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1989年的血色浪漫(中)

來源: 擁抱哥 2011-11-20 19:41:1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2688 bytes)

二十五
      木樨地三裏河橋西邊,當我們還沉浸在數學係的小男孩的吉他伴奏的嘶啞的花房姑娘的歌聲中的時候,前麵的市民已經如潮水一樣的潰退下來了。
      夜黑沉沉的,月亮似乎也藏在了雲霧裏不再露麵了,天上隻有被撕裂了的雲層後麵有一片淡黃的微光。一陣夏的夜風吹來,馬路兩邊的槐樹的葉子嘩啦啦的響,樹身上的木疙瘩像是猙獰的鬼臉,顯得黑森森的嚇人。在慘白的燈光下,隻見不斷有人從西邊過來,邊跑邊喊,軍隊來了軍隊來了。一個小夥子飛一樣地騎著一輛三輪車過來,平板車上麵躺著一個男人,他的頭上和身上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襯衫都濕透了。三輪車旁邊和後麵跟著幾個人在跑,有人在路邊問:怎麽了?三輪車後麵的人喊著回答說,讓士兵的大棒打的,士兵掄著大棒,見人就打,TMD太凶殘了。
      坐在地上的學生們此時都無法再靜坐了,他們站了起來,紛紛向西麵看去,隻見不遠處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後麵是軍隊的黑綠色的裝甲車,坦克和卡車的長龍,像是一條巨大的蟒蛇,一眼望不到頭地向著這邊移動過來。軍用卡車的車燈在暗夜裏閃著耀眼的白光,照出前麵車的車篷子裏麵滿載著手持衝鋒槍的陸軍士兵。幾輛坦克在前開路麵,坦克的鋼鐵身軀反射著路燈的慘淡的白光,粗大的炮筒指向前麵,炮口黑黑的,在夜色裏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前麵的人群擋住了視線,我們看不清坦克前麵是什麽,隻見人群在喧嚷呐喊著,不少人在衝著軍隊扔石頭瓦塊,人群前呼後擁著,像波浪一樣,一會兒向前湧去,一會兒後退,好像在跟士兵們展開拉鋸戰。不斷地有人從人群裏架著滿身是血的市民出來,一邊咒罵著,一邊在路邊走,路邊上有一些人騎著三輪車在等待,見到受傷的,就把他們扶上三輪車,向醫院方麵騎去。有個三輪車上載著一個學生,學生手裏拿著一件沾滿了血的襯衫,喊著:這是軍隊的血證,我要把它帶到天安門去。
      吳老師把自行車停放到了路邊一處僻靜的地方,走過來對我說:
      軍隊的前鋒是一支士兵突擊隊,他們都手裏拿著木頭的棒子,見人掄頭就打,前麵的市民基本是散兵遊勇,他們堅持不了多長時間,軍隊馬上就要衝到這裏了。
      我跟吳老師說,您別在這裏了,趕緊回去吧,您有家有小的,要是萬一出了什麽事兒,家裏還有太太和孩子誰來照顧呢?
      吳老師說,我知道,我再等一會兒,看看情況就走。
      同學們,同學們,請大家繼續坐下來。我對著那些已經站起來的學生們喊著話。大家看到了,軍隊馬上就要來到這裏了。他們有大棒,他們有槍枝,他們有坦克。我們有什麽?我們隻有一顆愛國的心和年輕的血肉之軀。同學們,我們是打不過他們的。讓我們繼續靜坐在這裏,讓坦克從我們身上壓過去吧。
      大家聽見我這樣喊,就陸續坐了下來。
      我看了一眼坐下來的學生,看到有一些女同學坐在前麵,就說,請你們這幾位女同學和後麵的男同學換一下位置,讓男同學坐到前麵,女同學坐到後麵去。我看到幾個男生主動站起身來,讓出自己的位置,讓女生坐到後麵去。
      我正在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突然聽見天上有飛機的轟鳴聲,抬頭一看,夜幕中剛才那輛飛過去的軍用直升飛機又飛回來了,它在我們的上空盤旋,像是在偵查一樣。軍用直升飛機在我們頭頂上盤旋了幾圈,向著西邊飛回去了。
      我的心沉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個直升飛機帶給我不祥的預感。我知道,此刻這直升飛機上肯定坐的是軍隊的高級指揮官,他們一定在察看地麵情況和軍隊的進展,隨時向地麵上的部隊下命令,督促地麵部隊向前進攻。他們一定看到了我們這裏的靜坐的學生和後麵橋頭的路障,一場惡戰看樣子是免不了了!
