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卻:重慶武鬥最後恥辱柱 探訪文革墓群

作者:尹鴻偉

2005年12月,一則令許多中國人吃驚的消息由新加坡《聯合早報》不斷傳入中國大地:曾見證“文革”血雨腥風、位於重慶的一座“文革”墓群(也稱紅衛兵公墓),因房地產開發即將被拆除。

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一消息被廣泛轉載,這座平日裏鮮於在媒體上露麵的“文革”墓群,一時間成為許多人關注的目標。一月初,當記者趕到重慶“文革”墓群時,看到不少參觀者都是得知這一消息之後專門趕來的。

偏僻墓園的曆史記憶

從外表看,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墓園。占地約2000平方米的“文革”墓群位於沙坪公園不顯眼的角落,一個小山包上排列著110餘座墳墓。造墓立碑時間從 1967年6月開始,到1969年1月結束。埋葬的死者基本上屬於“文革”期間重慶“815造反派”的成員,他們都是在“文革”武鬥的喪生者,也不乏個別 無辜受害者及數名以前的解放軍烈士。對比圍牆外的熙熙攘攘,墓地裏總是一片寂靜,除了大門旁的牆上有人隨意塗抹的“文革墓群”四個大字,外麵再沒有任何明 顯的標記。

墓園的布局並沒有統一的規劃安排,而是按先來後到的不成文法隨意分割,有的位置墳墓密度很大,有的位置則趨疏朗,全無對 稱。沿著墓群中間的小道,可以很容易就走進了墓群深處。這裏的風格很像西方的墓地,整體部局散亂卻十分突出墓碑的個性,各種墓碑設計總能看出北京天安門廣 場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影子,並且每個墓碑上都用圖案或文字突出著“815”、“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等一些屬於那個特定時代的豪邁口號和墓誌銘,更是讓人 目不暇接。而許多墓碑上的內容,卻是因為長年的風化、剝落,已經看不清楚或者不存在了。

曾經作為一個時代輝煌紀念的墓地已經被衰草無情地吞沒了許多年。其情形經常被造訪者們這樣描述:“高聳的碑體,低矮的墳墓,殘存的斷壁,由於風化斑駁難辨的字跡,雜亂的草叢,散落的枯葉,凋零的樹枝。”

平常墓群裏很少有人,偶爾進來一兩個,都是臉上布滿了凝重,因為這裏總是靜得有些可怕,暗得有些陰森,悶得又讓人喘不過氣來。一名重慶老人半開玩笑地說:“在這樣的地方,如果誰還能笑得出來,那不是聖人就是精神病人。但願它像一艘船,能夠載走那一切瘋狂和苦難。”

在墓群的大門旁和各種墓壁上經常可以看見各種造訪者用粉筆寫下的“留言”和“感想”,盡管不斷有風雨衝刷,但是仍然不斷有新的內容出現。“在粉筆已經不 常用的今天,很多留言者一定是有備而來。那些人是希望借這些曆史寄托自己的思想,抒發自己的情緒。”一名經常在公園內鍛煉的老人對記者說。

重慶武鬥的最後見證

重慶沙坪公園裏的這座葬有400餘人的“文革”墓群的重要性在於,它見證了“文革”期間聞名全國的重慶武鬥,是國內唯一一座基本保存完好的“文革”武鬥墓群。

1966年12月,上海率先打響了“文革”的全國第一槍,“文化大革命”逐步由文攻(批鬥)演變為武鬥,使許許多多年輕的生命定格於1966年12月至 1968年期間。而一直是中國工業重鎮的重慶,更是在全國的武鬥中“聲名大振”。自“文革”開始後,重慶就陷入空前動亂中,1966年12月4日,發生了 造反派與“保守派”在市體育場內外的數萬人大規模流血衝突,成為重慶的首次大規模武鬥。到1967年,重慶造反派分裂為勢不兩立的兩大派:“815”派和 “反到底”派。

從各種已公開史料可知:1967年年7月7日,重慶兩派武鬥組織在紅岩柴油機廠發生衝突,打死9人,傷近200人, 這次武鬥中雙方首次使用槍彈,後來被稱為“打響重慶武鬥第一槍”。從此,重慶武鬥全麵升級,從使用小口徑步槍、衝鋒槍、輕機槍、重機槍和手榴彈到動用坦 克、高射炮和艦艇,從巷戰到野戰,規模越來越大,死的人越來越多,正常的社會秩序完全被破壞。據史料不完全記載:1967年7月31日至8月6日,榮昌縣 兩派共700人左右參加武鬥,死亡78人;同年8月8日,望江機器廠造反派用3艘炮船組成艦隊,沿長江炮擊東風造船廠、紅港大樓、長江電工廠及沿江船隻, 打死24人,傷129人,打沉船隻3艘,重創12艘;同日,武鬥隊又將坦克開出,經沙坪壩到市中心解放碑示威;8月13日,兩派在解放碑激戰,交電大樓及 鄰近建築被焚毀;8月18日,沙坪壩區潘家坪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死亡近百人;8月28日,歇馬場發生3000多人的大武鬥,雙方死40人;楊家坪街道被 毀近半,武鬥雙方死亡100人。有參加過重慶武鬥的人撰寫回憶錄稱:“1967年7月、8月、9月,山城重慶變成了血雨腥風的戰場。”“重慶武鬥最慘無人 道的事就是互相殺俘虜,這是全國武鬥過程中最黑暗的一幕。”

