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 1989年的血色浪漫(上)

來源: 擁抱哥 2012-06-03 16:55:0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4537 bytes)

真情年代: 1989年的血色浪漫

 

      你的位置

      在那旗幟下

      理想使痛苦光輝

      這是我囑托橄欖樹

      留給你的

      最後一句話

      和鴿子一起來找我吧

      在早晨來找我

      你會從人們的愛情裏

      找到我

      找到你的

      會唱歌的鳶尾花

              --- 摘自舒婷《會唱歌的鳶尾花》

      你總說要我給你寫信,你說你喜歡看我給你寫的信,不論是什麽,哪怕隻是三言兩語。放寒假的時候你回在外地的家裏過年,我沒有陪著你去,你不開心,我送你去車站的時候,在月台上,你拉著我的手,撒嬌地要我答應每天給你寫信,說我要是不同意就是火車開了你也不鬆手。我知道你的說到做到的脾氣,還真怕火車開了你不鬆手,讓別人看笑話,就答應了你,你高興得像小孩似的,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從車廂裏伸出頭來親了我一下,說,是你自願的啊,不是我逼你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

      我記得那時侯我是一個窮學生,每月的一點兒可憐的零花錢月月光,除了買飯票,就是貢獻給ETS和聯係國外的學校了 --- 那些托福考試,GRE考試不是一般的宰人,那個時候上班的人一個月的工資才一百多元,一個GRE考試它奶奶的就要三百元,快趕上一年到頭吃小炒的錢了。我去送你的時候,搜遍了身上所有的錢,把自己的所有的衣服的兜都翻了一遍,連鋼蹦兒都湊到一起,終於湊出錢來到南校門外的海澱農貿市場給你買了六個特別大的梨,讓你道上吃 -----  交錢的時候那一大把鋼蹦兒讓賣梨的那位農村小姑娘很鄙視了一把 。

      那是那種 你和我都最喜歡吃的又甜又水的大丫梨,每次我們到學校旁邊的農貿市場上去都看著眼饞的那種梨 ,我們買不起梨的時候,你就買水蘿卜,那種皮上是一半青一半白的有些辣的水蘿卜,你說水蘿卜也是水果,我們在宿舍裏一起削水蘿卜吃,我削好了蘿卜,切成一條一條的,沾上糖,送到你嘴裏吃,你說很甜蜜。你舍不得把六個梨都帶走,隻帶走了四個,剩下兩個,你硬塞回到我的書包裏,說讓我留著回宿舍裏吃。你讓我的眼淚感動得嘩嘩的。除了我的母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像你這樣心疼過我。

      我從火車站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傻了吧唧的農村女人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大哭。她麵容黢黑,手上凍得都是凍瘡,哭得很傷心,周圍的人都在看著她,搖頭歎息。我擠過去看,她哭著說,錢包讓小偷給偷走了,去買火車票,就五分鍾的功夫,錢包就沒了。她說就五分鍾啊五分鍾,一年在北京幹的活,辛辛苦苦攢的錢,要回家過年給孩子買東西的錢,就都沒了。她嚎啕大哭著,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流,頭撞著旁邊的鐵欄杆說,一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麽都舍不得買,結果都省給小偷了,嗚嗚嗚,嗚嗚嗚。

      你總說我心腸軟,什麽都信。我聽了她在哪裏哭,覺得心裏也堵得慌,眼淚也快下來了。我相信她不是在騙別人,這麽傷心的嚎啕大哭是裝不出來的。我恨那些偷老人和婦女的錢的人。我要是小偷,就去偷那些當官的和大款,或者拿把槍去綁架他們,他們錢多,反正不在乎。他們心黑,來錢也容易。每次我這麽跟你說,你都白我一眼說,有理想,有抱負,牛B

      我覺得那個農村女人太可憐了,就想給她捐點兒錢什麽的。我翻了一下兜和書包,裏麵沒有錢,隻有你給我留下的兩個梨。我想那兩個梨也幫不了她,還是留著給自己吃吧,再說我也挺饞那個梨的,就揣著梨回學校去了。

      你看我說到那裏去了。再接著說我們。

      從此後每當我們分開的時候,要我給你寫信就成了習慣。當我們不再一起的時候,哪怕隻有一個星期,你都要我給你天天寫信。為了給你寄信,郵局裏的人都認識了我,如果書店旁邊的那個綠郵筒有靈,它也會知道我每天去給你發信的,會每天等著我的。我去買郵票的時候,那個郵局賣郵票的長得柴火棍兒似的,胳膊上總帶著套袖的小丫頭就說,點蚊香的唐伯虎大才子又來寄情書來了。

      有一次她靠在玻璃櫃台前,托著腮幫子很認真地問我說,你都信上寫什麽啊,天天寫,怎麽總有得可寫?我說,沒啥,都是流水帳,從早期起床寫起,到熄燈洗洗睡了,再加上重複N遍我愛你,我想你,什麽肉麻往上擱什麽,再抄幾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格言做結尾就行了。她一臉憧憬地說,哎呦喂,我要是每天都能收到一封這樣的情書,那多幸福啊,要不人說,情書值萬金呢。我很無恥的說,你手裏不是有個戳子嗎,要不你每天給這個信上蓋個戳子,讓我不用買郵票了,我把這信換個名字抄一份給你。她笑著說,別,我還是保著我這份工作吧,您也省點兒墨水和功夫,大才子。

      我想念你。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每天都想念你,都會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的那些個快樂的日子,想起你的微笑,想起你的黑黑的眼睛,想起你的調皮的樣子,想起你的嘴唇,想起你對我的一切的好,想起你的柔軟的身子,想起我們說過的許許多多情話。想起我們在路邊的小攤上,坐在板凳上一起喝熱呼呼的混沌湯;想起你第一次有機會顯露你的廚藝的時候,菜裏忘了放鹽;想起每次在食堂吃飯,剩下的都是我包圓;想起我們一起在宿舍裏學唱那首英文歌,你老笑話我跑調:

      Wo-oh yay yay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ll l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Wo-oh,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Dont you know I need you so

      Tell me please, I gotta know

      Do you mean to make me cry

      Am I just another guy

     

      Wo-oh yay yay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ll l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Wo,oh,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你曾經說過,不管什麽也改變不了你的愛。你想讓我告訴你我的一切,不管好的還是壞的,不管是陽光的還是陰暗的,不管是美麗的還是醜惡的。你說,你想知道我的方方麵麵,你想知道我的一切內心世界,你想知道我每天在做什麽,想什麽。

      那麽我今天慢慢來給你講,講我的一切,什麽我都不瞞著你,因為我知道,你聽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後,你會原諒我的不對,容納我的缺點,還會愛我的。因為你知道,在我的心裏,隻有一個你。

      那麽好吧,請你坐好了,沏上一壺茶,慢慢聽。

     

      巴黎。黃昏。夕陽。落葉。塞納河。街邊拐角的咖啡館,酒吧,啤酒館。厚厚的杯子。冒著香氣的熱咖啡。冒著白沫的啤酒。薩克斯管的憂鬱的音樂。你和我曾經過無數遍的憧憬過的場景。

      今天是秋日的一個星期日的黃昏,我現在正坐在巴黎的左岸(La Rive Gauche)的一個麵對著塞納河的清淨的咖啡館外麵的椅子上,在盯著一本畫冊的一個畫麵出神。我喜歡看這類畫冊,裏麵的靜物散發出陌生而又熟悉的環境裏特有的活鮮鮮的生活氣息,恰如這個熟悉而安靜的咖啡館裏,坐著幾個陌生的人在喝咖啡和喃喃細語。

      我坐在咖啡館外麵的一個很輕的銀灰色的鋁製椅子上,麵前是一個同樣顏色的鋁皮小四方桌,上麵放著我的黑色的Thinkpad T420型手提電腦,一大杯檸檬色的飄著透明的冰塊的綠茶檸檬汁,一盒蓋子半打開的抽了多一半的白色的中南海牌子香煙,一個簡陋的綠色打火機。桌子旁邊的另外一把椅子上,放著我的黑色的電腦包,裏麵放著電腦鼠標,一個電源,和幾本書:兩本袖珍本的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上下集),一本大崎善生的《九月的四分之一》,和一本王小波的《黃金時代》。

      這個咖啡館的對麵是一個電影院的停車場,雖然是星期日的緣故,停車場裏也停滿了車。50米外的電影院燈火通明,遠遠的可以看見裏麵遊戲機前麵有人在打遊戲,還有幾個少男少女站在電影院門口的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旁邊聊天,空氣中不時傳來一些男人的動聽的法語和法國女人的銀鈴般的笑聲。咖啡館的旁邊是一個大書店,敞亮的落地大窗戶上貼著幾張廣告,偶爾有人拉開厚重的玻璃門走進走出。

      我看了一眼周圍,四周的桌子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隻有靠近咖啡館的門口的一張桌子上還坐著一對情侶,在端著咖啡低聲說話。女人穿著一個紅色的裙子,她的腿上穿著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讓她的本來就很長的大腿顯得更加修長,在桌下不時晃動一下。咖啡館褐色的大玻璃窗裏麵,兩個桔黃色的吊燈垂下來,幾個男男女女坐在窗裏的木頭小圓桌邊,在悠閑的喝著咖啡,一個係著綠色圍裙的法國女孩在擦著一個桌子。我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在鼻子下聞了一下,叼在嘴唇上,打了幾下打火機,借著微弱的火光點上,吸了幾口。一股青淡的煙霧從煙卷上緩慢的飄起,煙頭一閃一滅,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煙香和我的憂思。

      遠處的夕陽已經落下去了,天邊隻剩下了一大長條火紅的雲彩,幾隻孤鶩在不遠處的路燈頂上飛過,四麵一片靜寂。路邊的幾株梧桐樹的已經開始變紅變黃,地上散落著一些黃褐色的梧桐樹葉,秋天的涼風吹來,輕輕推著地上的落葉翻卷,響起一陣沙沙聲。風吹過了我的身邊,幾片黃葉從我的腳下卷過,一股涼意襲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灰白色天空開始變藍變暗,幾塊濃重的黑雲再堆在背光的天上。不遠處傳來一輛急救車駛過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黃昏裏,聲音顯得分外刺耳。

      我剛才跟你在描述什麽來的?對了。畫冊。我正在看一本畫冊裏的一幅攝影。

      畫冊裏的畫麵很簡單,是一個商店的櫥窗,裏麵隻有一個簡陋的黑色的流線型的細鐵架子,上麵一正一側的放著一雙黑色高跟鞋,白色的背景上有一小片綠色,像是模糊了的櫥窗外的樹葉。白色,黑色和一點綠色,讓整個畫麵顯得幹淨和整潔。高跟鞋的漆黑的鞋麵和鞋跟處閃著流線一樣的白色的高光,其中一隻高跟鞋裏麵寫著一個字:巴黎。

      你跟我說過世界上你最想去的最喜歡的城市就是巴黎。你覺得巴黎這個字眼就代表著浪漫。你說你看到維也納這個字眼就想起音樂和肖邦,看到柏林這個字眼就想起嚴肅的德國人,看到倫敦這個字就想起大笨鍾和古板的英國人。唯有巴黎這個字眼讓你想起尖頂大教堂,想起巴黎聖母院裏的卡西莫多,想起埃菲爾鐵塔,想起無數的冒著咖啡香味的咖啡館,想起平靜的緩緩流淌的塞納河。

      你說你喜歡將來有一天去巴黎左岸的聖日耳曼大道(Boulevard Saint-Germain)的弗洛咖啡館(cafe de Fiore),你說你看過一本薩特的傳記,上麵說薩特和他的情人波伏瓦經常在這家咖啡館消磨時光。你說你想看看這家咖啡館的菜單上是不是真的印著薩特的話:“自由之神經過花神之路”,想看看坐在這家咖啡館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那個灰色尖頂的聖日耳曼教堂。

      你問我巴黎這個字讓我想起什麽,我看了一眼你的漂亮的小腿,摸了摸你的光滑的胳膊,說想起紅磨坊,說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去看紅磨坊的那個大風車,和裏麵的脫衣舞女。你狠狠地踢了我一腳,長歎一聲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俗人永遠是俗人啊。

      那時我沒有去過巴黎,你也沒有去過。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坐在巴黎的咖啡館裏,在這裏敲字。那時我們坐在你的學生宿舍裏簡陋的床上,頭挨著頭,背靠著牆,腿挨著腿,隻能一起看著《悲慘世界》那本書,想像著巴黎的那些咖啡館,那些在咖啡館裏流連的學生們,想象著馬呂思和柯賽特相見的盧森堡公園,想象著沙威警長自殺的塞納河,想象那裏的一條一條的舊街區,想象著馬車在青石路麵上走過,馬蹄踩在石頭上的噠噠聲。我常常看著看著書,就偷看你的腿一下,或者把手伸到你的裙子底下去,撫摸你的穿著絲襪的光滑的腿,我覺得你穿上絲襪的腿特別光滑和性感。你就會惱怒地把書闔上說,到底你想看書還是做愛?

