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死,原本是一念之間;生和死,原本是一線之間。一個普通人的命運,為何有這麽多的話題?一篇舊文,原本生命中的許多無奈一直如此。逝者如斯夫,隻有緬懷了世界動蕩不安,希望不要殃及魚池,連累中國。
生來如此
文/胡曼荻
我一直都記著那個小孩子,說不上為什麽。他的眼睛似乎總在我眼前晃。
是一個夏天,我在一個車站的水龍頭前看到了他,他揉著一件小衣在一個很破舊的小盆中,就那樣使勁地揉,髒髒的臉上被汗劃出一道道的印痕,身上一件寬寬大大的衣晃來晃去。
我看著他愣了很久。他似乎意識到什麽就對我笑笑。突然說:“我可以用你的這個嗎?”他指著我手中拿的香皂。怯怯地問。我遞給他:“送你吧!”
他笑笑,飛快地用水洗了臉,用那塊香皂在臉上塗滿了一下,又把小衣用香皂搽了一遍。“給你,謝謝你。”他遞還給我。我不接,“說好送你的。你為什麽在這兒?”
“我爸媽都死了。”他把香皂塞在我手裏,繼續揉他的衣服,低著頭似乎在回答一個很熟悉的問題。
“那你怎麽活?”我看著那湧出許多泡沫的小盆,看著他的手不停地揉搓著。“我賣廢品。”他似乎很輕鬆地說。把有泡沫的水倒掉,換了盆清水。他語中已沒有膽怯。“你有十歲嗎?”我遲疑了很久才問。
他沒有回答,不知為什麽。便有一同旅行的朋友叫我快點準備趕車。我把香皂放在他身旁的水池上,什麽也沒說跟著朋友跑回檢票口,很多的人擠來擠去,最後終於排成了一隊。
火車帶我到一個新的地方。那車站離我越來越遠。卻依然有一個瘦小的影留在腦中,揮不去。我記得他對我笑時那雙聰慧的眼擠成一種很怪的形狀。
二
過年前我回到家的時候家裏的保姆正要走。母親看我凍得直打哆嗦非常好笑:回來家真地不習慣?沒有暖氣的家依然是溫暖的。我漸漸地適應了家中的一切:普通、平靜、真實而又和諧。
小保姆曾是我幼時玩耍的夥伴,我不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她也不記得我的模子。我們倆曾一起玩過家家。她很羨慕我又畏懼我。她怯怯地說:“你和過去不一樣。”
我沒想到人會改變這麽多。小時候我住在鄉下的外婆家。她是外婆的鄰居,那時她的家道還很興旺。她的父親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如果從河南的土話翻成普通話便是“厭煩”。“厭煩”能做為一個人的名字,這是我剛剛意識到的。當時並不覺得奇怪,因為方言是沒有那麽多的講究的。當我現在帶了滿身大都市的文明回到那個日漸富裕的平原小村時,我是很驚奇那裏人的名字的。
小保姆的名字叫“春紅”,這點讓我想起唱戲裏的丫環。春紅高中沒考上便留在家裏種地,後來很煩便跑進城裏做了我們家的保姆。我小時生活的地方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先進的和落後的都讓你目不暇接。我對父母生活的這個城市實際是陌生的。幼時學校生活單調而乏味,我沒有機會玩便離開故土到外市求學。我討厭別人歧視我的城市,但又從骨子裏對故土有一種失望。
春紅對她的鄉村更失望。她對我們家是羨慕而又渴望的,她對我說:“我要是你該多好。”我看出她眼裏流露的奢望。我沒有話說。我不知人出身的不平等為什麽注定人一生生活的軌跡。我煩惱。
春紅走的那天的晚飯是我做的,飯桌上全家的話題便是她。她似乎並不討我家人的喜歡,全家人都說她懶得出奇,每天的米淘得很粗,飯做得很單調,除此便什麽也不幹,每天瞪兩隻眼睛懶懶得打量著別人,母親感到很別扭。
她每天記日記,經常對妹妹說些“活著真沒勁”之類的話,妹妹總是把耳朵鎖住後等她不厭其煩地說。妹妹說她很怪。“她總是好像特嫉妒我似的,我每天吃飯特害怕,生怕她在碗中放了什麽致癡呆藥之類的東西。”妹妹說這些話時一臉的餘悸。
過了兩天她又回來了,向媽媽借錢說想給她爹買件衣服。她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來。妹妹說她很不懂事,讓他爹糶了幾千斤玉米給她買了那部車。那車讓她裝扮得很俗,係了好多大紅色的彩綢。
她坐在那裏肆無忌憚地吃我們家的東西。這是我童年的小朋友,我們曾在一起念過三字經。我願意她把我的家當做自己的家。然而她看我進屋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整理桌子,然後掃地,擦地板。我說:“你歇著吧。”我不知這戲劇性的場麵會不會加重她心裏的負擔,讓她新年過得不好。我和她對話很困難,她總是怯怯地看我,讓我感到一些哀愁。這些哀怨總讓我想起祥林嫂丟了阿毛後絕望的眼神。我漸漸地也有些怕了。
每天都有舊時的同學來找我。過年的一大意義便是大家都有時間滿世界搞串聯聊天。我漸漸開始厭煩起家中的事來。城市的街道我都不很熟,每次上街都是別人帶著我的。有一次我自己去城市邊緣的一座新建築看一個朋友,才知這座城市已變得美麗了許多,大了許多。奇怪的是我依然有一種深深的失望。
春紅是不是有和我一樣的心情我不知道,生存的意義僅僅是為了活著是很可憐的。然而活著的一切追求最終葬入墳墓便煙消雲散了,誰又在乎死去的人呢?一切桌麵的祭奠語都是無濟於事的。我幸運自己不是保姆,除此,我還有什麽好驕傲的呢?
我寫這些時,忽然覺得《獨立宣言》上的“我們生來平等”離我們都那麽遠。
三
當我站在外公的墓地前時,我又聽到了天籟中的顫栗聲。我對生死的意義已看得很開。活著便是努力地做事情,死去才應該求安靜。從這塊泥土地,我回到父母生活的都市,又回到我自己生存的都市,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不可思議。當我拚命地摔打自己的腦袋想擺脫凡塵的因果時,我知道自己是荒唐的:我永遠擁有過去,未來是X。未來是我可以一手改變的,過去我隻有默默承認,靜靜地回顧。
擁有的東西總是持續地在腦中閃過,想擺脫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唯一不變的是我不韌的心靈。我已習慣對自己說:無悔人生。然而真正讓我痛苦的事很多,並且常常讓我覺得自己很傻,我怎麽了?
墳墓在土地中已失去了它凸出的一部分,變得平平。外公死去時母親心痛的表情在她麵頰已漸漸淡化了,每年正月的祭奠已成了例行公事。死去的靈魂常常打擾著活著的心靈這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有些人活在別人的盛名下忘乎所以,有些人慘淡一生又心淨似水。外公一生求淨,我想他不想再讓母親的心不安。
田埂上流散了許多草葉。我已很久沒有到農村來,看莊稼和看塵土。很小的時候我還在這裏玩,到河裏洗腳。河已被填得平平的,蓋了好多的房子。人求生的欲望很強烈,空間對人來說,有時是狹小的。對於生死的界限和意義,我有很多懷疑,那種欲和無果的感覺總讓我產生許多莫名其妙的難過。這世界的一切有時對於我是一場講不清的頭緒。
此文收錄在敝人在新加坡出版的《中國女孩》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