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受獎演說 : 現在的中國，靠錢不憑才，懷才沒財別進來

來源: 天愚於 2012-11-03 08:29:44 [檔案]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次 (20011 bytes)

莫言受獎演說

(2012-11-02 23:30:07)

站在這個位置，我備感榮幸，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沒有之一。做為第一個中國籍作家接受諾獎，是我莫大的榮耀，也是我所在國家，以及我所在組織的榮光——本人供職於中國作家協會。

說實話，直到此刻，我有無資格享受這份殊榮，心裏還在犯嘀咕。很想說受之有愧，在我的國家，這是必要的謙虛姿態，不管是否由衷，都得這麽說。這樣表態，我也能獲得許些輕鬆。但這會不會造成誤讀，好像我對瑞典文學院的文學鑒賞力有所懷疑，我沒有把握。所以客套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也說不好。海明威曾在我眼下所站的位置說過，作家應該把要說的話寫出來，而不是說出來。他說的真對，何況我還叫莫言。

不瞞大家，我所在的國家，曾經是饑餓的大地，我寫作的動機十分低級，低級到和動物一樣，就是為了擺脫饑餓。這也是很多和我年齡相仿、出自農村的作家寫作的初衷。餃子的故事，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我就不重複了。

關於我的師承，有人說是馬爾克斯加福克納。我的回答是錯。當然我很尊重這兩位異域的前輩，也很欣賞他們的創作，甚至我的創作實踐也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受了他們的影響。但要說他們是我的師傅，顯然是對我的誤讀——如果不是侮辱的話。我的祖師爺是蒲鬆齡，是的，《聊齋誌異》和《金瓶梅》才是我的根。巧的很，作者都是山東人。淄川和諸城離我家鄉都不遠，《金瓶梅》的口語有山東南部諸城的味道。如把剛才說成“才剛”。

請允許我利用這個講台順便澄清，《紅高梁》發表於一九八四年，而《百年孤獨》，大陸出中譯本是在一九八五年。我也知道這種近乎急赤白臉的辯白有些可笑，急於撇清也許恰恰暴露我缺乏自信。

我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如果我還有另一個創作源頭的話，那麽較之馬爾克斯和福克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肖洛霍夫對我影響更大。

批判現實主義，不應該拘泥於對體製弊端的控訴，它應該有更廣泛的置疑和反思，包括文化，包括人性，包括自我。

至於魔幻現實主義，真正的源頭在中國，《山海經》，《封神演義》，唐誌怪，《太平廣記》，《西遊記》，《微閱草堂筆記》，《聊齋誌異》。至少我認為，那才是真正的魔幻。當然，我也承認，魔幻現實不一定，也不主要是指你的表現對象，敘述內容。否則現在的網絡穿越小說都可以當成魔幻現實了，某種意義上你也不能說這些垃圾不是魔幻。真正的魔現體現於你的表現手法，也就是怎麽寫，而不是寫什麽。卡夫卡的《鄉村醫生》，我覺得就是一篇關於夢的無與倫比的敘事。

我的作品被有些評論家納入殘酷敘事，我不知道應該感到幸運還是悲哀。其實現實比藝術殘酷的多。再殘忍的描述也比不上現實的慘烈。

比如有個詩人說，童話裏不能沒有雪。也許在詩人眼裏，大雪過後的原野，鬆鼠在樹枝間跳躍，鳥兒在雪地裏嬉戲，看上去很美。這是城裏人的印象。一個農村少年，比如當年的我，有不同的、更接近真相的看法：它們其實正在生死線上掙紮，或許正處於垂死的階段。哪有什麽嬉戲？它們是在艱難地覓食。在它們眼裏，雪不是美景，而是災難。同樣饑餓的少年，如當年的我，滿腦子全是如何趁機捕獲它們以充饑。哪有什麽詩情畫意？有的隻是你死我活。

我其實是一個渺小的人，文革時，我也在背後向老師扔土塊，那時我上小學。這個老師還對我不錯，心裏當然不舒服，有愧疚，但更加擔心的是被革命集體甩出來。中國還有一個作家，叫什麽我就不說了，人家當年就敢向剃了鬼頭的老師鞠躬。相比之下，我深感慚愧。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敢於把自己的醜陋，哪怕已經過去幾十年，亮出來供批判用。掩蓋，粉飾，不符合一個作家的道德——尤其在針對自己的時候。龐德不是說過嗎，陳述的準確性是寫作的唯一道德。巴別爾更有驚人之語，他說，任何鐵器也沒有一個放置恰當的句號更有椎心之力。想想，事實又何嚐不是這樣。當然，他們是從手藝的角度談這個問題。我想，勇敢地、無情地、赤裸裸地、毫不掩飾地自我揭露自我批判自我鞭撻又何嚐不是一個寫作道德問題。

沒有翻譯，就沒有世界文學。對馬悅然老先生這句話，我深以為然。所以在這裏，我向他，以及葛浩文先生，陳安娜女士表示衷心的感謝（鞠躬，可能有掌聲）。翻譯讓我的作品步出國門，也讓國外的作品走進來。我受益於翻譯，同時由於翻譯作品的湧入而意識到自己的差距。中國的讀者也因此知道我在世界文壇的大概位置，這讓我備感惶恐。

早年，一個農村兵，憑自己在偏僻小城發表的作品和名作家的一紙讚許，就能儕身解放軍藝術學院進行深造。現在想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傳奇。何況我還去晚了，過了報名時間。要擱現在，告訴你吧，門也沒有。現在的中國，靠錢不憑才，懷才沒財別進來。

請允許我借這個講台，向徐懷中老師，還有孫犁先生致敬（舉手行軍禮，呈扇形轉上體。可能有掌聲）。

諾獎頒給我，與其說是對我的評價，不如說是對我的鼓勵、鞭策和提攜。謝謝你們對我文學實踐的肯定，我將努力使自己不愧於這個獎，希望將來人們談到本屆諾獎時，普遍認為這是一次正確的決定。（代擬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