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五七中學紀事》

來源: wanghero 2013-04-06 13:27:5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60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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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中學的那個年月,中國的土地上,存在有很多五七中學。這個“五七”來自於毛澤東的“五七指示”,即1966年5月7日,毛給林彪的一封信,信裏主要說的是軍隊,要把軍隊變成一所大學校,學軍事,學文化,又是工廠,又可以產生農副產品。但同時要求各行各業,尤其是教育領域,也要這樣做。毛澤東寫這封信的時候,腦子裏裝的,多半是五四時期他們辦共產主義菜園子的設想。菜園子裏一應俱全,自給自足。一邊讀書,一邊生產自己需要的一切,男歡女愛,詩情畫意。隻是當年菜園子沒來得及辦,同誌們就去革命了。這回輪到他要發動文化大革命了,菜園子的理想藍圖,居然又奇跡般地複活了。從那以後,中國以五七命名的學校就比較多了,用於承載下放幹部的,叫做“五七幹校”,而裝中學生的,就叫五七中學。但不知為何,好像很少聽說有五七小學和五七大學的。

在文革前,中學還是挺稀罕的,農村出一個中學生,跟個秀才似的,就是大知識分子了。文革以摧枯拉朽之勢,改變了這一貧窮落後的麵貌,一夜之間,就普及了中學教育。至少在我的視野之內,所有能上學孩子,都上了中學,反正也不用考試,也不學什麽,叫你是中學生你就是中學生。但是,實際上並非所有的中學都變成了五七中學,原來基礎比較好的中學還存在。我當時所在的農場,文革中改製成為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團,原來沒有中學,隻有一個小學戴帽的初中班,文革中,稀裏糊塗就變成全日製的中學,這所中學,也沒有走五七道路。

雖然毛澤東的指示是說,要學文、學軍,亦工亦農,但對於農村而言,所謂的五七中學,就是要多幹農活,半工半讀。其實,在文革最初的革命浪潮一過,複課鬧革命的學校,就已經沒有正常的教學秩序了。大部分時間除了大批判就是勞動,偶爾上點文化課,也不過就是讓孩子們換了一個玩鬧的場地,老師基本上無論怎麽講,都沒有人聽的。在講台上的老師,最要緊的不是講課,而是隨時防備飛來的石子或者泥巴,練得個個身手矯捷。這樣的學生,別看上課打鬧,但拉到地裏幹活,卻還真能頂點事。原因是當時農場的半大孩子,大多為農工子弟,從小就是農活的好手,加上出來幹活,能管頓飯,有時幹一天還有一毛多錢的補貼,比上課強太多了,所以有積極性。

即便所謂的正規中學也不好好上課,但在大人眼裏,還是暗中希望孩子上正規中學。文革的革命時期一過,權勢馬上出來發言。建設五七中學,場部,當時叫團部人家的子弟依然留在原來的中學,而各個連隊不到工作年齡的孩子,都被送到五七中學,當然,也有人家幹脆讓這些孩子在家幫大人做家務的,在他們眼裏,反正上學也學不到什麽,還不如放孩子在家做點看孩子,挖野菜喂豬這樣的事。

我家當時已經從場部(當時叫團部)被趕到了連隊,所以,15歲的我,隻能去五七中學上學。這所中學,原來是一個連隊,不知怎麽就撤掉了,我們去的時候,好些老職工還在,都搖身一變,成了校工。校工雖然多,但教室卻沒有。我們就在連隊的禮堂上課,所有人都坐在舞台上。禮堂的另一側,就是食堂的夥房。好些機靈的同學,可以從夥房的倉庫裏,偷出豆包和饅頭來。可惜禮堂的光線不好,當時我的個子很高,坐在最後一排,可以偷懶不聽課,自己看書,一學期下來,眼睛就近視了。等到春暖花開,我們就自己蓋教室。

