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的假設
作者 左春和
有時候我總願意有一種好的假設,假設當年齊奧塞斯庫向人民妥協,或許今天還受到羅馬尼亞人民的擁戴,或者每年還可以在中國的韶山旅遊,或者到廣場的停屍房祭拜。薩達姆、卡紮菲、米洛舍維奇也無不如此,如果他們學會一點兒妥協,也不至於落得同樣下場。或許這幾個人還能光鮮地坐在倫敦看奧運,或者正在朝鮮訪問。可是,這些不知妥協的政治強人,都是斯大林的鐵杆粉絲,他們也是十足的毛的擁泵。毛澤東當年“將革命進行到底”的誓言,就是對他的政敵、知識分子、勞苦大眾決不妥協。毛的專政理論就是建立鋼鐵一樣的政權,不管你有什麽異議,什麽訴求,一律實行專政或消滅。但是,不向人民妥協的極權領袖,很少有斯大林和毛澤東的好命,也更少有人如此善終。
當今世界,這種抱定權力與人民死磕的人卻來越少了。一方麵是西方政治文明帶來的普世價值越來越被全世界所接受,一些政治人物已經懂得見好就收。一方麵是人民不斷覺醒的權利在倒逼極權的收斂。也就是說,在同樣的理論下,用同樣的手段不靈了,因為人民的智商已經變了。這樣一來,政治已經變成了妥協的藝術,凡是善於向人民利益妥協的政權就穩定,絕不向人民利益讓步的政權已經無法生存。
我常常聽一些縣域地方長官們抱怨說,現在的活是越來越沒法幹了。上麵逼著發展經濟,還必須保持絕對穩定,甚至把穩定作為一票否決的內容。你想想,不引進汙染項目,不拆老百姓的房子,不挖青山綠水,怎麽能拉動經濟?這樣一來,基層政權肯定要與人民的利益為敵,維護穩定就成了大事。按道理說,這種穩定的維持靠的不是暴力手段,而是利益的妥協。也就是官方利益必須讓步於人民利益。如果使用暴力手段,不僅不能化解衝突,也無法消滅矛盾,暴力還會加劇衝突的升級。這些地方長官之所以抱怨上級關於維穩的要求,就是他們總認為自己是人民的父母,他要替這裏的人民做主。他一夜之間描畫一個區域發展的藍圖,第二天就要動用區域內的全部行政資源去推進。如有異議或阻撓,一律靠武力強製解決。現在的極權政治已經轉變為極權經濟發展,也已經下到基層,所以才激蕩出當今社會五色斑斕的血淚控訴。這種情況下,我總是在想,為什麽權力不肯妥協?其實,基層政權的拒不妥協來自於他們的革命前輩,他們的前輩在毫不妥協中嚐到了甜頭,享盡了血酬紅利。他們有著前輩的烏托邦文脈和專政自負,但已經失去了祖師爺們的好運氣。他們的前輩能夠憑一塊兒斑駁的紅布,就能“喚起工農千百萬”。而他們今天的自負,往往會激起權利覺醒的“農奴戟”。如果權力的自負決不妥協,廈門的市民就開始散步,大連的市民就開始上街。如果權力的自負還是一意孤行,什邡和啟東已經作出了回答。這就是權利時代倔強的政權不向人民利益妥協的代價。在這個維穩時代,並不是什麽人喊幾句大話就能把人鎮住的,也並非有鼓動者描一個畫餅就能讓人相信這是明天的太陽。所以才有人說,春到茉莉開,誰也擋不住。
回到生命的起點來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人本來也是生而自由的,人應該為自己的生命做主。可是,天底下總有一些人願意替他人的命運做主,或者為他人總結過去、規劃未來。如果不讓他操心,他還會用強製的手段為你服務。也就是要強製給你幸福,給你規定幸福指數,還必須讓你向他妥協。否則,便會遭到暴力懲罰。這時我們發現,權力有著極強的膨脹欲望和擴張邏輯,若不是遇到阻力和抵抗,它很難在肆虐的地方停下來。也就是說,凡是讓權力止步,或者讓權力回頭的,不是順從的結果,而是鬥爭的回報。台上張牙舞爪的權力不會服從什麽孔孟之道的虛妄說辭,也不會聽信什麽先進性教育,它唯一的妥協對象隻能是鬥爭。為權利鬥爭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讓它向生命的平等妥協,讓它重新回到生命的起點上。
可是,人世間的權力魔杖大都是不願向人民妥協的,雖然有民間智慧早就告訴他:退一步海闊天空。權力有著嗜血的本性,很難聽進去這種善意的忠告。也極少有當時南非總統德克勒克的明智,他的政權雖然還能執政五到十年,但他明白,那樣用暴力支撐的結果會讓成千上萬的人付出生命。與其毀滅民族與文明,不如尋求妥協之道。他的執政黨明白,當時南非維穩的費用早已超過軍費,鎮壓的成本已經遠超了容忍成本。於是,德克勒克與曼德拉摒棄前嫌,在妥協中尋求共識,找到了民主轉型的最佳路線。民主選舉的成功,避免了血流成河的全麵內戰,開創了權力向人民妥協的和平典範。
同樣的是,戈爾巴喬夫看到了獨裁統治對蘇聯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毅然用自己的智慧和良知向人民妥協,解除了壓在蘇聯人民頭上的極權統治。他說:“我生活的目的就是消滅對人民實行無法忍受的獨裁統治。對一個真正的政治家來說,其目的不是保衛自己的權力和地位,而是推進國家的進步與民主。”
對比起來,隻要看到長春圍城中無辜慘死的同胞,看到《大江大海》中記錄的普通人因戰爭而遭遇的悲慘命運,我就想,當時的國共雙方為什麽就不能妥協?但是,根據現在不斷披露的曆史資料,蔣公一直在尋求妥協,他不願意把無辜的生命卷進戰爭的絞肉機。而在毛澤東眼裏,生命隻是一根木頭,燒毀一根,再添上兩根即可。為了理想中的帝王之夢,他是決不妥協的。試想,如果在抗戰結束後,毛能夠風度地妥協,中國曆史會少了這段人類史上罕見的血腥內戰,多少家庭還會是完整的。也不至於使成千上萬的父母沒有了兒子,兒子沒有了父親,妻子沒有了丈夫。尤其在長春圍城中,既然毛澤東打出的旗號是消滅國民黨為了給人民謀幸福,可為什麽為了打一場戰爭竟然把城內30多萬百姓活活餓死,逃出城者還一律用子彈趕回去?
