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終於等到昆明來的列車進站。未婚妻和小薑出現在出口處時,我滿心的喜悅難於形容。小薑帶了兩大袋行李,我得先送她上公共汽車。於是在北站門口找了個地方,叫未婚妻坐在那裏,千萬千萬不要離開,不管什麽人來也不能答訕。送走了小薑馬上回來叫上她:咱們走!在擠得要命的電車上,看到滿街在貼大標語“永垂不朽”什麽的,低聲告訴她:“毛主席死啦。”她答:“火車過杭州時聽廣播說的,小薑還哭了。”
回到我們那間小天地,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擁抱接吻,兩雙眼睛相對總看不夠,整整一年的思念哪。我們搬了兩隻椅子到天台的偏僻處相擁而坐,那天晚上的月光真亮真亮啊!眼前是大上海望不到邊的萬家燈火,心愛的人偎依在我懷裏,陶醉在幸福中,就算天要塌下來,又關我什麽事呢!(以下刪去1234567890字)
第二天到新昌路朱技術員家借了相機就去照相,誰知到處都不準照,說是治喪期。外灘,萬人體育館,甚至連寶山的長江口都照不到幾張就被民兵趕走,幸好相機沒被沒收。公園都不開門。最後在華山醫院的花園裏,由朋友照了好些,心裏才平衡了點。那些天我們都沒帶黑紗白花,那多喪氣呀。老人家殯天也不挑個日子,偏要掃我們小百姓喜事的興,罪過罪過。幸虧上海確實也沒什麽風景區(虹橋的西郊動物園沒法去了,後來在廣州動物園補償)。那幾天我們除了逛街還是逛街,為老婆買幾件衣服。我也算是有點老上海了,知道不能去南京路買。向科裏的護士換了些紡織品專用劵,兩人到小街小商店轉悠。上海的衣服做得好,她穿起來特合身。上海的小吃也挺合她的胃口,直到三十五年後的今天她還記得城隍廟的小籠包和梨膏糖。上海的一切她都覺得新鮮:醫院職工食堂的飯票有“半両”(買稀飯用),“半分”(買鹹菜用)的。上海當時的物質供應,無論工業品還是副食品,都比外地強得多。他們主要的困難是住房,家家都挺擠;還有子女上山下鄉去到邊疆,家長牽腸掛肚的。朱技術員家孩子還小,又有兩間房(私產),他也一肚牢騷。在黃山上他給我講政治笑話,說“最佳男演員是西哈努克,最佳女演員是西漢古屍(長沙馬王堆那具,發掘過程拍成紀錄片)”。那時確也沒什麽文化生活,頂多是打撲克。1972年一支上海醫療隊到雲南支邊,醫院派我跟他們學習了一年,也跟著學了一年橋牌。我在上海這一年,就看過一次京劇《智取威虎山》,是朱錫琪醫生的愛人送的票(她在這劇組當醫生),看過一次上海市雜技團演出,水平挺高的。離題遠了,打住。住了9天後,我們在9月18日上午乘火車去杭州,老楊送我們到電車站。
杭州我以前來過幾次,遊人特多。這次恰逢治喪期,冷清清的。托毛主席的福,我們一下火車就住進了西湖邊空蕩蕩的旅館,放下行李馬上就出來湖濱,走過許仙和白娘子相會的斷橋,向妻子講了那浪漫的傳說;再走到平湖秋月,找了張長椅相擁坐下來欣賞風景。西湖好美啊!它從沒有這麽美,一個人也不見,全在單位看北京追悼會的實況電視轉播了(旅館的大堂也在放),這偌大的西湖就隻屬於我們倆。忽然又覺得毛主席他老人家恩重如山,連嚥氣都為我們著想,把這麽個人間天堂送給我們兩個恩愛的戀人消受,想得多周到啊。
第二天禁娛令總算解除,開始有零零星星的遊人,風景區照相服務點也營業了。我們去了孤山,三潭映月,花港觀魚,虎跑,飛來峰,玉泉,九溪十八澗,六和塔等等等處。杭州的物價比雲南便宜得多,食物很豐富。印象最深的有幾件事。第一件是在樓外樓晚飯買了一盤大對蝦,兩塊錢,居然差點吃不完;第二件是有天坐公共汽車貪小便宜沒買票,省了三毛錢,該天下午在滿覺隴偷摘了一小枝桂花被逮住罰款,也是三毛錢,現報現報, 活該活該;第三件是在四眼井動物園,正下小雨,踱到一座假山前,一隻棕熊聽到聲音,跑出來站立仰頭傻乎乎地盯著我們看,大概是餓了,老婆掏出一包餅幹,東一塊東一塊地扔給它,看著它左奔右跑撿餅幹吃的饞相,我們笑得一塌糊塗。蜜月啊,記憶都是永遠美好的。