     
二十六
      很快,前麵路上的市民們頂不住軍隊的進攻,向後潰退了下來。有的人捂著腦袋,有的人捂著身子,有的人的臉上和身上流著血,有的人邊走邊喊:軍隊太凶了,他們拿大棍子打人。夜幕下不斷有人被攙扶著離開馬路,抬到三輪車上運走。
      我看到一個女的攙扶著一個男的從前麵退下來,男的一瘸一拐在走,像是腿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女的扶著他,一邊走一邊跟他說話,好像是在勸慰他。他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認出來他們是曾經在橋上散步的那對工人情侶。他們原本在學生們後麵站著,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前麵去了,看樣子是被軍隊給打了一下,受的傷不輕。
      我回身看了一眼橋中央的路障和路障後麵的第二道防線上的學生們,看到他們鎮靜地等待在路障後麵,心裏有了不少寬慰。我最擔心的就是他們跑到前麵來支援我們,那樣要是第一道防線被突破,第二道防線就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守了,而第二道防線憑借路障,具有很好的地勢,是能夠阻擊軍隊的最好的防線。
      我看到一些勇敢的市民還在向著軍隊的突擊隊扔石頭。軍隊的士兵們時而聚集到坦克旁邊,讓坦克替他們擋住飛來的石塊,時而聚集起來猛往前衝,一陣木棍亂飛,市民們抵擋不住他們的猛衝,隻能往後和兩邊撤。軍隊步步為營,一步一步地向前緊逼著,他們采取的是收縮後猛衝的戰術,幾百個突擊隊員們先收縮到坦克周圍,然後一聲號令一齊猛衝,大棒一齊揮舞,擋在他們前麵的那些缺乏組織的市民們的烏合之眾根本無法抗衡軍隊的訓練有素的強大衝擊。市民們且戰且退,打不過就往後麵和兩邊跑。在軍隊突擊隊的凶猛攻勢下,我們前麵的市民們都被士兵們的木棒驅散了,他們撤到了路兩邊的觀戰人群裏。
      我向前看去,隻見昏暗的路燈下,軍隊終於出現在我們麵前了。士兵們的頭上的一排排綠色的鋼盔在閃光,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能夠看見最前麵是一隻凶神惡煞般的突擊隊,突擊隊的人有幾百人,他們頭戴鋼盔,手拿大木棒,見人就掄,路上的市民們被他們紛紛打跑。幾輛龐大的坦克跟在他們身後,為他們提供掩護,坦克後麵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裝甲車和帶著篷子的卡車,卡車上坐滿了手持衝鋒槍的全副武裝的士兵。
      為了鼓舞士氣和防止急躁的情緒讓大家亂了陣腳,我走到前麵,說,同學們,市民們,軍隊已經來到我們麵前,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來了,讓我們一起最後唱支歌吧。我向數學係的小男孩做了個手勢,他甩了一下長頭發,把細長的手放在吉它上,開始彈奏起《血染的風采》這支悲壯的歌曲來。
      我打起了拍子,靜坐在地上的男學生和女學生們一起用低沉的聲音唱了起來:
      也許我告別 將不再回來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 再不能起來
      你是否還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我看到許多學生和市民們的眼睛濕潤了,我們一起放聲歌唱,歌聲震動了寬闊的街道。路兩邊觀戰的市民們也開始跟我們一起唱了起來。在我們的歌聲中,軍隊的手持大棒的前鋒緩緩地在向著我們逼近,他們凶神惡煞一樣手持著木棒,把馬路上的市民趕走。幾輛塗著綠漆的坦克的炮塔轉動著,黑洞洞的炮口威脅地指向了學生和市民。
      坦克的馬達轟鳴著,巨大而恐怖的鋼鐵履帶把地上的隔離墩碾碎,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是不可阻擋的怪獸一樣向前碾來,這讓我想起了電影中看到的德軍的坦克在街道上凶狠的橫衝直撞,從民房中穿過的鏡頭。我想起了一部羅馬尼亞電影,電影裏一個年輕的德國軍官開著一輛坦克,坦克炮塔轉動著,在追逐一個同樣年輕的羅馬尼亞軍官。那個電影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女的小提琴手倒在花壇裏的慢動作鏡頭,那個天使一樣的女小提琴手,她長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睛上是長長的卷曲的睫毛。她穿著一個白色連衣裙,在匆匆地跑著,一個德國士兵的衝鋒槍響了,她緩緩地向院子中的花壇上倒去,身子倒在美麗的花叢裏。
      這時空氣中的恐怖氣氛達到了極點。若是沒有見過真坦克的人,是很難體會那個龐然大物向著你開來的恐怖的感覺的。在邊上的士兵的襯托下,坦克的鋼鐵身軀看起來是那麽的龐大和不可阻擋。它碾碎了一切在它麵前的障礙物,堅固的水泥墩子被坦克碾得粉碎,一個歪在路上的自行車被坦克惡狠狠地壓扁,成了鐵片。
      學生們坐不下去了,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挺直了胸膛,毫無畏懼地麵對著坦克和士兵的大棒。站在前麵的同學們把手互相挽起來,後麵幾排裏的穿著裙子的女同學也在互相挽著手臂,我看見許多女學生的眼裏噙著淚花。我的眼睛也濕潤了,為了他們的勇敢。他們漲紅著青春的臉,麵對著步步緊逼的軍隊和壓過來的坦克他們毫無畏懼,縱聲地接著唱著歌:
      也許我的眼睛 再不能睜開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 將不能醒來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裏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裏有我們付出的愛
     
      軍隊的突擊隊和坦克在離我們三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支擋在鋼鐵炮管和履帶前麵的手無寸鐵的無畏的學生和市民隊伍。麵對著陣容整齊的這一支無畏的學生隊伍,麵對著我們的悲壯的歌聲,麵對著這一張張年輕的麵孔,他們拿著大棒的手顫抖了。他們互相看著,鋼盔底下的眼裏出現猶豫和躊躇,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看到士兵們的臉也是同樣的年輕,我想起了高中有些沒有上大學的同學去當了兵,這些士兵們有些可能也像是我的高中同學那樣那樣年輕,那麽麵對著自己的同齡人,他們怎麽能下得去手呢?他們難道看不出他們麵對的不是暴徒而是學生嗎?難道他們被徹底洗腦了,竟然會相信我們這些學生是暴徒嗎?他們難道不也是跟我們一樣痛恨貪汙腐敗,痛恨官倒,痛恨社會不公,痛恨物價飛漲嗎?他們去當兵,不也是沒有辦法的嗎?他們家裏若是有權有勢,他們會去當兵嗎?
