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草原哀歌

來源: v5 2013-03-28 19:00:5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924 bytes)

草原哀歌

B

達茂旗沙如大隊附近漫野的風機。

這個月初,我在紐約的公寓裏收到一封來自內蒙古的電子郵件。發信人是個90後的蒙古族姑娘,她對家中情況的敘說將我的記憶帶回兩年前和她相識的時候。

我和烏伊漢認識是她來北京大學做交換生。2011年春天,還在內蒙古大學念書的她,作為蒙族學生的代表到北京進行為期半年的學習。當時我剛剛去過鄂爾多斯的康巴什“鬼城”,對內蒙粗獷而高速的經濟擴張有十足的興趣。在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我請烏伊漢去學校附近一家咖啡廳聊天,這個在課堂上從來拘束不多言的姑娘,在敘說家裏的情況時語速竟稍微有些激動。

我爸爸媽媽都是牧民,”她說,“在草原上放羊的。我家裏有200多隻羊,但是現在我們那都是禁牧的,說是牛羊多了破壞草場。隻要被發現我們在偷牧,大隊就會來罰款。”

“大隊”指的是當地的禁牧大隊。烏伊漢所來自的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達茂旗)是內蒙古自治區全麵禁牧的一個旗縣,隸屬包頭市管轄。政府給出的理由是:連年超載放牧、無節製開礦墾殖,造成草原生態全麵惡化。於是從2008年1月1日開始,全旗縣禁牧,暫定10年。

但是烏伊漢告訴我,在牧民被勒令停止放牧後,草原上的開發並未中止。發電的三叉風機在草原上一個個栽下,白雲鄂博的稀土礦開采如火如荼,載著不知是風機設備還是礦石的大卡車從草原上呼嘯而過,沙塵彌漫滿天。而牧民禁牧所獲得的賠償,隻有區區每年每畝4.8元,比本來就不高的國家禁牧補助標準6元/畝/年還低了五分之一。

僅僅是那一個晚上的對談,就讓我起了上草原的念頭。2011年夏天,我從北京坐火車到包頭,烏伊漢和母親娜仁高娃在包頭火車站接我。我們一起坐大巴到達茂旗長途汽車站,然後她的父親雙權開著車載我們回草原上的家。

2008年買的捷達小車在土路上顛簸。沿路能看見不少白雲鄂博的標識——我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初中的地理課本上就有寫:白雲鄂博有世界上最大的稀土礦藏。稀土,這種被廣泛應用於現代高科技產品製作的礦物,是令中國頗為自豪的一種資源。中國的稀土儲量占到世界的四分之一左右,但是因為生產成本廉價,中國的稀土出口占到全球的90%還多。然而在課本或新聞上讀到這種抽象的數字,和在被進出礦區的大卡車壓壞的土路上行駛是兩回事。我們是在夜間行車的,揚沙和四處裸露著黃土和岩石的草場還看不到。

到了烏伊漢的家裏——嚴格來講,是她親戚的家裏——她自己家在日光大隊的土房因為建在公路邊上,很難偷牧,而隻憑禁牧補貼又無法生活,隻好搬來沙如大隊親戚家的空房,借他們的草場偷牧。這間平房還沒有通電,烏伊漢的父母在房子後麵豎了一個小風車,白天風車轉動發電,供晚上短暫的使用。

這裏的牧民們是沒有夜生活的,他們的作息和自家的牛羊一致:早上5點鍾起來去喂牛、擠奶、放羊,晚上牛羊收圈了、天黑了,他們也就上炕了。廁所是沒有的,無論大小解,都在草原上解決。就算是女性用過的衛生巾,也是在草原上挖個小坑就地掩埋。洗澡是鎮上才有的奢侈,母親娜仁高娃告訴我,他們大概一個月去一次鎮上的公共澡堂。

草原上的水是珍稀品。家裏用的水全部要靠父母挑回。近幾年由於挖礦,地下水位下降得厲害,牧民挖的井一般又不深,挑水、飲牛羊變得格外困難。井水用完一次,需要等一個小時,新的水才能出來。烏伊漢的母親在門口的一個小洗臉盆裏舀了一盆井水,叫我洗臉洗手。我用肥皂洗後,以為要換水,但是烏伊漢、母親、父親,便按著這樣的順序來用同一盆子裏的水了。