      那一套《悲慘世界》的書,是我們一直想要但是舍不得買的,我們常常在書店裏站在櫃台前看幾章。有一次我們吵架了之後,我覺得很內疚,對不起你,就把身上的錢都拿了出來,去學校的書店買了這套書送給你,為此我吃了一個月的方便麵。看到你高興的樣子,我就後悔沒有早些給你買。

      二十二年過去了,但是我閉上眼睛,還能記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的歡快的笑聲,你的輕快的步子,你的輕盈的身體,你的急促的講話聲,你的明亮的眼睛和你的鮮紅的嘴唇,你的修長的雙腿,就在我的眼前晃動,就像被風吹落在地上翻滾的落葉一樣,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一陣冷冷的秋風吹過來,掠過了夕陽下血紅的天空,樹梢在秋風中搖曳,像是風中的燭光,地上的黃色的落葉被吹得翻卷起來。風掠過了我的頭發,垂落下來,遮住了我的眼鏡,打斷了我的思路。

      天邊的那一片血一樣的火紅的雲彩讓我的心痛了起來,我的心在顫栗,身體在發抖,那種血色讓我想起了二十二年前的一個夜晚,我身上濺滿了血,倒在一個橋頭上。一輛輛坦克,裝甲車和帶篷子的滿載著軍人的綠色軍用卡車隆隆地從我身邊駛過,灰黑色的履帶碾碎了橋上的做路障的水泥墩子,橋身在震動,在顫抖,士兵們舉著衝鋒槍,對著橋邊的一片灰色的樓群掃射。樓群上的玻璃窗在一扇接一扇地粉碎,屋裏的燈光在一間接一間地熄滅。子彈響著尖銳的哨音,在天空劃過,一個子蛋殼響著清脆的聲音落在我旁邊的水泥橋麵上,彈了一下,落在我的眼前,一片片濃厚的黃色瓦斯煙霧遮住了天空。橋上和橋下到處是四散奔逃的人影,不斷地有人撲倒在地上,水泥路麵上被子彈打出一溜一溜的火花。當我倒在地上,昏過去之前,我想的是你,心裏惦念的是你。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你在宿舍裏,聽到校園裏的廣播裏一遍一遍地播放說:

      現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

      你聽到後,就著急了,趕緊給我的宿舍打電話,我的室友小趙告訴你我去天安門了。你急急火火地騎車騎到天安門,在廣場裏和大街上到處找我,想把我給拉回去。

      可是你沒有找到我。你不知到那時我在木樨地的一座橋上,正在赤手空拳地和一群帶著鋼盔手拿大棒的士兵突擊隊在對峙著。他們的身後是坦克和一眼望不到邊的裝甲車和帶篷軍用卡車,車上滿載著麵容嚴肅,穿著迷彩服,手裏拿著衝鋒槍的士兵。

      而我,不知道你在找我,也不知道士兵們會真的開槍。

 

      那天是1989年六月三號。

      那天下午快黃昏的時候,天氣很悶熱,空氣濕度也大,幾乎沒有風,樹葉一動不動,天邊有一片黑色的濃雲在慢慢地移動著,好像醞釀著一場大雷雨一樣。在這種天氣裏騎車,就像是進了桑拿室一樣,隨著腳蹬子的運動,渾身上下揮汗如雨。那一天我騎在街上,頭有些發暈,因為好幾天沒有得到好好休息的緣故,特別是昨天晚上在街頭攔阻軍車一晚上都沒有合眼,我的頭痛得發麻發脹,神經既疲勞又興奮。我的腿也疲累不堪,這是24個小時之內我第二次向著長安街騎去。我的陳舊的自行車在咯吱咯吱的響,軸得厲害,騎起來特別費勁兒,它早就該修理一下加加潤滑油了。我想起我爸經常對我說,你要想一個什麽東西好好服務你,你就要好好服務它。每次他看到我把自行車推回家,總是搖搖頭,說該擦車了該修理了。那天看到我的人都說我顯得像個瘋子,皺著眉頭,滿頭亂發,長長的頭發彎曲著垂到脖子上的領子上,眼圈是黑的,眼裏布滿了血絲,眼鏡的中央纏著一塊膠布,那是昨天被人把眼鏡擠掉在地上,我撿起來,臨時找了塊膠布給沾上。

      我和二三十個學生糾察隊員們在黃昏的時候,騎車來到了離長安街和木樨地交界的地方不遠處三裏河橋上,身上的襯衫都濕透了。我們騎車騎得很急,出了很多汗,汗水把我的白襯衫貼在了前胸和後背上,覺得身上黏糊糊的,有一股汗餿味。在悶熱的六月天的陽光的暴曬下,我用胳膊擦了一下滿頭的大汗,覺得很渴。由於出發的急,這支學生糾察隊的大多數人從學校裏出發時,都沒有來得及帶水和飲料。我騎在道上就想起了冰鎮的北冰洋汽水,那種從冰櫃裏拿出來,流線型的玻璃瓶子上沾著冰涼的水珠,一打開蓋就向外冒著白色霧氣的橙色的汽水,想要是有一瓶這樣的汽水對著嘴灌下去,讓汽水的碳酸從胃裏冒出來,打個嗝,來個透心涼才痛快。但是我沒有冰鎮的汽水,因為時間緊促,也不能停下來到路邊去買一瓶。隻有臉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流到了嘴角裏,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嘴角,覺得有些發澀發苦。

      也許是因為戒嚴部隊指揮部的嚴厲得異乎尋常的通告的緣故,街上的空氣中充滿了躁動和不安的情緒。從人大校門口路過的時候,我聽見人大對著校外的喇叭也在重複的廣播著戒嚴指揮部的通告:

      。。。。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戒嚴指揮部這樣嚴厲的通告,過去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幾乎所有聽到通告的人都被通告的語氣給震驚住了。這則通告殺氣騰騰,在明顯地警告人們今天晚上會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軍隊好像一夜之間失去了耐心,準備要大開殺戒了。毫無疑問,今天晚上肯定要出現流血事件,隻是流血的多少要看事件的發展了。

      從胡耀邦逝世開始的大規模學潮,到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任何人的控製,連學自聯的學生領袖們也無法控製廣場上的那些北京的和外地的學生的行動。學運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按照自己的節奏,狂野的飛奔了下去。

      這幾天來,要出事的征兆一個一個出現,所有的預兆都顯示,大規模的流血鎮壓迫在眉睫。先是各個地方不斷發現有化妝成市民的士兵們進城。他們三三兩兩地穿著便衣,搭載著公共汽車和地鐵,進入市區。細心的人會發現,他們穿的白襯衫,是軍隊裏特有的那種白襯衫。他們留著小平頭,操著各種外地口音,對北京全不熟悉,拿著地圖尋找著要去的地方。昨天不斷有報告說學生截住了一些車輛,上麵有軍隊的槍械,今天白天的時候還發生了武警出來搶奪一輛載有軍隊軍械的車輛的事,中間還施放了催淚瓦斯。從中午開始,各種小道消息開始流傳,有的說軍隊得到了死命令,必須在午夜之前占領天安門廣場,完成清場的任務。有的說西邊的一些軍隊大院裏,軍官已經向士兵們分發了子彈和催淚瓦斯。有的說學生領袖們已經開始部分轉入地下,準備以南下擴大學運的名義,離開北京,躲避即將來臨的大鎮壓大搜捕。

      我看到街上的行人明顯地比平日少了許多,就是那些還在街上的人,也都在麵容嚴肅地匆匆地趕路,像是要在雷雨之前趕回家去一樣。往日街上的喧囂和嬉鬧都消失了,換來一片沉悶和嚴肅的氣氛,沒有人有心思開玩笑,就連街邊的一些小餐館裏吃飯的人,也在低頭默默地吃飯,更無一人大聲喧鬧。街上幾乎見不到任何小孩,沿街的一些店鋪大多已經早早地關門休息了,沒有關門的也在把外麵的桌子收拾幹淨拿回屋裏去,像是在準備隨時關門似的。路邊的那些賣衣服和小吃的小攤都失蹤了,隻剩下空空的架子和簡陋的木板搭的櫃台留在馬路邊

      我們從校園騎到木樨地的路上,天空在奇妙地變化著。我們出了南校門的時候,太陽還在天上斜照著我們,晃得我睜不開眼,天上的幾長溜的雲彩還是白色的。地上拉長的自行車影子在越拉越長,我的影子像是一個瘦瘦的電線杆子,在地上拽來拽去。等我們騎到木樨地的時候,太陽已經變得像個血色的大盆,慢慢地沉到一片雲彩裏麵去了。近處的天空雖然還是青灰色的,但是遠處的已經是一片鮮紅,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的雲彩是透明的,金黃金黃的。整個世界被夕陽染成一片血色,我的胳膊是通紅的,手是通紅的,路邊的樹是通紅的,飯館的玻璃是通紅的,就連馬路邊上的鐵欄杆也是通紅的,就像是一個畫家拿著一罐紅漆挨個把畫布上的一切景物塗紅一樣。在一片血紅色的背景上,一片濃濃的黑雲,像是慢動作的萬馬奔騰一樣,在天邊緩緩地的向著我們的頭上移動著。

      那天的血色的夕陽給我渾身帶來了一陣震撼,喚醒了我體內的久已消失的一種深深的恐懼感。平時我很少在戶外活動,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悶在教室裏,圖書館裏和宿舍裏看書睡覺,很少在外麵看夕陽西下。在我的一生裏,我從來沒有看見夕陽像那天那樣的紅得嚇人。我想,那是我的直覺,我的第六感官在警告我,巨大的災難就要來臨了。那一瞬間的恐懼沉甸甸地攫住了我的呼吸,讓我幾乎窒息。

      這種恐懼感隻在我生命中出現過另一次,那一次是在高一的時候,我兜裏揣著一塊磚頭,站在街頭,在跟另外一撥學生碴架,因為他們搶走了我的一個好朋友的一個學生證。站在我麵前的那個凶狠狠地瞪著我的高年級男生,他的個子不高,但是他的眼神很凶。他把手也揣在兜裏,我看得出來,他的手在兜裏緊緊地攥著一把刀子。他並沒有把刀子拿出來,這樣反而讓我覺得更恐懼,因為我不知道那是一把什麽樣的刀子。也許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也許那是能一把一刀就能致人於死地的三棱刮刀,他隻是凶巴巴地瞪著我,等著我的下一步行動。我們相距隻有一尺的距離,在這麽短的距離,如果刀出手的話,是沒有時間躲避的。我們互相逼視著,在眼裏較量著力量。那一天,我恐懼了,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脅,感到死神的陰影。我膽怯了,退卻了,答應跟他們講和,為此我割地賠款,給他們賠了一條劣質的煙。後來那個凶巴巴的高年級男生跟我說,那天我隻要把磚頭一拿出來,他們就會一起上來把我身上插幾個眼放放血。想想那時我就覺得很後怕,為了一點小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有的時候生命的代價就是一個證件,一條煙。

      我看著天上的不可思議的血紅的雲彩,懷疑是我的頭在暈或是眼睛出了問題。我向跟我並排騎車的別的學生看去,他們隻是在自顧自地默默地低頭騎車,沒有人有任何詫異的神情。他們的臉上像我一樣地流著汗水,這些汗水被夕陽染紅,像是血一樣往下流淌著。他們的年輕的臉和胸脯被夕陽照得通紅,像是沐浴在一片血裏。

      這些人都是在學校裏通過廣播臨時召集起來的學生,都是男學生,裏麵高年級和低年級的都有。我們來到這座橋上,擔負著一個使命:

      堵住即將從西麵來臨的軍隊。

      我們來到三裏河橋下,把自行車集中停放在橋下的一個平坦的地方,一起走上橋來。橋上的人好奇的看著我們這一支臂戴糾察隊袖章的學生,紛紛給我們讓開道路。有一些市民激動地從不遠處向橋上跑來,激動地喊著,學生來堵軍車了,學生來堵軍車了。

      我從書包裏掏出一摞傳單,轉身用力地把印著“李鵬下台,反對軍管,撤銷戒嚴令,堅決保衛天安門場!”的傳單向路邊的市民們的頭上撒去。它們一開始是濃密的一團,在半空中散開,粉紅色的紙片在空中紛紛揚揚,像是鵝毛一樣在天上飛舞著,落到人們的頭上,手上和橋邊的水泥欄杆上。有一些傳單飄出了橋,向著橋下的水麵飄去,在夕陽中像是紅色的水鳥滑翔著。水麵上反射著魚鱗般的火紅的光和紙片的倒影,幾隻水鳥驚恐的拍打著翅膀從岸邊飛起,嘎嘎地叫著飛過天空,在天空留下黑黑的剪影。