      士兵們看著他們的指揮官,不知道該怎麽辦。那是一個年輕的拿著槍的英俊的軍官,看起來像是軍校剛畢業的學生,鋼盔底下露出的是兩道緊縮的濃眉。他站在突擊隊的前麵,也在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的堅定的目光,他呆住了,兩道濃眉鎖得更緊了,好像在痛苦地思考一樣。
      學生們的歌聲在繼續飛揚,在靜靜的暗夜裏,在暗淡的路燈的照射下,在坦克和裝甲車軍車的陰影中,在手持大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們的襯托下,這歌聲顯得更加有力和悲壯,更加震撼人心,那是幾百張嘴裏一齊吐出來的無畏的心聲。夏夜的涼風吹過來,把歌聲帶到更遠的地方,那些站在軍車上的士兵們都呆住了,他們有的垂下了頭,鬆開了手中緊握的衝鋒槍。路邊有的市民不僅嗚咽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血染的風采
     
二十七
      空氣凝固了。夜幕下,那隻龐大的軍隊停止了移動。軍隊的突擊隊和我們隔著大約三十米的距離互相對峙著,誰也沒有往前移動。路邊的觀戰的人群也屏住了呼吸,靜觀事態的發展。軍隊的卡車和裝甲車的長龍停了下來,一些士兵和軍官走向前麵來。我看見一個年齡大一些的軍官走向前來,在和突擊隊的指揮官在說著什麽。
      路邊的市民群裏有幾個人走出來,像是要向軍隊走去,馬上被別的人給拉了回去。有的人開始向軍隊喊起來:人民軍隊不打人民!有的人喊:他們是法西斯!士兵們臉上是麻木和漠然的表情。他們知道,我們不會給他們讓路的,他們隻能用木棒或者坦克把我們驅散,但是,他們握著木棒的手在出汗,在顫抖。畢竟,擋在他們麵前的是手無寸鐵,赤手空拳的年輕的學生,我們連磚頭都沒有。對著這樣的學生下手,那要多狠的心腸啊。
      剛才飛過去的綠色軍用直升飛機又飛了回來,在低空盤旋著,士兵和軍官看著天上的直升飛機。直升飛機不耐煩的在天上飛著,盤旋著。那個年老的指揮官看了幾眼天上飛的直升飛機,在猶豫著。直升飛機上飄下來一張紙,有個士兵撿到了,交給了年老的軍官。他看了之後,走到那個突擊隊的年輕的指揮官,嚴厲的說著什麽,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腕子上的手表,隨後拔出了腰帶上掛著的手槍。
      突擊隊的年輕軍官點了點頭,向著突擊隊大聲的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把手向學生們的方向一揮。那些突擊隊的士兵們猶豫著,沒有反應。軍官暴怒了,他揮舞著手槍,向著士兵們怒吼了起來,好像在說誰要不聽從命令,軍法從事。士兵們這才反應了過來,舉起了大棒,向著我們的方向衝過來。這時,學生後麵和兩邊的市民們一起呐喊,石頭和磚塊一起雨點一樣飛向了士兵們,砸在了坦克上,地上,突擊隊的鋼盔上和衣服上。突擊隊縮了回去,他們躲到了坦克兩邊和後麵。當市民們停下來的時候,突擊隊撿起了地上的石頭和磚塊,向著市民們集中的地方仍去。因為市民聚集的多,每一塊石頭都幾乎能擊中一個市民。市民群裏不斷響起被石塊打中的哎呦的聲音,有的人腦袋上中了石塊,有的人身上中了石塊。市民們開始咒罵起來:法西斯!
