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所有發生過的,都不會輕易消失

來源: jack1688 2012-06-03 13:52:2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556 bytes)

崔衛平:所有發生過的,都不會輕易消失
http://www.sina.com.cn ; 2012年06月01日 22:46  經濟觀察報微博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

wp9952@hotmail.com

這是一張在網絡上廣泛流行的照片。照片中這位怒目而視的男孩,與他身邊仰天痛哭的無助女孩是一對兄妹,他們的母親剛剛被城管帶走。在他們身後,站著一些 高大的穿製服的人們,他們頭上戴著不同的帽徽、頭盔,來自不同的部門。還有一些圍觀的路人,他們不能上前靠近。這裏方才發生過一場街頭衝突。

男孩是克製的,他努力在克製。他握緊的雙手筋骨爆裂,但卻身體挺立,穩穩當當地站在眾人之間;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通過眼睛表達了他全部的憤怒。強烈 的憤怒將他的黑眼球驅趕到一邊,就差滾落在地,但他在克製,他必須克製。他的下巴在朝下壓,鎖住他寬闊的臉膛。他將頭偏在一旁,既表達了不服、不屑,也讓 人明顯感到他這是在積蓄力量,“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是一個小小男子漢。

任何看過這張照片的人,都不會忘記他的眼神,同時也會想到, 這種壓抑下去也是積聚起來的深深憤怒,未來將會是一種什麽模樣?在稍前的某個時刻,仇恨的種子播下去了,它還會遇到什麽樣的風和雨,經曆怎樣的生長過程, 最終結出什麽樣的果實?對帶走他們母親的城管來說,那天發生的僅僅是許多例行公事中的一樁,他們與這位母親也無怨無仇,他們野蠻粗暴的行為也許隻是一種疏 忽之惡,然而,這之後都會到來什麽結果,誰也無法料到。

這天發生的事情,是一個長長的看不到邊的鏈條中的一個環節。母親被帶走了,用來維持生計的方式被剝奪了,這人家當天的晚飯怎麽辦?兄妹倆到哪裏去找明天的早飯和午飯?

天老爺啊,一個生命來到世界上,難道他不應該吃飽肚皮?男孩的後衣領和前胸都泛著一點紅光,也許是他還戴著的紅領巾,他書包裏的課本給了他一個可以向往的世界,但是他的現實卻是如此殘酷,不近人情和天理。

這件事情讓他眼前的世界坍塌。他心中的正義感被踐踏了,他對於世界的基本信任遭到了破壞。人是富有靈性的動物,難道從年紀輕輕開始,他隻能受人欺侮和羞 辱?他還能有條件繼續讀書嗎?如果可能,當他坐在教室裏的時候,他會想什麽?如果他不能繼續讀書,他又會去往哪裏?與什麽人在一起?做什麽事情?

人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一粒沙子的存在。人所做過的事情,也不是如同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瞬間被海浪衝得無影無蹤。相反,人是有靈魂的,有記憶的,是從 過去的某個隧道走到今天。所有那些在過去發生的事情,都會在這個人身上留下痕跡,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跡,接著或明或暗的規劃他的未來,提醒著他未來的道 路。

一個不幸的事情,讓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的事情,是他生命中的一把鉗子,曾經夾住他,也會始終夾住他,讓他感到自己天地的狹窄,感 到這個世界不公平,感到胸口永遠憋著一口氣,隨時想衝出去。他於是帶著這個框架,去看世界、他人及他自己。這個世界讓他腳下的地麵發生傾斜,他的頭腦也會 慢慢隨之傾斜。不排除,某些有害的、甚至帶毒的思想感情,正在他的體內慢慢滋長。比如仇恨。一個人沒有仇恨這個世界的義務,也沒有在積累仇恨的環境中成長 的義務。

任何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都不可能輕易消失,都在某個地方被記載下來。我說的不是記載在天上,而是記載在大地上,成為我們在這 個世界上生活的前提,成為我們呼吸的空氣。一個人是這樣,一個民族也是這樣。曾經的暴力,曾經的血腥,曾經的屍陳遍野,受傷者的呼叫,無辜者的呻吟,被餓 死的人朝向天空絕望的眼神,渾身青紫倒斃在操場上的女老師,所有這些,不可能被一場大雨衝去,十場大雨也不行。所有的山水、河流、樹木,燈柱和夜空,所有 的道路、通往過去的和朝向未來的,它們都看見了。