     

      回想起一個半小時以前,我還在校園的一個宿舍裏,在窗口扶著桌子的兩角,側耳傾聽著掛在窗外的學生廣播站的黑色的高音喇叭裏傳來的嗡嗡的聲音。宿舍的兩扇玻璃窗子敞開著,悶熱的的空氣從外麵湧進來,宿舍裏充滿了桑拿一樣的熱空氣,讓人感到很煩燥。幾個蒼蠅嗡嗡地飛了進來,在宿舍的一個盛著剩方便麵的碗上打轉。

      宿舍的窗台上放著一盆梔子花,那是你喜歡的。你有一次到我們宿舍來,帶來了一盆花,我問你這是什麽花,你跟我說是梔子花。你把它放到窗台上,每次你來都忘不了給它澆水。它剛開了一朵小小的潔白素雅的花。每天在宿舍熄燈後,我看著窗口,月光下那朵小花顯得格外的冰清玉潔,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

      我從窗戶向下望去,隻見高音喇叭下,一些學生正站在那裏仰臉看著喇叭,聽著裏麵的廣播。它先是廣播了兩遍戒嚴部隊的緊急通告,然後是一個學生領袖在慷慨激昂地號召大家到廣場去堅守廣場陣地的煽動人心的演講。

      然後我就聽到了這個緊急通知: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同學們,剛從廣場指揮部傳來的消息,長安街西部的木樨地一帶急需一支學生糾察隊去組織市民,攔截即將從那裏向天安門廣場進犯的軍隊。有消息說,西麵的軍隊大院裏的士兵們已經開始集合編隊要出發了。現在我們需要有熱血的男同學們站出來,組建一支糾察隊,到木樨地去和市民們一起設立路障,堵住西麵的軍隊。同學們,今天是最嚴峻的一天,有消息說軍隊得到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在今晚占領天安門廣場。同學們,真正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為了中國的民主事業和這次學運的前途,請現在能夠出發的男同學,響應我們的號召,10分鍾後到28樓門前集合。注意,鑒於今天晚上形勢的嚴重性,我們隻號召男同學去參加糾察隊,不號召女同學去。

      我的室友小趙從敞開的門口提著兩個暖水壺走了進來。他看見我默默地在往一個書包裏塞兩條毛巾,一本書,幾件衣服和一個鐵條,就問我這是幹什麽。我說毛巾是為了軍隊施放瓦斯時好用來捂住嘴,衣服和鐵條是放在背上的書包裏,如果士兵們的棍子打下來好保護一下背部。

      小趙撇了撇嘴說,沒有用的。軍隊要是開槍了,這些都沒用的。

      你真覺得軍隊會開槍嗎?我把鼓鼓囊囊的書包背上後背說,我不信軍隊會開槍。你知道,曆來鎮壓學生運動的從來沒有好下場,誰開槍,誰就會被永遠地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我不相信他們誰敢明目張膽地下令讓軍隊開槍。北洋軍閥算是凶殘的了吧,段祺瑞執政期間,學生們遊行請願,發生了三一八慘案,幾十名學生被打死,其中也有劉和珍,為此魯迅寫了那篇紀念文章。慘案發生後,段祺瑞趕到現場,向死的人長跪不起,然後終身吃素,來表示懺悔。三一八慘案發生一個月之後,段祺瑞執政府就倒了台。我不相信今天的政府會比北洋軍閥還愚蠢和瘋狂,敢向這麽多學生開槍。我覺得他們頂多隻是敢用催淚瓦斯和橡皮子彈而已。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小趙放下暖壺說。你太天真了。他們死了多少人才奪得了政權?幾百萬烈士。對於幾百萬人頭落地才奪來的政權,就是殺死幾十,幾百,幾千,幾萬人,又算什麽呢?

      人民的士兵是不會向人民開槍的。我說。

      人民的士兵?他們隻知道服從命令。小趙拿過一個茶缸子來,往裏到熱水。如果軍官讓他們開槍,他們敢不開嗎?何況,軍官們會說你們是暴徒,才不會說你們是人民呢。勸你別去了,多死一條命又有什麽意義呢?你該聽說了吧,有些學生領袖已經開始逃亡了。

      那是他們轉入地下,保存力量,為了今後更好的鬥爭,我說。我端起了桌子上放著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紙盒子,紙盒子裏放著一些學生糾察隊的袖章和傳單,向門口走去。

      小趙站在桌子邊,端著茶缸子,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我走到門口,回身看了小趙一眼說,如果真的出了什麽事,勞駕你幫忙告訴我家裏一聲,他們的電話和一封我給他們的信,我留在桌子上了。

      他們要是問起我,我怎麽跟他們講呢?小趙問。

      就說我對不起他們的養育之恩。我愛他們,下世再報答他們吧。我說。

      哥們兒,我知道說不服你,你多保重吧。小趙走過來拍了我的背一下說。你說的我會做到的。

      你就留守咱們宿舍吧。我說。誰出了什麽事兒也好有人通知一聲。

      孔子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小趙說。我這幾天也就要離開學校回家了。學運到此,已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學生們是不可能贏的。你要是能夠堵住軍隊回來,我請你吃小炒慶祝。你到時長個心眼,能守就守,守不住就跑,珍惜生命吧,等著你回來。

      我看了一眼小趙,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熟悉的床,熟悉的桌子,熟悉的窗台和窗台上的潔白的梔子花,背著書包,手裏端著紙箱子,走出了宿舍門。

     

      幾分鍾後,我騎著車背著書包,車後座上的紙箱子裏放著一摞糾察隊的袖箍和一些油印的宣傳品,來到學生宿舍28樓門前,那裏已經有二三十個男同學麵容嚴肅地推著自行車等在門前的空地上。

      他們三三兩兩地站著,有的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有的在低頭看書,有的耳朵裏塞著收音機的小耳機。空地上有一條石子甬道,從門口曲曲彎彎地通向宿舍樓外麵,宿舍樓灰色的牆根周圍是一尺高的鐵柵欄,裏麵圈著一小窄條草地。夏日的陽光下,草地上的草都曬蔫了,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雜亂地停放著一些很破很舊的自行車,幾張撕碎的紙散落在地上,還有幾塊西瓜皮仍在地上,一群蒼蠅在上麵嗡嗡地飛著。一個穿短裙的女生和一個男生並肩從門口走出來,他們從西瓜皮上邁過,好奇地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後男的騎車馱著女生,沿著石子甬道向外麵騎去了。

      樓上的一些窗戶開著,有幾個人在探頭看著樓下,一個窗戶裏傳來崔健的沙啞的聲音: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   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   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  你愛我一無所有

      。。。。。

     

      我停下自行車,把紙盒子打開,拿出糾察隊的袖章和宣傳品來,那些在空地等待的學生向我圍攏過來。看著站在眼前的這二三十個男同學的一張張充滿了朝氣,天真無畏的神情的臉龐,看著他們的瘦弱的身體和文質彬彬的樣子,看著眼鏡後麵那一雙雙真誠的眼睛,看著他們沉靜地站在那裏,我的心裏忽然湧上了一股悲傷,我覺得我的心像被洞穿了一樣地顫栗著,眼裏幾乎要留下淚來。我想起了那句古話:我以我血薦軒轅。這不僅是古代仁人誌士的一句話,也是這些熱血青年們的行動。

      沒有人要求他們做什麽,他們都是聽了廣播之後自願趕來的。他們都聽到了戒嚴部隊的嚴厲的通告,都知道今天晚上上街,特別是去到阻擊軍隊的地方,意味著什麽。如果說,四二七大遊行時,遊行同學麵臨的是被抓被打被關進監獄的考驗,絕食的頭幾天時候,那些學生們麵臨的是身體的摧殘,那麽今天,他們麵臨的是生與死的考驗。他們知道這一切的可能,他們可以留在他們的宿舍裏,但是他們還是自願地站出來了。

      為了和一般同學區別開來,糾察隊的每個人的胳膊上都要帶著一個寫著糾察隊三個血紅大字的袖章。我把糾察隊的袖章一個一個發給站在那裏的同學,跟每個人說兩句話,鼓勵他們一下。我把一個袖章遞給一個高年級的男生,他的麵容黑黑的,個子高高大大的,像是個籃球隊員。他的手裏拿著一本托福詞匯,一邊站在那裏,一邊看著書,嘴裏在默默地背著單詞。他默默地接過袖章,把托福詞匯書放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騰出手來把袖章套在胳膊上,用別針把它小心地別在了皺巴巴的白襯衫的袖子上。他的旁邊站著一個瘦小的像是十幾歲的男孩,麵容白淨,長得很清秀,留著長發,背上背著一個大大的吉他。

      你是低年級的吧。我走到他身邊,把袖章遞給他。

      嗯。大一。他睜著一雙純真的大眼睛,接過袖章,看著我回答說。

      哪個係的?我停下來問他。

      數學係的。他仍然很簡潔的回答我。

      數學係的?聽說你們那裏都是奧數得冠軍的人。我說。我曾經在數學係旁聽過數學分析課,對數學係的那些高智商的天才們印象很深。

      嗯,高中時參加過幾次比賽,名次也不太好。他很謙虛地說。

      你怎麽還帶著吉他呢?我好奇地問。

      喜歡,要是那裏沒事兒,我還可以給大家唱唱歌,娛樂大家一下。他揚起臉,帶著天真的神氣說。

      你多大了?我問他。

      十七歲。他說。我們那個地方上學早。

      十七歲!我的心揪了一下地疼。怪不得他看著像個大孩子,才十七歲。他太年輕了。在一般的學校裏,他也就是個高中生。十七歲,那是連生命中最美麗的季節還沒有經曆過的年齡,是生命之花正要開放的年齡。十七歲的人生是多麽的短暫,如果真的出了事,這麽一個年輕的生命。。。我不敢想下去。

      我看著他的孩子一樣的臉龐,覺得他實在太年輕了,不忍心讓他跟著去。

      你知道今天晚上的危險嗎?我兩眼看著他說。軍隊可能會開槍的啊。你最好還是別去了。你父母要是知道你去攔軍車,肯定會不讓你去。

      我知道。他說。但是,這裏的學生誰沒有父母呢,誰的父母會讓自己的孩子去呢?

      你家裏還有兄弟姐妹嗎?我問他。

      有,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在農村老家。他閃著真誠的眼光說。我死了沒關係的,我們家孩子多。

      聽了他的這句話,我心裏湧起一股要流淚的衝動。我忍了忍眼中要滾出的淚水,衝他伸了一下大拇哥,微笑了一下說,好樣的。

     

      把袖章和傳單分發給了這二三十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學生們之後,我看到他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好像在等著我說幾句話似的。我清了清喉嚨,示意他們圍過來,然後看著這一張張陌生而嚴肅的年輕麵孔,說:

      剛才的緊急通知已經講了我們要去做什麽,我就不重複了。補充幾個細節,第一,這次行動是自願的,如果誰改變了主意,現在和將來任何時候都可以自己退出,不需要告訴我。第二,今天晚上,從西麵來的軍隊,據說是第38軍和第27軍,這兩隻軍隊都是以紀律嚴明著稱。他們的士兵會執行上級的任何命令,所以不排除他們采取任何極端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包括開槍,大家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這次不是鬧著玩兒的。第三,我們要去的木樨地,那裏有一座橋,西麵的軍隊要想衝到天安門廣場上去,必然要經過這座橋。而我們隻要能扼守住這座橋,就能夠阻止住西麵的軍隊。第四,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去那裏發動市民設置路障,然後在橋的前麵靜坐,如果軍隊的坦克想進到天安門,他們必須從我們身上壓過去。第五,我們糾察隊要站在第一線,如果軍隊開槍,我們會是第一個倒下的。大家都明白我們的任務和風險了嗎?

