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7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法國之際,在法國外交部組織了一場由兩國外交、智庫和學者參加的研討會。由於上海春秋戰略研究院是會議的發起方之一,我也有幸得以參與。
這場題為“麵向未來的中法全球夥伴關係”的研討會,中法雙方都高度重視,兩國的外交部長不但出席而且各自做了時間不短的開場演講。研討會結束後,與會人員還參加了由兩國國家元首共同出席的建交五十周年大會,也一起見證了習主席說出“中國睡獅已醒,是一隻和平、可親、文明的獅子”這一曆史時刻。
以目前的經濟發展勢頭,再過六年,中國或將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人均GDP也跨過一萬美元,根據世界銀行的標準,將跨入發達國家行列。六年在曆史長河不過一瞬,到那時,全球對中國的理解將完全不同於今天,中國也將麵臨全新的內外部環境。
畢竟,以西方的視野來看,這是西方崛起主導世界以來,第一次一個非西方民主製度的國家成為全球最富裕的國家,不僅它們麵臨著理論的挑戰,中國也同樣。如果說西方可能是以中國例外論、特殊論來自圓其說,而中國麵臨的則是如何把自己創造的物質文明上升到政治文明的問題。如果說西方不得不再度調整對華外交政策,中國麵臨的則是如何調整對“洋”乃至全世界的政策。比如,至少中國再也不能以“發展中國家”自謙,而不得不承擔更大的國際責任。而這一切,都需要在這六年完全準備好。
所以,此次習主席任職以來對西方文明的發源地——西歐的首度之行,就成為思考未來中國和西方關係演變的契機。
習近平出席中法建交50周年紀念大會並發表演講
應該說,這一次習主席到訪的所有國家均以自己所能做的方式表達了敬意。如比利時、荷蘭,除了出動皇家軍機接駕,更是國王夫婦親到機場迎機。法國則是“傾其所有,拿出所有家當”(法國媒體語)歡迎習主席,比如凡爾賽宮皇家歌劇院的音樂會、特裏亞儂宮杜卡斯大師親手烹製的私人晚宴,習主席成為首位在路易十四皇家宮殿享受到如此高規格禮儀的中國領導人。德國更是把從不參加外事活動的“第一老公”請出:不僅是家宴,還陪同習主席夫人彭麗媛四處參訪。
筆者為習主席出訪的成功,以及諸多合作意向的達成感到高興,然而不得不提醒讀者的是,西方國家積累數百年的“唯我”思維依舊存在,別的不說,在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場研討會上就有著清晰的表現。
這場研討會共分三個論壇,最核心的是第一論壇,其主題為“共同麵對二十一世紀的挑戰”。然而,在法方的發言中,有多人談到了烏克蘭問題,而且一再呼籲中國共同參與解決。尤其是一位法國頗為知名的外交人士和學者,直稱這場危機是大俄羅斯主義導致的。
眾所周知,在西方眼裏中俄是“準盟友”關係,共同麵臨著西方在意識形態(都被稱為“專製國家”)和全球戰略的擠壓(北約東擴、美國亞太戰略轉移),而且他們也深知中國不幹涉內政的既定外交策略。顯然在一個中法兩國間的對話,法方學者一而再針對第三國而且還是中國“準盟友”的發言是不妥當的。如果再聯係到他們對類似問題的處理,更是雙重標準的。
於是在提問環節,我毫不客氣地還以顏色:“剛才您提到大俄羅斯主義,但在我們看來,還有一個大歐洲主義。而且這一次危機恰是大歐洲主義引發的。實際上是大歐洲主義把大俄羅斯主義逼到牆角(比如烏克蘭反對派第二天推翻由西方調解和見證下與民選總統簽訂的和解協議)。
我的問題是,客觀來講,烏克蘭危機和中國沒有什麽關係,為什麽各位一再提議中國要參與解決?這如同朝鮮問題,中國的東海問題和南海問題,中國並沒有要求法國參與,你們這樣做,是何種外交考量?”