      看到軍隊的突擊隊聚集到坦克周圍,我知道,他們要開始實施他們的一貫戰術,要一起掄著大棒向前猛衝了。
     
二十八
      我以為自從初中一別和那次偶遇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北京是個多大的城市啊,裏麵有多少人,要想在人海裏遇見你,真是大海撈針一樣。
      高中的時候,我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先去跑半個小時的步,然後回來洗臉吃早點。跑步的時候,從你的院子前麵跑過的時候,總有一股異樣的感覺。吃完早飯去學校,上午上學,中午回家吃飯,下午再去上學。放學的時候,我就拐進街角的圖書館裏去看書,一直看到晚飯的時候回家吃飯。晚上去學校上晚自習,晚上九點的時候從學校回家。
      我的高中的同桌是一個矮個子的,有點兒胖,皮膚有些黑的女生。我的課桌很亂,課桌裏麵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桌麵上也是很淩亂,她常常趁我不在教室的時候替我收拾一下課桌。當我很驚奇的發現課桌整齊多了,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她的時候,她揚起頭,假裝不知道地看著前麵,她的嬌小的鼻子可愛的翹起。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想你要是跟我同桌該多好啊。有一次她跟我說了好幾遍她想去看一個電影,我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可是我不想約她去看電影,因為我知道即使跟她去了,腦子裏想的也會是你。
      雖然見不到了你,我總是忘不掉你。我總是試圖回憶你的樣子,你的黑黑的眼睛,你的薄薄的嘴唇,你的苗條的身體。我有時晚上自己騎車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在路燈下看書,想要是你也在該多好。有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偷偷地進了你家住的那個院子,想看看你到底還在不在那個院子裏。那個院子裏我沒看見人,大概人們都在睡午覺。我不知道你原來住在裏麵的哪一間屋子,我隻是茫然的四處看了一圈,又怕被人當作小偷,什麽也沒看到就匆匆地走了出來。我走出院子的時候,聞見很濃的丁香花的味道,一看是院子旁邊的一顆丁香樹開滿了白色的小花。那濃厚的香氣,竟像是我那次跟你一起排隊的時候聞到的你身上的香氣。我看到院門的底下長著野草,螞蟻在邊上爬來爬去,想象你一定曾經蹲在地上看過那些螞蟻,對那些螞蟻也生出一些親近感來。
      從你的院門出來,我的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很可笑,跑到你的院子裏來看,都不知道你是否還住在這裏,住在哪間屋子裏。我隻是體味著思念你的感覺,那種帶著絲絲甜味的感覺。我順著路邊慢慢走回家去,腦子裏充滿了幻想和沉思。春天的中午的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太陽也不那麽晃眼睛,我在太陽底下懶懶地走著,看著槐樹上長出的嫩葉,心裏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幻想。
      高中幾年,就在這種滑稽可笑的對你的幻想中過去了。我的同桌最後對我喪失了希望和興趣,她覺得我是個瘋瘋癲癲的神經不正常的人,既笨拙,也不會討好女生,更不懂風趣,情商是零,體會不到女生的溫情和媚眼,一個隻知道讀書的書呆子。 我有時覺得她的聲音很甜美,她眯著眼睛看我的時候也很有風情,但是我看到她總是想起你,覺得她的甜美的聲音是你的,她的臉上的紅暈是你的,她的微笑是你的,她的眼睛裏的風情也是你的。
      那個時候,我在書裏獲得了巨大的快樂,我把所有的業餘時間幾乎都用來讀書,讀各種各樣的小說,讀曆史傳記,讀那些讀不懂的哲學著作。一本好書常常使我非常快活,書把我帶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帶到一個脫離了塵世的寧靜的真空裏,讓我的思緒自由飛翔。在那裏我沒有塵世的苦惱,沒有塵世的衝突,那是一個奇妙的世界,我全身心地沉浸在書給我帶來的快樂裏,體會著書裏的人物的愛情,為書裏的人的悲歡離合撒下眼淚。
      我在幻想著未來,覺得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地點我會再遇見你。
      果然,我的幻想沒有錯。那一天終於來了,而那天來到的又是那麽偶然。
     
二十九
      我那天去找小萍,純屬偶然。
      那天下午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心情很煩悶,想找個人聊聊,就想起了小萍。黃昏的時候,我穿上大衣,騎車從南校門出來,穿過倒爺和騙子們聚集的中關村,騎過行人和車輛川流不息的熙熙攘攘的黃莊,向著北外騎去。外麵的天氣很冷,行人的嘴裏哈出白氣來,我用一個圍脖把大衣的領口係住,冒著風往前騎。
      我記得那天我騎到離北外不遠的魏公村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山了。遠處的天空上一片紅霞,太陽的餘光把一些奇形怪狀的雲彩染成金黃色,像是撒哈拉的大沙漠,有的雲朵就像是沙漠上行走的駱駝,背上是鼓鼓的水囊。看到駱駝雲,我就想起了《阿拉伯的勞倫斯》的電影裏麵那個帶著阿拉伯頭巾的英國人在駱駝上打瞌睡,掉在沙漠上的情景,心裏不禁覺得好笑。近處的雲彩卻仍然是一長條一長條的,呈著深淺不同的青灰色。遠處的樓房背光看過去,像是一個一個剪影,有的樓房的裏的管燈亮了,在剪影上開出一個一個四方的窗口來。
      我來到北外的時候,看到北外的門口在施工,一個鐵吊車停在院內,旁邊像建築施工工地一樣亂七八糟地堆放的一些木頭和亂石磚塊。我騎車繞過鐵吊車,眼睛盯著路麵,生怕被鐵釘子什麽的把車胎給紮破了。騎了一會兒之後,就到了那個熟悉的北外女生宿舍樓。樓門口站著一個女生,她穿著一個紫色的半大衣,脖子上圍著圍巾,腳上穿著一雙黑皮靴子,撅著嘴,皺著眉頭,像是在等誰。
      我把自行車停放在宿舍樓前,直接上樓去敲小萍的宿舍的門。我聽見裏麵說,誰啊?然後門開了,小萍從裏麵探出一個夾滿了發夾的頭來。是你啊,她說。進來吧,屋裏沒人。
      我進到屋裏,看她們的女生宿舍,雖然也是亂糟糟的,畢竟比我們的男生宿舍整潔幹淨多了,地上沒有那些紙張垃圾,桌子上也比較整齊。小萍的床在一個下鋪上,她的床上掛著一個紫色和綠色的大格子布簾,拉上之後可以把整個床都給擋住。布簾裏麵是一床花被子,旁邊放著一個大白熊貓。床單也是跟布簾同樣顏色的格子布,像是用一塊布料裁出來的,床單上散落著一個耳機。白色的軟軟的一個大枕頭邊,放著一個小巧的短波收音機,靠牆的一邊放著幾本書。
      外麵很冷吧?小萍給我拉把凳子讓我坐下。她上身穿著一個白色的羊毛衫,下麵是一條藍色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厚厚的粉色襪子,踏著一雙毛茸茸的拖鞋。我先到暖氣旁邊暖了一下手。屋裏的暖氣很暖和,我覺得喉嚨裏有些幹燥,一看窗戶,上麵布滿了水氣和霧氣,外麵的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
      今兒你怎麽有功夫上我這裏來了?小萍坐回床上一邊嗑瓜子,一邊把一本外文書扣過來放在床上。
      沒事兒,就是悶了,想找人聊聊。我說。讀什麽書呢,這麽入迷?
