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落:一個新疆漢人眼裏的新疆

來源: 隨便亂戳 2014-03-05 16:57:4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478 bytes)
“3.01”昆明暴力恐怖事件再次將公眾目光投向“疆獨”,“新疆”二字,再次擊中國人敏感的神經,這片廣袤土地,是否將經曆新一輪的解讀甚至誤讀?

把我們整個家庭,和新疆係在一起的,是我的姥爺。他是甘肅蘭州金崖人,1936年,賣掉家裏的水地參加革命,1949年,進入新政府,在民政局工作,因為說話不謹慎,被下放到蘭州附近的勞改農場,在那裏當隊長。
1956 年,甘肅勞改係統的一部分場隊,遷去新疆墾荒,以解決糧食短缺的問題,他帶著全家人(包括我姥姥和他們的八個兒女),跟著他所在的勞改農場,遷移到了於田 縣城附近的一塊綠洲上,他們在那裏定居、開荒,建起一個巨大的農場。那塊水草豐美之地,那裏相對淡薄的政治氣氛,讓他們過了三十年安定的生活。
在 於田勞改農場,還有一個傳奇人物,叫郭蘭香。她是逃荒者,從甘肅去了新疆之後,在勞改農場當赤腳醫生。70年代,一個維族老漢得了闌尾炎,送縣醫院怕來不 及,她用幾張床單,在四壁掉灰蟲的診所裏搭起帳篷,冒險給老漢做了手術。她退休後做玉石生意,老漢為感謝三十年前的救命之恩,把一塊97公斤的玉石20萬 賣給了她,這塊玉雕刻的作品讓她得到“天工獎”。她現在是新疆玉石女王。
新疆就是這樣,在很長的時間裏,敞開胸懷,收留尋夢者、流浪漢、流放者、失意者,甚至逃亡者和亡命之徒,把他們收納在同一塊土地上,用荒野裏的沉默勞作進行熔煉。這種用勞作夯起的情感,別人難以體會。
有 一次,在豆瓣的新疆小組,有人發起話題,回憶學生時代的義務勞動——所有的新疆孩子,從小學到中學,每月都有那麽幾天,要參與勞動,包括植樹、挖渠、摘 果、收菜、摘棉花。突然,有人憤怒地回複說,他居然還不了解這個情況,這是強迫勞動,是對青少年身心的摧殘、權益的踐踏……他遭到了小組成員的鄙視和唾 罵。
我 是在新疆出生的,我的阿囊(保姆)是維族人,她自己不能生育,很喜歡我,在我開始斷奶的時候,她跟我母親說,她想要我,願意給我母親300塊錢(在一九七 六年,那是一筆巨款):“你才三十歲,你還能生,我已經不能生了。”此後多年,我常常想,如果我被她收養,現在該擁有怎樣一種人生呢?

在 新疆那種多民族混居、風俗習慣雜糅的地方長大,導致我在很長時間裏,對民族、宗教、風俗的不同根本沒有什麽區分能力,差異都是在離開之後才慢慢覺察出來 的。我的同學,我們大院裏的鄰居朋友,有很多是維族、哈族、蒙族。我們所謂的“新疆普通話”,根本就是維語化的普通話,語調與維語接近,“S”和“SH” 不分,很多詞匯明顯來自維語,例如罵人“毛驢子”。甚至,西部漢人的漢族DNA,恐怕也沒有想象中那麽純正。一次,我去北京參加活動,一位攝影師,在拍照 時突然問我:“你是新疆人吧?”問他是怎麽看出來的,他回答說,他剛拍過段奕宏,他瞳仁的顏色和我一樣,都不是很黑,是淺棕色的。

融合、交匯,並沒因為被寫進曆史就成為曆史,它還在西部不斷發生,這些依然在發生的民族融合,隻是中國幾千年來無數次融合的縮影和重複。誰敢說,“你們”就是“你們”,而“我們”就是“我們”?誰敢?

“新疆人”這個概念,複雜而難言,但新疆人對“新疆人”這樣一個身份,卻有很深的認同,這種認同,在別的地方都少見,也許因為,在地理上,那是世界盡頭,在心理上、政治上、文化上,那是一個邊緣地帶,那種邊緣身份,特別能把人凝聚、擠壓到一起。

一 九八〇年代初,有本文學雜誌,刊登了一篇報告文學,講述閆肅(著名詞作家、編劇,曾是多次“春晚”及大型晚會的策劃人和撰稿人,《紅梅讚》、《敢問路在何 方》、《前門情思大碗茶》、《我愛祖國的藍天》的詞作者)和他維族父母的故事,那篇文章幾乎是全疆傳頌。後來,每逢他的名字出現在“春晚”工作人員名單 上,新疆人看到的時候,都會說:“他是我們新疆的”,類似的情形還發生在歌唱家克裏木、作家王蒙身上,他們都是“從新疆出去的”,談起李雙江,會略微不 同:“他在新疆呆過”。

前 段時間,我看到了我的朋友高子鵬曆時五年拍攝的紀錄片《上海青年》,片子的主角,是從五十年代開始去新疆支邊的上海青年,八十年代,他們陸續返回上海,此 後二三十年,都在為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抗爭。他們始終稱自己為“新疆人”,有個老知青被公家單位的人毆打,他們集體上門示威談判索賠,最終取得勝利,有個 老阿姨高興地說:“我們裏弄的老婆婆都說的,‘新疆人’不好惹的。”
是啊,“新疆人”改變了新疆,新疆也改變了“新疆人”。

我們在1984年離開了新疆。離開之後,多年沒有回去。直到2010年,因為工作,我回到以前生活過的小城,在穿過一個巷道,走到小城的廣場上時,我的心被猛烈捶打,廣場和當年一模一樣,隻是更舊,斷裂的水泥柱子,用鐵絲固定著,我像是穿過時光機,重返一九八二年。
昆明火車站出事那天,我在臨睡前看到消息,就此整夜失眠。我想起我割過的白菜、撿過的大棗、摘過的棉花,它們已經進入一個業已化為烏有的世界,變成落在所有強人、弱者、生者和死者身上的、看不見的大雪。(韓鬆落,漢族,作家,70年代生於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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