      明白了。他們一起回答說。

      好了,那我最後問一下,有沒有誰想退出的?我征詢地問他們。

      沒有人說話。我等了一會兒,看沒有人想退出,就說:

      那好吧,我們上車出發吧,大家跟在我後麵騎。

      我騎上車之前,看了一眼四周。這座灰樓門前的空地上,沒有歡送隊伍,沒有旗幟,沒有那些寫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一類的橫幅,沒有喝彩的人,甚至也沒有什麽旁觀的人,除了樓上窗戶裏探出的幾個好奇的腦袋外。這裏隻有這二三十個正在紛紛騎上自行車的默默無言的學生,在需要的時候,他們默默地站了出來,義無反顧地準備用他們的年輕的軀體去阻擋軍隊的荷槍實彈的士兵和鋼鐵的坦克。

      他們有的人也許有女朋友,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告訴他們的女朋友;也許有的人還沒有談過女朋友,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滋味。

      他們就要以自己的熱血和生命,去麵對軍隊的槍口去了。

     

      沒有歡送,沒有掌聲,沒有迎風招展的旗幟,在這麽一個悶熱的夏日,我們二十幾個男生,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帶著糾察隊的臂章,每個人背著自己的書包,從28樓門前的空地上開始出發了。我們排成一個隊列,我騎在最前麵,後麵緊跟著我的是背吉他的數學係小男孩,再後麵是那個高大的籃球隊員。

      從我的宿舍樓前經過的時候,我看了一眼三樓上我的那間宿舍,看見小趙在窗戶裏對我打著V型手勢。他在窗戶裏喊了一聲:祝你們勝利回來! 我衝他點了點頭,揮揮手。他的胳膊底下的窗台上擺著你拿來的那盆梔子花,上麵那朵小小的白花,依然純潔美麗地開放著。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北島的一首詩:

      低低的烏雲用潮濕的手掌

      揉著你的頭發

      揉進花的芳香和我滾燙的呼吸

      路燈拉長的身影

      連接著每個路口,連接著每個夢

      用網捕捉著我們的歡樂之謎

      以往的辛酸凝成淚水

      沾濕了你的手絹

      被遺忘在一個黑漆漆的門洞裏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隻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喚醒記憶

     

      我們從學校的南門騎出,默默地向著木樨地的方向騎去。這支年輕的由互不相識的學生組織起來的小小的隊伍,每個人都麵帶著堅定的神情,奮力地蹬著自行車,年輕的胸膛一起一伏,臉上冒著汗水。

      騎出校門的時候,我們每個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因為誰也知道這隻匆匆組織起來的小小的隊伍,到真正麵對訓練有素的強大的軍隊的時候,將會是多麽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我想起了四二七大遊行的那次,我們也是懷著悲壯的心情走出校門,去衝破軍警的攔阻。隻不過不同的是,那一次我們是兩千學生走出校門,攔截我們的隻有兩百個軍警,是我眾敵寡。這次,是少數學生,去站到最前線上阻擊成千上萬的士兵和他們的坦克和裝甲車,是敵眾我寡,相差太懸殊了。我們比他們強大的隻有道義的力量和市民的支持。

      我回頭看了一眼校園,那熟悉的院門,熟悉的灰樓,校園內林蔭的道路上走著一些如花似玉的女學生。門口傳達室的老大爺在麻木地看著我們,他對遊行一定早已經司空見慣了。這是一個多麽寧靜的和平的校園啊。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動,蟬在樹枝頭鳴叫,門口的學生宿舍的陽台上有人站在那裏向遠處眺望。

      在這個學校裏我住了好幾年,從來沒有覺得它如此美麗動人過。

      我心裏默默地淒然地說,再見了,燕園。再見,未名湖,如果我還能回來的話。

     

      事隔二十二年後,坐在巴黎的這個咖啡館裏,我依然還能記起那天發生在橋上的一情一景。類似的場景也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裏,在夢裏把我驚醒,讓我渾身出一身冷汗。我總是夢見你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站在一個橋的扶手上,麵向著我,身子後傾,要掉進深淵裏。你的身子向橋下後傾著倒去,我抓住你的白色的衣裙,衣裙被撕裂了。你向我伸出手,眼睛驚恐地瞪大,張開嘴,好像在說,救救我。我抓住你的手指,你的手指被汗水浸得滑膩膩的,從我的手中脫落。你沿著橋墩跌落,像是慢鏡頭似地,白色的衣裙飛起來,你的長發飄起來,在月光下光亮亮地閃著光。湖水碧藍碧藍的,像是一麵碩大無比的光滑的平平的水銀鏡子。你的墜下的身體把鏡麵砸開,千萬片水銀碎片在你身邊騰起,成扇麵散開,像是濺起的水珠一樣。

      這樣的噩夢我做過很多次,每次醒來,我都把眼睛睜大,看著黑黑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那天你沒有在那個橋上,但是我總夢見你在那裏。那個橋成了我永生的夢魘。

      端起冒著熱氣的咖啡,用嘴輕輕舔了一下上麵的白色的cream,我想起在一個停電的夜晚,我們曾經在你那個簡陋的學生宿舍裏並肩靠在床上,你跟我一起憧憬過將來,幻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未來的美好生活。你說你覺得將來我們會在法國的尼斯,你會從積滿落葉的校園走出來,看見我靠在一輛淡藍色的跑車上,等著你。你說我會戴一個寬邊墨鏡,穿一身米色西裝,西裝褲線筆直,腳上是乳白色的皮鞋,白色襯衫上係著藍色領帶,一隻手扶在敞篷車上,等著你下學。你說我會用腳把煙頭碾滅,然後帶著微笑走向你。你說我們會開著車,沿著藍色的海岸線急駛,地中海的溫暖的海風會揚起你的長發,你會大聲地對我說,我愛你。

      我想象著你跟我一起坐在這個咖啡館裏的樣子。你會跟我一起坐在一個長沙發上。樹皮色的長沙發,坐上去軟綿綿的,很舒服。沙發麵前是一個橢圓形的棕色的小桌子,上麵放著幾個白色的咖啡杯子,和幾張棕色的薄紙,紙上印著一行 字:1871 Paris。我的咖啡在散發著熱氣,它的上麵是一圈白色的cream,再上麵是撒的棕色的巧克力和cinnamon粉。對麵的牆壁上是一幅大的壁畫,畫上兩隻精致的女人的手捧著一把閃著光澤的黑色咖啡豆,咖啡豆從手縫裏漏下來,像小溪一樣流下。

      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樹,黃色的,深紅,淺紅的和發白的樹葉混在一起,還有一顆深綠的雪鬆立在那裏。停車場上是各種車輛,有一個少婦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向咖啡館走來。小女孩伸著小小的胳膊,在跟少婦激動地比劃著什麽,她的小嘴張開著笑,裏麵缺了一顆牙。窗前是一杆桔黃色的燈,裏麵發出溫暖的橙色來,一個圓的綠色燈標掛在窗戶上,燈標的中心是一個大眼睛的女人,披著長發,手裏端著一杯咖啡,外圍是一圈綠底白字,寫著 一行法文。窗戶上的遮陽的紗窗還在半垂著,窗外的一半景色被半透明的紗窗布擋住,顯得更加靜謐。

      咖啡館裏安安靜靜的,沒有幾個人,頂上幾排黑色的燈罩,裏麵的燈把燈光打在不同的角落。對麵的一個桌子上,有兩個大學生一樣的年輕女人在低語,其中一個短頭發的女人手裏拿著一個小本子。一個穿著黑衣服,係著綠圍巾的法國女孩在櫃台後麵忙活著,櫃台後麵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咖啡機的輕微的攪動聲。一個中年女人站在櫃台邊上等咖啡,她穿著一個紫色的外衣,太陽鏡推到頭發上,耳朵上戴著一個碩大的耳環。

      你會坐在沙發上,輕輕地眠你的咖啡,也許不是咖啡,是加了冰塊的檸檬汁。你的身邊放著一張紙,紙上放著一小塊淡黃色點心,點心上塗著一層白色的糖皮。你咬一口點心,手輕甩幾下,把落在手上的點心渣給抖落開。你側過身去,打開放在你的身邊的手包,從裏麵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麵寫著什麽。

      我蜷縮在沙發上,電腦放在膝蓋上,敲我的字。我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棕色的外衣搭在沙發背上。我留著一個長頭發,還打算留得更長,因為你說過,你喜歡我留長頭發的樣子,覺得那樣像是一個藝術家。

      我喝一口咖啡,一股摻雜了苦味的溫熱的甜味慢慢融化在我的口腔裏。你會抬起頭,看著我微笑一下,然後接著低頭寫字,你的黑色的長發會垂下來,半遮住你的臉龐。你的眼睫毛輕輕的閃動著。你會把一隻手伸過來,讓我握住,你的黑色短裙下的長腿會伸到桌子底下去,優雅地誘人地伸著。

     

      你曾經問過我,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愛是可以永遠的。我說我不知道。你說,什麽東西都不會是永遠的,就是萬裏長城也有一天會倒塌,可是即使萬裏長城倒塌了,我們也會相愛的,對嗎?我說,永遠要看有多遠,對有些人來說,永遠就是一瞬間,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永遠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可能是終生。

      可是我們的愛是會永久的,你堅持說。

      我說,我不知道。

      你生氣了,撅著嘴說,你愛我愛得不夠深。

      我知道的是,二十二年前我遇到了你,愛上了你,現在我還在愛著你。縱然時光可以流逝,二十二年漫長的歲月裏,我對你的愛就像是流淌的河水一樣,不斷地,萬古常新地在心底深處流著。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坐起來,走到書桌前,看著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站在一個雪地上,地上是厚厚的雪,身邊是一個圍著你的圍巾的雪人,你摟著雪人,臉上洋溢著快樂的微笑。我拉開抽屜,拿出一摞紙來,像我答應你的一樣,每天給你寫信。隻是我再也不需要去郵局給你寄信了。

      我給你寫我周圍發生的事情,給你寫我的惶惑,我的不安,我的沮喪,我的無奈,我對你的思念和眷戀。我相信你是最理解我的。

      每當看到你的照片,我的心裏就會感覺無比的鬱悶和難受,正如那次送你坐火車回家,汽笛響起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巨大的悲哀一樣。你在車窗那邊的車廂裏,對我微笑著,揮著手,你的微笑被車輪哐嘰哐嘰地帶走,我想伸出手去抓住你的微笑,卻什麽也沒抓到。火車沿著藍色的閃亮的鋼軌開走了之後,我就像一個孤單的旅人,滿帶著愁思,慢慢的走出月台,心裏忍不住要哭出聲來。自從見不到你,我才知道是何等地需要你,離不開你。

      我相信你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依然在看著我。

      每當想到你還在看著我,我的眼淚就會流下來,就會想起二十二年前我們相遇的那些個場景。那些永不塵封的記憶,就會一幀一幀地慢動作似地在我眼前展開。

     

      我從咖啡館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起來,路邊的燈已經開始亮了。我沿著塞納河岸邊走著,落葉在腳下沙沙的響著,塞納河的水黑黢黢的,緩慢的流動著。我走過一個拱形的橋洞,橋洞上麵是一塊一塊古老的青石磚,有些磚石已經被風化了,像是有幾百年的曆史的樣子。橋洞邊上是掉了漆的鐵欄杆,有一對情侶在扶著鐵欄杆眺望河對岸的燈光。旁邊有一處莊園似的建築,一米高的鵝卵石砌成的圍牆裏麵是一片綠色的草地,草地上有幾顆古老的樹立在那裏,旁邊是綠色的爬藤類植物順著鵝卵石的牆垂下來。草地盡頭是一個石塊砌成的三四米高的石屋,木頭門半敞開著,裏麵透出桔黃色的燈光來,在瑟瑟的秋風裏顯得充滿了暖意。

      我停下腳步,從外衣兜裏拿出一盒煙,從裏麵抽出一支放在嘴上。我拿出我的防風打火機,把煙點上,深吸了一口。一股白色的煙霧從鼻子裏出來。

      我順著河岸繼續向前走去,看到前麵不遠的河邊青灰色石階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法國女人。她穿著一個灰色的外衣,黑色的裙子,黑色的襪子,腳上是一雙黑皮鞋。她的麵前擺著一瓶啤酒。我從她的身邊走過的時候,看到她抬起頭來,用法語問了我一句:你有多餘的煙嗎?給我一根煙好嗎?我停下來,從外衣裏把煙盒拿出來,遞給她兩隻。

      這是什麽煙?她看著煙盒上的字,問我。

      中國煙。我說。

      勁兒大嗎?她把煙放在尖尖的鼻子底下聞著,好奇地問我。

      不大。我說。你需要打火機嗎?

