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民間記憶計劃(尋找饑餓)

來源: 26484915 2014-05-26 18:29: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889 bytes)

重提“饑荒”老人稱“說了就心裏難受”

  正在采訪中的吳文光(右)。圖/ 受訪者提供

 
  當年的“饑餓”沉默在鄉村裏,吳文光和一群80後年輕人試圖展開一次跋涉,一點一點去尋找那些記憶,以免它們永遠被埋葬

鏈接:口述三年饑餓367篇采訪筆錄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2181292250_1_1.html
 
  吳文光留著圓寸,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黑色對襟中式外套,在草場地並不引人注目,對於初來乍到者而言,他就像這片北京東北部城郊結合部的本地居民一樣,自然地融化在灰色混雜的環境裏。
 
  這位1956年生於雲南昆明的導演,經曆豐富,1974年中學畢業後到農村當“知識青年”務農,1978年國家開始推進改革開放時,吳文光進入雲南大學中文係讀書,四年後,他畢業了,在昆明和新疆的中學教了幾年書,然後又跑到昆明電視台做了記者,整天接觸形形色色的人。
 
  當時的吳文光,就像一頭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公牛,並不想暗暗沉沒到司空見慣的生活裏,於是在1988年,他來到北京,開始寫作和拍攝紀錄片。
 
  多年之後,他在這一領域已小有名氣,所拍攝的紀錄片在國際上屢屢獲獎,還被稱為“中國獨立紀錄片之父”。然而四處拍片過程中,他逐漸發現,有些曆史的細節散落在民間,就像風口的岩石,一天天風化,消失。最讓他感興趣的是1959至1961這三年的民間細節,故事豐富而沉重,卻無人問津,尤其在廣闊的鄉村,這些故事正隨著他們的經曆者不斷衰老,有些人死了,有些人還活著,吳文光覺得,有必要去記錄他們,這是在搶救曆史細節。
 
  曆史越細節,越真實。
 
  這就是“民間記憶影像計劃”的源頭。這個以“饑餓”為主題的民間記憶影像,集合了220個曾經曆過1959年至1961年的老人的回憶,他們分布在8個省80個村子和城鎮(絕大部分來自農村),從55歲到97歲,全部是第一次麵對鏡頭,講述50年前的饑餓經曆。
 
  “記憶不被記錄,就永遠被深埋”
 
  這個被俗稱為尋找“饑餓”記憶的計劃,開始於2010年,參與拍攝者最大60多歲,最小的19歲。
 
  吳文光說,打撈曆史,也是在打撈沉默的鄉村,那些村莊發生過太多故事,而在曆史書的宏大敘事之下,鄉村敘事是缺席的。
 
  那些村子裏70歲以上老人,大部分是文盲,他們真正開始經曆人生,是從1949年開始。從50年代到70年代,是一個人從青年到中年最重要的年華,在吳文光看來,這些老人可以形容為“螞蟻一樣的生命”,他們的人生記憶自然地被忽略,被遺忘,被掩埋,成了理所當然的“沉默的大多數”。
 
  但記憶不被記錄,就永遠被深埋,吳文光說。而幫助他完成拯救這些記憶工作的,是一群二十幾歲、出生於1980年代、對那段曆史完全無知的年輕人。
 
  25歲的鄒雪平,是吳文光在中國美術學院紀錄片課程的學生。女孩兒2009年畢業後,跟著吳老師到了草場地。鄒雪平和吳文光一樣,也來自農村,當他們進入熟悉的鄉土田野,走在村落雞鳴狗吠中時,感到說不出的自在。
 
  就像潛意識湧動,鄒雪平回到老家——山東陽信縣鄒家村,她想拍攝奶奶和村莊。當時尋找“饑餓”的計劃尚未成型,吳文光也在心裏琢磨,應該怎麽開始。
 
  當鄒雪平拿著拍好的片子過來時,吳文光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於是,鄒雪平意外地成為尋找“饑餓”計劃的最早行動者之一。
 
  她給自己的紀錄片取名為《饑餓的村子》,講述了奶奶臨終前最後兩年裏,回憶當年饑餓的故事,其中還有村莊裏其他老人的回憶。
 
  另一位24歲的女孩章夢奇,回到老家湖北隨州釣魚台村,拍攝了《自畫像:47公裏》,今年,這部片子入選巴黎真實電影節。另一部由賈楠楠拍攝的《賈福奎的冬天》,則在今年入選了芬蘭坦佩雷電影節。
 
  在參與者中,小銀是吳文光特別關注的人之一,她本名李新民,來自雲南高山農村,18歲到北京草場地吳文光工作室。起初,她在廚房打雜,後來跟著上舞台做身體訓練。2009年10月,又跟著其他年輕人一起演出“饑餓”劇場,在演出結尾時,小銀的長段獨白訴說自己來自那個貧困山區的身世,不是表演,是內心迸發。
 