這位知名的學者是這樣回答的:“歐洲不是一個國家,所以不存在一個大歐洲主義。當然,歐洲這一次處理的也有問題,有瑕疵。”
至於我的問題,他打個了會後交流的手勢,沒有回應。
“歐洲不是一個國家,所以不存在大歐洲主義。”這就是西方外交精英麵對批評和挑戰時給出的邏輯。
作為一名關注國際關係的海外學者,我當然明白西方為什麽要把中國拖進烏克蘭危機,因為中國已是決定西方和俄羅斯博弈終局極其重要的因素。但我之所以要提這個問題,一是要指出西方長期以來形成的自我中心邏輯,二是反駁他們的雙重標準。
此次習主席訪歐,據西方媒體廣泛報道,中方曾提出在默克爾的陪同下參觀柏林屠殺猶太人(Holocauste)紀念碑,或者參觀另一個名為“新崗哨”的戰爭紀念地,並發表講話。雖然從表麵上看這不過是反思曆史、認識曆史的一項安排,但德國方麵還是拒絕了。因為誰都知道這是針對日本(曆史立場)的,德國不希望卷入中日糾紛。不管真相如何,至少在西方媒體的宣傳下,已經在這件事情上給各國政府和民眾留下了德國“不摻合”的印象。隻是德國不願意卷入和它無關的糾紛,何以西方就要求中國卷入與自己無關的外交爭端呢?
當然,全球化時代下,中國確實不能在烏克蘭危機置身事外,中國需要計算的是支持俄羅斯與西方長期對抗還是以中立方的有效斡旋解決危機更符合自己的利益。但根本的一條是,西方如果要尋求中方的理解與幫助,那麽西方應同樣在和他們無關但和中國有關的爭端中站到中國一邊。這就是我現場提問的用意所在。雖然西方一向“隻準州官放火”,但至少也要讓它們意識到,要讓中國參與,必須回報更大的籌碼。
不僅習主席訪歐是我們理解西方對華立場的機會,目前的烏克蘭危機更是。客觀來講,雖然亞努科維奇親俄,但畢竟國家利益至上,他起初還是願意抱西方大腿的。2012年3月還與歐盟草簽了“聯係國”協定,這個協定被認為是烏克蘭融入歐洲的鋪墊。但在2013年11月底,歐盟準備與烏克蘭正式簽署這個協定的前一星期,亞努科維奇突然宣布擱置這個協定,轉而要加入莫斯科牽頭的關稅協議。
這個轉變的內幕是,在西方經濟危機的衝擊下,烏克蘭已經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了。和歐盟談判時,他希望獲得200億美元的援助,但歐盟隻同意拿出6億1千萬歐元——這足見歐盟的誠意,這點錢與烏克蘭的預期相差甚遠,而且條件是烏克蘭必須進行深層經濟改革。和歐盟令人屈辱、苛刻和極其吝嗇的條件不同,普京則承諾拿出150億美元貸款幫助烏克蘭,還附帶將供應烏克蘭的天然氣打折30%。在這150億美元的承諾中,俄羅斯去年底先拿出30億,幫助烏克蘭還債,使烏克蘭躲過了國家破產的命運。
可以說,從根本上講是歐盟逼烏克蘭轉向俄羅斯的。但當亞努科維奇真的轉向之後,整個西方又勃然大怒,進而又把俄羅斯逼到牆角。結果退無可退的俄羅斯絕地反擊,複製了西方善搞的公投手法,一舉收回克裏米亞,打了西方措手不及。此時的西方才發現陷入困境中的自己根本沒有什麽手段來回應。
烏克蘭、德國和俄羅斯,分別代表了三種和西方可能的關係。烏克蘭處於歐洲的邊緣地帶,其重要性遠比不上中東歐的波蘭、保加利亞等國。如果不是為了繼續遏製俄羅斯,西方或許睬都不睬。這從烏克蘭需要200億美元,結果歐盟僅答應附加條件的6億1千萬中可見其重要性何在。
“麵向未來的中法全球夥伴關係”論壇
德國兩度是西方強權的挑戰者,在兩度戰敗後最終還是成功地融入西方體係。但這是以放棄正常國家為代價的:沒有真正的獨立外交和軍事存在,其國內還有外國駐軍,它的國家安全是由外部來保障的。也就是說隻能帶給西方經濟繁榮,但卻是一隻沒有牙齒的虎而已。日本也同屬此類。
