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父親同學談起亡父的博文有感-緬懷我的父親,律師工作者,段希平


 
   居然在網上看到亡父小學同學關於父親的博文。我不知道爸爸小時候是個那麽壞的學生。哈哈。不過他的才華和傲骨讓我至今為他感到驕傲。他是山西省第一家 民辦律師事物所,希平律師事物所的創始人。他主張透明收費,曾經冒著沙塵暴騎自行車20公裏,把當事人偷偷塞了裝滿厚厚現金的信封當麵還給對方。

   父親美術學校出身,油畫,素描,國畫,雕塑等都有從少年時代積累的功底。少年時代的父親經曆了60-62年的大饑荒,由於祖父輩是大學教授,文革時代也受 了不少罪。文革結束後,父親曾經抱著吃飽飯的目的混進軍隊文工團,為樣板戲劇團的舞台演出手工繪製背景。父親也很擅長書法,隸楷行草樣樣精通。逢年 過節有空了,會幫助懂得什麽是好字並前來求字的鄰居寫對聯。
   
    80年代初期,母親在大同的平民娘家遭受地霸子弟勾結地方政府施難,父子被關進冤獄。幸運的是,這個案件成了山西省首次法庭公開審理的試驗。父親以辯護人 的身份出庭,並且靠辯護能力打動了法官,贏了案子。母親家庭的劫難和當時司法界的機製轉型,成了父親事業轉向的導航。他發現自己對律師行業的才能和激 情,31歲才開始在山西大學法律係攻讀律師專業。我小的時候,最清晰的記憶是半夜睡醒一覺,家裏燈盞大亮,聽到父親一頁頁的翻書聲,和母親踩縫紉機的嗡嗡 聲。父親考到律師執照後,先後在太原市第一,第二律師事物所工作。在太原第二律師事務所做到主任律師的父親,拿著很穩定的工資,待遇不錯。但他厭倦了政府 部門從早到晚喝茶開會,業務拖拉的官僚作風,於是拉了幾個合作夥 伴,停薪留職,自己穿著破成蜘蛛網的二股筋背心當周末木匠,白手起家建造山西省第一家民辦合作製律師事物所:太原市第三律師事物所。事物所漂亮的木招牌也 是他和支持父親追求夢想的母親倆人,親手刨木材,手工油漆,父親親手畫出字樣來的。後來因為合作夥伴一個接一個的離開自創門第,父親成了唯一的合夥人,於 是第三律師事物所改名為希平律師事物所-希平律師事物所又成了山西省第一家以個人名字命名的律師事物所。更名前,很多從省外來的客戶也慕名來山西找父親辦 案。事物所更名後更容易吸引客戶,父親更加忙碌了。

    他的事物所沒有開大會扯皮的風氣,有事情宣布討論了就站在辦公室中央互相喊話,不到15分鍾會議結束。因為辦事效率高,委托人絡繹不絕。即使冬天,父親清 早去辦公室,總得穿過等了好久的長隊人群去開鎖。他的辦公室內總是煙霧繚繞。父親不吸煙,有潔癖,最討厭聞煙味。但他尊重客戶的生活習慣,非常敬業,在二 手煙的濃霧裏每天一工作十幾個小時從不埋怨。休息日,深夜,也肯會見有急事的當事人。我記得小時候的家裏總是訪客不斷。雖然有人抱怨過他收費高,但父親提 供的是嘔心瀝血的,實打實的服務,絕對透明收費,堅決拒絕受賄。父親捉住過偷偷接受委托人好處費的員工,即使有多年的交情,父親也不留情麵地立即解雇。這 在當時到處是鐵飯碗的時代,是匪夷所思的。父親的正義感和不隨大流的個性讓他有很多追隨者,也得罪了不少人。特別是當時山西律師界他成立的是第一家民辦企 業,公然拒絕官場潛規則,讓司法局的一些有權人士麵子上很下不來台。比如,當時他的律師事物所為了追求辦公效率,是第一個給律師員工配備家用電話,傳呼 機,和摩托車的工作單位。身為領導的司法局當時也沒有這樣的裝備,當然對此很不滿,要對這些公務支出“收稅”,被父親引稅法條文拒絕。

    90年代初期,律師的製服是警服,律師事物所大多是歸司法局管轄的政府機構的附屬。父親那時就認為律師行業本來應該是獨立的民間機構,才有動機去推行司法 公正。和政府有掛鉤的現狀是荒謬的事情。父親的律師事物所很早就為律師員工定做了西服領帶的製服,摒棄了警服,表示自己是民辦律師事物所,不同於政府機 構。父親的想法在那個時代算是很超前了。

    不畏權貴的父親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弱勢人群有深刻的同情心,有時看到大街上乞討大學學費的女孩子,父親總是感情移入地想起起早貪黑刻苦念書的我,會把全身 的現金掏出來給掉。有幾次父親受過騙,也很難過,但他沒有停止過對窮人的同情。他很多次免費(國外叫pro bono)為子女被冤判死刑的農村夫婦成功地作了無罪辨。我親眼見過幾次,絕望變希望的農村家庭在不要律師費的父親麵前黑壓壓地撲通跪倒來表達感激之情。 父親依靠在社會上建立信賴度來吸引委托業務。每年節假日會帶領事物所員工在廣場給農民工做義務法律谘詢服務,引來山西電視台等媒體采訪。