      《紅字》,她說,沒聽說過吧?
      你牛啊,我說。霍桑的書你能讀原版的?
      喲,看不出來,你也知道霍桑啊?她說。
      我最喜歡他的書了。不過跟你沒法兒比,我看的是翻譯過來的。我說。你看人家寫的那愛情,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那個女的,給一個牧師生了孩子,還寧死不屈,絕不當眾說出他的名字,寧肯被人在胸膛上烙上紅色的字,把一個恥辱變成了高尚 --- 你什麽時候也喜歡這類書了?
      我?我怎麽就不能喜歡這書?她吐了一口瓜子皮說。那你說我喜歡什麽書?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我開玩笑說。
      切,早看過了。小萍說。她站起來,從桌子上找了一個看著幹淨的杯子,把裏麵剩下的一點兒白開水潑到牆角,從桌子上拿過一個茶葉筒來,從裏麵倒出一些卷卷的茶葉粒到杯子裏,拿暖水瓶倒了滿滿一杯開水,推給我說:
      喝茶吧,最好的茶葉,剛有人送我的。
      謝謝你。我接過茶杯,用手捂著茶杯,暖著手。
      找我有什麽事兒,快說吧,別讓我悶著。小萍看著我笑著說。
      哪裏有什麽事兒,不過就是一個人煩了,又沒有別人可以跟我聊天,就找你來了。
      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小萍說。省得你閑的沒事兒老來打攪我。我們外院有不少好女孩呢。你媽見了我也老嘮叨讓我幫你介紹個女朋友呢。我們室友裏有沒有你喜歡的,有的話盡管說------
      不想,我說。沒興趣,你們外院的太風流,我也接受不了。
      誰風流了?我們頂多也就是正常。小萍說。真的不想讓我給你介紹一個?
      不想。我煩惱的說。一點兒都不想。
      真的不想?小萍看著我說。哎,對了,我看見初中時你喜歡的三班那誰誰了。
      我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小萍,腦子裏一片麻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我坐在那裏發楞,不知道說什麽。我想起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你家院子前麵的丁香樹,想起了那個靜寂的午後我去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院門口的石子縫隙裏的野草,想起了春天的丁香花的濃鬱的香氣,想起了從你家院子前走過的異樣的感覺,這一切都一下浮現在腦海裏。從初中到現在,一晃不覺這麽多年過去了,就像是一個做不醒很長的夢一樣,總是想起你。
      我忘記了小萍還在看著我,隻是在呆呆地楞著,像是石化了一樣。往事一件一件地湧上心頭。我想起了在院子門後偷偷地等著你;想起了那個下冰雹的日子我們一起在一個門道躲避冰雹,你輕咬著嘴唇,我想把自己的嘴唇壓倒你的嘴唇上的感覺;想起了在副食店我們排隊在一起時看到你的紅雲一樣的臉時的加快的心跳;想起了我們初中畢業後在副食店的偶遇;想起了在你麵前的不知所措,心慌意亂和結結巴巴;想起了與你的目光相遇時的發窘;想起見了偷偷看你時的快活和發慌;想起我們雖然不在一個班但是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時的欣喜;想起思念你的時候的發暈的感覺。想起了我想去吻你的嘴唇,想起了晚上睡覺前躺在床上想你的那些日子。“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象朵永遠不凋零的花”,你的眼神曾經讓我心跳,讓我充滿了醉意。聽到你說一句話,聽到你的甜美的聲音,我的心裏就充滿了快活。
      我曾經許多次問過自己,是不是愛你,為什麽愛你。我覺得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樣,好像就無來由地愛上了你,愛上了你的一切: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子,你的笑容,你的聲音,你的頭發,你身上的香味,你的呼吸,你的美麗的手,你的走路的姿勢,你的一切。我想起那次在副食店跟你一起排隊的時候,我跟你挨得那麽近,身子挨著身子,我覺得你的身子滾燙,我看到你脖子上的紅暈,曾經忍不住要把嘴唇去親你的脖子一下,我覺得你的胸脯在一起一落。我想起你看我的時候,明亮的眼睛裏透著溫柔。我的心讓你的微笑照耀得幸福起來。愛一個人是多麽地快樂啊。 我想起你走之後我心裏的失落,想起看不到你的折磨,就像是人生都失去了意義一樣,就像是死亡罩住了自己,什麽都提不起興趣,隻剩下心靈的空虛。
      你怎麽了?小萍搖了我一下。我好想從夢中醒來一樣,張著嘴說,啊?
      你怎麽跟傻了一樣,這麽激動啊?小萍嬉笑著說。原來你還是這麽愛她啊。這回終於知道你為什麽不找女朋友了,原來是一直等著她啊。
      我完全清醒了過來。我抓住小萍的胳膊,搖晃著說:你在哪裏看見的她的?快告訴我。
      你把我胳膊抓痛了。小萍甩開我的手,嘟囔著說。在紫竹院的英語之角。你去沒去過那裏啊?