即使不被人們提起,甚至一度被人們遺忘,它們也不會完全消失。為了眼前能夠活下去, 人們不得不在較少阻力的方向上釋放自己的能量,他們盡量繞著走,不去觸碰那些記憶深處的“鉗子”,但是對於這些被壓抑下去的事情來說,隻是換了一個模樣呈 現而已:從天而降的暴力轉化為日常的戾氣;麵對強權的無力轉化為無處不在的虛無;違心的表態轉化為習慣性的陽奉陰違;服從外部世界指令的弄虛作假,逐漸深 入到內心,謊言長成了這個人自己一張脫不掉的麵具,最終發展為連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是真相,成為一種沒有真相的人。

毒素在人們的內心深 處蔓延,在人們的體內持續滋長。盡管物質生活豐富了,但是始終感到很累,感到生活是一件晦澀的事情,沒有光亮能夠照進來。這是因為他們生命的底部,存在燃 燒不完全的現象,存在冒黑煙的現象。當年倒下去的那些尺度仍然沒有扶起來,被衝破的人類道德防線仍然沒有得到修補。傷痛沒有得到安慰,死者沒有得到安息。

最近有法國學者石妮歌(Nicole Lapierre)在北京接連做了兩場有關記憶的報告,她本人是波蘭裔的法國猶太人,在上個世紀種族大屠殺中,她 家庭中一些親戚死亡或失蹤。她告訴人們,所有壓抑下去的東西,並沒有自動消失。曾經發生過的傷害和恥辱,即使被深深掩蓋,也會像傷口一樣繼續化膿,繼續惡 化,直到有一天切開它們為止。

事件本身是曆史,對於它們的沉默構成了另外一段曆史。人們話到嘴邊,將那件事情壓抑了下去,仿佛共同守 住一個巨大的秘密。而某個巨大的秘密會成為一個巨大的虛空。回避了某件事情,是不是也回避了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繞著某個問題走,是不是也繞開了其他一些 重大的問題?放棄在某件事情上麵的堅持和言說,是否也放棄了其它在許多其他事情上言說,尤其是放棄了我們應有的價值追求和價值界限,或者將這些界限弄得十 分含混?

即使某些可怕的事情不是我們做下的,但是我們將之置之腦後,多年來對此不置一詞,已經使得我們對某件事負有了某種責任,因此 需要承擔因為沉默而需要承擔的那一份。禁忌的牌子豎在眼前,被迫的沉默多少有些可恥,這使得我們的生活帶有不光彩的印記,精神受到相當程度的傷害。我們生 存的底線受到攻擊和發生動搖,我們自身的尊嚴麵臨嚴重的挑戰。

最近人們在微博上熱烈談論上個世紀大饑荒的事情,許多人站出來講述自己 家裏死人的故事,報出他們的身份、親屬關係。那位宣稱不相信餓死人的某某日報某某分社的社長最終向網友道歉。即使對於我這樣年齡上的人來說,餓死幾千萬人 的大饑荒仍然是一個知之甚少的課題。而我們後來即是生活在這片餓殍遍地的大地上,我們沒有生活在別的大地上。那些不甘心死去的人們,他們無聲的呐喊,是否 對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和道路構成了某種深刻影響?

誰能夠測量得出,因為此前的某些事情及其後來的禁忌,我們到底失去了多少本來應該擁有 的可能性和現實性?我們的頭腦是否真的如我們所想象的那樣自由和開放?我們的語言是否具有真正意義上的忠直和實在?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如何能宣布說一種觀 點,真的是我們自己的觀點?假如我們沒有說出全部的真實或者某個重要的真實,那用什麽來作為所需要的基本保證?

讓一個民族長期陷在沉 默和謊言中是危險的。這會對民族的精神道德造成難以想象的長遠傷害。從某些時刻某些禁忌開始,到底我們民族的道德尺度滑出了多遠。我們在精神上的淪陷有多 深,這是不知道的。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我們想要將所有這些找補回來,想要找回事情本身,返回我們的道德源泉,緊靠我們自身的良知,在我們的大地上建立公 平正義,而那時候才發現,我們已經徹底丟失了回來的道路。

也許在今天提出這樣的要求已經刻不容緩了:我們在哪裏絆倒的,便需要在哪裏 爬起來。在哪裏丟失了人類文明和道德界限的,還要回到那個地方,將它們重新建立起來。在哪裏喪失了真相的,隻有回到那個地方,才能找到真相的基礎、真相的 尺度和真相原則。如此,每一個痛苦的過去,才能轉化為我們重新出發的起點;每一個沉重的傷口,才能成為我們展望明天的窗口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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