      嗯。她點點頭。

      我拿出打火機,打著火,紅色的火焰在防風罩裏微弱地閃爍著。她湊上來,點上煙,吸了一口,說,味道不錯。謝謝你。

      我把打火機闔上,放回兜裏,向她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她在後麵叫住我,問我說,你今天晚上做什麽?我回過身來說,不做什麽。她說,你想有人跟你在一起嗎?我搖搖頭,說,不想。她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說,我還會在這裏呆半個小時,你要是改變了主意,回來找我好了。

      我點點頭,說,謝謝,然後回過頭來向前走去。我的思緒繼續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十一

      二十二年前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像那時大學裏的大多數男生一樣, 帶著一副傻了吧唧的特土的眼鏡,穿著一個上衣口袋別了三四杆筆的白襯衫或藍色製服,一條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住在髒兮兮的充滿著臭襪子,臭汗和雄性的味道的男生宿舍裏。那些上衣口袋裏的鋼筆水總一不小心就流出來,把衣服染成藍墨水的顏色。我有一隻鋼筆老不出水,需要時不時地甩一下才行。有一次我去一個教研室找老師答疑,把鋼筆一甩,藍墨水甩了老師一褲子,他渾然不覺地繼續給我答疑。我沒敢說話,趁著幾個別的同學進來答疑就悄悄地溜走了。

      那時我的生活很狼狽,每天因為缺乏營養又熬夜過度,臉頰消瘦,麵呈菜色,像是個盲流。因為熬夜的緣故,早上從來起不來吃早飯,都是要睡到快到上課時才起床,然後急匆匆地拿著牙刷牙膏洗臉盆和毛巾去樓道裏的水房。你見到過我們那個宿舍的水房。那個灰色的水房有一個像是馬槽一樣的長方型水池子,上麵有一溜暗灰色的水龍頭,裏麵流出來的水冰涼冰涼的。有時有男生在水房洗澡擦身,把地上濺得到處是水。我先刷牙,然後在水房放滿一洗臉盆的涼水,頭浸泡在裏麵,讓涼水漫過經常幾個月不理的頭發,經常聽見背後傳來男生的失戀的喊聲: Fuck!然後是悲痛的《一場遊戲一場夢》的歌聲。

      洗漱完後走回宿舍,我從床頭上拿出一盒蜂王精 ,裏麵擺著一溜小瓶子裝的黑褐色的液體 --- 那些液體據說是有補腦作用,說是能提高記憶力和提高高考分數。也還真有人相信那種鬼話。很不幸地我母親也是其中一個。你知道那時我的母親心疼我,給我從單位醫務室開了很多蜂王漿,從複習高考的時候就堅持讓我每天喝一瓶。我從裏麵拿出一個小瓶子來,它是那種細長細長的瓶子,就像是醫院裏的打針時盛液體藥的瓶子。盒子裏麵還放著一個薄薄的小砂石片,我拿起它,在細長的瓶頸上輕輕鋸一下,砂石在玻璃瓶口上劃出一道白痕。我一手拿著瓶子,一手伸出中指,在瓶口上彈一下,玻璃瓶口在外力打擊下從劃痕的部位斷開 ,掉在桌子上。我想要是有攝像機用慢鏡頭拍下來,玻璃瓶口慢慢地斷開,緩慢地下墜,落到桌子上彈跳一下,然後安靜地躺在桌子上,玻璃上反射出桌子上的綠色的瓷茶杯,一定也是一個很美的鏡頭。我拿出一個細長的吸管,把瓶中的蜂王漿慢慢吸入口中,覺得一股暖流通過喉嚨流到胃裏,在心裏湧動---後來我才聽說蜂王漿中含有多種激素,還有性激素,怪不得喝完後總是讓我覺得口幹舌燥,躁動不安,有種要勃起的欲望。

      你說你喜歡我的長頭發,你說你覺得長頭發像是一個桀驁不馴的藝術家。我披著長發,背著一個破舊的書囊從宿舍樓上走下來,耳朵裏塞著一個耳機聽著Radio Beijing的外語廣播,手裏拿著一本劉毅的3000 GRE單詞書,來到被宿舍樓陰影遮住的樓邊的綠色的鐵柵欄旁邊的自行車停放處,打開自行車上的車鎖,飛腿上車,沿著曲裏拐彎的宿舍樓之間的石子甬道,向教室騎去。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路邊是一排一排的柳樹,我騎過學校的書店,騎過學校的食堂,騎過圖書館,來到一間大教室去上課。大教室裏是一排一排的褐色的長條桌子,我找個後麵的不起眼的座位坐下,從書囊裏拿出教科書和一本小說來,攤開在書桌上。我在課堂上走神,趴在桌子上,看著木製的桌麵上的擦不掉的墨水刻上的課桌文學發笑:

      考題如此多道,引無數天驕競折腰。惜清華才子,略輸文采。歎北大佳人,稍遜風騷。俱往矣,數風流學生,全部補考。

      下課後我騎車來到破舊寬敞的食堂,從飯櫃裏胡亂堆放著的無數飯盆中找出自己的飯盆,先去水池邊刷一下飯盆以防別人用過,然後拎著飯盆在擁擠的窗口前排隊打飯。托著飯盆坐到一個桌子上,我一邊拿出單詞書背著GRE單詞,一邊咽著難以下咽的大鍋飯,一邊在心裏恨恨地罵著食堂的人心黑,心裏在琢磨著晚上到哪個女生多的自習教室去學習。

      自習完回到宿舍後,我用電熱器煮包方便麵,邊吃邊跟同宿舍的男生們侃大山,交流一下班裏和校園裏的新聞,然後去水房刷碗洗腳。洗完後躺在床上借著床邊的台燈看書,看累了就鑽進被窩裏聽托福聽力磁帶,有時打開短波收音機聽聽美國之音的和BBC的對華廣播和它們的英語教學節目,聽煩了就換個台聽聽音樂和歌曲,等大家都熄燈後在被窩裏用手安撫不甘於寂寞時常勃起的家夥,在對異性的渴望中,把青春期旺盛的乳白色的粘稠精液一股一股的噴射到內褲裏麵,在肚子濕漉漉的感覺中沉沉睡去。

     

十二

      你知道,人的記憶就像是存在水庫裏麵的水,一旦開啟閘門,裏麵儲蓄的往事就像洪水一樣滾滾而出。

      我想起我遇見你的那個年代。80年代末是一個迷茫和逆反的年代。從踏入大學的那一天起,我就覺得很迷惑。學校裏的那些充滿自由和激情的演講,那些底下流傳的方勵之在科大和全國各地的演講文字,劉曉波的充滿逆反的矯枉必須過正的呐喊,崔健的嘶啞的歌聲,吳稼祥的新權威理論的大辯論,劉剛和王丹搞的民主沙龍,學生們在宿舍裏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舍我其誰的誇誇其談,那些,全和我大學以前的思想和所接受的教育格格不入。極度渴望了解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的我,到處去聽那些精英們的講座,充滿熱情和真心地為他們的大膽言論和激烈的言辭鼓掌叫好。

      你曾經問我最喜歡誰的演講,我說是方勵之和包柏漪。

      你問我為什麽,我說方勵之是那時學生們最崇拜的民主啟蒙的導師級人物。這位北大物理係的老校友,在北大特別受歡迎。他寬寬的額頭,四方的臉龐,兩眼炯炯有神,講起話來,聲音洪亮,才思敏捷,學識淵博,幽默風趣,極具煽動性。他86年做科大副校長時的許多演講,被學生們傳抄,後來因為86學潮被被鄧小平直接點名罷官,回到北京住在離北大校園不遠的東邊的教工樓裏。校園裏曾經流傳說有人要製造車禍把他撞死,為此據說有人化妝成一個交警,在白天敲開他家的門,說最近交通不好,請他們上街注意車輛。方勵之被罷官之後,他的太太李淑賢被學生們推舉為海澱區人大代表,那時學生們一聽說李淑賢是方的太太,都去投她的票,雖然受到很多官方的阻撓,但是她最後以90%的高票當選。她做了人大代表後,就在三角地擺了一張桌子,站在風裏聽學生們的意見,也經常走訪學生宿舍,在飯廳裏和學生們一起吃飯,由此後來也被當作學生運動背後的黑手。

      我還跟你說起過包柏漪。當年陪同美國大使洛德去民主沙龍演講的包柏漪既美麗又智慧,講一口流暢的中英文,作為美國大使的夫人和在美國出過暢銷書《春月》的作者,她周旋於北京的名人圈之中,風靡一時。記得包柏漪也是一個很幽默的人,說她跟洛德在一個學校讀書,她的筆記記得好,洛德經常找她借經濟學筆記,是通過筆記結識的。她離開中國的時候很小,後來作為美國大使夫人重返中國,曾經感慨萬千。洛德出身名門巨商,長得英俊帥氣,上過耶魯大學,長期在美國國務院做外交方麵的工作,據說在跟包柏漪結婚前,受到國務院警告,說要是他同中國姑娘包柏漪結婚,以後就不能繼續參與有關中國的外交事物。洛德冒著斷送自己的事業的風險跟包柏漪結婚了。後來說是因為基幸格愛才,洛德才能夠被解除禁錮,最終成為美國大使。我說包柏漪是現代版的醜小鴨,最後遇到了她的王子,跟她的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我那時沒事的時候最喜歡的是倚著窗口看樓下走過的漂亮女生,然後拿著吉他彈唱學生們改編的羅大佑的《童年》:

      陽光下老師走過來    我把煙迅速放在兜裏邊

      等到老師走了以後   才發現褲子已燒了大半邊

      多少的日子裏總是 用 樹葉包住褲檔跑回家去

      等待著戀愛  等待著約會  等待不上課過年

     

      學校裏校花很多 但是沒有我一個喜歡的

      林青霞和朱莉婭  你們到底是哪個最漂亮

      隔壁係那位漂亮女生  怎麽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手裏的筆記  心裏的渴望  嘴裏擁吻的青春

     

      你經常來我的宿舍裏來找我,我的宿舍是在那座男生宿舍樓的三層緊靠邊的一個房間裏。跟別的男生宿舍一樣,我的宿舍也是一片亂糟糟,地上永遠堆積著紙片,桌子上和窗台下的暖氣管子上亂七八糟的堆放著飯盆,杯子和書本。那時我睡在靠桌子的一個下鋪上,床頭上堆著收聽美國之音和BBC對華廣播的的短波收音機,聽托福磁帶的磚頭錄音機,一些字典,單詞書,還有一套叫《第三帝國的興亡》的書。那些托福磁帶聽得我耳朵經常出現耳鳴,像是裏麵有個人經常在試麥克風一樣。

      那時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年輕的一無所有的人,未來的世界在我的腳下展開,我隻要努力,不怕吃苦受累,將來有一天我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有一次校園門口來了一個滿臉皺紋的算命先生,他在校門口擺攤,我看見他盤膝坐在地上,麵前擺了一張紙。我給了他幾個錢,讓他給我算一掛。他看了我的手相和麵相之後,掐指算了一下,跟我說:你會大器晚成。我聽了之後很沮喪,因為我希望成為一個有成就的人,但不希望在我老了的時候才這樣。你聽了之後就笑,說大器晚成總比不成器好。

      就像你一樣,那時我還瘋狂的喜歡《約翰克裏斯多夫》這部書。這部羅曼羅蘭獻給“各國受苦、奮鬥,而必戰勝的自由靈魂”的書,那時的學生裏麵有幾個人不喜歡這部書呢?克裏斯多夫的憂鬱而多愁善感的性格,悲慘的經曆,他的作品的不被世俗的人理解,他的真誠和理想主義,他對女人的熱烈的愛慕和激情,他的愛情上的挫折,他的孤獨,他對庸俗文化的勇敢的抨擊,他的不屈和高傲的靈魂,他受到的種種惡意的攻擊和屈辱,都讓人引起共鳴,潸然淚下。可是按同寢室小趙的話來說,我雖然自個兒覺得跟個小克裏斯多夫似的,但是既沒有彌娜的手可吻,也沒有阿達可以愛,更沒有葛拉齊亞來愛自己,倒搞得開始懷疑人生了。我把小趙的話學給你聽,你笑著說,小趙忘了一點,你跟克裏斯多夫長得倒挺般配的 ---- 都屬於長得特別愛國特別有創意的。

      你知道我喜歡看油畫,那時美術館和北京展覽館一有什麽油畫展,我就趕緊跑去看。我在學校裏參加了一個業餘油畫小組,在課餘時間背著畫夾去圓明園寫生,畫一些蒼涼的斷柱石壁,常常畫到太陽下山,黑暗來臨什麽都看不見了的時候才收起畫夾,擦掉手上的油彩回學校。有一次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看見西洋樓的那些斷寰殘壁落在地上的長長的投影,突然心裏覺得很蒼涼,我覺得它就像是自己的祖國的一個縮影,它曾經何等的輝煌過,又被何等的摧殘過,但是既使歲月的年輪,風沙的侵蝕也遮不住它的美麗。我曾經滿懷熱情的給你畫了一副素描,畫完後你對著那張素描相了半天麵,然後又自己照了半天鏡子,滿臉狐疑的問我說,這是我嗎?

