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天堂:一個汶川地震遇難者之子的尋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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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襲向四川蘆山的那一刻,幾山之隔的綿竹同樣晃得厲害。李爸爸剛端上的飯碗摔在了沙發上。他隨即驅車趕往綿竹以西十來裏路的三溪寺元寶山公墓。劉安蘭的墓碑完好,照片已經泛黃。

    那是他的妻子、李力的母親。

    2008年的“5•12”,她永遠駐足於54歲。世間的美麗與紛擾從此不再撥動她的心,歲月的滄桑從此不會為她留與痕跡。

    汶川大地震造成69227人遇難、17923人失蹤。李力至今不知母親應歸入前者或後者。她的遺體始終未能找到。

    今天,36歲的李力終於可以平靜地回憶尋找母親的日子。

    尋找其實並沒有結束。他還想繼續下去,哪怕到自己白發蒼蒼,哪怕——已經5年了。

    1.我回來了,我去找媽媽

    從北京到綿竹,兩千多公裏。這幾乎是震感從西南傳至東北方向的最遠距離。

    在北京宣武門的一座大樓裏,李力感到大地在震動。

    短暫的通話中,父親說自己沒事:“你媽下鄉檢查工作去了,應該也沒問題。”第二天,舅舅卻在電話裏大哭:“你可能見不到她最後一麵了……”

    2008年5月14日7時,飛機離開首都機場。大地震已過去38個小時。

    北京到成都,成都到綿竹。父親的腳受傷了,一瘸一拐地抱著母親的大幅照片走出窩棚。他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被自己惟一的兒子緊緊擁入懷中。

    李力努力微笑,把母親的照片轉了一個方向,貼在父親胸前:“爸爸,不怕,我回來了,我去找媽媽。她一定不會有事。”

    父親沒有說話,轉身把母親的照片包好,壓在窩棚的被子裏。

    2.你的名字在山穀回響

    多方消息確認,母親最後的工作地點在金花。那是一個距離綿竹市中心20多公裏的河穀小鎮,位於龍門山脈深處。

    從綿竹的另一個鄉鎮——興隆鄉學校校長崗位退下後,劉安蘭閑不住,又擔任了市教育局的督導員。無權無利,倒是需要經常下鄉檢查教學工作。這是這個教了幾十年書的鄉村教師喜愛的工作方式。

    道路全毀。車隻開了幾公裏,不得不步行。飛石不斷隨餘震滾落,橋也斷了。兒時曾經掉進水塘、從此被母親嚴禁靠近水邊的李力涉水前行時想,這一次,母親一定會原諒我沒有遵從她的命令。

    村民們一撥撥往山外跑,李力不顧一切往山裏跑。跑過被巨石壓斷的山路,跑過倒塌的村莊,跑過深及至腰部的河水,直到隻剩廢墟的金花學校出現在眼前。

    老鄉們挖出的幾具遺體裏,沒有母親。李力從廢墟各個角落探看每一點殘存空間,一邊拿木棒敲擊還未完全粉碎的牆壁,一邊大聲呼喊母親的名字。那是他這輩子用過的最大聲音。

    惟有山風回響。他跪在已無生命跡象的廢墟上,身體冰涼。

    天黑了。李力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決定:下山。

    父親守在窩棚口張望,腳下堆滿煙頭。“爸,對不起,我沒有找到媽媽。”父親一把將他抱住:“安全回來就好,安全回來就好,現在就剩我和你了,你不能再出什麽事了。”

    80歲的外婆來了。嘴唇囁嚅半天,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

    蠟燭忽明忽暗。窩棚中的每一個人都在沉默,生怕一開口,就會撕裂這脆弱的夜晚。

    3、答案最遠又最近

    獲救的學校同事說,母親“好像”被救走了。

    這條模糊線索,是李力惟一的希望。

    沒有時間睡覺,也睡不著。15日淩晨,李力出發去醫院。

    第一站:什邡人民醫院。盡管已有心理準備,醫院裏、帳篷裏、空地裏擠滿的傷員,還是讓李力揪心。挨著帳篷挨著病床查看、輕輕呼喊母親的名字,那些滿臉血汙、不斷呻吟的鄉親裏,哪一個會是可憐的母親?

