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再無蔡元培,西安尚有楊虎城。
近日,登上西安某舞台發出震耳發聵“救國”演講的,竟然是兩位大媽!
5月30日,在西安性博覽會現場,兩位四、五十歲的阿姨闖到原本鶯飛燕舞的舞台上,一位負責調虎離山牽製保安,另一位言辭正色宣讀講稿,接著另一位衝破封鎖接力發揮,引來觀眾掌聲陣陣。在觀察者網,有八成網友為她們點讚。觀察者網已經整理出了這兩位阿姨的現場演講文字以及網友評論供大家參考。此處不做贅述。
我們若想看到一篇教科書級別的典範演講當然不可能,大媽的言辭激烈誇張,但我們看到的卻是我們這個社會最真實的表達。這是很多學者連篇累牘寫論文卻表達不出來的。
演講本身可想而知,開篇接近抗日神劇,直接上升到正邪對立的高度。緊接著縱橫近代反殖民史,從鴉片戰爭開始講起,直言性展就是西方色情鴉片,然後曆數色情罪惡,指斥這種性博覽會就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精神鴉片推銷會,毒害中國人民,毀滅家庭、子女和國民,從身體到良心。
大媽演講視頻截圖
直接訴諸愛國熱情,以“漢奸”指稱對手,這很容易被知識人理解為上綱上線。但我們也須注意到,如今在很多沿海工廠裏,當工人們抗議資方壓榨的時候,往往也是引用愛國主義(斥責外資老板是帝國主義,中方代理人是漢奸),而不是馬列主義。他們能使用的話語不多,訴諸民族和愛國,這並非上綱上線,這是他們最後的支撐。馮象教授對維權工人唱國歌行為有過精彩論述(見《國歌賦予自由》 ),“老百姓唱國歌是提醒執政者,黨和人民是患難與共的關係,黨有義務傾聽人民即主權者——毛澤東喻為‘上帝’——的心聲。”“剩下的唯一選項,就是不要站在群眾對麵嗬斥,或跑到一旁指手畫腳;應當同他們生活在一起,幫助他們解決困難,並通過耐心細致的工作,維護黨群關係,乃至重建政治倫理,回歸為人民服務。”
看似粗糙的大媽演講,正是當代群眾語言的一部分。字裏行間每每以變形的方式突然觸及事物本質。兩位阿姨一再援引習近平掃黃打非的安排,“我們國家習主席英明,他上台以後就主抓這精神文明建設和加大掃黃打非的力度。現在習近平主席的家鄉就在陝西,西安是國際大都市,竟然敢頂風而上,是誰給了他們權力?”這或許會被部分知識分子批駁為領袖崇拜。但是要知道,在西安大媽具體的生活環境裏,在地方勢力與色情資本麵前,她們都是缺少資源的弱勢群體。援引最高領導人的聲音,是人民大眾的基本保障。人民主權者的悖論在於,他們既弱勢又強勢。強勢的真實意思是:如果他們萬劫不複,則擁有主權者也將失去根基。
用粗糙的話語,大媽們也直接靠近了資本的本質——“像今天這樣在這裏糾集起一幫人來搞如此下流汙穢的一個性文化博覽會,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麽呢?真的是讓人類學會高雅地生活嗎?(作者插播:看成“人類學”的研究生們請舉手)其實這都是謊言!這就是赤裸裸的蠱惑,是為了滿足個別人私欲的一種蠱惑,無非就是為了暢銷他們的產品。用他們的商品蠱惑、培養更多淫亂的人群進入他們的市場!”
簡單地把現代人的情趣生活描述為淫亂,這過於偏頗。使用良心、正邪、漢奸等詞匯甚至開罵,大媽製造了明顯的對立。但這些顯而易見的錯誤並不是最重要的。從鴉片戰爭直接過渡到性鴉片戰爭固然唐突,說明大媽們曆史感不死。在大媽們敘述的國際鬥爭大場麵之下,可能恰恰是中國社會急劇發展和多元化留下的陷阱、扭曲和參差。在時尚與大眾傳媒的性感光線之後,有多少性市場裏的失敗者、失意者和受害者。想想年初的東莞吧。
我們閉著眼睛也能想見,性博會是怎樣一場商品和肉體的盛宴,會有多少搔首弄姿的性感熱舞、人體彩繪、情趣打扮、古代秘籍、現代產品過剩。事實也的確如此。五四以來的反封建啟蒙沒有錯,人性解放沒有錯,但在這個複雜的現代世界,沒有任何一種主義是無辜的。啟蒙與人性,也總是淪為資本和權力征用的工具。
博覽會現場
借用薩伊德教授的說法,當今社會思想領域充斥著三樣東西:流行形象、官方敘述和權威說法。相比而言,普通人沒有自己的話語,當他們迫切需要表達的時候,或者被主流敘述攜裹,或者隻好權且利用各種矛盾說法,抓到什麽用什麽。在大媽的演講裏,你會同時看到公知們愛說的“市民良心“和另一派愛說的“民族主義”(這和東莞維權工人QQ群裏的言論非常類似)。所以大媽的言論中充斥著各種不光滑的敘述,這一點也不奇怪。理解普通人本來就是知識分子應該擔當的責任。知識和教育並不是知識分子用來歧視普通人的武器,更不是畢業紅地毯的入場券,否則知識分子就失去了意義。嘲諷大媽容易,努力辨別出埋沒在混亂敘述之下的啟迪不容易。這些平常婦女奮力一躍究竟為了什麽?