翌日清晨,我等烏伊漢的母親喂完牛,便開始和她談草原上的情況。實際上,她自家所在的日光大隊,從2002年便開始禁牧了。第一年沒有草場補貼,從第二年開始每年每畝發4.8元。烏伊漢家原本有2000多畝草場,七八百隻羊,一年的毛收入能夠有20萬元。禁牧後,每年的草場補貼總共是小一萬元,偷著養的200隻羊一年能有5萬元收入。烏伊漢在呼和浩特一年念書的夥食費要3800元,學費有政府的補貼,因為是禁牧家庭的孩子。

娜仁高娃給我算完賬後,問我:“一年才補這點錢,和公務員怎麽比呢?”

偷著放牧的牧民還要麵臨來自禁牧大隊的罰款,不交錢就逮羊。牧區實行禁牧之後,羊的數量銳減而價格猛漲。2008年的時候一隻公羊七八百元,現在好點、肥點的公羊都要2000元出頭。所以如果罰款在幾百元或者一千多,牧民都會交錢了事。

有的時候他們對罰款的方式也有些懷疑。“2010年的時候,禁牧大隊沒來我家草場(查羊),直接打電話要我們過去交罰款,”娜仁高娃說,“叔叔(烏伊漢的父親)開著車把錢送過去的。罰款他們也給收據,上麵蓋著政府的公章。”

另一戶沙如大隊的牧民碰到過更蹊蹺的事情。原來在達茂旗統計局任職的劉英平跟我說,2009年的時候達茂旗畜牧局來家裏罰了他2000元,因為家裏偷著養了幾百隻羊。但是罰款的人隻給打了1500元的收據,“說另外500元是加油費。”

“我們罰錢也得養,不然我60歲的人連個醫保都沒有,”劉英平說,他是漢族。“我跟禁牧大隊的講,你給我們‘草場補貼’,但是補貼的前提是你有基礎收入。草場養羊就是我們的經濟基礎呀!我們退休了沒有工資呀。這個補貼就是我們的工資嗎?”

劉英平60歲的老伴劉鳳英在旁邊插嘴:“有一次他們來了,說不讓拉羊就要罰錢。我告訴他們,我老了,你小的,都拚了命的話,我個老命換你個小命。”

讓劉氏夫婦頭痛的不僅是捉迷藏一樣的放羊和罰款。實際上,隻要他們每年繳一定的罰款,就被畜牧局默許可以放羊,盡管數量不多。真正困擾他們的,是離家不遠處幾乎24小時轉動的風機,“轟隆隆的聲音,像大卡車開動的那種聲音,晚上都睡不著覺。”

劉鳳英有心髒病,怕休息不好,但是栽風機的土地是政府從牧民的手中買斷的,每畝326元,他們無權再去爭執。據他們講,包頭郊區每畝地的賠償能有1萬多,如果離開草原到鎮上去買房子,一平米要2000多。這個等式,他們怎麽也劃不過來。

我跟烏伊漢說,我們去風機那裏看看。

我們兩個開著她父親的捷達車,從禁牧區開到栽風機的地方。漫山遍野的白色的三叉風機,這種情景印在那種藍天綠草的招貼畫上,就是一個國家新能源起步最好的闡釋。然而當你麵對麵站在高聳的風機跟前,感受到的隻是那種拔地而起的突兀和草場流失的荒蕪。

我們去的那天並沒有風,風機沒有轉動。天空灰蒙蒙的,低沉地籠罩在這一片內蒙的草原上。安插風機的地方都被鏟平或者是炸平了,周圍有很多碎石,草原上麵的草是一小叢一小叢的,像得了斑禿的人,不知道是因為地下水缺失旱的,還是其他原因。

我在烏伊漢家住了四天,上午或者下午跟著他們去放羊,餘下的時間便讓她帶著我和附近的牧民聊天。在我采訪的十幾位牧民裏,竟沒有一個人提到草場的生態環境在禁牧後有所改善。當我試著問,會不會草場的改善不是肉眼能輕易觀察到的時候,布和朝魯,一個從12歲小學畢業就開始放羊的老牧民帶我去他的院子外麵,讓我看過往的卡車。