與此相比,能向人民妥協的權力總是善意的,這樣的權力有著良好的願望。向人民妥協的帝王和總統都會受到人民的尊敬。那些在戰爭中妥協的將軍,也照樣是為了保全更多的生命。內戰之時,善於妥協的總是國軍的將領,不是他們不恪守軍人的操守,而是在職業倫理與生命良知發生衝突之時,他們毅然選擇了尊重生命。相反的是,有的人要讓城中的男女老少、一草一木陪他在戰鬥中殉葬。
現代民主社會實際上是一個妥協的社會,主要是公權力向私權妥協。政治中的妥協意味著對多元思想、多元利益的承認和尊重,妥協也因此成為政治文明的核心內容之一。尤其在民主政治中,妥協已成為民主之母。沒有妥協就沒有民主,沒有民主就無法保障自由。因此,檢驗一種社會製度,不能看他標榜的理想有多崇高,也不能聽他的口號有多漂亮,更不能信他的主義有多真理,就是要看他對人民是否妥協,或者看他向人民妥協的程度。
相對而言,人民的權利有著明確的邊界。每個人都願享有法律下的自由,而不是無界限的自由的濫用。隻有公權力充分尊重私權,在敬畏生命的基礎上,才能得到人民的相對妥協。相反的是,用強製手段壓製衝突,不僅不能化解危機,還會使危機不斷升級。如果政權以為暴力在手完全可以消滅衝突,那麽,正如米奇尼克所說的,暴力往往會毀掉使用它的人。曆史證明,執政者在危機四伏、民眾反抗風起雲湧之時,總是相信自己的力量還可以挽回失去的東西,而根本不相信民眾的民主理性以及合作可能,然後失去和平良機。等到手中的暴力機器已無力製止衝突之時,才不得不出讓一些東西,但此時,已經沒有了和平合作的機會,革命已經席卷了妥協的良性路徑。
假若執政者在危機四伏時能夠審時度勢、從善如流,或者在關鍵時刻把權力還給人民,這種良性的妥協會達到一種均衡。也就是減少了衝突雙方互相徹底消滅的可能,在雙方存繼下來的對立中形成理性對話,於是,民主協商的機製得以形成。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這種良性妥協達成的均衡避免了負和博弈與零和博弈,結果形成了一種合作剩餘。這種合作的雙方都呈現出合作的善意,並且把思維回到個體生命的起點上,本著每一個人的命運和福祉。
在社會危機的高漲期,一味勸說人民妥協往往是失敗的,因為人民已在長期的妥協中體驗了執政者帶給他們的一切。社會危機的爆發是因為人民已經無法再生活於這種一味的妥協中,這個時候,隻有執政權的妥協才能化解危機,重新尋找解決的通道。在初期或者短暫的危機爆發中,人民並沒有取代權力的野心,甚至對政權本身不感興趣,隻是生命被壓抑、權利被剝奪之久的情緒泄洪或基本權利訴求。應該說,這個時候正是政權向人民尋找妥協之路的最佳時機,否則,會激起危機運動的政治抱負,直至釀成零和博弈。革命的起源往往就誕生在這種不肯向人民妥協的權力保衛戰中,專製與鎮壓為革命創造了機製,也是革命得以進行的要素。如果在危機還未萌生政治抱負的時候,政權能夠光榮地妥協,這樣,會在第一時間把革命的動力撤銷,使革命失去了激情的目標。善意的妥協意味著尊重人民的利益表達與追求,承認這種表達不是挑釁和無理取鬧。如果本著這樣的前提,政權的執政危機才有化解的可能,或者走向和平的轉型。
亞裏士多德說,人是理性的動物。人又是政治的動物。隻要政權能夠在適當的時刻回應人民的合理訴求,每個人都會適度行使自己的理性。一個向人民妥協、示好的國王,決不會被理性的人民送上斷頭台。清末黃帝退位,尚能受到優待,何況當今政壇。所以,我經常想,像薩達姆、卡紮菲、齊奧塞斯庫等人真是愚蠢透頂,竟然拿有限的人生和脆弱的生命做如此賭注。假若他們能夠早一點兒向人民妥協,至今也還會是國家的一支政治力量,依然參與在民主的政治格局中。否則,在危機達到一定程度時,靠任何武力都是壓不住的,許多暴君恰恰死於他的衛隊。如果一個政權所宣揚的主義連自己都不再相信,還要在此前提下鞏固自己的神話體係,甚至用敗死的理想來壓製公眾,執政權會進而失去寶貴的妥協機會。米奇尼克說,妥協是金色的。可惜在手的權力往往看不到這種金色,隻沉浸在權力提供的美味之中。
2012年8月1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