  她的表現讓吳文光刮目相看,後來小銀決定要回村,也要采訪老人,也要拍自己的片子,尋找家鄉的饑餓記憶。
 
  這些年輕的參與者,大多是80後年輕人,吳文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認真地回到故鄉的村莊,與所有人聊天,尋找一切可能發現的曆史遺存,整個過程都是記憶。
 
  這個冬天是民間記憶計劃的第三個冬天,他們有三個月左右在各自村子。參與者除了原有的約30人外,還有來自美院的40名學生。
 
  吳文光此前受邀去給西安美院的學生上紀錄片課程,他在中國美院和天津美院開同樣課,他建議學生們參與到“民間記憶計劃下的紀錄片實踐課”。
 
  所有參與的學生,目前采訪影像已經完成,並有采訪文本的整理。現在他們正在剪輯紀錄片,做最後的工作——整理和返回村子及尋找記憶主題有關的一切材料。
 
  往事陰影
 
  年輕人羅兵,是鄒雪平的大學同學,也是尋找“饑餓”的參與者之一,他用幾年的時間,跟蹤采訪拍攝故鄉羅家屋村的那些老人,獲得大量素材,最後剪輯出了一部80分鍾的紀錄片,取名為《羅家屋:我和任定其》。
 
  羅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是他的第一部紀錄片,也是大學畢業一年後選擇以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開始。
 
  在紀錄片裏,羅兵一次次拍攝被推開的門的特寫。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畫麵。拍攝紀錄片,尋找當年的曆史,其實也是在推開一道道門,去深入當時的現場和記憶。而有時門上掛著一把大鎖,不過是在暗示這種深入困難重重。
 
  任定其是羅家屋的一位老人,在尋訪中,羅兵得知他寫過一本回憶錄,記錄著當年饑餓的曆史。於是找過去,想看看任定其的回憶錄。紀錄片的故事,就在羅兵和任定其之間展開。
 
  任定其的《天地無情回憶錄》,全部用工整的藍色圓珠筆寫在作業本上,密密麻麻,有很多繁體字,記錄了當年饑餓的殘酷故事。他最初並不願拿出來,多年來,他不過時常拿出來自己看看,然後流下眼淚。
 
  這是個看上去像知識分子的農村老人,說話慢條斯理,臉上帶著某種不可名狀的謙虛的微笑,但說到那些饑餓的回憶,以及伴生的殘酷的人與人鬥爭的故事,他的微笑就像不慎滴在熱鍋邊沿的水珠,很快蒸發。
 
  但也不是特別悲傷,而是一臉木訥,然後眼淚靜悄悄地往下流。
 
  讓年輕人回到故鄉,拿著攝像機去拍自己的村子,像一棵樹拍另一棵樹,但尋找“饑餓”的拍攝,進行了好幾年。最初並不順利,任定其憂心忡忡,他曾一臉嚴肅地對羅兵說,他的“兄弟和侄伢子全反對這個事……說一搞出來怕吃虧,又跟文化大革命樣,被打成右派”。
 
  類似羅兵這樣的尋找和記錄,每一個參與的年輕人都有各自的細節發現。李新民采訪她的外公,外公告訴她,那時隻有幹部能吃飽,叔叔因為偷了包穀,被捆在樹上,逼著上吊死了。
 
  另一位女孩王藝璿在尋找饑餓時,一位老人告訴她,饑餓的那三年叫做“過苦日子”。最餓的時候,大家吃的是小麥秸稈、樹皮,還有人把繩子煮了吃。很多人得了浮腫病,還有餓死的。他說,如果有人藏糧食,村裏人知道了就互相告發,開批鬥會,因為營養不良,女人都不來月經。
 
  雖然過去多年,舊事重提時,村裏人還是心有餘悸,常有老人擺手拒絕,“不敢再說,說了就心裏難受。”而他們的子孫,則更多的是擔心,怕亂說話引來現實的麻煩。
 
  回到鄉村的年輕人,就像爬山客,一點一點去爬坡。吳文光則形容他們:“是在村子裏匍匐,不是散步,是潛入,是打洞,現實多堅硬啊,匍匐是需要勇氣的。”
 
  舞蹈和墓碑
 
  章夢奇是舞蹈專業出身,回村拍《自畫像:47公裏》時,突然有個靈感,她想在村子裏上演一出舞蹈,讓鄉親們來看,重新解讀當年的“饑餓”,於是,今年冬天回村,她把采訪饑餓而創作的舞蹈帶給村民,包括那些接受和幫助她采訪的老人看。
 
  鄒雪平也受到啟發,也在村子做演出,算是給村民的一個反饋。吳文光說,這些年輕紀錄片人或舞蹈者,不是選擇一個村子去隱居,是進入和卷入村子現實。
 
  這些進入村莊的表演,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演出,而更像一場形式單調的行為藝術。
 
