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沈念祖 胡丹
在一棟灰撲撲的建築頂層,和大部分館陶人一樣,王萍精心經營著自己的小家,直到她從供職的縣醫院三樓摔下終結了生命。如今王萍的家裏,滿地隨意丟棄的煙頭無人清掃,門口兩大袋垃圾因為長期堆放而散發出難聞的惡臭。
5月10日,館陶縣的天空籠罩著厚厚的霧霾,這是女醫生王萍墜樓後的第11天,住院樓後水泥地上的血跡經過雨水裹挾著煤灰的衝洗,已經看不見痕跡。然而,王萍的丈夫王子凱很難忘記那一幕,“一閉眼,就看到她穿著白大褂從醫院三樓失手墜落的場景。”王子凱說。這個親眼看見妻子墜落的男人受到了嚴重刺激,目光凝滯,反反複複說著一句話:“她是被逼死的!”
王萍是河北省邯鄲市館陶縣醫院神經內科的一名醫生。墜樓前5個小時,她擔任了一名患有心髒病的7歲男童沈誌毅的主治醫生。約兩個半小時後,沈誌毅因輸液感到不適,搶救無效身亡。沈誌毅家屬認定是醫療事故,前後兩次對她進行激烈的辱罵毆打,她被迫躲進醫生辦公室的隔斷間裏。
被困半個小時不易脫身的王萍,最終在21時35分左右,選擇用床單係住暖氣管從窗戶逃生,不料失手墜樓。30多個小時的搶救未能挽回王萍的生命,白色的布單覆蓋了未滿34歲的她。
接診
墜樓的那天,王萍上白班。中午出門前一雙兒女豆豆和優優送她到門口,喊著:“媽媽,我等你回來。”王萍轉身和他們告別,留下一串匆忙的腳步聲。
到了醫院換上白大褂後,王萍有忙不完的活。她曾因為工作壓力而長時間失眠。“再見了,我的2012,迎接2013,我失眠了,新的一年開始了,不知我的命運會不會有所轉機。”這是今年年初王萍寫在QQ上的簽名。盡管如此,在她患者的記憶裏,這個身材微胖、個頭不高、圓臉、戴副眼鏡的女醫生總是帶著笑容。
7歲男童沈誌毅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但在父親沈光口中,孩子身體健康,愛吃排骨和大米飯,從小喜歡玩電腦,在館陶縣前石玉村上小學,喜歡到處亂跑。由於孩子大部分時間由媽媽照顧,沈光管得不多,這位父親不能準確說清孩子讀幾年級。
當天中午,在姥姥家吃完飯的沈誌毅咳嗽得厲害,由沈光和妻子開車把他送往縣醫院。接診的馬金娥是神經內一科的主任,與孩子的姑姑相熟。
沈光稱這次來醫院就是看咳嗽,原本準備開點藥回家去輸液,但由於怕把握不好“一分鍾六滴”的進度,他在馬金娥的建議下決定讓孩子住院。
馬金娥事後告訴王萍的弟弟王鳴,自己當時對沈光說過:“你這小孩的病情不好了,進來也就是等。不過在家等和在這裏等是兩個概念。”
下午4點24分,沈誌毅由門診轉移到了神經內科住院部3號病房。這是患兒沈誌毅與醫生王萍的第一次相遇。
同病房的病人黃勝(化名)稱,“孩子進來時就已經喘得不行了。手、嘴唇等部位都發紫。”
16點37分,王萍在沈誌毅的電子病曆上寫下了“病危”、“I級護理”、“絕對臥床”、“低鹽低脂飲食”等字句。
給孩子查完體回來,王萍摘掉眼鏡擦著眼淚和同事“館陶吧吧”(在百度“館陶吧”中發帖時用的網名,身份為王萍的同事)說:“我覺得孩子很可憐。”
16點40分,護士牛青開始給沈誌毅輸液,並於50分鍾後進行體溫測量與心電圖檢測。檢查的結果是:體溫38度,心跳176次。在沈光給記者提供的心電圖上顯示有“室上性心動過速”的字樣。
