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耶子: 當年在黑龍江兵團,我認識的一個知青現行反革命

當年在黑龍江兵團,我認識的一個知青現行反革命

                        作者  耶子

    69 年5月我和一位同學來到黑龍江兵團22團6連,被分配到班上後剛放下行李,就見一位男知青前來,他說:“這就是新來的?”我正在解行李,於是抬起身看了他 一眼,誰知他似乎一驚,走到我跟前,“你……”,我就主動作了自我介紹,但他直愣愣看著我,又說:“你怎麽這麽像我妹妹。好像好像。”我一笑,沒在乎,但 他卻把“怎麽這麽像我妹妹”這句話重複了好幾遍。
    之後我知道他是68屆高中畢業上海知青,比我早來兵團不多時間。
這個上海知青他多才多藝,一個人用口琴和笛子能把《白毛女》大部分段落演奏下來,而且詩歌寫得非常好,還能跳好幾種民族的舞蹈。每次過節排裏班裏表演節目,就得請他指導。他勞動積極,政治上也表現不錯,不久就被調到連部當了文書。
   說不清什麽時候開始,我像他妹妹的傳聞在連隊傳開了,我從來沒有和別人這樣說起過,看來是這位上海知青自己在那兒說的緣故。開始我也不當回事,但後來有的 男知青見到我就語氣怪怪、意味深長地拿這傳聞調侃我,我不高興了。於是見到這個上海知青就開始冷淡他,以致後來幹脆不與他說話了,或回避他,哪怕他依然如 先前對我熱情關心。幾次遭遇我的生硬態度後,他知道我真的生氣了,好像非常失落,有時甚至遇見我對我說話時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我那時才虛歲17歲,不但不懂男女關係,而且極其反感和規避男女關係,覺得男女關係是資產階級肮髒的事。況且對男女關係的認知,我當時和時代大環境以及連隊領導的認知是一致的,那就是認為自己的認知絕對是正確的。
     後來,一直到那件事發生後我才終於明白,當時在這位上海男知青心目中他看待我如他的妹妹根本不是什麽男女之情。
    那是我去兵團第二年,關節炎住院一個月多這期間,連隊有些女知青來看過我,但我絕對想不到有一天他竟然到醫院來看我了。我非常吃驚,看他坐在我的病床邊, 盡管吃驚但還是冷淡,隻聽他說:“我是到團部商店給連部買些文具用品,順便來看你。他們都說你的關節炎很嚴重……”我沒有反應,隻是低著頭聽他自己一個人 在那兒說了許多。後來他大概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沉默了好一會才又說:“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還是沒有說話搭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他重複了一 遍。我依然沉默,想起連裏那些男知青因為他說我像他妹妹而對我猥瑣的調侃。氣氛非常僵硬——彼此沉默。終於他站起來,低聲說了一句:“多保重。我走了。”
    他走後,我也沒有想什麽更多的。隻是半個月後的一天,一位北京女知青來醫院看望我,我才被震驚了。她告訴我——
     他成了現行反革命。他在連部走廊的黑板上用空心美術字竟然寫下了整個黑板那樣見方大小的“打倒毛澤東!打倒林彪!” 的標語。更令人咂舌的是事後團部派專案組下連隊徹查時,他也積極幫助專案組成員在全連追查,整個連被搞得雞犬不寧,有幾個被懷疑的就先進行了隔離審訊,後 來包括連長指導員人人都得寫字被對筆跡,結果搞了一星期,最後竟然從對筆跡中認定是他,他不但不否認還非常爽快地承認了自己的“反革命罪行”。整個連隊轟 動了——連裏表現如此積極的先進知青竟然成了反革命,而且在整個事件中如此從容自若。在押交軍事法庭審判前先在連隊進行批判,批判會上,先前被冤枉而隔離 審訊的那幾個知青上去把他打倒在地,拳打腳踢,上海男知青也上去打他,因為他被認為丟盡了上海知青的臉。如果不是被團部專案組的人強行拉開,他肯定會被活 活打死。在大家義憤填膺、聲嘶力竭的叫喊聲中,他在批判會上交代了作案的動機:
      他恨文化大革命。他認為是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毀了他——他本可以參軍去,什麽都通過了,最後政審沒有通過,因為他的爺爺和父親都在國民黨的特務機構工 作過,有曆史問題;他通過了上海電影製片招演員的考試,但又是政審通不過;他來兵團必須和家庭脫離關係、劃清界限,他做到了,本以為他來北大荒,妹妹就可 以留在上海了,誰知上海68屆初中高中“一片紅”,全都得上山下鄉,他的妹妹隻好去了崇明島插隊,他沒有能幫上妹妹留在上海,而妹妹是當時他唯一相依為命 的人,因為父母爺爺都已被隔離,不知生死,也不知去向。他恨文化大革命,恨毛澤東,恨林彪,他認為林彪是毛澤東的幫凶。所以他要在黑板上表達自己的仇恨。 他還承認被專案組從箱子搜出的子彈是想哪一天逃往蘇聯不成功的話,就自殺。
     我被徹底震住了。這時才想起他離開我時說的“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是什麽事?為什麽要和我商量?“這件事”不可能是寫反動標語,因為他知道我 絕對不可能容許這樣的事,那“這件事”又是什麽?他想給我什麽留言嗎?他想讓我轉告他唯一相依為命的妹妹什麽話嗎?那他可以寫信告訴妹妹呀?……我一直在 猜想他究竟要和我商量一件什麽事?——至今我都無法明白,或許這已經成了我一生困惑的謎。
    這裏不得不提及一點,我在林彪事件後被徹底改變了。林彪事件動搖了我要解放全人類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民的理想和信念,文化大革命的中國從此在我心目中開始怪異和荒誕,並從此定格。我的價值觀起了變化,思維方式也由此發生了變化

