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爺二, 三事(名人軼事)
著名作家孫犁生前和父親同在《天津日報》工作。當然輩份是不同的。四九年時孫大爺已是名作家了,任報社的文藝科長, 相當於後來的部主任,而我父親隻是個剛入行的見習記者,時常羞愧的麵對著被改成花臉的的稿子,恭恭敬敬地站著聆聽著老報人的訓斥。孫老曾寫過一篇悼念文章《憶老邵》,說的就是我父親的這位嚴師,一個非常有個性的天津新聞界的老前輩。父親不是搞文學的,與孫老不在同一個部,若不是那場荒唐的“文化大革命” 本來兩人是不會有多少接觸的。風暴中,孫大爺和父親一同淪為壇上的祭祀品,多次站在台上被掛牌子揪鬥。後來又同其他“牛鬼蛇神”一道被掃地出門,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
可能是為了羞辱這幫落魄的人,所有的“牛們 ”白天喂牛,晚間都被關進一間稍加改造的牛棚裏。三,四十人人擠人睡在鋪著稻草的一個大通鋪上。父親有幸被安排挨著孫大爺睡。為了便於監管,晚上不許關燈,起夜也不許出屋,門口放了一個大桶。因溫度低,膀胱收縮,此處通宵熱鬧非凡,好似電視上熱播的“超女“之類的選秀節目,通常是“ 你唱罷來,我登台”。要說演得也不差,人人各顯身手,有道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對不起了白老,我糟踐您的《琵笆行》了)。
孫老長期寫作,落下神經衰弱的毛病,自然受不了這樣的嘈雜的環境,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對此,父親不僅愛莫能助,反倒雪上加霜. 由於時值壯年,父親白天幹活累了,晚上倒頭便睡,稍頃便鼾聲雷動,真不知孫大爺當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想必是常常“無奈夜長人不寐, 數聲和月到簾櫳。”
據家父講,孫老本來就非常內向,再加上受到的羞辱,情緒比別的“牛鬼蛇神 ”更低落,平時很少說話。難友們不少都擔心他是否能挺過來。後來的事兒證明這種擔心並非是多餘的。然而,孫老畢竟活了過來,文革後,還以那段煉獄中的經曆,寫了不少富有生活的短篇小說和散文。其中有一篇短篇小說《女相士》寫的就是我所上的機關幼兒園的會計,我們小孩都叫她柳會計。她文革中,因先前算命騙錢的經曆,自然被歸為“牛鬼蛇神”。
柳會計早年喪父,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一個弱女子幹起了算命這一行,而且在家鄉做得頗有名氣,買了兩棟洋樓。究其發跡原因,蓋因其年幼,不知深淺,頭一天開業,不在小巷擺攤,而是用僅有的錢在旅館開房間。又時值年輕貌美,有錢人以為奇,遂願擲重金而求一相,從而一舉成名,在上流社會名聲大振。主顧大多是當時的富商巨賈,社會名流。至於在文革荒誕的年月,魚龍混雜,清高的作家是怎樣與江湖術士為伍的,還請大家讀原著《女相士》。
我管名作家叫大爺,不是為了要高攀,炫耀自己。實則因為我家與孫犁兩度為鄰,一起住了許多年(直至孫老零二年去世)。因著輩份,隨著院裏其他晚輩,見了孫老,我就叫孫大爺。我家是八三年搬到報社的另一處宿舍,開始跟孫老做鄰居的。院子不小,東西寬五,六十米,南北進深約七,八十米。原先是北洋時期的一個叫吳鼎昌的財長給姨太太置的外宅(“二奶”曆來受寵),院內原有亭台樓閣、雕梁畫棟,小橋流水;車庫、暖氣一應俱全。被沒收後,先是用作報社辦公室,後改為宿舍,一下子住進了十幾家,成了大雜院兒。再經文革,地震的摧殘,待我們搬進時,已是麵目皆非了。之所以費筆墨來描述這個院子,是因為孫老在他後期的散文中多次提到過這地方。
我家住原先的客廳,孫大爺住的是最早的正房,一個大套間,每間四,五十平米的,內有浴室。這是我去收水電費時探來的。不過此時的昔日豪宅早已破敗得名不符實了,橋被拆了打了家具;河給填了,蓋了小廚房;太湖石假山上的亭台,早已不知魂銷何處。鍋爐房變成了住家,冬天自然沒有暖氣,孫大爺跟我們一樣點蜂窩煤爐子取暖。這會兒又大又高(五米)的房子可顯出了弊端,白天有火時也隻有十一,二度。孫大爺做事謹慎,怕煤氣中毒,臨睡前,一定要把爐子滅了才敢睡覺。夜間的溫度能保持零度以上就不錯了。
其實,孫大爺家裏平時的氣氛也很冷清,孫老的發妻雖沒有文化,卻很賢淑,其早期作品中不少農村婦女的純樸形象,都是來自老伴兒的原型,可惜她文革中早逝。後來,孫老滿懷深情地寫了懷念前妻的《亡人逸事》,其情之悲切,讓人不禁想起蘇軾在《江城子》,中所泣的幽明永隔的生死離別之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七十年代初,老人曾續弦,找了一個小十幾歲的,有文化的女幹部。孫老清心寡欲,粗茶淡飯,新妻耐不得寂寞,過不下清淡的日子,沒多久就飛回京城,不複還了。此後,平時的起居由一個幹了多年的保姆照顧,兒女不住一起,偶爾星期天來看看。有一次父親問他,為什麽不讓孩子搬來同住,老頭立刻警覺起來, 半開玩笑地說: “不行,不行。不能入侵,來了就弄不走了。” 我想孫老不願和兒孫住,主要是怕吵,老人自己過慣了。父親回來跟我媽說:“都說大作家不食人間煙火,你看人家老孫不是滿明白的嘛,不能輕易讓兒女搬進來。”
