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字典》解不了我的鄉愁
餘,陝西省人也。但我一直不明白“陝西”是什麽意思,山西在太行之西,山東在太行以東,一目了然。“陝西”二字何意焉?有陝西必有陝東,其分界線何在?看遍陝西地名,無一處有“陝”字。在陝西境內遍尋不著,在臨省河南倒是發現了一個“陝縣”,盡管覺得這縣名怪異,冥冥中似乎與陝西有關,但也不敢把它和陝西的“陝”勾連在一起。
大陸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詞典》這樣解釋“陝”——指陝西,中國官方欽定的《新華字典》這樣解釋“陝西”——我國的一省。至於“秦”,前者釋義有二:一為姓,一特指陝西;後者則更幹脆:陝西省的別稱。在權威詞典裏轉了一圈,我還是弄不明白,“陝”“秦”二字的真義。
在我漫長的求學階段,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中文係畢業,從未有獲知“陝”“秦”二字原始信息的機緣,鄉愁因無知而愈加濃鬱。
當胡赳赳拿來泛黃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並告知這是胡適先生的啟蒙之書後,我心裏立時有了一個疑問:它能為我釋疑麽?若能,則可出。翻開,在卷一行政區劃與地名部分,一眼便看到了“陝”“秦”二字並置的畫麵,編者釋“陝”曰:“周成王時,周公治陝以東,召公治陝以西,蓋以陝為分界處,今省稱陝西,即召公所治地也。其地自古為帝王之宅,周以龍興,秦以虎視,自漢以後,皆稱關中。誠天府之雄也,而新疆隴蜀尤必以此為咽喉。” 據曆史記載,秦於公元前390年置陝縣,公元前225年,魏被秦所滅,陝縣歸秦,隸屬三川郡。西漢時,陝縣歸弘農郡。北魏於公元487年置陝州,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各代陝縣均屬陝州。清在1724年升其為直隸州,1913年廢州置縣。在胡適、茅盾他們使用該書時,因有“陝州”存焉,所謂“陝”,即指該地,不會讓人再做他解。
即使到了現代,陝州也一直存在。因為有“陝州”的存在,人們總是容易辨認陝西的來源的。
中共建政後,1957年三門峽大壩蓄水,陝州城悉數淹沒,古陝州被水庫城市“三門峽市”所替代,唯一的遺存“陝縣”成為該市管轄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因為這一係列變故,陝西之“陝”變得不可捉摸。
小時候,聽說本人所在扶風縣域北部有一個“召公公社”,居吾家五泉公社區區二十公裏,心裏頗為奇怪:“召公”何許人也?
胡適們習讀的啟蒙書這樣論“秦”:“今陝西省皆秦國地也,宜禾,故字從禾,古稱上腴,曆代都之長安,繁富甲於天下,今省城西安府即長安也。”秦的本義也出來了,我眼前翻滾起八百裏秦川的麥浪。當代學者左民安先生說“秦”是會意字,本義即“糧食”,莫非也由此而來?蘭州大學數學教授張自強先生認為,“秦”的本義是把糧食放進容器裏,即釀酒。後兩說對《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釋義或許正是個好補充。
唯一的遺憾是,“陝”字的本義尚無著落。求助《說文解字》,得解:“陝,隘也。”即險要不易通行之地。至此,心裏的疑問悉數冰釋。“陝西”一名,源於周、召二公“分陝而治”,今陝縣張汴塬一帶古稱“陝塬”,當時的“陝西”指的是陝塬以西的涇渭平原。唐“安史之亂”後設陝西節度使,“陝西”始轉化為政區名稱,經由宋的陝西路、元的陝西行省,明的陝西布政司,到清代陝甘分治,陝西省的行政區劃大致確定下來。
如今的陝縣保存了一根三米五高的“分陝石柱”,據說是西周初年周公、召公“分陝而治”的界石。據各類專家考證,該青色石柱是中國曆史上有文字記載的最早一塊界石。
作為一個陝西人,現在總算明白了,而且找到了自己的省籍之根。
有了心得,我便尋找《新華字典》和《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異同。發現卻令人大吃一驚。
請看對胡適先生老家安徽的解釋。官方通用字典的解釋是:安徽,安徽省的簡稱;皖,安徽省的別稱。《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安徽,安慶府與徽州府之合稱也;皖,地名,古皖國在今安徽境,故稱該省曰皖。”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卷一,四十四
對“京”“都”二字的解釋,就更讓人詫異了。
《新華字典》釋“京”:“京城,國家的首都,特指我國首都。”《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首善之區曰京,北京,京都;大也,京為天子所居,故大之,國朝因前代之舊,以順天府為京師,為城三重,宮闕壯麗,居民二百萬,人煙稠密,冠絕各省。”
《新華字典》釋“都”:“首都,全國最高領導機關所在的地方;大城市;姓。”《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釋“都”:“天子所宮曰都,大都,都門;總也,美盛也,故以為天子所宮之名。”
若地名難以說明問題,那就不妨看看對幾個簡單的字的釋義。
天。《新華字典》釋義有六:“地麵以上的高空;自然的;日;氣候;季節、時節;迷信的人指神佛仙人或他們居住的地方。”《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至高無上曰天”,然後對十一歲以上學生這樣解釋天空——“天積氣也,氣包乎地,近地者氣濃,離地俞遠則愈薄。氣盡則空,故曰天空。”
物,《新華字典》解釋有二:“東西;‘我’以外的人或環境,多指眾人”。《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釋義為,凡生天地之間者皆曰物,分動物、植物、礦物。
最有意思的,是對“黨”的解釋。
《新華字典》的首要義項是:“政黨,在我國特指中國共產黨”,第二義項為——由私人利害關係結成的集團,第三義項為偏袒,最後一個是——舊時指親族,如父黨、母黨、妻黨。《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則曰:“五百家為黨,如鄉黨、黨人”;這是對十歲以下的幼童,對十一歲以上少年的解釋更進一步:“周製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五閭為族,五族為黨;黨,朋也,助也,朋助而匿非,則為偏黨朋黨之黨。”
隨手舉幾例,均可現出當局欽定的字典與清末人文常識的根本區別。
他們對字的釋義徹底切斷了中華文明文明的源頭,同時也阻斷了世界文明的傳輸,以一黨之是非為是非。在釋義過程中,他們一一剔除宗教信仰,刈除想象力及其對萬物的熱情,強行注入唯我獨尊、不講理的意識形態染料,由此以來,老祖宗創造的漢字幾乎都變成了僵屍——你從中很難獲得多少文化養分,卻極易被其扭曲的闡釋所洗腦:知道得越多,你就離真知和真相越遠。作為國家意識形態工程師的字典編篡者,他們刻意隔斷字詞的曆史文化聯係,其注釋原則是以今日之義為義,今日之用為用,將知識閹割成為死知識,阻斷與曆史的聯係,並阻止你去發生聯係;每一個漢字,都變得那麽枯燥、乏味,成為統治階級的馴服工具。人與曆史文化生動、天然的聯係,就這樣活生生斷裂了。
出版於1901年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給予人的是一股蕩滌人心的清新、剛健、自然之風,他教人愛自然、萬物以及同類,中西兼容,今古合一,內容豐富,圖文並茂,給予讀者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強烈意識。道德與知識合拍、情理俱在,可謂引導學生進入文明世界的向導。讀了,你就會明白陳丹青先生那句欣喜不已的話:“現在的孩子看到這部書,不知要該多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