有意思的是,我們這個五七中學醞釀辦的時候,林彪還在台上,等辦起來的時候,已經是1972年的早春,副統帥頭年9·13已翹了,全國上下在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軍歌,痛批林彪反革命集團了。說實在的,林彪翹了,毛給林彪的信,也多少減了一點光環。別的不說,至少我們不再每年5月7日開會紀念五七指示發表多少周年了。但是,五七道路卻還是得走,我們的中學依舊半工半讀,半天勞動,半天上課。當時整個黑龍江的學校學期是跟日曆同步的,新學年伊始,就是開春。當年似乎還沒有地球變暖的問題,天氣比今天要冷得多,陽曆二月,依舊滴水成冰。當年北大荒冬天吃菜,全靠菜窖儲藏,老三樣,土豆、白菜加蘿卜。如果菜窖塌了,或者沒菜窖,就隻能吃凍菜。一個連隊撤銷,注定是狼藉一片,房子能保存下來就不錯了,菜窖肯定沒了。所以,我們入學的時候,天天吃凍白菜湯,上麵澆一點明油,幾個油星閃閃的,下麵是爛兮兮的菜幫子。早晚兩頓陳玉米麵的發糕,中午一頓饅頭。在我全部的北大荒生活經曆中,凍菜湯大概是最難吃的東西,比我們早些年用野菜麩子弄的憶苦飯都難以下咽。這樣的東西,再配上陳玉米麵的發糕,讓同學們對吃飯頓時大為頭痛。當年的黑龍江墾區,人少地多,機械化程度又高,上繳糧食多,但自己的黑地也多,糧食和副食品都比較多,改成兵團,讓現役軍人接手之後,雖然生產下滑得厲害,但畢竟底子厚,我們吃飯從來沒像周圍公社那樣出問題,一年幾個月的缺糧。而且說實在的,盡管在那個匱乏的歲月,黑龍江墾區,一直都吃的不錯,細糧的比例,比當時中國絕大多數城市都高。現在突然之間讓我們吃這個,多數人都受不了,開學沒幾天,就有好幾個同學不告而別,被家長接走了。

剩下的人對付這樣糟糕的夥食,也有應對之術,中午吃飯的時候,多拿幾個饅頭,留著晚上吃。更牛的人就去後來夥房倉庫偷,那裏麵居然有我們根本見不到的豆包。後來,鑒於發糕剩的太多,饅頭消耗過多,夥房采取措施,要求學生一次隻能拿一隻手能拿走的。這也難不倒我的同學,他們一隻手指頭縫裏夾一個,還是可以拿走4個。有個姓馬的同學的手指頭又細又長,居然一次可以拿五個。菜不好,就靠家裏支援,富裕點的有肉醬,差一點的有辣醬或者鹹菜。當時我父親還在牛棚,家裏處境艱難,母親根本無心照管我,什麽都沒有,我也不要。我當年味覺似乎有點問題,對好吃的東西超級不敏感,似乎吃什麽都行。從那時起,我也不知根據什麽,就給自己定了飯量標準,早中晚一律兩個,不管是發糕還是饅頭,凍菜湯也眉頭不皺地吞下。吃飯,對我而言,就是例行公事。這個習慣後來上大學之後,依然保留,跟人夥著打飯,邊看書邊吃,常常忘記自己吃了幾個,拿下一個的時候,要問一問,如果夥伴說吃了一個,就再吃一個,如果說吃了兩個,就罷手。有時候夥伴常常逗我,明明吃了兩個,非說隻吃一個,結果害得我吃了三個。

如此把吃飯當任務,是因為當年的我胸有大誌,總是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以後肯定能幹大事(看來李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絕對是有道理的)。文革的革命熱潮開始之初,我正好學會看書,那種沒畫都是字的書。破四舊的風潮,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刮得不是太厲害,我們家還剩下了幾本蘇聯小說。沒書看,隻好啃這幾本豎排繁體而且意思不大的磚頭。啃完之後,戰場轉移,誰家有書,就纏著人家借,不借就不走。反正那時候,時間有的是,隻要臉皮厚,不愁借不出書來。最過癮的,就是我們那裏有個造反派頭子,抄家抄出來不少的小說,盡入私囊,可是不久,他不知因為什麽原因也進了牛棚。我的一個好朋友跟他兒子很熟,就拿像章之類的小玩意,從他兒子那裏一本本換出來,幾個人傳著看。在那個年月,尤其是我被學校開除的那一年(我跟我的班主任關係一直緊張,父母都被關牛棚之後,他是學校革委會副主任,大權在握,尋了一個借口,就給我開除了),看書成了活下去唯一的理由。待到去五七中學的時候,肚子裏已經有好些中外小說了,所謂的四大名著,除了紅樓夢,都看過了。其他如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大小仲馬,司湯達的作品,也看了不少,隻是當時這些書都沒有封皮,看了以後也不知道作者和書名。文革後開禁,再次接觸這些書,才恍然大悟——原來我讀過的。我小學三年級跳了一級,剛到新班級,就趕上文革,課基本就停了,字還沒認全,所以多數的漢字,包括繁體字,都是我看書瞎蒙蒙會的,到現在好些字雖然會用,但依然可能讀錯。