      沒有。我搖搖頭。隻聽說過,從來沒去看過。
      那你該去看看。小萍說。裏麵可是聚集了不少漂亮妹妹,還都是想出國的。跟你說啊,我上星期日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妹妹長得特瘦特清秀,覺得她怎麽看著這麽眼熟呢,怎麽看怎麽像初中是三班的那誰誰,上前仔細一看,果真原來是她!我跟她聊了一下,她說她考回北京,在經貿大學讀國際貿易呢,人看著也比過去開放活潑得多了,我一下想起了你過去跟她在學校的那些事兒,本想趕緊去你學校裏告訴你一聲呢,還沒來得及,沒想到你就來了。
      你跟她說起我了嗎?我看著小萍,呼吸急促地說。
      當然了,怎麽可能見了她不跟她提你呢?小萍平靜地說。實話說吧,從初中就一直覺得你跟她挺般配的,知道她也符合你的審美觀。
      我什麽審美觀啊我?
      就你的那點兒破審美觀我還不知道?你就喜歡那柴火棍兒似的白骨精,你不怕壓身子底下咯著啊?
      不怕,我就喜歡那有骨感的。我說。
      您那審美觀真不敢恭維,越平板越瘦,你越喜歡。小萍說。人都喜歡乳房大的,豐滿性感的,您倒好,就喜歡那相片型的。要不說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呢?
      我的審美觀沒妨礙你的什麽事兒吧?我說。
      跟你說正經的吧。小萍說。明天是星期六,正好英語之角開。明天上午我帶你去那裏吧。我正好要去西單去買些東西,順路。
      我點點頭說,太好了,就這麽定了。
      心情特激動吧。小萍說,終於要再見到初戀情人了。
      激動。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心髒說。心跳咚咚的。
     
三十
      站在我的肩上,親愛的——
      你要勇敢些
      黑色的牆聳動著逼近,
      發出渴血的,陰沉沉的威脅,
      浪花舉起尖利的小爪子,
      千百次把我的傷口撕裂。
      痛苦浸透我的沉默,
      沉默鑄成了鐵
      假如我的胸口,不能
      為你抵擋所有打擊,
      親愛的,你要勇敢些。
              --- 引自舒婷《礁石與燈》
     
      那天在木樨地,我的心情就像是舒婷的這首詩描寫的一樣地沉重。
      木樨地三裏河橋西麵不遠的地方,軍隊的長龍在不安地躁動著。
      天色更黑了。月亮升起來,慘淡的月光照在滿是石頭瓦塊的路麵上,照在一排排的綠色的鋼盔上,照在一張張士兵們的嚴肅的臉龐上,照在士兵們手裏端著的衝鋒槍的鋼管上,照在一輛輛緊密排成長溜的軍用卡車上,照在黑森森的裝甲車的機槍上,照在坦克的長長的炮筒上。衝鋒槍的鋼管閃著藍光,士兵的鋼盔閃著綠光,坦克的炮口是黑洞洞的。
      月光也照在學生們的臉上,在月光下,他們臉色顯得很蒼白,他們的身體顯得很單薄,他們的肩膀顯得很弱小。有幾個女生眼裏流著眼淚,她們的身體在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恨。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數學係的小男孩,他跟我一起挽著胳膊,他的吉它還背在肩膀上。我問他,害怕嗎?
      不害怕,他堅定地說。讓他們的大棒來吧,我不會躲開的。
      我讚許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活了二十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為自己自豪,為我們的同學自豪,為中國人這麽自豪過。我過去以為我們中國人都是天生的軟骨頭,在暴政麵前隻會逆來順受,今天我看到,我們中國人還是有骨氣的。今天就是死在這裏也值了。
      我們手挽著手,胳膊挽著胳膊的站在麵對軍隊的最前列,我們做好了思想準備,就是軍隊的大棒打到我們頭上,我們也絕不鬆手,直到我們倒下去。我們身後是手拿石塊的市民在嚴陣以待。路邊的觀戰的市民們,他們站在街邊,有的爬到樹上,在齊聲的有節奏地高喊:士兵們,滾回去,士兵們,滾回去。不遠處幾幢灰色高樓的陽台上,聚集了不少人在觀戰,在屋裏的燈光的背景下,他們的頭像是一個個黑乎乎的剪影。
      在黑夜裏,軍隊的坦克顯得更加恐怖和猙獰。軍隊的突擊隊已經收縮到幾輛坦克周圍和背後,準備著下一輪的衝鋒。龐大的坦克成了一個天然的掩體,為他們擋住了不少石頭和磚塊。他們頭上的鋼盔也在保護著他們。他們掄著大棒,像是打棒球一樣把飛向他們的石塊打到一邊去。看到他們躲在坦克周圍的樣子,我的腦海裏就閃現出電影裏常常看見的一些鏡頭,一群國民黨士兵頭戴鋼盔,貓著腰小心翼翼地跟在坦克後麵向前進攻,然後被一陣手榴彈砸得抱頭鼠竄。隻是我們手裏沒有手榴彈,市民們的手裏也隻有一些石塊,那些石塊砸到坦克上,連個坑都砸不出,隻是留下一個小白點。市民們扔過去的石塊大多落在地上和坦克上,少數向士兵們飛去的石塊又被士兵們手裏的木棒擊走,士兵的突擊隊基本沒有受到什麽損失。
