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看的見的台灣
作者:李承鵬
|來源:文摘|
日期:2013-12-17 06:48:50
2013年,也就是當地人愛說的民國102年,季風開始的時候,我流竄到了台灣。風像醮了水的雨刮器一樣緩緩刷過,雲壓得很低,適合文藝小清新坐在九份老鎮的石梯上看漁火點點,念叨一句侯孝賢的台詞: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每個人被流水一樣的時間封鎖了起來。
這差不多是每一個大陸遊客的錯覺。如果你真到了台灣,會發現台灣沒那麽詩意。台北很舊,不是麗江古城那種精心打造的懷舊,就是“破舊”。狹窄的道路,門臉兒逼仄的店鋪,外牆瓷磚駁落了的矮樓,有的還鑲著被大陸居民鄙棄了的80年代茶色玻璃。走在大稻埕,冷不丁見一幢樓房,你得花上三五秒才能確定它是否在拆遷。政府也想進行“更新計劃”好讓城市漂亮些,可那些私主吵吵鬧鬧、一拖再拖。總之,很多街區還比不上大陸富一點的縣級市,當然,更是比不上著名的廊坊。
我也曾抱著一絲活捉林誌玲的想法,發現也錯了。女人們很樸素,絕少帶妝出行,看不到什麽高跟鞋,更別說風糜大陸的齊B小短裙。即使走在繁華的忠孝東路,也不會像在北京國貿那樣,看得到排山倒海拎著LV的女郎們,活像集團軍在發起衝鋒,非得人手一把衝鋒槍才是基本戰鬥配置。
台灣並不詩意,台灣太亂了。我到的那天,幾個跑到海邊玩耍的遊客被海浪卷跑了。觀光局的官員第一時間向公眾道歉,可是媒體萬炮齊轟,因為官員隻做了道義道歉,沒有承擔法律責任。這事越鬧越大,人民上街抗議,迫使交通部副部長率觀光局局長、處長齊齊在電視上鞠躬致歉,頭埋得低低的,活像他們才是殺人犯。他們再三向公眾表示自己很哀痛,一定會負法律責任和行政處分,力爭給死傷者爭取到3000萬台幣賠償,並申請調離職位……
看著那幾個交通部官員的苦瓜臉,不知為何,我想起了溫州被埋的動車,和表叔的微笑。
說實話,台灣的風景資源還是比大陸要匱乏,最大的風景就是每晚的時政節目,所以台灣酒店不太流行收費毛片,還有什麽毛片比看人民FUCK政府更刺激的呢?何況,它還不收費……有個哥們騎著越野自行車上了高架橋,輪子卡在路縫,摔了下來,人們就抗議設計時沒考慮窄輪車的感受。官方趕緊道歉並鋪了寬一點的鐵板。連我這個大陸公知都覺得台灣民眾太過份了,在我們那兒,有關部門不檢查你是否超重是否會壓垮大橋就算幸運,還好意思腆著臉抗議。
這樣的節目看久了未免也審美疲勞,弄得我有些想念新聞聯播。台灣朋友好奇地問那是個什麽節目。我解釋良久,他們也不得要領,我隻好籠統地說:那是一檔念的人不信、看的人不信、演的人不信,但大家一起假裝很信的娛樂及精神康複節目。他們眼神迷茫看著我。
我不想理會這些沒慧根的台灣人。其實到台灣前,我悄悄許下了三個心願的:一、旁聽一次議會;二、參加一次示威遊行;三、看一次長官被扔鞋。這沒什麽政治目的,跟很多中國人去美國看一次脫衣舞、玩一趟迪斯尼、在拉斯維加斯賭一把,差不多算是旅遊項目。或一個男人成人禮。台灣是祖國的一部份,長這麽大,我好想過一次幹癮。