在五七中學,雖然裏麵有幾個同學,都是各個連隊學習最好的,但都沒我這種書癡讀書讀得多。如果跟多數根本連字都不識幾個的同學比,我簡直就是羊群裏的駱駝。不講學習便罷,如果講,我就有很大的優勢。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是個1949年之前的高中生,家裏也有些書。難得的是,這位老師很有些“資產階級教育路線時代”的積習,喜歡學習好的學生,所以,他們的家的書,我都可以借出來讀,記得高爾基的三部曲,《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都是從他那裏借出來的,他們家還有一套沫若文集,雖然詩歌部分看得很讓人吐血,但戲劇部分,在當時還是感到挺過癮的。不久,老師的父親,一個腦子還留在舊中國的老學究也來了,還帶來一部線裝的漢書。我的這位太老師,由於太寂寞,無人可談,竟然跟我結成了忘年交,有空就在一起神聊。太老師最佩服的人,就是班固,好些漢書上的故事,我都是從他嘴裏知道的,也在他的指點下,看了一點沒有標點的漢書。記得當時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剛出版,我還跟太老師討論過,太老師對郭沫若很憤憤,我倒覺得他還馬馬虎虎。

林彪事件之後的中國,即使如我所在的僻地山鄉,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文革的狂熱,一去不複返。如果說,此前我這樣的人看書,還需要偷偷摸摸的話,現在不用了。我們的一些來自上海和北京的知青老師,也大模大樣地以學校的名義買回來不少的“封資修”貨色,說是供教師批判之用。學生按道理嚴禁接觸,但是我卻可以看,不僅看,而且可以帶回宿舍。這些書,現在我記得大部分是一些整理好的古籍選本,比如詩經選注,楚辭選,漢賦選,唐詩三百首,元雜劇選,元曲選以及古代散文選等等,記得還有一套三卷本的中國古代文學史。這些東西,大概當年編的時候,都是為中文係大學生準備的,以我當時的水平,多少有點消化不了。但那個時代,是一個書籍極度缺乏的年月,愛讀書的人,幾乎個個都患了饑渴症,別說一點有注釋的文言文,就是給我們甲骨文,我們也會啃的。最開始看的時候,有時候一篇文章看下來,隻懂一句兩句,然後再看,再看,什麽時候明白什麽時候算。比較難的文章,要看上十幾遍。這樣的啃書法雖然笨,但對於文言文,的確有效。很快,我就可以讀沒有標點和斷句的線裝書了,還時不時地跟我們那些年輕教師炫耀一番,故意跟他們比試,氣得他們夠嗆。驕傲是我終身的缺點,吃了多少虧,都改不了的。當然,當年我的同學,有我這樣愛好的不多。盡管老師已經開始抓學習,而且很快就進入文革後期的鄧小平主政的“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回潮”時期,好些同學也開始注重學習了,偶爾也會考考試,但是,像我這樣看課外書的同道幾乎沒有。因此,我看的書無論放在哪裏,都不會有人碰的。當年的我,十分驕傲,目中無人。當時班裏最愛讀書的同學,最喜歡看的書,就是讀報手冊,裏麵有好些世界地理和政治常識,但這手冊,我幾乎可以背下來,隨他們問什麽問題,都可以應聲而答。至於做所謂的數學難題,早就不在話下了。隻要做題,同學們肯定要來問我,而我,是各科老師特許可以不交作業的。不過,由於回潮的緣故,學習好悄然之間,變成了優點,優勢不小的優點。隻因為我學習好,老師不夠用或者出差的時候,需要我來頂課,有的時候,還讓我以老師的名義出差去抄一個隻能聽完了記錄回來傳達的文件。從前做狗崽子的那些歧視,不能說完全消除了,但確實不明顯了。

不過,雖然形勢在變,人心也在變,但文革並沒有結束,五七中學,還是五七中學,我們還是得半工半讀。糧食雖然不用自己解決,但吃的菜和肉,必須靠自己。我們這個班,就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大頭,負責種菜,而另外十來個人,負責養豬。由於我在場部中學的時候曾經養過豬,算是懂行的專業人士了,所以,我成了養豬班長。