其實,歸根到底,孫老還是清高之士,不會事事隨俗。在一位跟隨了他幾十年的高級編輯(碰巧也是我家多年的鄰居)彌留之際,孫老寫了一篇紀念文章,全文沒通常所見的拔高的讚頌,隻是回憶了與其相處中的幾件看似平常的小事,反映了的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坎坷經曆;說得上的最高評價也就是運動中不落井下石去害人,還有關心中青年作家之類的話。不過仔細讀了,會覺得寫得很坦誠,也蠻有感情的。由於沒有刻意歌頌,在評價創作能力時,一生不會奉承人的孫老還講了幾句不太“中聽“的話。家屬讀後,不太高興,認為“缺點寫得多了點兒。” 孫老寫紀念文章不多。隻為少數熟悉,親近的人動筆。如有興趣,可讀《記鄒明》。
與孫老同住在大雜院,我才明白“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含義。孫大爺除了吾輩“白丁“前去斂“苛捐雜稅”時偶爾接待一下外,日常交往的確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中青年作家以能到孫老家為榮幸,孫老雖關懷青年作家的成長,但一般隻有書信往來。見麵的大都是老作家和孫老抗戰時期的老領導。我見過丁玲和前不久才去世的呂正操來看過他。孫老很少走動。聽父親說,好像隻是在七十年代中後期,回過一次河北老家,再有一次是去北京看魏巍。社會上的應酬,一律推掉,連全國文聯的會都不去。報社離住處隻有五分鍾的路程,他大概也有十來年沒去過。工資,稿件都是編輯帶來的。
孫大爺好靜,平時不太跟人主動搭話。但畢竟是多年的作家,觀察入微,周圍發生的事都難逃他的眼睛。我太太過門不幾天,他就察覺了。要知道我們結婚時沒聲張,連喜字兒都沒有貼。有一天父親回來說,“你別瞧孫犁成天不言不語的,眼睛觀察得可仔細了,誰家有點什麽新事兒,他都知道。這不,剛才在院裏碰見我時說:“你小兒子結婚了。新媳婦不錯嗎,。。。。”
聽罷,我忙不迭地把喜訊告訴給媳婦兒。
“嘿,可了不得啦,大作家孫犁誇你哪!”
“真的,快告訴我都說些什麽了?”
我添油加醋地把剛聽到的話兒講了一遍。媳婦兒美得合不上嘴兒。
八十年代末,我們同孫大爺先後搬到了報社新建的有煤氣,暖氣的公寓。兩家依然為鄰,孫老的房子在父親單元的樓上。因不再是大雜院,雖隻有一層樓板之隔。見麵反倒少了。忽然有一天,孫大爺差保姆來請我。受寵若驚,我顛兒顛兒地跑到樓上,見孫老沮喪的站在門外。原來是出門忘了帶鑰匙,把自己反鎖在門外了。其實孫大爺這不是第一次了,他在《新居瑣記》對此痛苦有詳盡的描述。
孫老問我有什麽辦法,我說隻有試試門上邊的小條窗了。還好,沒鎖。可要想進去也不容易,窗子打開後的空間特別狹小,最多一尺寬。我當時已身為人父,發福了不少,生怕爬不進去,卡在半中間,孫大爺還得拿竹竿捅。險歸險,看著孫大爺期待的目光,我意識到這或許是一個一舉成名的千載良機。名著中英雄人物的原形都來自作家的日常生活。說不定我今天的舍生忘死有一天也會出現在孫老的作品中。隨著日後被收入《孫犁全集》,我的“高大”形象也將被定格在一瞬間,保存下來,千古流傳。
想到此,我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一閉眼,水牛般粗壯的身軀硬是從窄縫中塞了進去。最擔心的事發生了,果不其然,我被上不來下不去地卡住了。下邊的人見狀,七手八腳地把我往裏搡。“咚”的一生,我大頭朝下地掉了下去,幸好沒摔出腦震蕩。我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打開門,像英雄一樣,微笑著麵對歡呼的人群。此後幾年,我仔細閱讀了孫老的每一篇新作,努力尋找著自己的影子。最終,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想“搭車” “永垂不朽”的夢幻漸漸地破滅了。看來,隻有在離開時,在花環的的緞帶上才能得到“千古”的祝福了。
老人家覺少,每天四點一過就起來到外邊散步。我在夢中有時會隱約聽到他下樓時“噠”,“噠”的拐棍兒聲。孫大爺若不是漫步在小區的石徑上,而是在澎湖灣的沙灘上拄杖禹禹而行,留下的又會是什麽呢?我想,是腳印一對半。
(正文完,如果我這人曾幾何時還有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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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歡孫老清新,幽默,略帶哀婉,自嘲的散文,特加了以上鏈接,若有空,不妨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