,我本人有著深切體驗(今後我會寫出來)。其實,她的“高幹子女”的身份,在作為中共高官的於光遠遺棄他的右派妻子,同樣也是共產黨幹部的孫曆生那一瞬間,就雲消霧散了,真實的於小康,是頂著“右派子女”的身份,作為“狗崽子”在紅色中國長大的。
她的“單親右派”血統決定了她社會地位,決定了她一生的悲歡離合。這其實證明了,在中國這個名為“人民共和國”的國家,實際上仍然是專製王朝“血統論”占有統治地位的政治實質。隻不過所謂“血統”的裁定權在統治者手裏,由當權者和紅色政治文化來決定什麽人“尊貴”,什麽人“卑賤”罷了。
今天在中國,所謂太子黨,指的是黨國既得利益的實際繼承人,對於於小康來說,具不具有“共產黨高幹子女”的身份,要看她的母親悲慘棄世之後,她的父親是否重新接納她,進入實際上的“共產黨高幹子女”的生活圈子。雖然他們之間是血緣關係,但最終仍然繞不過由政治“權力”擁有者來決定。
對於小康來說,“共產黨高幹子女”的身份,遠遠不如她實際上承受的“右派子女”身份來的真實,來的深刻——即使她後來“歸宗認祖”了,又回到了那個統治者階層中去,但她心靈上所刻下的烙印已無法改變——所以臨到最後,她的感情特別複雜。因此,她的流露才真實可信,她在文中寫下了這樣幾段話:
——我和父親告別,也和我這個“共產黨高幹子女”的身份作最後的告別。在美國居住了三十三年,什麽事都是自力更生,平等待人平等被人待。這個身份早就隻用在自我調侃的時候了。父親這一走,如今我便名實相符地和共產黨沒一毛的關係了。
——我還剩下一個自我懂事以來就令我不舒服的身份,一個夢魘般讓我從小就學會躲藏掩蓋的身份。年幼時這身份使我深感恥辱;青少年叛逆時期,恥辱感被憤怒代替了,但依然絕少提起。年紀大了明白的事情多了,這個身份再也不能傷害我,也就習慣性地淡忘了。這不是一個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故事,很多好友同學依然不知道我這個身份。但是這個身份的分量,反而因時間的推移,變得更加沉重。這麽多年來,眼看著中國社會變遷,但是我這個身份所映照的大時代大事件,好像已經被洗得了無痕跡,再也不會真相大白了。
——父親走了,我不再具有“共產黨高幹子女”的身份,讓我告訴這個世界我的另一個身份:“右派子女”的身份。
——我的母親孫曆生,14歲加入了地下黨,23歲在中央黨校學習時被定為右派,34歲慘死於文化大革命,死因不明。在王蒙的“傷痕文學”的名著《蝴蝶》裏,她是書中女主人公海雲的原型。學者王友琴的《文革受難者》裏,也細寫了孫曆生和她女三中同事們的血淋淋的遭遇。她是一個典型的庶民右派,殘害她的人,沒有一個人懺悔道歉過。
——不要對我說往前看,我不相信掩蓋過去會有益於現在有益於未來。艾利、維索(Elie Wiesel)的名句:“For the dead and the living, we must bear witness.”——即使我不能做什麽事,我也決不放棄我這個身份(右派子女),而且要把這個身份的來源留傳下去,為曆史作證。
最後,謝謝阿森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公開討論的重要話題。以上隻是我個人的一些淺見,不當之處,還望阿森兄斧正!
潘晴
2014/7/30
注【1】指《一段鮮為人知的曆史回顧》與《範熙壬:中國追求複興之路的先驅之一》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