從原來的連隊飼養員手裏,接過了大大小小一百多頭豬,我們的生意就開張了。當時的養豬,是個又髒又累的活兒,我們得弄飼料,弄野菜,用大鍋煮豬食,還要清理豬圈。一下課,就得往豬圈跑。但是我們幹得很來勁,滿世界張羅給豬弄吃的。看書一般都在上課時間,因為那時的課本超薄,也超級簡單,一學期的課程,一上午就可以自學完畢,所以老師在上麵講,我基本不聽,看我的課外書。老師也不管我,有時會走過來,翻一翻我看的書,如果感興趣,就說等你看完了,借我看看。晚上喂完了豬,也有大段的時間,那時候我們學校沒有電,學生老師人手一個自造的小油燈。沒有煤油,但柴油免費供應。柴油煙大,一夜看書下來,兩個鼻孔熏得黑黑的,接茬就可以扮成竇爾敦。我眼睛近視,估計跟這油燈有直接的關係。但是,用這樣的照明方式,可以不考慮時間,愛看多久就看多久,記得第一次《紅樓夢》,就是在油燈下讀的,不像現在的大學,到時候就統一熄燈。

我們的學校位於大山裏,有野雞,野兔、麅子,也有狼。膽那裏最牛也最常見的動物是烏鴉,它們成群結隊,可以輕易打敗老鷹。都說老鷹抓小雞,如果老百姓不留神,烏鴉們不僅會把小雞抓走,連老母雞一並搶掠。我們養的小豬,個個都沒有尾巴,耳朵殘缺,都是烏鴉們的傑作。有時候,眼看著它們作案,就是製止不了,人家不僅動作快,而且臉皮厚,趕去複來。山裏蚊子不多,但牛虻多,蒼蠅多,大小各種品種都有,而且非常傻,常常直截了當地撲上來叮你,從不知躲避,用手一拍就能拍死。但是我們的豬,往往被它們叮得很慘。當然,最大的威脅還是狼,剛接手不久,小豬就丟了兩個,校工們說是狼弄走了。他們還說,漫說小豬,大豬狼一樣可以帶走,用牙咬住豬的脖子,用尾巴趕,趕到山裏,再撲殺。所以,我們隻好重修加固豬圈,在高高圍欄上,用鐵絲和繩子,做了很多的圓圈,據說這樣可以讓多疑的狼懷疑這裏麵有陷阱望而卻步。還好,從那以後,豬就沒丟過。

其實,養豬是個具有技術含量的活兒,單憑我這兩下,拿不下來。學校給我們配了一個女校工,幫我們一起做。這個女校工就是原來那個連隊的老職工,當年也就30多歲,據傳相當風流,事實上也挺風流。長得其實不怎麽好看,不過也不難看。一說起來,都罵她是破鞋,但那些男校工見了她,就像蒼蠅見了血,包括幾個自家老婆長得相當漂亮的也是如此。後來我才知道,在東北農村,破鞋其實是社會裏非常重要和不可或缺的人物,所起的作用,比鄉紳不差。其實,這位風流的大嬸,工作很負責任,心底也相當善良。對那些剛出生的小豬,就像媽媽一樣,時常喃喃地跟它們說話。當年如果沒有她的幫助指導,我們的豬基本上是養不大的。不過,我一想起她的風流,還是未免流露出對她的不屑。我們這些孩子,不知道掩飾,估計她能看出來。