 

     因此我常常回想起這個我在黑龍江兵團認識的知青反革命,想起這個在最後一麵以極其蔑視我而讓我又一次被震動的上海知青反革命——

     那是我離開22團(出院後已經從連隊調到了團部中學)要調往28團去和六連戰友告別時發生的事。

    那天天氣晴朗,一望無際白雪皚皚。我的棉膠鞋踩在雪地上,“哢嚓、哢嚓”響,快接近六連大門時,我聽見鐵鎬刨冰的聲音,往聲音尋去,隻見一個剃光了頭的 人,穿一件球衣在起勁砸架空的廁所底下的糞冰柱(在北大荒,拉的屎很快就凍住形成糞冰柱,不砸掉就會高過坑沿,無法再蹲下去方便)。他盡管背朝連隊大門, 但我從側麵還是認出了是他,我的腳步猶豫著停了一下又往前走去,走過了他的身後,這時我聽到他停下了鎬子,我回頭看到他拿起放在雪地上的軍棉衣,搭在肩 上,一手提起鎬子,從我身後走過來,我終身難忘他在走過我身邊時,一言不發隻是極其輕蔑地掃了我一眼,沒有停下腳步徑直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一刹那,我忽 然感到心中掠過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蕩蕩和說不清的苦澀滋味:
     ——今天我想這大概應該屬於一種內疚的情感吧。因為在他蔑視我的目光中,以後我讀到的是一種羞於麵對又不得不麵對的譴責和痛心,以後我逐漸才慢慢明白 了,當時的生存處境讓他絕望了,他以這樣一種藝術型的犯罪和調侃式的戲劇過程認罪來書寫他的兵團人生,按今天的認知,實在是一種無奈青春的黑色幽默,因為 既然青春已經被那個荒誕的曆史時代給黑了。
    所以他視我為妹妹其實在他是在一種絕望的生存處境中的莫大自我安慰,也是一種通過移情來進行自我心理調節的方式。而我在那種極左或極端的意識形態的洗腦 下,將人性中最純淨的友愛之情感視作最肮髒的並歸推給資產階級所屬,由此將人性中的最具脈脈溫情特征的本質拒之千裏,簡直愚昧到不齒於為人的地步了。這就 是當時那個時代烙在大多數像我那樣的知青或中國許多人精神上的曆史之邪惡印記。我一輩子無法抹去,因為它存在過,不僅僅隻屬於個人記憶。
     以後我通過了解知道他因為認罪態度好,自我反省深刻隻被判了5年,暫時在連隊勞動改造。以後我去了28團後他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他1970年被 判5年,1975年才能成為“自由人”,那他1975年才能探親見到他的妹妹,如果服刑期間沒有節外生枝的話。這一生我要始終遙祝這一對兄妹能夠團聚和幸 福。

    

     所以,今天,當看到虛假到胡編亂造的《知青》時,不免又想起這位其實比當時許多中國年輕人更有政治遠見的上海知青反革命。不知梁曉聲麵對這樣的知青反革命會做何“青春無悔”的又一高論?

所有跟帖: 

-halfdummy- 給 halfdumm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12 postreply 08:30:22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