俄羅斯雖然也是基督教同源的國家(1054年基督教大分裂,分為東正教和天主教),但其規模超大,無法納入西方體係中去。所以即使全麵倒向西方的葉利欽時代,也沒有被西方放過。除了坐視俄羅斯“休克療法”的失敗(其他一些東歐國家之所以成功,主要應歸功於西方及時和強有力的經濟援助),還支持俄境內的分裂勢力。同時一再違背北約不東擴的承諾,先後掀起三次東擴浪潮:1999年前華沙條約國波蘭、捷克和匈牙利,2004年則有七國: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以及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斯洛文尼亞以及斯洛伐克,2009年則是阿爾巴尼亞和克羅地亞。現在又把手伸到了烏克蘭。
以中國的規模,隻能歸於俄羅斯一類。無論中國是什麽製度,是否親西方,都改變不了地緣政治上是西方潛在替代者的現實。中國和西方不是意識形態之爭,不是價值觀之爭,而是無解的國家利益、地緣政治之爭。
所以西方唯一不變的戰略就是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遏製和削弱中國,最理想的狀態,中國變成數個富而穩的小國,既不是西方的負擔,還能為西方提供經濟貢獻,更不具備挑戰西方的能力。當然從中國的角度出發,美國、日本變成數個富而穩的小國,同樣是符合中國國家利益的。
可以說,這就是東西方關係的本質!這是不管多麽華麗的詞藻、多麽奢華的高規模接待都無法掩蓋的。
所以,未來中國對西方的戰略就是抓住一切機遇(包括這次烏克蘭危機)做好自己的事情,在西方未被伊斯蘭文明(以超高的出生率加上西方民主的一人一票)取代之前,西方仍然是中國崛起的頭號攔路石。雙方固然有合作,但對抗仍不可避免。假如中國不是在經濟危機中逆勢崛起,假如不是烏克蘭的危機,習主席的歐洲之行怎能獲得如此禮遇?其實西方這種笑臉中國並不陌生。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初,中國被西方視為對抗蘇聯的“盟國”,西方充裕的資本急欲尋找新市場,那時對中國人也是高接遠送。現在西方走紅的達賴喇嘛,當時連去美國的簽證都拿不下來,更別說有人接見了。結果冷戰結束後,西方大變臉。後來看到中國沒有步蘇聯/俄羅斯的後塵,才又開始對中國笑臉相迎。2004年,中法建交四十周年,法國正和中國建立反伊拉克戰爭的同盟,希拉克總統親自赴機場接機,法國的象征埃菲爾鐵塔也變紅。結果四年之後,就又是薩科奇的大變臉。
所以今天習主席的歐洲行固然令西方大折腰,但我們應該清醒地冷靜對之。畢竟,西方不會為了對付俄羅斯而放過中國——已經有太多的西方學者在烏克蘭危機之後嚴加指責西方犯了重大戰略失誤,把精力投放到俄羅斯而放過真正的對手中國。因此西方邀請中國參加解決烏克蘭危機,恐怕真的是鴻門宴。假如這場危機按西方的設想解決了,且不說中國要付出多少代價,也可能得罪俄羅斯,關鍵是西方又可以把精力放到中國身上。
其實,不用中國參與,西方也會盡可能快的與俄羅斯媾和。2008年為了俄羅斯和親西方的格魯吉亞之戰,北約中斷與俄羅斯的合作,結果不過三個月就又和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現在西方一方麵聲稱中斷與俄羅斯的航空合作,一方麵聲稱俄羅斯的飛船還是要繼續坐。
未來六年,是中國和平崛起的關鍵一步,西方絕不會甘心坐視。或許明年站在西方對立麵的就已經從俄羅斯換成中國。今天俄羅斯的應對經驗,明天或許中國就要借鑒。我想那時的中國應該和今天的俄羅斯類似:一要有在某些方麵可替代西方、或可規避西方手腕的朋友,二要有獨到的實力。西方唯一可能動手腳的就是能源,但中國有俄羅斯。至於經濟製裁,西方想都不用想,這就是中國的獨到實力。當然以中國的外交智慧,和西方的關係到不了這種程度,但重要的是我們要具備這樣的實力,主動權才能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