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邊芹
1793年英王特使馬戛爾尼來到中國。他此行的使命,除了探明古老帝國的虛實,其餘目的均未達到,乾隆雖禮貌待客但什麽都沒答應。馬特使個人其實沒 什麽可抱怨的,中方對不速之客一路款待,吃喝全包,以致全程陪同的中方官員送使團走時依依不舍、淚灑衣襟。但英國人畢竟不是中國人,記得愛默生在他的《英 國人的氣質》一書中說過,英國人腦袋寧死在目的上,絕不會因為個人得到好處就忘了使命。所以馬特使絲毫沒有被中國人對他的籠絡打動,他在半年橫跨中國的旅 行中,一路收集軍情,順帶偷竊諸如茶樹之類的技術“專利”,這一切都在對他們日久生情的中方陪同人員眼皮底下進行。回到英國,馬特使也未有一刻顧念朝夕相 處的中國人對他的情誼,去搭建中英理解之橋,反而開始謀劃後來給中國帶來滅頂之災的那場戰爭。
我固然不希望中國人也有英國人那樣的海盜本性,因為5歲學童的要求得到滿足,就忘了美國軍艦在中國大門口耀武揚威,是不是有點像當年那位淚水漣漣的 陪同官?如果說,清末的中國對世界處於一種“不知彼,不知己”的狀態,那麽今天我們至多處於“不知彼而知己”罷了。因此“知彼”,是我們的當務之急,我的 全部奢望,就是能為“知彼”提供一個窗口。
最近在翻閱法國出版的有關中國的書刊時,讀到一本右翼執政黨黨員Chenva Tieu的小書:《有關中國玩藝兒的教材》。文中對那句名言“當中國醒來的時候,世界將為之發抖”的解釋頗為精辟。Tieu認為,將這句話歸於“拿破侖語 錄”頗能說明西方文明的某種潛意識:“如果他(指拿破侖)擁有中國那麽多人力的話,他無疑將發動對全世界的征服。”“然而皇帝想象中的中國,一個亞曆山大 大帝統率的中國,一個擁有哥侖布或拿破侖的中國,就將不是中國了!因為這樣一個擁有那些征服者、充滿了跨越邊界和與世界一比高下的中國,根本就是歐洲各國 輪番想象或塑造出來的,事實上中國從來沒有試圖嚐試這一切。”Tieu準確地將兩個文明的本質差異用寥寥幾筆勾勒出來:西方文明的征服本質和中華文明的和 平本質。所以我不認為中國由於不具征服本性,以自己的世界為中心,就應該為野蠻入侵承擔責任。說中國因為自大而挨打,正是接受了征服者的邏輯。這也是我和 潘先生的根本差別:他相信並接受了中國人的原罪,我不相信也不接受。接受不接受原罪也是一切的分水嶺,是近代以來被放在征服棋盤上的文明難以彌合的巨大傷 口,它注定了看見與看不見“那個檻”。不接受原罪與夢想“天朝大國”,是根本扯不到一起的兩碼事。
遺憾的是,這樣的見解,往往隻能在西方人或浸透西方文明的人筆下出現(Tieu先生是生在柬埔寨不會講國語的華裔),因為我們往往以中式良心與西方 人將心比心,就如西方人以他們的本能來揣摩中國人一樣。不可否認,西方是近現代工業文明的火車頭,但它走出地球一角,一路經過戰爭與災難,將他文明碾壓在 地,至今沒人能測算損失成本。這個文明充滿與生俱來的征服欲。雖然有人對前輩洗劫中國,感到愧疚,但統治精英並無悔意,法國為將猶太人遣送納粹德國而懺 悔、對販賣黑奴道歉……但何時對火燒圓明園道歉?再說怎麽會道歉,如果中國人都覺得挨打是自己不好。在統治階層的刻意隱瞞下,普通民眾甚至不知道法國曾在 19世紀野蠻入侵中國,中法之間發生過第二次鴉片戰爭、中法戰爭、八國聯軍戰爭,以及一係列以法國為施害者、中國為受害者的打劫條約。法國《世界報》股東 之一、奢侈品集團老板彼埃爾·貝爾熱就是在這種普遍無愧的氛圍中,將圓明園兩個獸首拿出來拍賣,還將這一搶來的贓物與“中國的人權”掛鉤。強盜總有打劫的 理由!