杭州玩夠了,我們去廈門我姐姐家。姐夫文革前就是高幹,住在鼓浪嶼一棟產權原屬華僑的別墅裏,花園後是大海,風景特美。姐姐見到我們高興極了,打電話叫人送來一桶生猛海魚和螃蟹。老婆從未吃過這些,連稱美味。姐姐是小當權派,文革挨鬥時和造反派頂嘴吃了些拳頭,一直心懷不滿。我聽見她在電話裏向朋友發牢騷:“......她憑什麽不脫帽?周總理......”知道她在說江青在周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的表現。姐姐本是個愛趕潮流的馬列主義官太太,現在竟敢半公開地議論這些,可見四人幫實在是太不得人心,也太沒實力了,鎮不住誰。他們隻是狐假虎威,毛一翹腳,這一家子就差不多了。
幾天後,我們動身回廣東老家看母親。家鄉正在開人大政協的什麽會議。母親是個小有名氣的醫生,有頂政協委員的帽子。正是她這塊紅牌牌保佑我們五兄弟文革前全僥幸通過政審關考上了大學。老婆悄悄問我:“你不是說咱家出身地主嗎,怎麽媽還當官?”我說:“哎,那不是官,是塊牌子。姐夫那樣有別墅有電話的才是官,好比今晚媽做的鹵水鴨。媽那塊牌子隻是鴨肉上頭的芫荽,擺給大家看的。”母親孀居二十年,獨力養大我們不容易,最掛心的是我的婚事,現在看到最小的兒子帶回媳婦,高興得閉不攏嘴。她把我老婆帶去看會議招待的演出,實際上是去show off。聽那些那些委員代表紛紛稱讚“陳醫生的雲南兒媳婦真漂亮!”心裏樂開了花。到我們該回雲南的那幾天,她對我說:“我端詳你這個老婆呢像你幾個嫂子,和善樸實,是個過日子的人,媽也放心了。隻是你這一去後也就沒探親假了,媽都快七十歲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又見到你們......”眼淚就淌了出來。那時我們不知道,北京正發生一場大事,我們的生活也要隨之大變。
先是舅舅偷聽敵台後悄悄地來報告:“說是秀才派全完啦!”沒幾天,研究生畢業後在中山大學教書的哥哥也回到家興衝衝地大聲叫:“除四害---------”鄰居點響了鞭炮。我現在可以這麽說:那時老百姓是真高興,特別高興。我們遊蕩回單位的路上,桂林,貴陽,昆明,到處鑼鼓喧天,人們興高采烈,議論紛紛,從沒那麽開心過。
我們40多天的蜜月以全國哀樂為起點,全民振奮為終點。以後那幾年,應該說,大家的生活(包括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確實好了很多。華,葉,汪,鄧,胡,趙,萬,盡管有缺點,錯誤乃至罪行,但他們在曆史上的功績是抹不掉的。三十五年過去了,很多曆史真相也慢慢浮出水麵。回頭來看,四人幫固然有可惡之處(特別是江青),但他們實際上也隻是毛的忠實走狗和替罪羊。隨著毛的醜惡品質和卑鄙行為廣為人知,我也逐漸覺得這四個人有點可憐了。文革是一場災難,但對它的記錄卻遠遠不夠。這篇小文的上集登錄以後,跟帖很多,我從中看到:沒親身經曆那場悲劇的年青一代對它的真相是比較模糊,看法也有些極端化或臉譜化。海外像我這樣年紀的老人寫博客的不太多,希望有更多的人把自己親身的經曆寫出來。不然,等到幾十年後,都成《三國演義》了,隻剩一些帝王將相在打仗廝殺和勾心鬥角;老百姓吃什麽穿什麽做什麽想什麽沒人知道,那是曆史嗎?
客觀地回顧,是毛的死,而不是粉碎四人幫或三中全會,才是中國社會變革的真正拐點。造就這拐點的,不是華,葉,汪,也不是鄧,胡,趙,而是閻,羅,王。我們有幸在這一拐點當兒也完成自己小家庭的建立,雙喜臨門啊!還有一個benifit:我們從不用記結婚紀念日,隻要報上網上紀念毛主席逝世多少周年,也就是提醒我們結婚多少周年了。每逢那時總有兩派人大打口水仗: 偉大或渺小,光榮或可恥,正確或錯誤.......我們那天則是炒上兩盤好菜,倒上一杯甜酒,回憶市六醫院天台頂上皎潔的月光,杭州動物園那隻憨厚的狗熊,媽媽笑得合不攏的嘴........舉杯紀念偉大領袖毛主席終於走進曆史的那一天。
幾個月前,因為要辦退休手續,老婆從箱底翻出結婚證書,隻見上麵右下角有商業部門用鋼筆寫著“水並(“瓶”字之誤)已購”四個小字(憑結婚證買熱水瓶一個,得小心嗬護,打爛了可就沒了),不禁啞然失笑: 哦,那年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