    父親信奉的人生理念是靠本事吃飯,無欲則剛。律師這個職業,對委托人的善惡不可以妄自判斷,被委托就得做人家的辯護人。父親在調查搜集資料的過程裏也大體 明白案子的來龍去脈,有自己藏在內心的判斷和感覺。例行的律師責任要負,但父親不會以額外的金錢報酬為動機去做昧心的事情。他最討厭被別人用手段牽著鼻子 走,所以很多次拒絕了有錢有勢客戶的無罪辨要求,隻接受輕罪辨委托。父親因為這個也遭了不少妒恨。

    在我眼裏,父親是個脾氣有點暴躁,是非感非常強的人。但他的幽默感和口才實在讓人傾倒。他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咬字像極了趙忠祥,開庭辯論時時時滿場 哄堂大笑。以邏輯和下工夫收集的證據攻守,非常精彩。他的口才和幽默的性格讓他走到哪個社交場合都成為讓人開懷大笑的亮點。父親的朋友圈很廣,但深交的沒 有幾個。他其實是個喜歡清靜的人。休假時喜歡往沒人的地方跑,上山打獵,到野外捕魚⋯⋯

    不記得是92年還是93年了,父親作為山西省唯一的律師代表去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世界律師代表大會,回來之後心情非常沉重。和歐美前來交流的律師代表團有 了比較,他意識到國內律師業界和司法界發展跟國際同業的巨大懸殊。父親很早就開始準備我和哥哥去海外留學的經費。當時中國大陸的收入和日本歐美差距太大 了,自費留學對於自己有事業的父親來說也是天文數字。

    我上高中那幾年,老一輩法官退休了,新一輩法官是當時的“官二代”,依靠裙帶關係搞到那個工作崗位,沒有法律常識。父親又拒絕行賄法官⋯在他去世前,就基本上沒有辦什麽案子了。因為新官二代的法官放下明白話:“段希平無法無天,隻要是他的案子,我就要他輸。” 明白點,無法無天的意思就是不肯向法官行賄。當時我正高考,父親在家的時間多了,但壓力很大。換了好幾個號碼也經常接到恐嚇電話:“段希平,我要你死,小 心你的腦袋”雲雲。

    1996年10月20日,父親早上跟我玩賽車電子遊戲,下午去參加一個老朋友兒子的生日宴,傍晚突然自己開車去北京出差。他突發的出差我們都習慣了,沒當 回事。“下周五我去學校接你”,是父親留給我最後的遺言。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他的白色捷達轎車穩穩停在河北正定縣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路邊,人在距離汽 車數十米的立交橋下發現。法醫解剖結果是巨大機械外力致死,全身骨折36處,從衣物的纖維化驗得出被藍色五十鈴卡車觸碰而殘留的微量油漆。但當時河北交警 大隊說人是從山西太原來的,應該歸山西警方處理;而山西警方說出事地點在河北,應該是河北警方的責任。被互相踢皮球的我們,後來被告知案件資料丟失。遲鈍 的迷迷糊糊的遺屬(我們),最後才搞明白不需要明白說明的遊戲規則:沒有巨額紅包,警察可以隨便給出各種理由,不會積極調查的。母親和哥哥還得理清父親事 物所的債務債權,結算工資,應付司法局的人來找父親的身後麻煩,可以說是連悲傷的機會都沒有,苦不堪言。父親的葬禮來了據說有兩千多人(我當時迷糊),很 多都是他義務幫助過的人。

    我是父親的女兒,父親的認真,坦蕩和對事業的投入是我最大的榜樣。事隔這麽多年,祖國經曆這麽大的變化,人心成 了這麽浮躁的東西,還是有人記得他。因為他雖然隻活了47年,他的活法很痛快,很多人想這麽活,卻不敢這麽活。他永遠是我心裏守護尊嚴的一麵鏡子。

    我記憶裏的父親,是跟我沒大沒小,互相打打鬧鬧一起做飯吃飯的一個讓人快樂的男人。我們經常一起大聲唱不同的歌,看誰先跑調。倆人偏偏立場堅定,誰都不屈 服。人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一點沒錯。我大一點了,父親就把我的一小半當成他的女兒,一大半當成他的摯友,有什麽想法和苦惱也經常講給我聽。我當時十 幾歲,可以贏得父親的信賴,分享父親的內心世界,真是莫大的榮耀和幸福。我喜歡用自己對世界一知半解的幼稚哲理去安慰父親。經曆了多年風風雨雨的父親卻沒 有流露過一絲輕視。他總是認認真真的聽我表達思想。被父親接受和需要的感覺是對我最大的鼓勵。我也喜歡對父親傾訴我瑣碎的苦悶,父親也非常耐心的傾聽。作 為一個父親,他從沒有向我灌輸過自己的觀點和經驗。父親聽完我絮叨,往往惜字如金似的蹦出一句點到為止的評論,卻讓我翻來覆去地思考很久很久。和父親的傾 心長談,是我成長和建立自我的寶貴財富。

    不明不白的突然失去父親,是讓我在15年後的今無法消化吸收的一個事實。他究竟是事故死還是遭人殺害,至今原因不明。但我反而從一個內向消極的人變成了開 朗樂觀,積極爭取的人。因為我希望死去的父親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希望做他那樣的人,記住我的人也記住了他。約翰連農的遺孀小野洋子,頃畢生經曆讓世人記住 Beatles的音樂,記住她的丈夫約翰連農的音樂和夢想。我看到了關於父親的博文,也有了這樣的念頭。讓早逝的父親不被大家遺忘,讓他對社會公正的畢生 貢獻不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褪色。畢竟,他的血液流淌在我和哥哥的血管裏,第三代孩子們的血管裏,他的精神怎麽可能會消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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