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 中國城鎮化中那些消失了的鄉村與民俗(圖)zt


每周一到兩次,十幾個業餘戲曲表演者都會在北京郊區的一座公路高架橋底下碰麵,帶著鼓、鈸,還有對夷為平地的村莊的共同記憶。他們很快組成班子,然後開始表演一種幾乎已經絕跡的戲曲,即使在當地也很少再聽到這種曲子了——那些講述愛情、背叛、英雄事跡,以及王朝的歌詞被淹沒在了持續的汽車轟鳴聲中。

這些戲曲表演者以前住在雷家橋,高架橋附近一個有著大約300戶人家的小村莊。2009年,為修建一座高爾夫球場,雷家橋拆遷,村民被分散安置到幾個不同的住宅區裏,有的距離原來的村子有數十公裏遠。

現如今,這些表演者每周在大橋底下碰麵。不過,由於住得遠,參與人數不斷減少。尤其是年輕人,他們沒時間。

“我想讓表演繼續辦下去,”27歲的雷鵬說。他從祖父手中接管了這個劇團。“我們表演的時候,我會想到爺爺。我們演,他就活著。”

在中國各地,像雷家的戲曲這樣的文化傳統正遭受威脅。快速的城鎮化意味著,作為中國文化基石的鄉村生活正在迅速消失,而隨之不複存在的還有傳統和曆史。

“從傳統上講,中國文化一直是以鄉土社會為基礎的,”著名作家兼學者馮驥才說。“一旦村莊消失,文化也會隨之流逝。”

而這,正以驚人的速度發生著。根據天津大學的研究,2000年,中國有370萬座村莊。到了2010年,這一數字已下降到260萬,這就意味著,每天有大約300座村莊消失。

數十年來,人們自願離開土地,為找工作而遷移到城市。而過去幾年,隨著政府大力推進城鎮化,通常情況下,村民除了進城別無選擇,從而使這一轉變加速。

中國最高領導層將城鎮化等同於現代化和經濟發展。地方政府則把出讓農村地權視為彌補稅基薄弱的一種方式,也促進了城鎮化的發展。驅趕住戶然後將長期租賃權出讓給開發商,已經成為地方政府平衡預算、官員中飽私囊所慣用的手法。很多地方官員正因和農村土地權出讓有關的腐敗而接受調查。

破壞村莊及其文化的現象也反映出更深層的偏見。在中國,一種侮辱人的常見方式就是稱某人為農民,這個詞等同於落後和無知,而最被重視的文化傳統則是精英們的娛樂項目,比如山水畫、書法以及宮廷音樂。

不過近年來,中國學者開始認識到,鄉村裏蘊藏著巨大的文化遺產。一項浩大的政府工程收錄了全國範圍內約9700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包括歌曲、舞蹈、風俗、功夫、菜係以及戲劇等易受破壞的傳統,其中80%左右來自鄉村。

比如,過去幾年,馮驥才就記錄了天津郊外南鄉三十六村遭破壞的過程,而這裏是著名的年畫之鄉。

“不知道它能否存活下來,因為這些人搬到新家後,他們就分散開了,”馮驥才說。“手藝不集中了,也不再被傳給下一代。”

雷家橋的戲曲表演者也麵臨著同樣的問題。這座村子位於原來一條從北京向北通往丫髻山、向西通往妙峰山的進香大道上。這兩座聖山當時在北京的宗教活動中占據主導地位。每年,山上的寺廟都會舉辦長達兩周的廟會。北京的信徒們會徒步朝頂進香,途經雷家橋時補充食物和水,還會觀看表演。

雷鵬所在的這類劇團被稱為“香會”,免費為上香者表演。他們唱的戲基於約800年前的宮廷和宗教故事,采取相和而歌的方式。雷鵬演唱主要的故事情節,穿著亮麗戲服的其他表演者與他相應和。其他村莊也有這種戲曲表演形式,但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的保留曲目和當地特色。音樂學家們才剛剛開始研究這些東西。

1949年,共產黨掌權後,這些香會大多被取締,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隨著高層放鬆了對社會的管製,這些社團又重新活躍起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大多遭到損毀的寺廟也得以重建。