另外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校工,是個山東漢子。姓甚名誰我都忘記了,隻記得大家都叫他二哥。無論在山東還是東北,被人叫做二哥,就是在罵他蠢。但是二哥幹活並不蠢,很會做,也能做。讓他做豆腐,一個人連拉磨的驢都省了,全包。由於經常要到豆腐坊弄豆腐渣,所以我們跟二哥很熟。二哥高興了,就喜歡唱兩口團結就是力量什麽的,嗓門大,不用麥克風十裏地以外都能聽見。二哥還跟我們講當年闖關東時,如何跟俄國人打交道的事,還知道俄語中,官叫哥皮蛋,兵叫騷達子。據他自己講,當年他也是一個領導,管過好多好多的人,處理過外交糾紛,但是後來犯了錯誤,就不領導了。犯了什麽錯誤,二哥死活不肯講。問別人,別人沒告訴我們他犯了什麽錯誤,隻說二哥娶二嫂的事兒。當時的北大荒,山東人很多,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男人要想找媳婦,隻能回老家山東想辦法,二哥也不例外。積攢了好些錢,回山東老家找老婆。但是找來找去,沒人肯跟。老家也沒有什麽正經親戚,沒人賣力幫他,害得他著急上火。二哥急,有人看在眼裏。剛好他們家鄉有個寡婦,自己帶著四個孩子,活得很艱難,有人就想把寡婦塞給二哥。寡婦其貌不揚,歲數又大,二哥即使二,也斷然不肯的。於是他們就讓寡婦的妹妹出麵相親,二哥樂了。所有的事都辦停當,到了上火車那天,結果來的是寡婦和四個孩子。登時傻眼的二哥想翻臉,看著寡婦和孩子哭得慘,心一軟,就把人帶回來了,於是,我們有了二嫂。跟這樣的校工在一起工作,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情,可惜,當年的我心高氣傲,根本沒把這兩人放在眼裏。現在想起來,我對他們實在是太不尊重了,一生氣,就吆三喝四的。

我們養的豬,一隻一隻進了湯鍋,我們的生活也得到了極大地改善,雖然食無魚,但畢竟吃有肉了。自己種的菜也下來了,同學們吃飯不再皺眉頭了。隻是,作為飼養者,我始終拒絕幫著抓豬,不肯幫忙殺豬。不是怕髒怕累,而是不忍。盡管,殺豬的二哥告訴我,這實際上是一門技術活兒,學會了,人家不敢小瞧你的。

盡管我是養豬班長,全校最有技術含量的職務之一,但其他的活兒也要做,比如春天植樹,整個班拉出去,到較遠的山上,豬則暫時交給校工照管。記得我們栽的是落葉鬆,一個個非常小的樹苗,長不盈尺。林場的技術員給我們講了技術要領之後,人人都非常認真,先挖坑,放苗,覆上浮土再輕輕提一下,然後放土踩實,再用草皮蓋上。完全按技術要求操作,栽得很慢,但成活率高。最關鍵的是,栽樹都是男女生搭配,一天下來,累的要命,但大家卻都很高興。當時我和搭檔一連幾天創下全校最高紀錄,越幹越興奮。多少年後,我乘車路過我們栽樹的地方,隻見成片的落葉鬆已經長大成林,鬱鬱青青,興奮地在車上要蹦起來。

還有值得一提的事,是我們學校的運動會。我報了兩項,一項是五千米長跑,一項是扔手榴彈。我是個不愛運動的人,籃球乒乓球,一概不會。報名參賽,完全是因為養豬班的同學起哄,同時感覺這兩項自己還有點自信。活兒忙,沒時間訓練,到時候上去就跑,那知道人家都比我強,兩圈下來,我就成最後一名了。扔手榴彈的成績要好點,扔得很遠,可惜準頭差點,三個彈都偏離了擲彈區,每個都砸到了學校的水房上,把個油氈紙做的房頂,砸個稀爛。幸好,當時裏麵沒有人。所以,運動會完了,我一點沒閑著,跟老師一起幫人修水房,聽燒水校工的嘮叨。