      我們身後的市民們在不斷地往前湧來。我們這隻兩三百人的學生隊伍,在後麵的幾千市民向前湧的力量的推動下,被推擠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市民和軍隊的突擊隊還在互相仍著石頭,石頭在天上橫飛著,有的擊中了坦克的石頭被坦克的鋼鐵身軀彈了回來,有的掉在地上,地上是一片碎磚瓦片。
      我看到突擊隊的那個年輕的軍官站了出來,他拿著手槍,舉起了手臂,喊了一聲,他的身後的士兵們聽到他的命令後把木棒一起舉起,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就要衝過來了。軍官的手臂指向我們的方向,他的手臂就要揮下來命令突擊隊向我們衝過來了,但是突然他的手臂停下了。他的目光緊盯著一個人。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人舉著一塊白布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到了學生和軍隊對峙的中間地帶。
      我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認出他是吳老師,心裏詫異他怎麽還沒離開。看著他獨身一人舉著白布向著舉著大棒的突擊隊走去,我覺得心一下吊了起來,我知道他是想做軍隊的思想工作,勸軍隊回去。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軍隊哪裏會聽他的。他這是在做無謂的犧牲,無異於羊入虎穴。
      吳老師伸直的胳膊上舉著白布,白布在黑夜裏顯得很顯眼。他一邊走一邊向士兵們喊著:
      不要打了,我要跟你們的指揮官談判。
     
      市民們把手裏的石頭停了下來,怕傷著他,不再往軍隊方向投擲了。
      吳老師扭頭衝我微笑了一下,像是滿懷著信心一樣,腳步堅定地向著士兵們走過去。所有的人都驚呆了,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時候會有人敢獨身一人走向那些拿著大棒的已經失去理性的士兵們。市民們和學生們都屏住了呼吸,沒有人喊叫,也沒有人再投擲石頭。空氣一下沉寂起來。大家都在看著他,看著一個孤單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向士兵麵前。
      他走過了我們和軍隊對恃的地帶中間,走到了軍隊的一邊。他開口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大,為了讓盡可能多的士兵們聽到,他用了最大的嗓音,一字一頓地說:
      人民的子弟兵們,學生們不是暴徒,你們是人民養大,請你們順從人民的意願,不要對學生采取武力-------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年輕軍官的手臂舉起,向著吳老師有力的一揮。一群突擊隊蜂擁而出,他們手裏的木棒對著吳老師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吳老師用胳膊去擋,隻聽見哢嚓一聲,然後是吳老師的慘叫,他的胳膊一定是被木棒打斷了。又有幾隻木棒狠狠地打在他的肩膀上,背上,腰上和腿上,他的身子痛苦地彎曲下來,倒在地上。幾個突擊隊員對著吳老師的躺倒在地上的身體猛踢。吳老師的臉上流著血,他用雙手捂著腦袋,在地上被打得滾來滾去。
     
三十一
      所有的學生和市民們又一次震驚了,誰都沒有想到士兵們會這樣地當眾用木棒毆打吳老師。吳老師雖然不是學生,但是他的文縐縐的樣子一看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師。短暫的震驚過後,學生們和市民們都憤怒了,市民們怒吼了起來:法西斯!法西斯!但是市民們手裏的石頭不敢往前仍,怕砸著倒在地上的吳老師。
      糾察隊員和學生們忍不住了,麵對著軍隊的暴行他們憤怒了,他們的熱血沸騰了。數學係的小男孩掙脫我的胳膊,要衝向突擊隊去救吳老師。後麵的學生們不斷往前湧著,要一起向著軍隊衝過去。我的理智告訴我說這樣不行,如果我們陣腳一亂,軍隊就會趁機猛衝,會把人群驅散,把這一道防線衝破。但是我的情緒已經無法聽從理智的勸導,因為吳老師血淋淋地倒在地上,還在痛苦地呻吟著翻滾著,士兵們還在向著他的身上和頭上猛踢,我們不能看著他被軍隊打死在我們麵前。
      我帶十幾個糾察隊員向著吳老師的方向衝過去,後麵的一些學生和市民們也跟著衝過去。我看到那個年輕軍官得意地笑了,他的臉上帶著嘲笑,好像在譏笑我們。我們衝過去,把吳老師從突擊隊手底下搶了出來。突擊隊的那個年輕軍官一揮手,把突擊隊叫了回去,他一直在等著最佳時機來衝破我們的防線。他的最佳時機來到了。
      我們剛把吳老師抬到路邊,正在招呼旁邊的一輛市民的三輪車,把吳老師抬到三輪車上的時候,就聽到一陣爆炸聲。我回頭一看,就看見十幾個催淚瓦斯彈飛過人們的頭頂,落在學生們和市民們的隊伍裏。催淚瓦斯彈落在學生們的腳下和市民們的人群裏炸開,一團團濃厚的黃色煙霧,把學生和市民們的隊伍罩住。我和糾察隊員們趕緊衝回去,去守護第一道防線。嗆人的黃色煙霧散開,學生和市民們在煙霧裏不斷的咳嗽。我們誰都沒有見過催淚瓦斯,這突如其來的瓦斯把本來已經亂了的隊伍搞得更亂了。