但正如雨果在他那封譴責火燒圓明園的信中所說,政府可以是強盜,人民永遠不是。我從來沒有將百姓與操縱他們的統治者混為一談。但我們不能因此就為 “西方文明諱”,將西方視中國為征服對象的事實抹去。《向西看的那個檻》被法國一家網站翻譯成法語刊登,有意思的是,譯者為事先圈定讀者的思維而有意偏 譯,而偏導的方向恰恰與潘文的思路如出一轍:自大、排外、仇視西方。打人的與被打的思想統一到如此程度,打人者如此反應頗合邏輯,被打的人低頭認罪他都心 有餘悸,若抬起頭直視他,而且竟敢破解打人的秘密,那還不罪加三等。網民的詮釋雖各有不同,卻同意 “文章所舉事例是無可爭議的”。有的網友還表示過去“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細節”。細節的篡變,真假摻和,關鍵是長期接力,大眾在這種輿論操縱的技巧中無知 無覺。所以在文明另一極的中國人上百年沒有發現,不足為奇,在征服者設定的思想軌道上做慣性思維,沒有幾代人是脫不出的。技能型智慧與思想的獨到並無必然 聯係。
所以舉幾個美國例子——女兒的曆史課、學習太極拳、掛上五星紅旗等來證明我說的“不符合事實”,是用對葉子的了解來證明研究森林的人無理。以美國國 土之大,華人之眾,在某地某時,看不到我說的現象,是可能的。太極拳早已成為一項國際體育運動,各國都有人練,法國也不例外,就像中國學小提琴的人成千上 萬一樣。班上掛五星紅旗隻是美國人給予接納的人的一點公平,甚至是禮貌的一部分。這麵小旗也毫不阻礙美軍炸掉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介紹“南京大屠殺”確 有公正的一麵,但也不乏推助華裔歸化的考量,何況針對的是中美二戰的共同敵人日本,這同樣遮避不了美日今天的軍事同盟,以及針對中國大張旗鼓的聯合軍事演 習!
我佩服西方統治者的地方,就在於他們極擅長讓被洗腦的人在不知不覺中被洗!這是一門高等藝術,讓人察覺的,就不叫洗腦而叫灌輸了。潘先生舉了李娜奪 得法網女單冠軍的例子來反證。如果一個體育項目,西方人占絕對優勢,且由正拓展中國市場的國際奢侈品集團讚助經營,偶爾有個冠軍讓中國人得了,而西方主流 媒體不報道,那就不叫洗腦了。但隻要看看世乒、世羽冠軍是否同樣命運,比較報道李娜奪冠的新聞與對中國奧運新聞的惡意操作(我曾寫過一文記述在法國觀看 2008年北京奧運會),就可看到什麽叫輿論操縱。更何況,在關於李娜的報道中有一些微妙“細節”,比如法國媒體在不封奪冠事實的同時,大多摻進了附加主 題,說李娜是與政府對抗的人(法國《解放報》報道標題“李娜,一個樸實的反抗者”),她的成功與其母國無關,她根本移民德國。這些“細節”才是“洗腦”的 內容,也是西方精英的高明之處。由此一個中學女孩在美國學中國曆史,極有可能辨不出這類“細節”。再說快成年的女兒要到美國的課堂上才第一次感覺中國不 錯,豈不是中華文明的悲哀?
至於以法國之眼涵蓋西方,是因為此“西方”不是泛指歐洲、北美及大洋洲的白種基督教國家,也不是七國集團,而是英、法、美三國。自17世紀英國打掉 西班牙,英法成為列強瓜分世界的主謀,一戰英法聯合戰敗德、俄,二戰美英聯手製服德、日,法國搖身一變擠進戰勝國行列,征服統領權移交美國。數百年來,西 方主要就是這三個國家在全球發動軍事和文化征服,而在道義上始終未被打敗。
臆想“這個民族簡直太傻、太劣質了”,是把我沒有說過的話套在我頭上。感歎中國人善而天真與認定其“劣質”之間的鴻溝,任何不帶預設眼光的人都能分 辨。於我而言,看見中國人的善也是到了西方有了比較後的領悟,絕非“天朝大國”的先天意識,更不可等同於“目中無人”。當我們津津樂道於西方奢侈品,甚至 將其請入國家博物館時,人家並沒有滿足“市場經濟的魅力”,而是竭盡全力在一切領域、用盡一切手段(從新聞、電影到廣告、出版等有形無形的方式)詆毀中國 產品。當奧運開幕式李寧點燃火炬時,法國人是這樣解說的:中國人推出“李寧牌”與法國的XX牌爭奪市場!封殺中國高鐵、嫦娥號……非關新聞價值而是利益驅 動,是刻意避免為中國製造做免費廣告!在以征服為目的的西方上層精英看來,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有偶然,一切都在算計之中!
何以中國人眼睛亮一點,就是對西方的仇視?此種荒謬邏輯為什麽總像“衛士”似的衝出來遮擋已經毫無憂患意識的國人之眼,好像我們介紹一頭肉食動物 時,說老虎可能吃人就是仇視老虎?把中國人任何一點自尊都上綱上線扣上“排外”的罪名,把“開放”作為對中國人的道德要挾,正是落入了征服者設計的思維陷 阱。
其實有人願意呆在“明信片”視野裏沒什麽不好,以“國際主義胸懷”去搭橋也多多益善,隻不過若以為2008年後西方輿論對中國略抬貴手,是中方友誼搭橋而非抗爭與實力迫對方調整戰略方針,真乃“知己”的水平都夠不上。
218年前,假如陪同馬戛爾尼的中國官員沒被英國紳士的溫文爾雅和自己兩麵討好的心理蒙住雙眼,一路細察來客的真實意圖,也許中國人就不用等到1840年才發現天敵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