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至今七十年了,台灣島外的朋友,希望我談談五四。做為以思想家、曆史家自居的我,也自信能夠把這題目徹底的談一談,藉以糾正幾十年來大家對五四的錯誤認識。
我父親李鼎彝是五四運動後一年進北京大學的,他正趕上五四帶來的排山倒海,在巨浪之中,他和當時的許多人一樣,已經無法冷靜觀察這一運動,再予以評價。奇妙的是,晚他三十六年的我,卻在大江東去,浪淘盡五四人物的邊緣,得以冷靜的觀察了它。胡適、羅家倫,都是我認識的,五四時代,他們固一世之雄也,但在世亂飄蕩之際,他們都局促海隅,無複當年了。這些雕謝了的身影,更是我觀察五四的具體人證,使我在下筆時候,別有領悟。
胡適生前,我寫過一篇“播種者胡適”,其中指出一九一九年“有件事情對胡適來說可能是不幸的,那就是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把胡適所希望的一個單純的文化運動轉變為政治運動,擾亂了他那為中國建立非政治的文化和思想基礎的夢想,對這個夢想的達成而言,五四顯然是一條岔路。新文化運動本來該是針對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而做的非政治的革命,當時那些健將們都相信唯有思想革命成功,政治革命才有了真正的保障,才不會一垮再垮。半路殺出五四運動,對新文化運動當然有“廣為流傳”的貢獻,但它也未嚐不是新文化運動的“罪人”,因為它使許多優秀的知識分子都紛紛忍不住了,紛紛忘了他們真正的深遠的使命了,他們不怕“任重”,但卻有點嫌“道遠”了。最後,他們終於暴露了狂熱的本質,選擇了感情的求近功的反應方式,大家都不肯再靜下心來研究問題了,大家都跑到十字街頭,投身到黨派的陣營裏,高倡他們的主義去了。”
我這篇文章發表後,胡適寫信給我,可是還沒寫完,他就死了。死後他的文件都被監管,不過據看過這封殘信的台大校長錢思亮見告內容,並沒否認我上麵的論斷。事實上,胡適是肯定我的看法的。早在他死前四年和我的一次談話中,他就批評五四以後各路人馬搶青年去搞政治的舉動,他怪國民黨、怪共產黨、甚至還提到“梁任公(啟超)他們也搶青年”,言下不勝惋惜。另一方麵,我在“播種者胡適”中提到“隻有胡適仍然守住不談政治的諾言”,引起陳獨秀在台灣故舊的不滿,寫文章質問我根據什麽證據,『確知陳(獨秀)、李(大釗)和胡適的“相約”?難道是胡適親口告訴你嗎?』事實上,胡適所寫他回國時“打定不談政治的決心,要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建築一個革新的基礎”以外,有一封失傳了的信,便是證據。在張靜廬“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中,就收有這封信。信是寫給陳獨秀的,中有“若要『新青年』改變內容,非恢複我們『不談政治』的戒約,不能做到。”他建議由北京同人發表一新宣言,“注重學術思想藝文的改造,聲明不談政治。”可見大家講好專心為中國做文化和思想的奠基工作,的確是經過相約。不幸的是,這批優秀的知識分子,最後終於在五四的排山倒海下,被政治席卷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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