活幹多了,生活好了,我居然近視了。也沒有地方配眼鏡,就這樣瞎糊糊地到處撞,上課看不清黑板,正好不聽老師講課。但是好像……我開始戀愛了。說是好像,是因為自己也朦朦朧朧的。的確是喜歡班裏一個文靜,看起來美得不行的女孩子。這位女同學不愛說話,也很少笑,但我們一起幹活的時候,卻總能聽到她的笑聲。但是要聲明一下,她的笑不是我逗的,反正她跟我一起,就是愛笑。就這樣,隻記得某一天我好像突然被一種東西撞了一下,然後一夜無眠,腦袋裏全是這個女孩子的影子。第二天照鏡子,發現我長出了一根白頭發。當時其實沒有意識到,我戀愛了,但現在看來,就是這麽回事。戀愛的原因,據我的班主任老師後來分析,是因為我看了《紅樓夢》。其實,當時我雖然堅持看完了這部過於有名的大作,但完全稀裏糊塗,隻記得一會兒請安,兩會兒宴會,一點好都沒看出來。《紅樓夢》的好,我是後來做農工之後,看多了才體會到的,當時還真沒這個水平,真的。如果真的是小說的影響,誘發了我的愛情,可能還是《紅與黑》這樣的西方名著。可是,當時在五七中學,我已經基本上不看這些了。這場戀愛,其實還沒等開始,就被人扼殺在搖籃裏。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被憋得實在受不了的我,寫了一首長詩,認真抄在作文本上,再用心裁下來,用心折成一個自以為很漂亮的樣子,悄放我喜歡的女孩子的課本裏,自己忐忑地等待著消息。消息始終沒有來,災難卻來了。原來,這封信,女孩子還沒等打開看,就被團支書發現拿走傳看之後上交老師了。在那個時代,不言而喻,老師很生氣,後果很嚴重。詩裏寫了什麽,現在我已經記不得了,好像應該是讚美她的,大概搜羅了我所有知道的讚美詞匯,但肯定沒有表白。盡管如此,還是被老師們一致認為是首情詩。更糟的是,在我還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同學們一時間也都知道我犯了資產階級思想的嚴重錯誤。那幾天,誰見了我,眼神都不對,都像看我們那位“破鞋”大嬸似的。隨即我的養豬班長被撤,語文課代表也不能當了。總之,我惹起了一場風波,動靜還不小。但當時的我,居然一點都沒感覺到自己錯了。後來聽老師講,老師和同學們都對我如此資產階級,如此流氓,感到很憤怒。沒開大會批判我,已經是很寬大了。其實,當時我已經做好了答辯的準備,有一肚子的詞兒來應付,結果一句沒用上。其實真要是開批判會,我如此抗辯的話,很可能會挨頓好揍。

我的戀愛風波,跟當年末莊阿Q的戀愛風波一樣,很快就平息了。一些同學很興奮,一些同學很失落,我養過的豬們,也很失落,因為後來它們就沒有被好好待過了。但總的來說,事很快過去了,都是些孩子,忘事快。這年,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回潮達到了高潮,我們師舉行了一次全師語文數學的統一考試。當時受戀愛風波的影響,我對考試一點心思都沒有,甚至公然宣稱拒絕複習。最後考試的時候,發現數學的題目出奇地簡單,太輕鬆了,但是,一向粗心的我,還是犯了個小錯,沒拿滿分,而語文考試,作文幾乎是一揮即就,看都沒看就交卷,後來判卷的老師說,居然一個錯別字都沒有,得了全師的最高分。那年月唯一的一次全師統考,兩門課和團體總分的第一,都是我們班拿的,我們這個半工半讀的五七中學的高中班。

正像當年的回潮,很快就被文革的激進派擊退一樣,我們學校的輝煌,也很快煙消雲散,連學校最後都解散了。被解散的直接原因,還就是因為我們這個外界看起來特別優秀的班。

統考完,已經是冬天了。冬天下雪之後,我們學校周圍總有野雞出沒,大膽而放肆。我們一位朝鮮族的同學,手很巧,不知從哪裏弄來了鋼管,做了一支土火銃。用牙膏皮(當時還是鉛的)化出了鉛沙做槍子,再從開山炸石頭的農工哪裏弄一點火藥,就可以做獵人了。有那麽一天,早上起來,我們發現教室後麵,有好些野雞。於是那個同學就開始裝藥,放槍子,當一切準備好了之後,野雞居然飛了。獵人和起哄的眾潑皮隻好悻悻地回來,火藥和槍子都沒有退,就把槍放在書桌的抽屜裏,然後幾個同學一起,上老師家玩去了。

這下可出大事了。當時我們的教室,兼做男生宿舍,無論何時,人都挺多,留在教室裏的幾個同學,不知槍裏有藥有彈,有個家夥就拿出槍來,壓上火柴做引火,意思是打個響玩,舉槍衝這個瞄一下,衝那個打一槍,都沒有響。每個被瞄的同學,都挺勇敢,個個拍著胸脯,嚷嚷著衝著打。就在這哄鬧之際,突然,槍真響了,一個同學倒在了血泊中。就在這個時候,幾個知道槍裏有東西的同學,其中包括我,剛好來到門口,相差不過幾秒鍾。我們打死也沒想到,這支土造的打野雞的槍,居然有這麽大的威力,鉛沙直接穿過那位同學的嘴巴,射穿了頸動脈,當時就沒氣了。