  對於鄒雪平來說,3月17日在村子裏的空地上,請村裏老人們坐下來,表演就開始了。
 
  鄒雪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準備了老人講過的樹皮、麥子苗、棉花種、野菜葉子、樹根放在一個篩子裏麵,每一個食物後麵都有一個故事。”
 
  用這樣的方式,他們試圖打通曆史和現實的鄉村聯係。
 
  還有一種表演,是和老人一起的生活。比如文慧,她是一名專業的舞蹈演員,她回到老家,尋找家族中的一個83歲老人——三奶奶蘇美玲,她有很多“饑餓”的記憶。
 
  文慧和老人共處了20多天,期間,每天的日常起居,都在進行著舞蹈,有一些舞蹈,是在糧倉裏完成的,在稻穀之間,跳起即興的舞蹈,一邊回憶當年的饑餓,全程用錄像機拍攝下來,這是對當年記憶的特殊反應。
 
  舞蹈之外,吳文光和年輕的紀錄片人今年回到鄉村的另一件事情,就是立碑。這是民間記憶影像計劃的一個具體深入動作——“調查統計三年逝者”,為逝者建立墓碑。
 
  鄒雪平一直在村裏調查“1959年至1961年因饑餓逝世者”信息,她將所有逝者統計入冊,然後刻在石碑上,今年3月15日,1米6高、7公分厚的墓碑豎立起來,碑文寫著:“……三年饑荒期間,本村共41戶、165口人,生活極度困難,共有37人因饑餓去世,涉及17戶……”
 
  按照村裏習俗,“碑修好,我們一起把鞭炮放了,把紙燒了,算是記憶的一個小禮儀吧。”如今,已經有三個村莊完成立碑。
 
  “與其說在表演,不如說在呈現”
 
  吳文光在草場地的工作室有一個很大的室內舞台,黝黑的木地板,四四方方地鋪在一個類似倉庫一樣的屋子裏,他們不定期上演有關記憶和饑餓的舞台劇。
 
  在吳文光看來,這是呈現,也是尋找的一個出口,更聯係到了現實,讓城市人來看到當年的“饑餓”。
 
  北京的冬天幹燥寒冷,在這樣的“倉庫”裏排演劇目,更能感受到空氣的冷冽。而他們並不在乎,“這不正暗合了曆史的冷冽嗎?”
 
  如今,劇場作品《回憶:饑餓》選入維也納國際藝術節,今年5月將去演出。所有演出者都是來自“民間記憶影像計劃”的參與者,他們中,除了章夢奇是專業舞者,其他都是非專業,且第一次上舞台,年紀最大的,是61歲湖南農民賈之坦。
 
  該作品是吳文光和妻子文慧的生活舞蹈工作室“記憶係列”的第二部作品,生活舞蹈工作室於2008年創作了《回憶》,有關60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間的個人記憶。作品完成之後,吳文光和文慧便有了“遺忘時代中繼續記憶”的想法,兩年後創作了《記憶:饑餓》,作品的記憶焦點是發生在50年前的“三年自然災難”(1959年至1961年)。
 
  這台表演,長達8個小時,考驗著演出者和觀眾的耐性。吳文光和他的團隊覺得,進入曆史,從來都不容易。每一次都是時間的跋涉。
 
  “我們都是‘饑餓的人’,現在走在返回自己村子的路上。這些村子在山東、湖南、河北、湖北、河南、雲南、遼寧、福建……”演出從這裏開始。
 
  輪到章夢奇上台表演,她是舞蹈專業出生,但此刻“語言”才是她最大的舞蹈,舞台營造了蒙太奇的虛構效果,她的“語言的舞蹈”卻真實紮人,當她拿著攝影機回到故鄉尋找“饑餓”時,有太多的人圍過來說:“不要搞那個事,會犯錯誤的。”
 
  61歲的農民賈之坦也在訴說:“我永遠忘不了我的小妹妹的死。”
 
  1958年出生的妹妹,很瘦,稀疏的頭發黃黃的,也沒有人幫她梳頭,她總是端著一個空木碗,不肯放下,哀求著:媽媽,我想吃番薯……天還沒亮,當時還是少年的賈之坦就被媽媽的哭聲驚醒,妹妹躺在床上再也不說話了……??
 
  演出的劇照,被吳文光放在博客上,黑色的舞台背景,集中的光束照耀下,表演者一邊舞蹈,一邊講述各自真實的記憶,與其說是在表演,不如說是在呈現。
 
  3月將盡的北京,春寒料峭,吳文光和夥伴們剛剛結束了一段回村拍攝的工作,從雲南回到草場地,很疲倦,但依然興奮,他說尋找“饑餓”是個漫長的旅途,現在才剛剛開始。

來源: 中國新聞周刊 | 責任編輯:程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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