第一個心願很快完成。我僅用自由行證件換一個出入證就進了議會廳,沒人盤問我是否對岸派來的臥底……正是議會質詢政府預算的時間,一個女議員站起來大聲斥責警察局長,十分鍾滔滔不絕,而警察局長一聲不吭。後來我才聽明白,有警員在查處違規商鋪時提及這個提案出自於該名女議員。女議員就認為這是警方涉嫌報複。對於這個邏輯,我實在不是很懂。可是我注意到,他們爭來爭去的金額其實不大,有的款額也就是前段時間大陸某個鄉長欠餐館的豬蹄膀費用。
就這樣每天流竄於議會和電視,我看到過一個反核的胖子以違背力學原理的迅捷從後排平飛到前排去抓扯另一個胖子;看過一個老伯用金屬探測器在草地上探來測去,偵查縣長胞弟是否在別墅私挖地下室。
文化基金會本來安排了我去總統府,我婉拒了,我覺得排著隊去跟總統握手了好像已跟不上潮流了。那天閑來無事,我就溜達到總統府門口,見一群人正打著“人民壓不住火”標語,大聲斥責官商勾結,樣子真的很過癮。我混跡於人群喊了一聲:馬總統無能。想起這樣不太公平,又罵了一句民進黨無恥……順利完成了第二個心願。我內心充盈,奶奶個腿的,以為就你們台灣人敢罵台灣總統嗎,我也敢!
到了台灣,我才發現不少民眾真心羨慕大陸。他們誇大陸經濟發展快、GDP世界第二,大陸政府真有魄力、城市建得漂亮,不像馬英九優柔寡斷,自貿區到現在也沒建成。我們之間常常辯論,彼此無法說服對方。
龍應台安排我去看一部紀錄片,《看見台灣》。她提醒:這部電影真的值得一看。梅花戲院的黑暗裏,第一句台詞娓娓道來:“請不要訝異,如果你沒看到過這樣的台灣,是因為你站的不夠高”。片子拍得真美,所有鏡頭都從空中俯拍,阿裏山、日月潭……慢鏡頭、疊化、唯美的音樂。漸漸的我就有些昏昏欲睡,大陸的好多地方衛視也常在深夜沒完沒了播這類政府宣傳片,張家界、九寨溝……看來喜歡俯瞰天下的政府都一個鳥兒樣。正在禮節和睡意中掙紮,忽然驚醒,畫麵已從美輪美奐變得醜陋不堪:青黛色的山巒已被挖出禿禿的石頭、小溪洄水處淤結各種垃圾、森林被成片砍倒、觀音灘海麵流淌白一道、紅一道的漿水……風光片變成災難片。觀眾竊竊私語:啊,這些事發生在美麗的台灣?為什麽平時我們看不到這可怕的情景?
這部片子的導演叫齊柏林,他說:我就是要讓人們了解美麗台灣醜陋的一麵。他煞費苦心購買了很多航拍器材,把自己綁在飛機上,從空中俯拍公眾平時很難看到的真相。他其實不是職業導演,而是一名公務員,為拍攝這部片子,還有三年退休並可以拿到四百萬退休金的他辭去公職,他說,這是一部迫不及待的片子,我不能再等下去。這部片子創下台灣紀錄片有史以來最高成本,花了9000萬新台幣。由於資金不夠,齊柏林甚至抵押了房子。
他所做的一切,不過為了拍一部提醒台灣醜陋一麵的片子。可是我想,這樣的片子在我們那兒恐怕過不了審,因為這會大大破壞當地旅遊開發和招商引資。可是台灣人不在乎,他們就是要看見台灣,就是要邀請外人一起來看見台灣,甚至由文化部長安排對岸的人來看到台灣的不堪……這是他們的幾個自信。
另一個場次,行政院院長江宜樺看完電影後對導演發表感謝詞:這真是一種最溫柔、最敦厚的提醒,導演是用鏡頭在嗬護故鄉,政府一定要處理觀音海灘的汙水問題。此時,一隻紅白拖從頭上扔下來了,一名學生因不滿弱勢勞工的待遇,就怒扔拖鞋。他被帶離現場。可並沒有被毆打也沒有進看守所,更沒有被偵破出偷過摩托車、參與過街頭鬥毆、小時候偷看過女廁所之類的不堪。