然而,這些表演者卻在不斷減少,年齡也越來越大。在現代生活無所不在的誘惑——電腦、電影和電視的吸引下,年輕人漸漸遠離傳統藝術。這些表演者生活的場所也同樣遭到了破壞。

不久前的一個下午,雷鵬回到原來的村子裏走了一圈。現在,那裏已變成一堆瓦礫,野草灌木叢生。雷鵬兩歲時就跟著祖父一起唱戲。他如今在北京公交公司做辦公室工作,不上班的時候就全用來忙劇團的事。

“我們的房子原來就在那兒,”雷鵬指向一片長滿雜草的碎石堆說道。“他們都住在這附近的街上。我們在廟裏演。”

這座寺廟是當地少數沒被拆毀的建築之一。(黨支部所在地是另外一座。)寺廟建於18世紀,木梁柱,瓦屋頂,周圍有大約兩米高的院牆。外麵刷的亮漆已經褪色,飽經風霜的木梁柱在北京幹燥多風的氣候下裂開,屋頂有一部分塌了下去,牆體也開始剝落。

“寺廟原來還在曆史遺產保護名單上,”雷鵬說。“政府說會重建,但好像沒人知道現在到底什麽情況。”

記者未能聯係到政府的城市規劃官員對雷家橋的事情予以置評。

傍晚工作結束後,這些表演者就會聚在廟裏練習。就在雷鵬祖父那一代,這些人還能不重樣地唱一整天。而如今,他們隻能唱幾個曲目。一些中年人加入了劇團,因此名義上他們共有45名成員。雷鵬說,由於很難組織大家聚到一起,新來的人學不到太多東西,而且,在高架橋底下表演本來也不怎麽吸引人。

“可能對我們很多人來說,這是個愛好,”55歲的李蘭(音譯)說。李蘭在劇團裏負責敲鑼和演唱。“就是現在出來練習太不方便了。”

過去兩年間,福特基金會(Ford Foundation)出資供外來打工家庭的23名兒童學習音樂與表演。雷鵬教他們唱戲,以及如何畫上表演時的鮮豔扮相。去年5月,他們在妙峰山廟會上表演,讓同樣麵臨老齡化和減員困境的其他香會豔羨不已。

不過,項目資助於去年夏天截止,孩子們便作猢猻散。

“我覺得沒有意義,因為得是我們村的人,才明白這有多重要,”雷鵬說。“不管怎麽說,那些小孩都會走的,學的時間不長,成不了氣候。事情是很好,但是解決不了問題。”

劇團的困境中還有一個怪異之處,就是一些傳統藝人如今會得到政府的資助。政府將他們列入國家名錄中,組織表演,並給部分人發放微薄的補貼。

上個月,雷鵬所在的劇團上了當地的電視,並受邀在慶祝農曆新年的活動中表演。這樣的演出獲得了合200美元左右的收入,對劇團的重要性也是一種承認。

朝陽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任杜洋表示,這個劇團是轄區內69項受保護的遺產之一。

“我們的目標是保障這些文化遺產不會消失,”她說。“我們國家正走在繁榮昌盛的大道上,如果它們消亡的話,就太可惜了。”

雷鵬認為,最有效的辦法是保持他們的鄉村生活方式不受影響。

在自家的新公寓裏,他靠在椅子上說,“老村鎮真是舒服啊。”他家的兩居室在一個公寓樓小區的一座高層建築裏,離原來的地方開車要半小時。“我們以前有1000平米的房子,把空房間租給外來民工。好多大巴車在附近停,進城很方便。”

與所有的農村居民一樣,雷家和鄰居們並非土地的主人。中國所有的土地均屬於國家。因此,當修建高爾夫球場的計劃公布的時候,他們別無選擇,隻能搬遷。“沒人反對,”他說。“我們知道沒別的辦法,隻能隨大流。”

每個人都得到了免費住房,以及價值5萬到10萬美元的補償。

不過,奇怪的是,高爾夫球場並未動工,村裏還是一片廢墟。沒人知道這到底是因為違法開發,還是可能牽涉到正在接受調查的一樁腐敗土地交易。此類信息不會公開,因此村民們隻能猜想。不過,他們通常是努力忘記此事。

“我盡量不想太多這種事,”雷鵬說。“還是要把精力放在表演和傳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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