據館陶縣官方披露的救治信息,沈誌毅此前患有嚴重先天性心髒病,血管畸形,曾在西安第四軍醫大學治療。開胸後醫生發現病情嚴重,未對患者實施手術。
沈光說,西安的那次治療是在5年前,回家後孩子正常上學,一直沒出現問題,直到這次咳嗽發作。
王萍的同事李平(化名)表示,感冒咳嗽是誘發心髒病的重要原因。
當時王萍讓牛青把吊針先停了,並給沈誌毅開了一支鹽酸普羅帕酮注射液,俗稱心律平。沈光回憶,在打了四五分鍾後,孩子開始說難受,“我們想停下來,可王醫生說沒事。不久,孩子就不行了。”
沈家認為是因為王萍的過失導致了此次事故發生。然而,主任馬金娥事後表示:“如果我在,我也是這麽開(藥)。”
當時,已經下班的馬金娥得到消息立馬往回趕。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緊張搶救,沈誌毅的生命還是沒有被挽回。
衝突
沈誌毅停止呼吸後,馬金娥在一旁勸導家屬。“最初的一小時還是保持冷靜的。”事後,馬金娥向王萍弟弟王鳴回憶說。
沈光當時給家裏的長輩親戚都打了電話,說“孩子病得厲害住院了,過來吧”。其實孩子已經斷氣,隻是沈光不好在電話裏說。而沈誌毅的爺爺有心髒病,在孩子過世後的第二天,沈家才敢把消息告訴他。
7點左右,醫生叫沈家人過去談話。沈光和孩子的姑姑、奶奶、舅舅四人去了醫生辦公室,“馬主任說藥沒錯,量也沒錯,方子沒錯。然後她說心律平打了26ml,我們說打了35ml。為此爭執了有20多分鍾。”沈光說。
沈光覺得和他們談不攏,要求找院長、王萍、牛青來對質,把事情經過說一次。副院長吳秋俊將沈光和其他幾位家屬帶到了前樓會議室,“他把馬主任之前的話對我重複了一遍。”“總之沒有談攏。”沈光回憶說。
沈光說,沈家既沒有打人,更沒有砸玻璃。
但是,館陶縣警方的調查卻顯示王萍墜樓之前曾遭圍攻:患兒的父母及親屬認為孩子死亡係醫療事故,他們來到病房三樓的醫生辦公室,找到了主治醫生王萍,並對王進行辱罵毆打。隨後,他們被聞訊而來的醫院人員拉開,醫院領導帶著一部分家屬去其他辦公室談判。為防止進一步衝突,醫院工作人員與另外一部分家屬在醫生辦公室隔斷外間及門口處交涉解釋,此時王萍在隔斷裏間。
事後,中國醫師協會在官網上發文質疑,稱醫院讓醫生直接麵對患者家屬是失職。
王萍兩次麵對沈家的打罵正是在醫生辦公室。狹小的辦公室被4扇不透明的玻璃門隔斷分成裏外兩間:外間擺著兩張辦公桌作為醫生診療場所,裏間緊挨著窗口擺著一張上下鋪,是醫生休息的地方。
孩子去世後,已經下班的王萍繼續坐在辦公室外間寫病曆。沈家人衝進辦公室,用杯子砸向王萍的胸口,隨後對其進行毆打。在其他醫務人員的保護下,王萍躲到裏間。同時,主任馬金娥、值班護士牛青、護士長崔紅蛾也都被沈家人毆打。不過,李平稱這三人並無明顯外傷,都沒有影響工作,“就是衝著王萍來的。”
沈光和部分沈家人被帶去見副院長吳秋俊,要求進行對質。此時,有醫護人員陪同王萍從裏間出來,結果王萍又遭到一頓打罵。沈家人喊:“要她抵命,打死她,不能讓她跑了。”無法離開辦公室的王萍又躲進了裏間。兩名醫院的工作人員守著靠右邊的沒有鎖的推拉門,不讓沈家人進入。沈家人開始打砸醫院設備,電腦、病曆夾都被砸壞。不久,沈家一名女士用椅子打破了隔斷最左邊的整塊玻璃。
辦公室門外,哭聲、罵聲混合在一起。沒有人知道在長達半小時的時間裏,挨了沈家兩頓打罵的王萍躲在裏間做了什麽,經曆了怎樣的思想鬥爭,最後作出棄門走窗的抉擇。
直到樓外有人喊:“有人跳樓了!”