      你知道我那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參加了學校裏的演講團,憧憬著將來能像古羅馬的那些先哲們一樣,靠滔滔不絕的雄辯來影響世界,改變世界。後來我發現,我的滔滔雄辯在你麵前一點兒用都不管,一點兒也影響不了你,從此後我就對靠雄辯來改變世界的觀點大打折扣了。

      因為我們的宿舍挨著樓道口,所以有的時候我們誰要是忘記帶鑰匙了,就可以翻過樓道口的窗戶,從外麵的牆上撬開宿舍的窗戶,爬進宿舍裏。有一次我又忘了帶鑰匙,要你幫我望風,我去爬窗戶,你看見對麵幾個校內的保安向這邊跑來,就大喊一聲:警察來了,抓小偷。嚇得我一哆嗦,差點兒沒從窗戶上掉下來落一殘廢。你笑彎了腰,說看你這有賊心沒賊膽的樣子。

     

 

十三

      二十二年就像是一個夢一樣的過來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每當想起你,我的腦海裏就浮現出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白白的富有彈性的圓潤的兩雙小腿露在裙子外麵,個子不高不矮,胸脯平平,身材偏瘦,有著兩隻黑黑的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和一副清秀的麵孔的你。我每想起你來的時候,你都是這個樣子,穿著同樣的連衣裙,讓我懷疑我是不是記憶有了毛病,隻是選擇我喜歡的記下來了。

      你的手很小很長,手指細膩靈敏,就像是一雙拉小提琴或者彈鋼琴的手,你喜歡在逛馬路的時候把手插在我的兜裏。你的脖子,你的脖子很白很膩滑,吻上去有一點溫熱的感覺。你的胳膊很白很有彈性,肌膚很緊,摸上去有些冰涼滑膩。你是一個很膽小的人,見了耗子和蜘蛛要嚇得尖叫的人。你又是一個喜歡小寵物的人,喜歡親手去喂小寵物的人,喜歡把貓抱在膝上的人。你是一個容易相信任何人的話的人,誰都可以騙你,你把任何話都當作真的。

      你有一副潔白完美的牙齒,你的微笑不是很動人,但是看上去很舒服的那種,而且是那種心地善良的人所特有的真誠的微笑。你側著臉衝我微笑,臉上充滿了甜蜜。我記起在一個公園裏,你挽著我的胳膊在鋪滿碎石子的湖邊小路上走,帶著調皮的微笑。我記起了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空酒瓶,酒瓶子的頭指著我。你從桌子那頭站起來,兩隻手撐著桌子,身子俯過來,吻我的嘴唇,然後退回到你的一邊,羞澀地頑皮一笑。我記起了在一個夜晚,你的宿舍裏的一個上鋪上,你悄悄的爬了上來,躺在我身邊,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我記起了在一個簡陋的房子裏,月光從破了的窗戶上透過來,照在你的赤裸的光滑的肌膚上,你支起一隻手,托在腮幫子上,臉上是靜謐的溫馨的笑。

     

十四

      你還記得那個停電的晚上嗎?

      那天晚上我去找你,在你的宿舍裏麵和你並排在床上坐著看書。你在複習功課,準備第二天的考試,我在背我的GRE單詞,你的室友王燕坐在桌子旁邊也在拿著一本書複習考試。屋裏沒有人說話,靜得可以聽見我的心跳聲。

      然後宿舍樓就停電了。屋裏一片黑暗。

      我去看看怎麽回事兒。王燕主動說。她摸索著走了出去。

      窗戶上有些月光照進來,我看見你的黑黑的大眼睛在看著我。你把書放在身邊,側過身來,兩隻手摟住我的脖子。我摟住你的腰,緊緊的抱住你,把你溫熱的身體拉近我,我覺得你的乳房緊緊的貼在我的胸脯上。我的嘴唇在尋找著你的嘴唇。我找到了你的嘴唇,貼了上去,牙碰到了你的牙。你把嘴唇微微的張開,把舌尖吐出來,我貪婪的吮吸著你的嘴唇和舌尖,你的舌頭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我們在黑色裏摟抱著,我親吻著你的脖子,你的脖子上有一股花露水的香味。我把手從你的襯衫底下伸過去,想解開你的乳罩。你扭動著身軀,用胳膊擋開我的手。我從下到上地撫摸著你的腿,撫摸著你的光滑和有彈性的肌膚,我的手伸到了你的裙子底下,摸到了你的內褲,你呻吟了一下,把腿夾得緊緊的,一點兒餘地也沒有,不讓我的手在裏麵動彈。

      你把我摟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撫摸著你的頭發,吻著你的頭發,你用指甲掐著我的背。我們就這樣在黑暗裏摟抱著,年輕的身體渴望的纏繞在一起。

      過了有十分鍾的功夫,來電了,燈又亮了起來。你推開我,把上衣撫平,看著我嫣然一笑。

      王燕推門走了進來,說,掉閘了,剛有人給修好。

      我們好像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一樣地繼續看自己的書,隻是你的溫熱的身子在輕輕的依偎著我,讓我不得不坐直了,免得歪倒在一邊。

      那天半夜我回到自己的宿舍後,一直沒舍得洗手,我把手放在臉上聞著,上麵是你的肌膚的幽香。我一遍遍地回想跟你的親吻,你的濕熱的雙唇,你的甜甜的舌尖,把每一個細節都像慢鏡頭似的在腦子裏過一遍。過後很久,我還在舔舔嘴唇,回味你的嘴裏的甜味。那種淡淡的難以忘懷的甜蜜的味道。我拿手指撫摸著我的嘴唇,手指上是你身上的餘香。我貪婪的聞著,深深的聞著,那股香味沁入心田,給我帶來巨大的快樂。我的下部漲漲的,在有力地勃起。

      那天夜裏,我夢見了你。半夜裏,我從一陣一陣的射精所帶來的巨大快感中醒來,內褲上濕濕的,全是夢中的遺精。我摟著身邊的枕頭,把它當作了你,緊緊摟在懷裏。

     

十五

      我和幾個學生糾察隊員走到木樨地三裏河橋的橋中,在研究一下怎麽設置路障。

      從橋中央放眼望去,血紅的夕陽在緩緩地向著地平線墜落下去,天邊的雲層像是被撕裂了一樣,在血紅中透出金黃來,不遠處的幾座灰色樓群籠罩在夕陽的背影中,黑黑地聳立在路邊,顯得一片肅殺。血紅的顏色像河水一樣流下來,流到了建築物上,流到了樹上,流到了玻璃上,流到了路上騎自行車的人們的身上,流到了馬路上。幾隻黑翅膀的烏鴉在天上飛過,嘎嘎地叫了幾聲,飛過橋麵,消失在遠處的黑暗的樹林裏。橋下的湖水也是一片明晃晃的殘陽血色,湖邊的樹叢和高樓在水麵上倒影出來,在水麵上留下一片一片黑色的陰影。

      看到眼前的這座橋,我腦海裏想起了看過的那部叫《橋》的南斯拉夫影片,好像看見了那個炸橋的勇士從橋上緩緩的跌落,墜入水中,又仿佛看到那個工程師按下了按鈕,炸掉了他自己的最心愛的大橋,耳畔響起了那首催人淚下的電影插曲《再見了,姑娘》: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侵略者闖進我的家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啊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 都說多麽美麗的花

     

      這花屬於,遊擊隊戰士,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這花屬於,遊擊隊戰士,他為自由獻出生命

     

      我掃視了一眼橋上的情況,看到一個穿著白背心藍色大褲衩的中年男人騎著一個紅色的電驢子在橋上駛過,他一邊把手放在電驢子的車把上,一邊扭過頭來看我們,衝我們伸出一隻手打了個V型手勢。他的電驢子差點兒撞上了旁邊的一個戴草帽穿著一身長衣長褲的騎車的老農。老農的後車座上綁著一個一米多長的褐色的麻包,裏麵故鼓囊囊的塞滿了東西。他的頭發很長,臉髒兮兮的,藍長袖上衣敞開著,露出裏麵的古銅色的皮膚。一個中年婦女一手拿著一個茶缸子,另一手領著一個小孩從橋中走過,小孩好奇地看了我們一眼,趕緊把頭扭開。中年婦女拉著小孩的手匆匆下橋走了。幾個歪戴著帽子的農民工在橋邊的馬路牙子上坐著,他們抽著劣質的煙卷,胡子拉碴,髒兮兮的白襯衫裏露著紅背心。一個瞎子乞丐在橋頭拿著一把二胡在拉《二泉映月》,他的手抖動著,嘴隨著悲慘的二胡聲在一張一合,麵前放著一張白紙,白紙用石塊壓著,上麵寫著一些文字。每個人從瞎子的麵前都匆匆走過,幾乎沒有人停下來聽他演奏或給他錢。一對工人模樣的情侶牽著手在路邊散步,女的穿著一個白上衣,紅裙子,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涼鞋,男的穿著一個藍色T恤衫,灰色的短褲,腳上踢踏著一雙趿拉板。橋中間幾輛汽車在緩緩地駛過,車兩邊的行人匆匆地騎著自行車趕路,身上披著夕陽的血色。

      我向身後望去,看到身後是一馬平川的寬闊的長安街,這讓我更加意識到這座橋的重要性。這座橋是一個交通要道,從西麵來的軍隊必須要經過這座橋。守住了這座橋,西麵的軍隊 ---傳說是最勇猛的百戰百勝的三十八軍和遲浩田的嫡係部隊二十七軍 --- 就無法去占領廣場。身後的平坦的長安街上再也沒有一處像這座橋一樣的險要地勢了。如果這座橋失守了,很難想象其他的寬闊的路口能擋得住軍隊的坦克和裝甲車。

      站在這座橋上,我的心情有些沉痛和蒼涼。曾幾何時,人民軍隊人民愛,人民軍隊愛人民,我們從小被灌輸的人民是水,軍隊是魚,軍隊和人民是魚水的這種信念,從戒嚴令開始發布後,就逐漸瓦解了。人民解放軍的軍人是我從小最崇拜的。記得每次我從北京衛戍區大門走過的時候,看到門口持槍站崗的士兵,我都對他們充滿敬意。我想起小的時候,當父親說我長大後他會送我去參軍,那一天我是多麽地高興,多麽地盼望自己馬上就長大,好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我想起來小的時候大姐帶我去照相館照相,替我找照相館要了一個玩具長槍背在身上,那個玩具長槍比我的個子還高,我背著它,充滿自豪地照了一張像,那張照片是我最喜歡的。高中的時候我曾想去空軍做一個飛行員,我覺得要是能夠架上一架殲擊機,在萬裏長空上飛翔,那比考上最好的學校還牛逼。

      我做夢也沒有會想到,今天我會和這支糾察隊站在這座橋上,目的竟然是要阻攔我曾經最崇拜的解放軍的前進!也從沒有想到,這支人民養大的軍隊,竟然要掉轉槍口,會要向人民開槍了!

      我在想,曆史是多麽的悲哀,當年的那些充滿理想和熱情的年輕的共產黨人,當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前仆後繼地為了理想和信念倒在血泊裏的時候,恐怕他們從沒有想過,他們為之英勇奮鬥,犧牲掉自己寶貴生命的換來的,是今天的貪汙腐敗,官倒橫行,貧富懸殊和人性的喪失。難道那些當權者不懂嗎?難道他們是真的看不出學生們的呐喊,是為了中國好,是愛國的嗎?

      我想,在那之前十幾年,從我懂事以來所接受的一切說教,被灌輸的一切信念,都在知道有人下令要軍隊向人民開槍的那一刻,徹底崩塌了。“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公開地掠奪”,我越來越相信北島的這句詩了。

     

十六

      我向那些跟我一起來到守衛這座橋的糾察隊員們望去,隻見那一張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上帶著剛毅和堅定的神情。那個數學係的小男孩一定是累了,他一屁股坐在水泥的馬路牙子上,一邊在擦汗,一邊把背上背的吉它抱在懷裏。那個高大的籃球隊員站在他的身後,手裏還在拿著托福單詞書,在抓緊時間背單詞。其餘的隊員已經都走到我身邊來,他們在看著我,等待著行動。

      大家都看到這座橋的重要性了吧。我看著糾察隊員們說。這座橋是這條大街上唯一的一座橋,沒有任何路口更比它險要了,更比它易守難攻了。我覺得咱們應該這樣,把橋下的那幾輛公共汽車推上來,把它們橫在路中間,作為我們的路障。另外,我們要把路中央的水泥隔離墩也抬過來,放在橋的中間,這樣就可以擋住軍隊的車輛通過這座橋。

      但是軍隊要是把坦克開來直接把路障給撞開怎麽辦呢?一個糾察隊員插嘴問。

      我們要組織市民和我們一起在路障前靜坐。我說。坦克要是想接近路障,就必須從我們身上碾過去。我們要用血肉之軀,擋住坦克。我們要是有幾百人在坦克前麵靜坐,就能阻擋住坦克。

      如果坦克直接壓過來呢?另一個糾察隊員問。

      坦克是不敢壓死這麽多人的。我說。要知道,那些坦克手也是人,他們也有兄弟姐妹,也有好朋友,他們的兄弟姐妹也許還是學生呢。我就不信任何人能夠喪盡良心,會開著坦克碾死我們這些學生。如果誰敢開著坦克壓我們這些學生,他就不是人,他的終生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我看了一眼四周,看到我們身邊的市民越聚越多,他們不說話,隻是好奇地圍著我們,看我們做什麽。遠處還有不少市民往這邊趕過來看熱鬧,剛才坐在馬路牙子上的那幾個歪戴著帽子的民工也走了過來,站在後麵聽我們說什麽。還有剛才走過去的那一對情侶也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人群的後麵,看著我們。

      北京的市民們!我開始大聲地對市民做起鼓動工作,因為我知道我們唯一能夠依靠的就是市民了。市民們,你們也許已經從廣播裏麵聽說了,今天晚上軍隊就要來占領天安門,要把這場偉大的愛國民主學生運動給殘酷地鎮壓下去了!你們已經從電視裏看到了聽到了,他們要我們離開廣場,他們要我們今晚守在家裏,不要上街,他們在警告我們!他們的屠刀已經舉起來了!!他們的槍裏的子彈已經上了膛!!!市民們,他們就要來血腥地鎮壓,要用無數學生和市民的鮮血,來維持他們自己的獨裁政權,來維持這個貪汙腐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政權了!鄧小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誰先富起來了呢?是那些當官的子弟!是那些二道販子和倒爺!以人民的名義,他們在公開的掠奪!!!他們不勞而獲!!!我們的人民,他們是多麽的貧窮,許多落後的農村的地方的學生都上不起學。我們頂著烈日做一天活也掙不了幾個錢,我們一家幾代擠住在一個小屋子裏,該結婚的年輕人沒有房子,我們一點點的積蓄在物價飛漲的麵前正在縮水。而他們,他們一頓飯的錢夠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他們在那裏用公款揮霍,用公款去國外旅遊,甚至用公款去嫖妓!!!他們貪汙腐化,官官相護,結成一個既得利益集團,拚死的維護他們的權利,他們已經完完全全地背棄人民了!!!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在地下也會為他們的行為感到恥辱的!!!!他們不是共產黨員,他們不再代表人民了!他們是腐敗的腐朽的散發著臭氣的騎在人民頭上的寄生蟲!!!!!