後來,老師和校長以及校衛生員都去了,我明明看見那位同學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但還是不相信他會死。直到我們的校長,一個當過兵的大老粗像團部匯報,說某某同學被打犧牲了,才如夢方醒。其實,我已經做好準備,打算送這位同學去團部就醫呢,因為當時這種活兒,都是我的事兒。

一個同學死了,一個同學受了處分,一個同學被抓,班裏就像遭雷打了一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幸好,被抓的同學,被死者的母親給硬保了出來。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位母親,連續幾次跋涉幾百裏,去師部保“殺死”她兒子的“凶手”,在那個時代,如果肇事的同學不被保出來,成為刑事犯,一輩子就交代了了。

當我們全部同學排著隊,抬著盛殮我們同學的棺材,把他埋葬在學校旁邊的山上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我們的厄運還沒有完。過了沒多長時間,我們班的女生,又出了一次大事故。當時宿舍的取暖,是用地火龍,一種低矮的類似火炕的東西,上麵是木板搭的鋪。由於沒有煤,也沒有鍋爐,要想晚上保持溫度,必須睡前把地火龍燒得特別熱,裏麵最好要有沒有燒完的木頭,一直慢慢地在燒才行。但是這樣的燒法,很容易把地火龍燒壞,磚與磚的縫隙開裂,當年我們沒有水泥,地火龍無論如何都弄不嚴實。別的班的女生,沒有這個可能,因為她們柴火不多,但我們班的男生對女生很好(當然也有我一份),給她們扛來了足夠用的柴火,都是大木頭,隨便燒就是。

這樣的燒法,按道理,宿舍裏應該留人,但是,由於回潮的緣故,女生大都喜歡去教室複習功課,宿舍裏燒著火,常常一個人都沒有。終於有一天,地火龍裏的火舌舔掉了磚縫裏的泥沙,舔著了鋪板。而我們班的女生宿舍,恰好在一棟房子的頂頭,當煙冒出來的時候,其他房間裏其他班的女生發現大事不好,趕緊撤離,但不知怎麽誰也不呼救。等到我們班主任老師發現的時候,已經濃煙滾滾了。偏偏他也毫無經驗,居然一拳把窗戶打碎,想要撲進去救火,外麵的風一進去,原來的煙馬上變成了大火,直衝屋頂,於是,火就沒法收拾了。我們整個學校,隻有一眼井,我們一桶一桶地打水,一會兒,井就幹了,往上潑雪,也無濟於事。眼看著大火把一棟房子都燒幹淨,我們班女同學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變成了徹底的無產階級,一無所有。還好,整個過程,一個人沒有傷到,除了我們班主任的手腕。火災過火後,男生宿舍緊急合並,一個床位睡兩個人,給女生騰地方。我們班的女生,一夜誰也睡不著。

事情過後,別的班同學笑話我們,說你們班真優秀,男的殺人,女的放火。怎麽辦呢?好像說的沒錯。

再後來,我們班的女生,每人得到了一床救濟的被子,勉強過完了這個學期。當我們擠上大卡車,離開學校的時候,被告知,這所學校不辦了,明年,我們要集體轉學到另外一所中學,一所設在一個營部的中學。這所中學,不叫五七中學了。在車上,我們甚至沒機會跟我們親手養的豬,親手蓋的房子,親手開的菜地和我們安眠在山頂的親愛的同學告別,就這樣一溜煙走了。

那天,下著小雪,五七中學,雪霧迷蒙,一會兒,就什麽都看不見了。車上,凜冽的風,刺骨。北大荒的冬天,零下30度,到下車的時候,人都快凍僵了。從那時到今天,我一直都沒有回去過,有人告訴我,那裏已經修了水庫,五七中學已經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了。我們葬在山巔的同學的靈魂,可還安寧?


作者:張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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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棒! -不痛不痛- 給 不痛不痛 發送悄悄話 (58 bytes) () 04/06/2013 postreply 15:07:36

非常喜歡這樣的文字,真正的曆史 -千裏快哉風- 給 千裏快哉風 發送悄悄話 千裏快哉風 的博客首頁 (6 bytes) () 04/06/2013 postreply 17:32:54

老張語文科代表被撤以後,本哥們接替。 -交流什麽- 給 交流什麽 發送悄悄話 (290 bytes) () 04/06/2013 postreply 17:40:10

好文!想起當年在57幹校。。。 -賭城安家- 給 賭城安家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6/2013 postreply 22:4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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