拉開玻璃門,隻看到一條床單係在暖氣管上,耷拉到窗外1米多長。王萍已經不見。死亡
5月4日,見律師的時候,丈夫王子凱一身簡樸的西裝加運動鞋,低著頭拘謹地坐在一張沒有靠背的椅子上。
談到妻子的死,他垂放在合攏大腿上的雙手沒有停止過顫抖,並不時用手捂住胸口。
他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墜落。
事發那天,臨近下午5時,王子凱給妻子打電話,是王萍的同事接的,說她在搶救病人。
過了一段時間,王子凱接到了妻子王萍的電話,說自己還在忙。
王萍出生於農村,家裏有兩個弟弟,他倆沒有上完初中就到東北打工,每個月往家裏寄錢供姐姐讀書。王萍1999年考上了河北承德醫學院。上學時,王萍為了省錢總是自己帶鹹菜去學校裏吃,吃飯的飯盒是家裏用了多年的茶缸。
比王萍小1歲的王子凱2004年畢業後回到母校館陶縣一中工作。同年,王萍到館陶縣醫院上班。經人介紹,兩人戀愛並於2006年結婚。
王子凱每月工資不到1500元,王萍的待遇高一些,但兩人工資加起來也不到4000塊錢。結婚請喜酒時,王萍連科室的同事都沒敢叫全。結婚頭兩年,小兩口靠租房生活,直到2008年,才貸款買了館陶一中教職工小區的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貸款至今還未還清。
相比之下,沈光家境要殷實一些。沈光原來是給大伯沈英文開車的,目前在沈英文手下接了一個學校項目。沈英文為河北省勞動模範,在當地人稱“大英文”,是邯鄲市一家頗具規模的建築安裝公司的董事長,公司承建的官方項目包括館陶縣人民醫院病房樓。沈英文在家族中頗有威望,孩子去世第二天,沈家人找到了他,沈英文要求他們別鬧了。當天,沈家就把孩子下了葬。
出事當天,王萍上白班,本應該在下午5點半下班,但醫生的工作性質讓加班成為家常便飯。最開始到吃晚飯時王子凱還會給妻子打電話,後來也就不打了。“她有時候跟我說工作太累了,我勸她休息休息,可是她說為了孩子、為了我們這個家,再累也值得。”王子凱回憶說。
那天稍晚些時候,王子凱接到了王萍一個女同事打來的電話,告訴他有患者鬧事,讓他趕快過去。正在給學生上晚自習的王子凱立馬騎電動車往醫院趕。
此時,玻璃門將王萍與氣勢洶洶的沈家人、朝夕相處的同事都相隔開。
玻璃門外,沈家親友在對王萍進行謾罵、高呼償命。
玻璃門內,這個喜歡畢淑敏、喜歡讀《詩經》的女子,這個始終努力提升醫術,為曾經給患者做腰椎穿刺手術失敗而鬱悶的女醫生,在做最後的選擇。
在親人口中,王萍很孝順,可是此前一直因為工作忙、孩子小,回娘家的時間不多。從今年開始,王萍回娘家頻繁了。有時候才上完夜班,第二天她也不休息,帶著兩個孩子就往娘家趕。
王萍表妹也是當地醫務係統人員,由於從事職業相近,兩人聯係頻繁。事發當天,她原本要去找王萍玩,號碼撥了一半,卻被手中的事耽擱了。王萍經常騎著電動車一前一後帶著兩個孩子到表妹家玩,丈夫王子凱也經常隨同。家族裏老老小小有個頭疼腦熱她都上門幫著看病,或者是為他們介紹醫生同事。“她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家裏我姐夫都聽她的。”王萍的表妹說。
但是,對於自己從事的職業,王萍也有迷茫的時候。今年1月份,她的QQ簽名是:“我迷茫了,不知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要想做好一個醫生,先做好一個人。”
那天21時35分左右,王萍把2米長床單的一頭係住暖氣管,自己手拽床單另一頭,試圖從窗戶離開房間,卻失手墜樓。由於頭部和身體右側直接著地,當場腦漿迸裂,瞳孔擴散,內髒嚴重受損。
彼時,身材瘦弱的王子凱因無法突破沈家人和圍觀者的包圍,下樓繞到住院樓後方的空地上。黑暗中他隻看到穿著白大褂的妻子在窗口露了一下身子,就從窗戶上掉下來了,半空中好像還絆了一下二樓的窗台。