      幾百個市民圍在我們身邊,鼓起掌來。我為他們的熱烈的掌聲感動,他們是多可愛的市民啊,在這種嚴峻的時刻,他們還不顧生命危險在支持我們。我接著演講說:

      市民們,就是納粹德國,最殘暴的希特勒政權,他們也沒有讓軍隊和坦克向德國的學生們開過槍!隻有過去的北洋軍閥段祺瑞政府曾經下令向學生們開過槍,但是我們知道,一個月之後段祺瑞政府就倒台了!誰敢鎮壓人民,誰就沒有好下場!!

      又一陣掌聲響起,我知道,市民們是在真心地為我們叫好。

      李鵬的生身夫母是革命先烈,他的養父是周恩來。我咽了一口吐沫,接著演講說,他的生身父母和養父,若是在九泉之下有知,知道他在下令向學生們開槍,一定是會為他們的這個不孝子孫感到羞恥的!!!

      我看了一眼市民們,看到他們已經開始群情激昂,我就開始舉起胳膊帶頭呼喊起了口號:打倒李鵬!

      打倒李鵬!成百個喉嚨在一起呐喊,成百雙胳膊像樹林一樣的在我的周圍舉起。周圍的市民越聚越多,所有從橋上經過的人都跑過來看是怎麽回事兒。

      反對軍管!撤銷戒嚴令!反對獨裁!我接著領著市民們喊口號。市民們熱烈地響應著,他們的聲音響徹天空。一群飛鳥從樹林裏驚飛起來,在落日餘輝中向遠方慌張地飛走。

      等大家的口號聲停下來後,我接著演講:

      市民們,勇敢的北京市民們!你們曾經和我們在一起,在四二七的大遊行裏,跟我們一起衝破軍警的攔截;在絕食的日子裏,你們走上街頭,幾百萬人聲援絕食,你們無私地捐獻吃的,穿的,帳篷和捐款給學生,你們用你們的行動,表明人民是和我們站在一起的;你們在戒嚴的日子裏和我們一起,肩並肩地勇敢地堵住了軍車,迫使軍隊後撤。今天,我們又一次地麵臨著對我們的考驗,這次的考驗更加嚴重,這次的考驗是流血的考驗,是生和死的考驗。市民們,我們應該怎麽辦?是把天安門拱手讓給他們,讓中國的民主屈服於那個腐朽的,貪汙腐化的,老人垂簾聽政的獨裁政權,還是堅決堵住軍車?

      堵住軍車!堵住軍車!上千個嗓音一起響起。

      市民們,我們到這裏來,是要設置路障,堵住軍隊的士兵和坦克,不讓他們到天安門廣場去鎮壓那裏的學生。請大家跟我們一起到橋下去,把橋下的那幾輛公共汽車推上橋來,把他們橫在橋中間,堵住這座橋,好不好?

      好!學生們好樣的!市民們發出一陣發自內心的呼喊,踴躍地跟在我和糾察隊員們的後麵下橋去推公共汽車去了。

      看著這麽多市民踴躍地不怕危險地跟我們站在一起,我感動得要流眼淚了。北京市民們,我愛你們。我心裏默默地說。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在我心裏升起。

      生死在此一搏。我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拚死把這座橋守住。

      那一刻,我心裏下定了決心,軍隊要想通過這座橋,除非從我的血泊裏踏過去。

 

十七

      木樨地的三裏河橋頭上這時已經聚集了有上千名學生和市民。我帶著糾察隊員們向橋下走去,夕陽把我們的身影拉長,每個人的影子都像是長長的電線杆子。天上沒有風,鳥兒也不見了蹤影,路邊的建築的背光的一麵開始變黑,陰影裏的人像是鬼魅一樣在遊動。

      成千的市民們跟在我們後麵一起走,他們的影子疊放在地上,像是一群被喚醒的多頭的怪獸在沿著橋頭移動。我回頭望了一眼,最後的一抹夕陽平射進我的眼裏,晃的我眼睛痛,我看見成百上千的人跟在我們後麵,無數的頭在攢動,他們的背光的麵孔黑魆魆的,隻有一雙雙眼睛在閃閃發光。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帶著成百上千的人往前走,那種氣勢,讓我覺得很威風很自豪,心裏說,有人民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什麽都不怕。我想,當年的陳勝吳廣的揭竿起義大概就是這樣吧,秦朝失掉了民心,陳勝吳廣這兩個田頭種地的赤腳貧下中農,舉個大杆子一呼,立刻就有成千上萬的人響應。不是陳勝吳廣有什麽魔術有什麽本事,是秦朝的暴政讓百姓覺得活不下去了,隻要有人領頭,就會有無數的人跟著站出來。就像今天,人們對貪汙腐化和官倒的痛恨和對政府軍管戒嚴的不滿,讓人們擰成一股繩,一個人振臂一呼,就有無數人出來呼應。

      人們蜂擁著跟著我們往橋下走,裏麵有學生,有工人,有農民,有無業遊民,他們的衣服有藍色,有白色,有黑色,有紅色,他們興奮地跟在我們後麵走著,冒汗冒油的臉上發著光,唧唧喳喳地互相說著話,但是沒有人大聲喧嘩,也沒有人吵鬧。他們像是一股能夠吞並一切的泥石流,帶著一股慣性,聲音不大但是氣勢逼人地向著橋下湧去。越來越多的看熱鬧的人從街道兩邊趕來,看出了什麽事情,他們的身子融入到越來越大的泥石流裏。

      我們走到橋下第一輛停著的公共汽車前,看到龐大的公共汽車的幾個門都關著,裏麵沒有司機也沒有乘客,司機大概早就離開了。我回過頭,看見那個大個子籃球隊員正在我身後站著,就說,你上到駕駛室裏去,把好方向盤,我們去推車,把車給推到橋中去。

      大個子籃球隊員答應了一聲,走到汽車門口。淺黃色的的公共汽車上,中間和底部刷著一條紅漆,黃白相間的車門緊閉著。他把雙手伸進門縫的黑色橡膠皮裏,用力把門往兩邊扒。幾個身材粗壯的市民看見了,也一起上來伸手幫他扒車門。剛才在橋上抽煙的一個年輕農民工走過來,他的有些發烏的白襯衫敞開著,露出裏麵的紅背心。他的手裏拿著一個黑頭的木把鐵錘子,他把錘子的木把塞進汽車門的黑色膠皮裏麵,使勁一撬,就把車門撬開了一道縫。大個子籃球隊員把腳塞進了車門打開的縫隙,用膝蓋頂著車門,雙手使力,把車門往兩邊推。他的旁邊有幾雙大手一起幫他把車門往兩邊扒,車門被緩緩地打開了。籃球隊員抬腿進了車,一屁股坐到帶著一個舒服坐墊的駕駛座位上,雙手把好了黑色的方向盤。他從車窗裏向我點點頭,做了一個OK的手勢。

      糾察隊員們此時已經和市民們一起走到車門邊和車後,他們有的把手放在車門上,有的用雙手推著車尾,有的把手放在黃紅色的車壁上,凡是可以搭上手的地方,都有一雙或幾雙手在上麵。公共汽車周圍一圈全是人,他們弓著腿,身體前傾,坐好了一起推的準備。他們的眼光看著我,在等待著我來喊口令一起推。

      我站在車前一米遠的地方,開始給大家喊著號子:一,二,三,推!人們一起發力,公共汽車晃了起來,車輪開始轉動了,車搖搖晃晃地向前一點一點運動起來。我倒退著,眼睛看著把著方向盤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引導著他往橋上開。我看見數學係的那個小男生也在人群裏奮力地推著,他的吉它還背在背上,被人群擠著。還有那一對工人情侶,男的站在車後跟著人們用力推著車,女的在旁邊給他加油。我向車裏看去,隻見大個子籃球隊員緊張地用雙手把著黑色的方向盤,目視著我,汗水從他通紅的臉上留了下來。他使勁兒地轉動著方向盤,汽車的輪子開始扭動,龐大的公共汽車向著橋頭的方向移動起來,跟著我向橋上緩緩行進過去。

      真是人多力量大,不一會兒,我們就把第一輛公共汽車推上了橋頭。我在前麵指揮著,讓人們把車橫擋在了橋中央。我覺得車橫的是地方了,就跟大個子籃球隊員點了一下頭,然後喊:停。人們停下了手,高興地歡呼著。大個子籃球隊員從駕駛座走下來,流著汗的大臉盤上滿是興奮的表情。我跟籃球隊員說,好樣的,你這個司機做得好。現在我們要去推第二輛車。他說好,就舉起胳膊喊了聲,我們去推第二輛車!帶頭向橋下走去了。人們跟著他,洪流一樣往下一起走。幾個路旁看熱鬧的人看著嘖嘖地說,別看幾個學生,還真有號召力,說什麽大家都聽。

      我看見數學係的男孩走在人群後麵,就叫住他說,你別去推車了,怕人多,把你的吉他給擠壞了,你去橋西頭去幫助一下那個拉二胡的瞎子乞丐吧,把他扶到橋下去,別讓他在橋上呆著了,要不一會兒軍隊過來他跑不了了。數學係的小男孩說,好,然後背著吉它向著橋頭的瞎子走去了。

      看到這麽多的市民還在跟我們在一起,在幫我們推公共汽車,我心裏覺得很受感動。今天,在軍隊大兵壓境的時刻,在戒嚴部隊一遍又一遍地廣播“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的時候,這麽多市民仍然停留在街上,支持學生們堵截軍車,這是何等的勇敢和無畏啊。在這個措辭嚴厲,充滿著警告和威脅的通告用戒嚴部隊指揮部這一軍方名義發布的時候,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何況,現在在街頭進行任何反對政府的行動,都有可能被便衣偵探們拍照下來,作為以後清算和抓捕的證據。這些工人和農民們,除了冒著流血的危險,還冒著自己飯碗被砸,被關進監獄的風險來支持學生。他們也知道政府是不會改變的,如果政府會改變,在學生絕食的時候他們就會改變立場了。但是他們還是無畏地站出來,跟學生們在一起。

      我為學生們感到悲哀,覺得我們這些學生們畢竟是太年輕太天真了,我們以為絕食可以讓政府改變把學生運動定性為動亂的立場,我們以為他們還是會有一些良心的,我們以為在成千的學生大規模絕食的情況下他們會良心發現,承認和改正四二六社論的定性,會說一句學生不是動亂。這麽多學生以生命來抗議,就是為了一句簡單的話:我們不是動亂。這要一個什麽樣的鐵石心腸的政府才能拒絕說這一句話啊。

      我們錯了。七天的絕食,成千的學生在絕食的死亡線上徘徊,他們絕食到了人體的極限;為了求得一句公平話,他們義無反顧地準備告別年輕的生命。他們的熱血和對製止物價飛漲,貪汙腐敗的強烈呼籲,沒有能夠喚醒政府,沒有換來他們所要的一句公平話,沒有換來一句哪怕是句空泛的許諾,卻換來的是冷漠,換來的是麻木,換來的是戒嚴令的發布,換來的是坦克和大兵壓境。我們錯了。對一個裝聾作啞的人,再強烈的呼籲又有什麽用呢?對一個徹底喪失了良心的人,熱血又怎麽能喚醒他的良知呢?對一個把自己的利益淩駕於人民之上的人,人民的呼籲又算得了什麽呢?

