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
按中國古代,尤其是晚清的標準來衡量,林則徐堪稱清官與能吏。但如果審視當時判定“清”與“能”的標準,就會發現,在製度性的全方位落後之下,“清”與“能”距離社會的期待與需要,有不小的差距。
林則徐是個清官。
但這種清是有限度的,或者說僅是相對的。眾所周知,清朝當時的官場風氣是,廉者有所擇而受之,不廉者百方羅致,“自督撫以及州縣,皆由陋規優厚耳”(金安清《水窗春囈》),能“不例外求賕”者,即可獲清廉之名。1846年,同有清官之聲譽的張集馨做陝西督糧道,林則徐做陝西巡撫,時陝西大旱,張集馨遂向林則徐建議停征軍糧,林則徐同意了,但是,“督撫將軍陋規如常支送”,道署遂“大不支”。據吳思先生考證,糧道給林則徐送的陋規比給陝西省內任何領導的都要多,每季1300兩,一年5200兩,此外還有三節兩壽的表禮、水禮、門包和雜費。
這還僅是其中的一路,按當時的行情,督以兩江為最,一年陋規三十萬;撫則從四萬到十萬不等;藩司(布政使)則少也五六萬;臬司(按察使)則四川、河南、山東、安徽皆肥缺;道則陝西糧道、福建台灣二道與兩江總督持平,年三十萬;府則二十萬、十萬不等……常言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一句話,全體官員狂貪的情況下,出幾個隻拿陋規的,就算清官。
林則徐還是個能吏。
但是這種能隻能體現在傳統中國內政方麵。不管是京官禦史,還是河工封圻,他都可以做得很認真很踏實,並取得官民一致好評。一遇夷務,客觀條件與主觀認知雙重局限下,任何天朝官員都會迅速暴露出短板。不幸的是,他上的禁煙折子,既有禁煙六策等具體可行措施,更有打中道光皇帝天靈蓋的經典妙語:“……數十年後,中原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於是他就被道光挑上了。問題是道光給他的任務——禁煙又不引起邊釁、一旦引起邊釁還能迅速平定並始終維護天朝尊嚴——這樣的課題在當時的條件下是任何清朝大吏完不成的。正如美國學者所雲:“任何一個處在林則徐地位的官員都會同樣遭到失敗和處分。在這些年間,對欽差大臣的每一次任命都體現著清帝的這樣一個決心:在不損害他自己所提條件的情況下保持和平與秩序。清帝……派的代理人員麵臨著一種矛盾的要求:既要講和,又不許讓步。這就是林則徐進退維穀的處境及其繼任者的悲劇之所在。”茅海建先生說得更簡約:“既要杜絕鴉片又不許挑起釁端,道光帝的這一訓令本來就是一個悖論,任何人都無法執行。”
所以,林則徐禁煙,既是天朝麵對異質文明來犯的無所措手足的悲劇的繼續,也是林個人政治生涯悲劇的開端——天朝當時的夷務,就是擊鼓傳花,誰接到手誰倒黴!除了林則徐,他身前身後站立了一大批倒黴的同僚!
端木賜香(曆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