他和另一位聞訊趕來的男醫生一起抬著120多斤的王萍往急救室跑。
事後,王子凱回憶妻子當時衣衫不整,身上有多處傷痕,但是分不清是摔傷還是打傷,下嘴唇缺了一塊。
“媽媽,媽媽你快回來!”王子凱把兩歲的兒子優優喊媽媽的聲音錄下來,反複播給王萍聽,希望能給予妻子戰勝死亡的力量。然而,經過30多個小時的搶救,王萍終因傷勢過重,於5月1日2時18分去世。
未來
在王萍跳樓後約20分鍾,即29日21時52分,館陶縣公安局指揮中心才接到警情。王萍家屬質疑,在此之前王萍被辱罵毆打時為何沒有人報警,更沒有出警。
在縣人民醫院的門口處就設有“館陶縣公安局縣醫院治安室”,醒目的標牌上印有警徽。但縣醫院保安說自己已經在這兒上了十多年的班,警務室雖歸醫院管轄,但值守人員需公安局配備,治安室成立至今,沒有警察值守過。
墜樓前3天,王萍在個人空間內轉發了一篇《中國不需要醫生》的文章。這篇文章從醫生的視角講述了一則醫患糾紛的故事:一家醫院搶救頸椎骨折的車禍病人,但曆時9小時後患者死亡,家屬執意要讓主持搶救的醫生償命。
3天後,王萍遭遇了同樣的一幕。
在王萍精心經營的家中,如今煙頭隨意丟棄,無人清掃。屋外,兩大袋垃圾長期堆放,已散發惡臭。客廳中掛著一幅字畫,上麵寫著“家是一個溫馨甜蜜的字眼。在家可以無拘無束地盡享天倫,可以衝破時間的界限去聆聽兒時的笑聲,也可以充氣加油準備揚帆遠航”。
而今,女主人的離開,讓這個家庭集體崩潰。
王萍年過花甲的母親因為傷心過度,流淚昏厥,一談到王萍的死,血壓就飆到160。在她看來,2003年SARS的時候,她的“萍萍”去北京考試,被隔離了四五天都沒事,應該“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才是。
兩個孩子從王萍“頭七”的前一天開始,陸續高燒不退,豆豆睡著的時候還喊:“媽媽別走。”
出事後,丈夫王子凱目光空滯,眼睛總是直直地盯著前方,也不哭。親友的慰問、記者的詢問讓他不斷回憶起墜樓的場景,多次休克脫水昏迷,一直在輸液。在王萍“頭七”的儀式上,這個清瘦寡言的男人,被兩個彪形大漢硬生生地按著,才沒有為墜樓的妻子磕破頭。
此時的王家沒有一個主事的人,對於如何為王萍討一個公道,王家內部還存有分歧。弟弟王鳴很忿恨卻無奈:“我隻是一個農民!”
事發11天以來,沈家沒有人向王萍家屬道歉慰問。沈光頻繁出入派出所,他沒有透露與醫院最後協商的結果。副院長吳秋俊向央視記者否認了已經給沈家賠償的傳言。
縣醫院裏,王萍墜樓的辦公室已經和第四病房調換位置。隔斷被拆下,辦公桌被三張病床替代。盡管作為醫院,館陶縣醫院曆經過無數生老病死,但是醫生李平表示:“這和病人走了不一樣,我們畢竟還是覺得晦氣。”
半個月前,王萍還在這間房裏和同事商量一起報考“執業藥師”資格證。該同事表示考了證可以到藥房工作,比當醫生安全。
醫院的醫生信息欄上,王萍的照片已經用白紙蒙上,院領導的公開聯係方式等信息也被撤下。醫院拒絕接受記者采訪,王萍的同事也大都對媒體保持沉默。一位醫生向經濟觀察報記者透露,“醫院說了不讓議論、不讓跟帖!”一位當事人在央視找到她時以自己有心髒病為由躲開了。一位熟悉當時情況的同事在百度“館陶吧”上說,不敢站出來是因為“自己害怕打擊報複”。
網絡上,各地的醫務工作者對這位女醫生之死表現出了極大關注。王萍的大學同學多數還是在醫療崗位上,在得知王萍去世的消息後,除了惋惜死者,更是對自身職業境遇表示了極大的焦慮,他們相互提醒各自要注意安全,明哲保身。王萍的一位同學甚至表示,今後交待病情要往嚴重裏說,“讓病人和家屬有住了院就像一隻腳踏進棺材的感覺才行。”
(應采訪對象要求,黃勝、李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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