 

      

十八

      天擦黑的時候,第二輛和第三輛公共汽車相繼被學生和市民們推上橋來,與第一輛一起,橫斷在橋中央,組成了一道寬寬的車牆,把橋上的交通都給堵住了。一些騎自行車想過橋的人紛紛把車推到兩側的人行道上走過去。他們毫無怨言地向我們打著V型手勢,有的還把車支在一邊,過來幫我們一起推車。

      我看見有一個留著長頭發,打扮得流裏流氣的小年輕走到汽車旁,從褲兜裏掏出一把三棱刮刀,對著車上的車胎紮去,車胎嗞的一聲就癟下去了。這樣癟了輪胎的車,別人想推也推不動了。他的長頭發垂到了眼睛,頭也不不抬地一個一個車胎挨個兒紮下去,把車胎裏麵的氣都放光了。他紮一個輪胎,周圍的人就叫一聲好,給他鼓一次掌。

      我看著他的嫻熟的動作,覺得這位恐怕是紮過不少輪胎的人,一看就專業。這讓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些滿載士兵的軍用卡車的輪胎被紮,在路上拋錨走不了的情景。他紮完了輪胎,把刀子擦了一下,放到一個刀鞘裏,放回兜裏,也沒抬頭,也不理周圍那些給他鼓掌的人,好像那些人全都不存在一樣。他走到橋邊,一言不語地騎上停在那裏的一輛自行車,向橋下騎去了。

      數學係的小男孩從橋下上來,跟我指著橋下說,把瞎子乞丐送到對麵的居民樓裏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樣的。他說,那個瞎子說,如果能睜開眼睛,也會跟我們來一起推車擋住軍車的。我點點頭,說,你看到了,一個瞎子都看得比政府清楚,到底是誰是誰非。一個乞丐都比政府有良心。

      我正在前麵端詳著橫在那裏的三輛公共汽車,琢磨著怎麽把路障設得更好一些,忽然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戴眼鏡的大學老師一樣的男人走過來,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抬頭看他,覺得他麵熟,但是想不起是誰了。

      你不認得我了?他說。我是經貿大學的老師,聖誕舞會的那天,你去過我的宿舍的。

      我一下想起來,這不是你們學校的班主任吳老師麽?你們學校那次聖誕舞會的時候,我跟你跳舞,你的室友王燕在跟他跳,後來我們還到他的宿舍去玩來的。我點點頭說,想起來了,您是吳老師,您怎麽也到這裏來了?

      吳老師笑了一下,說,我是喜歡熱鬧的人,我順著長安街往這邊騎,看到你們在這裏設置路障,就停下來看,正好就看到了你。你們眼光不錯,這個橋是個必經之地,掐住了這個地方,就把軍隊進攻的主要路線給封鎖住了。

      吳老師,您看您有什麽好的建議沒有?

      吳老師前後看了幾眼,說:馬路中間最好多設一些路障,把那些水泥墩子什麽的抬到路中央去。讓市民們多準備一些石頭磚塊什麽的,如果軍隊往前衝,就用磚頭石塊把他們打回去。軍隊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橋上的汽車給推開,到時你們要準備好頂住汽車,不讓軍隊給推開。還有,你看橋的側麵那邊有片小樹林,最好有人守在那裏,用石頭從側邊襲擊軍隊的側翼,分散他們的進攻力量。

      我順著吳老師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橋的東側有片小樹林,就說,吳老師,您的眼光賊厲害啊,薑到底是老的辣。

      吳老師微微一笑,說,也不冤比你們年長幾歲吧。你們在這裏忙活著,我再往前騎一些,替你們做些偵查。要是軍隊來了好叫你們做好準備。

      謝謝您了,吳老師。我說。

      吳老師騎著車向前騎去了。我把身邊幾位熱心的市民叫道一起說,你們看,側麵那個小樹林有樹木作掩護,你們到那裏去吧,要是軍隊來了,你們可以從那邊搞一個側麵襲擊,用石頭襲擊他們,牽製他們的進攻。那幾位熱心的市民聽了,就呼著一些人說,走啊,到那邊去,就帶著一些人去小樹林了。

      我招呼著糾察隊員們在市民們的幫助下把路上的灰色的水泥墩子一個一個抬到橋上,放在公共汽車後麵擺成又一道路障。水泥墩子死沉死沉的,很難抬,幸虧市民和學生們多,幾個人抬一塊,很快就把水泥墩子都抬到汽車後麵去了。

     

十九

      看到路障已經設置好了,我把糾察隊員們叫到一起商量說,我覺得咱們應該分成兩道防線:第一道防線在橋西麵一點,第二道防線在橋中。第一道防線由學生們在那裏坐在地上等待軍隊,在軍隊到來的時候靠靜坐攔住車輛,同時做軍隊的思想工作,勸他們回去。如果第一道防線擋不住軍隊,就退守第二道防線,依靠橫在橋中的公共汽車和路障擋住軍隊。

      大個子籃球隊員說,這個主意好,以逸待勞。第二道防線也可以組織好市民,準備好石頭磚塊,等士兵們接近路障的時候用磚塊石頭迎擊他們。

      我說,這樣吧,把糾察隊員分成兩隊,一隊歸你指揮,在路障後麵建立第二道防線;一隊我帶到橋西麵去,在那邊迎著軍隊。

      我問糾察隊員們誰願意跟我去第一道防線,一些糾察隊員舉手願意跟我走,我讓剩下的糾察隊員聽從大個子籃球隊員的指揮,叮囑他發動好市民做好準備,同時叮囑他,無論我們前麵第一道防線出了什麽問題都不要往前衝,不要亂了陣腳,就在這裏嚴陣以待。他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我帶著第一隊糾察隊員和一些學生走向橋西,一些市民們在後麵緊跟著我們。我看了一下地勢,決定在橋西三百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我讓糾察隊員們坐在第一排,其他的學生們坐在糾察隊員們的後麵。學生們在路上坐了下來後,幾千名市民自動的站在學生們的周圍。在路邊,還有一支觀戰的市民隊伍,他們在路兩邊站著,有的推著自行車,有的靠在欄杆上,有的爬到樹上,有的蹲在地上,他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著,一邊看著我們這支靜坐的隊伍,一邊看著遠方,像是在看著軍隊什麽時候過來。一些市民們運來了磚頭和石塊,在學生們的後麵站了幾排手裏拿著石塊的市民們,他們後麵是負責給他們遞石頭的支援的隊伍。我看見那對工人情侶站在靜坐的學生們後麵,男的手裏拿著石塊,女的用裙子兜著一些石頭,站在他的身邊。

      我站起來看了一眼我們的隊伍,看到第一排臂帶糾察隊臂箍的糾察隊員,他們人人的臉上都帶著堅毅的神情,後麵是滿臉嚴肅的學生們,再後麵是手拿著石頭嚴陣以待的市民們,組成了一道堅強的人牆。我覺得很滿意。我想,像前幾次攔截軍車一樣,也許我們這一次也能依靠市民和學生的齊心協力,把軍隊攔在橋頭西側。

     

二十

      太陽已經完全地落下山去了,天開始黑下來,路邊的路燈開始亮了,蒼白的燈光照著學生們一張張年輕的臉和瘦弱的身軀,地上是一片藍黑色的陰影。我看到除了我認識的糾察隊員之外,還有大概有兩三百名各校的學生,他們是在我們購建路障的時候,陸陸續續來到這裏參加堵截軍車的,裏麵還有不少穿著花裙子的女同學坐在那裏。

      我站起來,向遠處看去,黑黑的夜幕中,隻有稀疏的星星在閃著微弱的光。遠處天際偶爾閃過幾道亮光。天氣很悶熱,像是一場大雷雨要來臨了一樣。路燈的昏暗燈光下,一些居民穿著短褲背心往大街上向這邊走來。黑暗裏看不清遠處發生了什麽,隻聽見人聲在喧嘩,還有越來越清晰的馬達的轟鳴聲,街上不斷有人騎著自行車向著遠處的喧嘩聲騎去,路邊觀戰的人群也在向著遠處張望著。

      我聽見天上傳來一陣轟鳴聲,我們都一起抬頭看去,隻見一架綠色軍用直升飛機由西向東飛來,在超低空飛行,飛機頂上和尾部的螺旋槳在飛快的旋轉著,把下麵的樹梢吹得左右搖晃。直升飛機發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我們的頭上繞了幾圈,向著西麵飛回去了。

      我想,督戰的飛機來了,軍隊的大隊人馬一定隨後要來了,這也許是最後的平靜了。讓暴風雨來吧,讓雷電來吧,讓坦克來吧。我心裏想起了北島的詩: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隻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我隻想做一個人。

      我回身看了一眼身後的學生們,他們個個年輕,幼稚的臉上帶著青春的朝氣和勇敢無畏的神情。一個戴眼鏡的女學生正在拿出一塊手絹來扇風,旁邊一個男學生手裏舉著一塊橫幅,上麵寫著“別了,愛人”,另外一個男生舉著的白布橫幅上寫著“我們感動了上帝,卻感動不了皇帝”。他們默默地坐在地上,麵容嚴肅,好像在等待著暴風雨來臨一樣。

      我想,讓我們來享受一下這最後的寧靜吧。

      我看到數學係的小男孩坐在第一排,他的手裏還抱著他的吉它,就走到他麵前問他說,趁著軍隊還沒來,你給我們彈首大家喜愛的歌吧。他點點頭,答應了。我說,彈你最拿手的曲子吧,你喜歡哪首?他想了一下說,《花房姑娘》吧。我說,好。

      我走到靜坐的隊伍前麵,舉起手,大聲宣布說:

      同學們,大家聽到遠處的喧嘩的聲音和馬達聲音了吧,那是軍隊的士兵和坦克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剛才飛過我們頭上的直升飛機,一定是督戰的,說明軍隊馬上就要來到我們這裏了。同學們,在我們用我們的年輕的血肉之軀,擋住軍隊的坦克之前,讓我們最後來見證一下生活是多麽的美好吧:現在請我們的校園歌手給大家彈唱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請大家鼓掌歡迎。

      坐在地上的學生們鼓起掌來,有的後麵的人欠起身好看得清楚一些。

      數學係的小男孩站起來,對著大家鞠了一躬,把手放在吉它上。隨著熟悉的旋律響起,他邊彈邊唱了起來: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象是給我噢……讚揚

      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

      我無法逃脫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噢……方向

      崔健的充滿粗野與溫情的歌,裏麵的對自由和美麗姑娘的幻想和渴望,讓我想起了你。現在的你在哪裏呢?你是在你的宿舍裏,還是在街上?我知道你一定在聽著廣播,知道了戒嚴指揮部的嚴厲的通告,你一定會在擔心我去了哪裏。我心裏祈禱說,但願你還呆在你的宿舍裏,沒到街上來。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你和你的室友王燕已經來到天安門廣場,正焦急地在各個人堆裏查看,在尋找我。

      數學係的小男孩還在用手彈著吉它,他的模仿崔健的嘶啞的嗓音引起了一陣掌聲。有幾個男學生舉起手裏打火機,打火機上的微弱的藍色火苗在夜色裏閃爍著,把旁邊的幾個女生的臉映得通紅。有幾個女生在激動地看著小男孩,身子跟著節拍晃動著,手裏打著拍子,嘴裏隨著他的彈唱一起唱起來: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著你默默地說噢……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這時我才知離不開你噢……姑娘

      崔健的這首在嘶喊中多了幾分柔情的歌,讓我想起了校園裏的那些狂躁,那些哀傷,那些情感,那些壓抑和那些渴望。

      數學係的小男孩還在彈唱著吉他,突然西麵幾輛自行車飛一樣騎過來,其中一位是吳老師。他騎到我們麵前,猛地把自行車刹住,高喊了一聲:

      同學們,軍隊就要來了!

      他們前麵有手拿大棒的突擊隊開路,馬上就要來到這裏了!

所有跟帖: 

“別了,愛人”。。。當時很多不相信軍隊會開槍,因為四人幫都沒有對“45”群眾開槍。。。 -老看客- 給 老看客 發送悄悄話 老看客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17:11:36

丁香花,是紫色的。我隻看了一段,就看到了這個。 -南國鐵樹- 給 南國鐵樹 發送悄悄話 南國鐵樹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19:40:03

“數學係的小男孩還在彈唱著吉他” -- 多麽的善良 ! -mblbls-3- 給 mblbls-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18:30:19

你讀上下文了嗎? -mblbls-3- 給 mblbls-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20: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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