彼時我有些小人地等著江宜樺惱羞成怒地發作……可是這政客太會演了,囑咐安保人員不要為難學生,平靜地說:如果陳情書沒有人收,請同學直接交給我。
我的第三個心願也完成了。之後再和台灣朋友爭論,我會承認台灣確實有很多問題,我甚至可以有些五毛地承認大陸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可是我也會說:在台灣,所有的問題你可以看得見,甚至你看不見的,也有人可以幫你去看見。
不詩意的台灣,卻是看得見的台灣。打開電視,你覺得這座民意沸騰的島快暴動了。走到大街上,人們卻眼神從容、秩序井然,不會為一個座位就大打出手;旁聽議會現場,反對派仿佛約好當晚臂紮白毛巾發動政變。但第二天他們什麽也沒幹,隻是回到會場口沫四濺。台灣風雨六十多年,國民黨鞠躬下台、又卷土重來,綠黨風光上台、灰溜溜下課……這樣輪回反轉。台灣並不詩意,台灣人並不失意。
台灣的亂,是把爭亂留給規定情境的亂,讓那些亂可以在電視和會場裏看得見,街市反倒平安。
最後一個故事。陳新吉老先生帶我去參觀“仁愛樓”。我以為是慈善會所在,到那裏才知道這是白色恐怖時期關押異議份子的景美看守所。林義雄、施明德、柏楊、李敖……都關在這裏過。上世紀六十年代,陳新吉也在這裏被關了五年,原因是:高中畢業的他跟一個同學吃過飯,不久,這個同學被懷疑是通共的諜匪。
僅僅因為跟同學吃了一頓飯,陳新吉受盡折磨。我看到牆上還掛著手銬和腳鐐,牆上的鍾則永遠停在淩晨四點,因為死刑犯都是在四點鍾被提走。直到現在陳新吉每天淩晨四點還會固定醒來一次,因為“腳鐐拖得嘩啦啦,所有犯人就會驚醒”。等他放出來時,媽媽已瘋了,直愣愣看著他。他就說:媽媽呀,新吉回來了呀。媽媽卻大聲說:你走你走,你不是我兒子。她抓起一個杯子使勁往門外扔出去,大聲喊:壞人又要來抓我兒子呀。
“景美”紀念館裏有很多被挖了洞洞的老報紙。當年老蔣也要進行意識形態宣傳,連《今夜不回家》都被當成煽動半夜遊行的暗號,還給犯人看各種反共報紙,又害怕有些消息起反宣傳作用,就挖了許多洞洞,像一隻隻嘲笑的嘴。老蔣也一直否認台灣有思想犯,後來證據泄露,在美國媒體的追問下,才被迫承認。
看來,那些年我們追過的領袖,兩邊都沒閑著。
曾有人建議拆除這座給台灣人帶來傷痛的監獄,可最終它和“二二八紀念館”一樣,被建成一座著名的紀念館,取名“景美人權園區”,一個很警醒的名字,學生們也常被組織過來學習。那批受難者不僅得到國家賠償,還可以出自傳,每到紀念活動,馬英九還會謙卑地請他們出席,偶爾還會被餘怒未消的人們扔鞋。沒有官員敢關閉這些紀念館,因為他們知道,沒有民眾,官員什麽都不是;他們也知道,看得見,已成為深入台灣民眾內心的習慣,誰破壞這規矩,就是向全島宣戰。有人問我台灣轉型的經驗,我答不上,但我知道台灣就是這樣:與其抹去傷痛,不如讓所有人看見傷痛,隻有清晰的傷痛才可以阻止下一次的傷痛。
我們總愛引用圖圖大主教說過的一句: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可是忘了圖圖大主教還說過一句話:沒有真相,就沒有正義。
是謂,看得見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