我們都注意到,大媽們在越來越多的領域堅定地站在前麵發出聲音。有時候她們僅僅是站在那裏決不後退,比如廣場舞。甚至近期玉林狗肉節風波中衝在前麵的也是大媽。
重要的不是就性論性,大媽們的反擊也可以看作傳統主義對現代性世界的一場逆襲。其背後是無節製的社會市場化、性化帶來的逆反潮流。就好比義和團雖然不是先進勢力代表,卻是傳統世界對現代之亂的一場回應。
我也要反思一下自己之前對玉林愛狗人士的評論。狗肉節並非政府發動,而是民間自發,這個民間今天已然包含民間資本與消費社會。民間吃狗肉無可厚非,但正是消費主義與GDP主義才使得吃狗肉變得前所未有的繁榮,才會以節日的麵貌昭告天下,從而引來另一方更加激烈的反對。在一切領域,大媽們並不是事件的根源,她們也絕不隻是一團錯誤,她們隻是問題的表征而已。甚至有時候,她們以很多人不太喜歡的方式保存了這個社會不可或缺的價值。
不久前,曾有青年女記者臥底某女德訓練班,寫下洋洋灑灑手記,對女德班的各種荒謬現象做淋漓盡致的揭露。女德班裏諸如老公出軌責任都在老婆之類言論固然可笑,但我們需先注意那些年紀不小的女性們緣何痛苦來到女德班。如果站在簡單的啟蒙主義或者自由主義立場來評判,固然嘲笑的痛快,但自身也就淪入無用的自以為是。
雖然大媽們的表現常常突兀,雖然一些大媽固執硌色的脾氣很難令人喜歡,但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還是因為有大媽們衝在前頭才有了希望。我們這個國家這個社會,仍然需要大媽們的勇氣,須善待之。
理解大媽,絕非意味著支持大媽站在道德高地上高舉大棒。其實大媽們手上連小棍子都沒有了。別以為那些給大媽演講鼓掌的觀眾都是老封建。要知道中國人早就補過春藥了,各類賣春藥的就別打著啟蒙旗號搶占道德高地了。某些真誠的性學專家,他們自以為在啟蒙大眾其實隻是為資本做了嫁衣的一生也值得我們同情。古都西安發生這一幕,正表現了中國當代這複雜的局勢。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個複雜性的一部分。
大媽一廂情願地說:“大家都活得累、壓力大,為什麽?!都說人情冷漠,可想想自己是不是也對別人冷漠!如果人人都熱情了,有人性了、有良知了、不搞婚外戀;孝順父母、夫妻恩愛、愛護孩子、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搞這種下三濫、不去色情場所、不去找小三、不搞婚外情、一夜情等禽獸都不幹的醜事,你們的生活能不好麽?”看到這些話,婦女們鼓掌,大叔們假裝鼓掌然後陷入了沉默。大媽雖苦,也顯然無法左右人性的發展。在這方麵,她遇到的不僅是千年老問題,老問題又生了新芽。大媽無助,我們就多一些理解。
現場那個時不時插話提問大媽的大學生頗似古希臘喜劇裏的小醜角色。但有句話確實如同他說的:“我是大學生我不淫亂”。色情市場化的結果並非使得消費者直接變成享樂者或者罪犯,而是加速了社會市場的性化。身體被轉化為性資源進入流通領域。包括形象(嫩模、外圍女)、色情想象(各種色情作品、性學教材)、新的性權力話語(甚至包括某些以女權主義麵目出現的話語)、產業(想想東莞,想想權色交易)等等,重新界定了新的社會秩序。在這個秩序裏,當然也有得意者。而演講的大媽,是這個體係裏的弱者。她們以略顯混亂的語言勇敢完成了一次弱者的逆襲,值得我們正視。相比之下,那個不斷插話的大學生倒像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主。他絕對沒機會淫亂,他隻是搖著解放的小旗子。
演講的大媽還告訴我們現場保安的觀點是什麽。“今天他們保安就親自跟我說了,我就問他們為啥裏麵要搞這個。他們就說了,他們賣的是什麽東西呀,賣的就是流氓產品。流氓產品呀!他們又說了,隻有傻瓜才會買那些東西,買了那些東西他們好交稅。”
怪不得,那些保安在攔阻大媽的時候,顯然不是每個人都盡力了。
這年頭,不夠年輕漂亮就會被稱做大媽。在我看,舞台上演講的這兩位依然是精神抖擻正當年。
謝謝大媽教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