許多重慶老人都還記得,當年武鬥中被叫做“戰士”的那群年輕人,有學生,有工人,也有農民,個個都朝氣蓬勃、英姿颯爽。還有人說:“尤其是造反司令部的一些文藝女兵,本身就很漂亮,再穿著一身海魂衫、白襯衫等服裝,腰別一把小手槍,看起來特別精神。”

據官方資料顯示,從1967年夏到1968年夏,分別屬於兩派的重慶造反派組織共發生武鬥31次,動用槍、炮、坦克、炮艇等軍械兵器24次,各種原因死 亡645人。死者中年齡最大的為60歲,最小的僅為14歲,其中部分為女性。重慶武鬥最後在政府和軍方的壓力下停止,兩派頭目隨後都被判處無期徒刑。

重慶武鬥期間,在沙坪公園、北碚東陽鎮石子山、潘家坪招待所、建設廠清水池、重慶大學鬆林坡、朝天門(其時被更名為“紅港”)、街心花園……有不下20 處地方埋葬著死難者,正式的“紅衛兵公墓”至少有三處,它們都是由造反派們建設的“烈士墓地”。但是由於各種曆史的風雲巨變,它們中大多數現在已經無跡可 尋了——或者被勒令搬遷,或者被直接鏟除。當時沒有人站出來反對,也沒有人敢反對。

但是沙坪公園裏這座葬有400餘人的“文革”墓群卻被意外保存下來,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背影,而且它的命運在後人的心目中也越來越奇特:或者滿不在乎,或者價值無法估量。據各種有心人士多年考證,其為國內唯一一座基本保存完好的“文革”武鬥墓群。

“文革”結束後,許多著名的作家慕名而至,用詩篇和文字述說著那段曆史和情緒,據說傷痕文學第一部正麵描寫武鬥的短篇小說《楓》,其構思最初即由此墓群引發。

“文革”的恥辱柱

對於國內外關於“重慶‘文革’墓群將拆”的消息,重慶沙坪公園管理處開發科的侯衛東說:“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都不知道那些報道是如何出現的,完全是空穴來風。”他表示,盡管近年來公園內部進行過多次建設和改造,但是從來就沒有去碰過“文革”墓群,“想都沒想過”。

由於“文革”墓群建設在沙坪公園內,其已經成為公園管理處的工作內容之一。侯衛東說:“作為主要靠政府撥款的事業單位,我們公園並沒有特別的經費,我們 隻能對墓群進行一些日常管理和簡單維護,對於風化等問題,我們沒有能力,也沒有辦法去恢複。但是我們從來就不幹涉遊客去參觀,特別是死者的親朋好友。”

盡管在民間一直有許多人關心墓群的情況,網絡上各種文字和圖片層出不窮,但是隨便在重慶大街上拉住人問,絕大部分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和方位,有重慶年輕人 更對本地曾經有過這樣的曆史覺得不可理喻。現在沙坪公園內每天遊客不少,但是從進大門開始都沒有關於墓群的任何說明或示意。

侯衛東 表示,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按照上級部門的要求,公園從來就沒有將墓群當作一個宣傳內容,當作讓遊客參觀的一個內容,所以人們很難從公開的媒體上知道它的 存在,基本上都是靠人傳人,“在保護的同時一切低調處理”。盡管如此,這裏經常有人造訪,除了死者的親友外,更有一些好奇者、“文革”親曆者和他們的子 女。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目的,懷著不同的心事。

許多在“文革”中受迫害的人將其視為“幽靈”曾經強烈要求毀掉,它也幾次險些因為公 園建設被拆掉。1985年當地政府還引發了鏟除和保存兩方麵的意見爭持不下,而“保存說”最終成為結論。最後重慶市發文說:不鏟除也不開放,墓地全封閉式 圍起來。地方政府為此撥了專款,在此前敞開的墓地四周砌起了圍牆,築牆後的墓園方成現在格局。一名受過“文革”迫害的重慶老人說:“裏麵所有墓碑都是“文 革”的恥辱柱,一看見它們,想起它們,我的心就會痛起來。”

2006年是中國“文化大革命”結束30周年。在中共中央《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中,對“文革”的基本結論是,它“使黨、國家和人民遭到建國以來最嚴重的挫折和損失”。然而,這段曾經影響兩代人的浩劫史,隨著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漸漸被後人遺忘。

知青出身的著名作家鄧賢在得知國外“重慶“文革”墓群將拆”的報道後表示:希望報道不是真的,重慶紅衛兵公墓已經成為“文革”紀念碑,它所沉澱的曆史內 容遠遠超過公墓本身,如同秦始皇兵馬俑的意義並不僅僅是幾個石人一樣。他說:“隨著歲月流逝,這座全國唯一完整的“文革”公墓的意義還將繼續顯現,它終將 超越時代和民族,成為人類的精神文化財富之一,雖然這種財富是沉重和觸目驚心的,但將令世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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