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永遠在中國與西方之間
作者:王彬彬
1898年秋,戊戌變法失敗後的梁啟超,潛入日本軍艦大島號,亡命東瀛。海上的時光是漫長而無聊的。為打發無聊,並不通日文的梁啟超借來了一本日本作家東海散士所作的小說《佳人之奇遇》,翻開一看,除了一些日文格助詞外,竟滿紙都是漢字,甚至頗多“之乎者也”,令梁啟超能看懂個大概,並且能看起興趣來,同時也讓梁啟超悟到,用小說啟發民智,宣傳變法維新思想,是一種極好的方式。想到這一點,梁啟超一定很興奮。在橫濱住下後,他創辦了麵向國內讀者的《清議報》,在創刊號上他發表了《譯印政治小說序》,在這篇宣言式的文章後麵,是《佳人之奇遇》的漢譯連載;《佳人之奇遇》連載完之後,緊接著又開始連載日本作家野龍溪的小說《經國美談》的漢譯。——兩部小說的譯文,都出自並不通日文的梁啟超之手。
這個時候,大量的西方名詞、術語已進入日語中,被稱作“政治小說”的《佳人之奇遇》和《經國美談》中,自然也不乏這類譯語。而並不通日文的梁啟超,在他的譯文中,對這些日本人的譯語,當然也就隻能原樣照搬了,而這,便是所謂日語“外來語”進入中國的開端。梁啟超在這樣做時,也許並沒有過多的疑慮,他很輕易地就把諸如民主、科學、政治、經濟、自由、法律、哲學、美學一類詞匯介紹給了中國讀者。這也就意味著,日語“外來語”被引進中國,是在一種不得已、不自覺的情形下開始的。
本來,洋務運動是要向西方學習,懂得西方,翻譯西方著作便顯得很必要。但一轉向以日本為師,人們學習西文的勢頭也就頓減。向日本學習,無非是希望通過學習日本間接地學習西方。那時朝野普遍認為,這樣做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但對這股向日本學習的熱潮,中國近代第一譯家嚴複卻持堅決的反對態度。嚴複強調要深切了解西方思想學術,須直接讀原著。借助翻譯已是萬不得已,借助翻譯的翻譯,就隔塵更多,去真更遠。他認為日本對西方概念的翻譯,多不準確,因此也不能無條件地借用,而往往堅持自己的譯法。
嚴複和日本學人都是用漢語譯西文。論西文水平,嚴複決不遜於那些日本近代學人。至於漢文,日本學人雖也都堪稱精通,但這畢竟是嚴複的母語,因為是母語,所以對其語意有精細的體察和深切的理解,而這也就成為一種束縛,翻譯起來便被漢語原意牢牢限製。日本學人可以大膽地改造漢語原意,可以根據需要而賦予漢語新義,可以利用漢字生造新詞,甚至可以讓一個漢語詞來傳達與原意完全相反的意義。玩味那些日本學人的譯語,感到他們對漢字漢語真是揮灑自如,而嚴複卻難以達到他們這種程度。
嚴譯在與日本譯語的“生存競爭”中被淘汰的重要原因,還在於王國維指出的過於古雅。“信、達、雅”是嚴複對譯文的三點要求。雅雖然放在最後,但嚴複在翻譯實踐中對譯文之美的重視卻並不在信與達之下。他要求自己的譯文必須是絕對的美文,讀起來和諧且鏗鏘,富於節奏感,而在翻譯西文術語時習用單字,也正是譯文本身語感的需要。在翻譯西文術語時,嚴複也是嘔心瀝血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名之立,旬月踟躕”。而日本學人由於毋須考慮什麽文氣,也不追求用語的古雅,自由度就大得多。為了盡可能準確全麵地傳達原意,他們可以用雙字或雙字以上的詞組,而且在選擇譯語時也並不在意什麽雅與俗,這樣也就使譯語更明快更直白,讓人一見就懂,而且不知不覺地就用了起來,遇上這樣的競爭者,嚴複的譯語自然就隻能被冷落,被遺棄。
每當我想到我們用以思考、演說、寫作的概念中,有70%是日本人所營造時,我就尋思起這樣的問題:這一事實100年來對中國人的思維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換句話說,假設當初沒有日本這樣一個近鄰,那也許在很長時期內,人們隻能使用嚴譯概念,而通過嚴譯概念來理解西方思想和思考中國問題,與通過日譯概念是否有差異?
具體地說,當“政治”。“經濟”、“文化”、“革命”、“階級”、“社會主義”、“資本主義”這些概念換一種方式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對這些問題的感受、理解,是否會隨著變化?
關於中國古代是否有“資本主義”的萌芽問題,史學界數十年間爭論不休。但爭來爭去,實質都是概念之爭,分歧在對“資本主義”這一概念的理解上。而“資本”和“主義”這兩個詞都是日本人生造的,用資本主義來譯西文的“capitalism”,也是日本人所為。倘若“capitalism”被譯成另一個漢語詞,這場爭議是否還會發生?即使發生了,是否在表現方式上也會有所不同?
80年代以來,中國美學界有所謂“醜學”一說。“醜學”是相對“美學”而言的。“美學”是日本人中江兆民對西文“aesthetics”的翻譯。但“aesthetics”的原意是“感性學”,倘若一開始就沒有“美學”這種譯法,而譯成別種模樣,例如譯成“感性學”,那所謂“醜學”是否還能成立?
例子還可舉出許多。最後我想說:由於我們使用的西方概念,基本上是日本人替我們翻譯的,在中國與西方之間,也就永遠地隔著一個日本。
不知這說法,是否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