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小的時候中國是那麽窮啊!記憶裏遊絲一樣漂浮著那樣的鏡頭:好像誰都舍不得扔掉香煙盒,見到抽過的煙盒,總是要裝作嫌棄或者滿不在意地拿在手裏,找一個平整的地方,非常小心奕奕仔仔細細地把裏麵薄薄的一層銀色錫箔紙刮下來,然後摒住呼吸似地用指甲一點點把它展平 ...... 沒有其他別的方式可以把這件事做得更到位,所有其它工具都不是太輕就是太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隻有小小的指甲剛剛好。
那一方小小的紙片,一拿在手上掌心就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很緊張又很興奮。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個事物,那麽纖弱,那麽精美,閃爍著銀色的光芒。對於孩童的我來說,它填補了那一代人藝術和審美上的空洞。而今天想起這些,我會頓悟一般地意識到,那時它給成人們帶來的,或許更是對銀子和銀器的聯想。它是那麽高貴的一種顏色,那麽純粹的不折不扣的冷峻氣息,儼然理應是少數人的專屬、身份的象征,那麽可望卻不可及。
除了香煙紙,那時候我們還收集牙膏皮、廢報紙、廢銅爛鐵。好像所有廢物都可以賣錢,隻可惜廢物很少,錢就更缺。那時候我們吃“人造肉”,我至今覺得這個名字非常有創意,我希望現在還可以吃上人造肉。
那時候我們一放學就到處打蒼蠅,暑假後開學每個人都要“達標”,所以我們會鼓起勇氣去公共廁所周邊轉悠。那時候的治安並不好,即使白天一個人去上廁所我都會很害怕,因為總有壞人企圖偷看女廁所。那時候每個大院裏都有一兩個“小流氓”,喜歡盯著女孩子看或者穿喇叭褲。
那時候的生活是多麽地乏味。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電話甚至沒有電視,我們在家裏圍著電匣子(收音機)聽劉蘭芳講評書楊家將,後來厚著臉一吃晚飯就跑到鄰居家拿個小板凳兒坐在那裏看“大西洋底的來客”和“鐵壁阿童木”。屁股一沾板凳就不想走,也不管人家吃飯還是睡覺。那時的鄰居都那麽好。有個小毛姥姥,總是像彌勒佛那樣笑著,經常給我們吃個雪白的饅頭 …… 那時她女兒毛毛媽是飯店領導,我姥姥看毛毛,毛毛媽就常幫我姥姥買一些又白又胖的大饅頭回來。那時的饅頭真好吃啊,那時的麵是那麽甜、那麽鬆、那麽軟!那饅頭簡直可以和過年時別人送的蛋糕相媲美。那時的蛋糕真好吃啊!過年時我們家也買,但都是買來送禮的,別人送來的再當作禮品送到另一家,誰都不舍得吃也不覺得把收到的禮物送出去有什麽不好。有時姥姥會把我們叫過去,打開漂亮的方盒子,拿出一塊鬆軟的蛋糕給我,我會一口氣吞下去,還沒有咽下去就開始想方設法再得到一塊。我知道姥姥自己是舍不得吃的,爸爸媽媽也從來吃不到,我們給他們吃他們總是說“不喜歡”。
那時候的人離得是那麽近。鄰居好像是家人的延伸,大家住在一個有大木門和旁邊一高一矮兩根石柱子的院子裏。一般每家都有對麵屋,每天各家做什麽飯都知道,動不動你送我一大碗餃子我送你一大碗酸菜的。吃完飯大家就到大門口乘涼,坐在小板凳上張家長李家短,嬉笑怒罵,免不了夾著髒話。我家臨街,他們說話總會吵得我們睡不著。後來發現也有喜歡扒窗縫往裏看的,挨著窗戶聽聲音的,所以我家會很早就關上窗戶板,掛上不透光的窗簾,每天晚上非要等人都散了夏天屋裏的溫度也稍微降下來了,才能睡得著覺。
門前的大街其實是條繁忙的小路,斜對麵兩條街總會有一個女瘋子跑出來,在路上亂走或者停在哪裏不動。小孩兒總是很害怕,看見她就往院裏跑。實際上她不怎麽嚇人,就是有的時候嘴裏念念有詞,有的時候會穿著背心褲衩出來,身上很髒。那時候沒有誰幹淨多少,都是逢年過節才徹底洗一次澡。還要天不亮就出門,然後排很長的隊,等前麵的人光著身子走出來我們就馬上衝進去,母女三個擠在一個池子裏互相搓澡,不等把一年的泥刮淨就被敲門提醒快點出去。澡堂子裏有熱烘烘的肉味和黑乎乎的泥球。
洗完澡不久就是三十。初一早上起來會找不到路,整條街都被紅紅的煙花爆竹掩埋。初一我們去奶奶家,每個孩子會得到五塊壓歲錢。二十幾口人在兩個大桌子上吃飯、喝酒,一直到天黑才往家走,走不動了爸爸就背著我。有一次看到路上有一個下水道的井蓋被挪開了,爸爸就把我放下,使盡全身力氣把井蓋放回去蓋好。我醒了,哭了一路。
那時候我們有很多娛樂。晚上天黑前我們在小路邊打羽毛球,打飛了就會落進慢慢走過來的糞車裏,或者落在拉東西的驢車的驢糞兜裏。這時候才聽到媽在遠處喊我們的名字,我們隻好悻悻地回家吃飯。吃完飯我們立刻跑出來玩捉迷藏,整條街地跑,挨個院地找。再黑一點我們就三五成群地去路燈下抓一種叫“螻蛄”的蟲子。
那時我們沒有書看。僅有的幾本小人書裏不是鬥地主鬥敵人就是揭露資本主義罪惡,比如周扒皮、賣火柴的小女孩、潘冬子和草原小姐妹的故事。後來有了連環畫,看到了台灣和印度的彩色故事,那些十六開的紙拿起來那麽舒服、闊氣,總是讓人愛不釋手。
差不多都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了,有一次在工廠當領導的姨父送了我家幾張歌舞晚會的票。第一次被聲光震得心突突跳,但是當時場麵的宏大服裝的優美舞台背景的變換莫測讓我終生難忘。
後來中國富了,姨父學會了應酬學會了喝酒,得了高血壓和糖尿病。他的錢都送給了醫院和保姆。他給孩子買了房子住得很遠。孩子的孩子都去過十多個國家旅遊了,再不稀罕香煙紙,也從來沒聽說過“人造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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