    川西的那個五月,格外悶熱。恍惚中,李力看到母親就在某張病床上笑著看自己,跑過去,卻不過是和她體形相似的人。

    從5月15日到5月29日,李力和親朋們走遍什邡、綿竹、德陽、成都、新都、廣漢、眉山、溫江、雙流、青白江、遂寧的所有醫院、救助站和安置點,還有武漢、昆明、長沙、南京、北京、廣州等城市的轉治醫院,都沒有母親。那種時不時看到母親笑臉的恍惚感,一直如影隨形。

    答案猝不及防地到來了。6月中旬,李力找到了最早進入金花的救援者,找到了母親被救出後的照片——是的,就是她,胖胖的,長發,雙眉緊鎖,滿臉的泥。

    一個多月來的所有不確定,此時有了一個確定的解釋:由於道路不通,劉安蘭在5月13日獲救後未能及時後送,逝於車上。

    生與死之間,就差那麽一段路,那麽一點點。
4.墓前開滿鮮花

    瞞著對方,是李力和父親在獲知結果時的共同反應。

    哪裏瞞得住。

    李力怨自己去晚了一天,5月13日就進山、因道路艱難而退回的父親則至今喃喃:“如果那天堅持進去了,可能就找到你媽了。還是怪我,還是怪我……”

    也許,隻是也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劉安蘭與親人曾經那麽近。

    遺體留樣與DNA鑒定不符,什邡市殯儀館卻隻剩下一個無名、也無照片比對的骨灰盒。

    這是2008年8月,生還已幾無可能。遺體究竟被送到了哪裏,卻似乎成了永遠的謎。

    李力隻能把這個骨灰盒帶回家。三年後,骨灰與劉安蘭的衣冠一起入土。

    不知那是另一個無處安放的靈魂,還是自己的母親。

    相信那就是她,總比永遠消失在廢墟下令人安慰。但李力也希望不是,希望母親最後時刻的見證者們都記錯了,希望她奇跡般獲救、爾後生活在大山深處某個角落。

    ——即使她昏迷至今,即使她無法行走,即使她像電視劇的劇情那樣失憶了、不認得親人了,那也多好啊。

    5.沒有了母親的孩子

    李力是我中學6年的同窗好友。大學畢業後,我們又一起在北京闖蕩,一起跌跌撞撞,一起學著像成年人那樣世故而又心存天真。

    過去,我們喊他“李胖”、“肥肥”。在尋找母親的那一個月裏,他瘦了三四十斤,自此變成另一個他。

    5年前,我也曾在自己踏訪的每一座醫院尋找劉安蘭的名字、在每一間重症監護室辨認那些昏迷的麵孔。3年前的春天,我去了趟金花,沿著李力當年進山的路。重建的金花學校漂亮極了,嶄新得不見一絲災難痕跡。陽光如玉,我也有些恍惚。總覺得她沒有去別的地方, 她就躺在金花學校底下的泥土裏,可以聽見孩子們的讀書聲與嬉鬧。

    從金花回京,我特想邀他喝場酒,卻又忍住了。我怕他醉,更怕看他醉。在親近的人麵前,回避傷痛是一種本能,而不管你怎樣去試圖撫平哀愁,都是無力。

    李力變成了一個業餘地震研究者。他關注網上各種靠譜不靠譜的預測,在世界各地發生地震的第一時間以堪比新華社快訊的速度把消息發給我,並在自己“粉絲”量並不龐大的微博上對救災行動提出建議。

    雖然不提“母親”二字,我知道,這就是我們觸碰這個話題的方式。

    6.我的世界隻剩一個節日

    年輕時,我們把親情置於一個能夠被犧牲、被妥協、被覆蓋的地帶。為了奔赴人生所往,我們可以不辭而別;為了履行某種社會責任,我們可以奪走原本屬於家庭的時間與熱情。

    人生就是一個輪回。在走過一些路、經過一些事之後重新發現,親情永遠是我們的根。關於生命的所有終極問題,它是惟一的、惟一的答案。它隨生命而來,卻不隨生命而止。

    如果說有一劑藥可以減卻親情之殤,那隻會是生活。

    沒有母親的日子仍在繼續,陰晴雨雪春風秋月。它如滴水拍石,期望有一天可以擊穿堅岩,讓人徹底掙脫痛楚與遺憾。

    顯然,5年的時間並不夠。

    5年裏,李力不再過生日,不再聽與母親有關的歌。但——

    看到香煙,他會想到媽媽一邊勸他戒煙,一邊在兒子離家時悄悄往他包裏塞煙的樣子;

    看到年畫,他會想到媽媽和自己一起去綿竹月波街那家畫荘挑選年畫的樣子;

    看到枇杷,他會想起媽媽推說怕甜、非得把果子讓給兒子吃的樣子;

    看到米粉,他會想起媽媽一大早從樓下端回熱氣騰騰米粉的樣子;

    看到鞋墊,他會想起媽媽把自己的臭鞋墊刷得幹幹淨淨、晾曬得清爽透徹的樣子……

    您的樣子,就在那裏。母愛無所報,人生更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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