不一會兒,遠處一輛暗紅色的雙節大卡車開過來了,所過之處,揚起一片沙塵,拖得長長地跟在卡車後麵,慢慢擴散開來。

“一會兒就飄過來了,趕快進屋吧,”布和朝魯說。

“現在國家號召保護生態,但是都那麽大礦,白雲(鄂博)有風的,那風沙!這就不叫保護生態了吧。”布和朝魯邊抽著煙邊說。他的妻子淘格少坐在炕旁邊的椅子上磕著瓜子,她每天早上也是5點多起床,斷牛羊、擠牛奶、做酸奶子,自己吃也可以拿出去賣。

“如果真的禁牧,一戶給留三四百隻,還可以生活。但是政府應當也不開礦了吧?”布和朝魯拋出了一個無人應答的問題。“像他們說的,10年(禁牧)後生態平衡了再開礦,對不?這樣一邊禁牧、一邊開礦,對牧民和別人的政策好像不同嘛!”

和娜仁高娃一樣,布和朝魯開始給我算帳。現在偷養的牛羊能有多少收入,加上草補能有多少,但是麵粉漲價了、蔬菜漲價了、大蒜也漲價了……“公務員的工資會漲,但是農牧民的工資是死的。”

他回憶起一次禁牧大隊來罰款的場景。“他們來就是——來,罰款!沒款?帶羊!”

“公民的財產按說應該受到保護,對吧?”布和朝魯又問了一個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們這樣會影響共產黨的聲譽的。”

在我采訪的牧民當中,盡管他們的生活過得很艱苦——11年時還住在不通水不通電的房子裏,偷著放牧,不然連鎮上的羊肉都買不起——卻沒有人抱怨過政府所宣稱的要保護草原生態的初衷。他們所不滿的,是政策宣傳和執行的不統一。既然當初領導一家家做工作說要恢複生態,為何允許無休止的風機建設和礦產開發?那些挖礦的人開采完後,並不把礦填回去,工業用水也是任意排放,在草原修建的簡易的土路,成了大卡車橫衝直撞的理由。當年5月份發生的莫日根被卡車碾壓致死事件,是內蒙草原上牧民和開礦者衝突極端化的鮮明注腳。

在采訪中,牧民們反複提及在收音機裏聽來的6元每年每畝的草場補貼,這是時任總理的溫家寶作出的承諾,從2011年1月開始。然而在那一年的夏天,他們還是按照舊標準4.8元領取。牧民們有疑問:多出來的一塊多錢去哪了?

據烏伊漢的母親回憶,6元每畝的補貼標準是2012年1月才開始執行的。而補償標準在製定和執行上的差異,隻是席卷內蒙古牧區禁牧大潮中上下言行不一、或者說中央和地方治理割裂的冰山一角。

在烏伊漢最近給我發來的電子郵件中,她說準備參加今年四月份的公務員考試。她現在是內蒙古大學的研究生,想盡快解決工作的問題,可以不讓50歲了還在放羊的父母那麽辛苦。

“這邊的情況,沒有得到改善,”她在信裏寫道,“栽了更多的風機,汙染越來越嚴重。受害者他們並沒有可行辦法去製止,上訪並不理智。”

她告訴我,她最近看了柴靜的新書《看見》,裏麵有一句話讓她如夢初醒。

“...看到征地問題,她那裏說,給農民的不是價格,是補償。可征地的實質是買賣,而賣方卻要得到補償,”烏伊漢說道。對於農民,是征地,對於牧民,就是草場買斷和禁牧。現在每畝禁牧草場的補償已經漲到了6元,但這買斷了牧民的基礎勞作方式。

“我看到這裏的時候,就覺得突然被點醒了的感覺。牧民的那麽多不滿,有絕大部分也是因為這個問題啊。”

包蓓蓓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與國際關係專業在讀研究生。

 

 

牧民布和朝魯在自家坍塌的羊圈前,禁牧後他家裏養羊的數量銳減。

 

在內蒙古大學念書的烏伊漢和在草原上放牧的母親娜仁高娃,父親雙權。

 

栽種風機的地方要被鏟平或者炸平,這樣的碎石隨處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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