      學生們互相挽著的手臂鬆開了,他們紛紛用手去捂住嘴和鼻子,市民們的隊伍散開了,人們本能的躲避著黃色的瓦斯氣體。瓦斯的氣體鑽進了我的鼻子和嘴裏,我覺得喉嚨幹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一樣難受,我使勁兒地咳嗽著,想把吞進去的瓦斯氣體給吐出來。數學係的小男孩在我身邊也在大聲咳嗽著,他用手揉著眼睛,好象眼睛裏進了什麽東西似的。
      那個突擊隊的年輕軍官等待的就是這個時機。他果斷的把手向著我們的方向一揮,突擊隊趁著學生和市民們慌亂的時機,發起猛衝,上百個突擊隊員一起向前衝過來,木棒飛舞,見人就打,勢不可擋。已經被瓦斯熏得失去戰鬥力的學生們無法抗擊突擊隊的猛烈衝擊,他們被木棒打散。我看見幾個男同學護著女同學,在前麵用身體擋著女同學。士兵們的木棒毫不留情的向著他們身上掄來。女生們在恐懼地尖叫,木棒打在男同學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一個男生腰上挨了一棍子,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在我身邊,一個士兵舉著一條木棒向著數學係的小男孩打來,小男孩一轉身,背後的吉它被打癟,從中間斷裂了。
      我的吉它!數學係的小男孩驚叫了一聲,他的眼裏流出淚水,大概那個吉它是他的最為心愛之物。木棒向他的身上繼續掄來,我一手去拉他,一手去擋木棒,我的胳膊上狠狠地挨了一木棒,火辣辣地疼,胳膊像是要斷了一樣。我抬起頭,憤怒地看著揮著木棒的士兵。他雙眼圓睜,舉起木棒,又要劈頭掄下。如果他這一棒子下來,一定會把我們打個頭破血流。數學係的小男孩回過頭來,眼中冒出怒火,嘴裏說,你打吧。他把頭昂起來,像是一個不屈的英雄,等待著木棒。那個士兵愣住了,他以為我們會在他的恐嚇下逃跑,他沒想到我們會憤怒地盯著他不動。他看著數學係的小男孩那張還充滿稚氣的像是十五歲的臉,舉著的手顫抖了,沒有敢落下來。
      這時市民們已經被木棒打散了,他們紛紛向著馬路兩邊躲去。見到突擊隊員們氣勢凶猛,而且手拿木棒已經把人群驅散,我知道我們已經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和穩固防線。我隻好對著還在被士兵們的大棒驅趕的糾察隊員們和學生們喊了聲:撤到第二道防線!數學係的小男孩摘下了背上被打折的,僅靠著幾根弦連接著的吉它,把它向著士兵們的方向仍去。一個士兵掄起木棍,把吉它徹底打爛。吉它的一半掉在路中間,另一半飛到了路邊。
      我拉著數學係的小男孩往後撤,他還在眼裏冒著火,想要跟士兵們拚命。我拚命拽著他往後走。透過黃色的煙霧,我看到有兩個學生架著剛才被打倒在地的一個男同學,向著路邊的一個三輪車走去。路邊的市民們還在高喊:法西斯!法西斯!他們的喊聲被坦克的馬達轟鳴聲淹沒。有一些石頭從路邊飛向了軍隊,軍隊把催淚瓦斯彈仍向觀戰的市民們,市民們紛紛向後躲避瓦斯的煙霧。不遠處的灰色高樓的陽台上,還有一些人在觀看。
      學生們一瘸一拐的互相攙扶著走上了橋頭,眼裏滿懷著悲痛和憤恨,向著橋中的第二道防線撤去。在我們的後麵,軍隊的突擊隊麵容嚴肅地拿著木棒隔著一段距離跟著我們,坦克的馬達聲響了起來,裝甲車和軍車也紛紛啟動,在暗夜裏向著橋的方向開始移動了。軍車的燈光連成一條連綿不絕的白龍,把路麵照得慘白。馬路上到處是碎石,東一處西一處地流著一些暗紅的血跡,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讓夜色顯得無比恐怖。
     
三十二
      坐在塞納河邊的那個酒吧的外麵,我的腦海還未從剛才的回憶的衝擊中恢複過來,就像是暈車一樣,頭腦是混亂的,心沉到穀底。回憶過去是痛苦的,沉悶的,惡心的,我的胳膊和腿在隱隱地痛,那是過去留下的後遺症。
      夜色像是人煙罕至的山穀裏的森林一樣安詳。桌上的蠟燭快著到底兒了,燭火微弱地還在閃著,就像是天上發著微光的星星。空氣中傳來秋天的冷冷的氣息,桌子旁邊的綠草地連到了塞納河岸,落葉在草地上被風追逐著,河水在緩緩地流動著,四周是昏暗的,安靜的。酒吧的門開了,裏麵的一對情侶並肩走了出來,他們披著酒吧裏麵的橙黃色的燈光,牽著手順著酒吧門前的碎石鋪成的小徑走向了停車場。
      你沒事兒吧?坐在我對麵的黑裙子的法國女人說。她把煙卷上的灰彈掉,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細長,指甲上塗著紫色的指甲油。
      沒事兒。我端起麵前的啤酒,喝了一大口。
      你的麵色不太好。她仔細端詳著我說。你剛才講著講著故事,就沉思了起來。好像很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似的。你沒發燒吧?
      沒有。我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剛才想到一些難受的事兒。
      沒發燒就好。她吸了一口煙說。能告訴我你最喜歡法國的什麽嗎?
      小說和電影。最愛讀法國的小說,看法國的電影了。
      你喜歡誰的作品?她好奇的問。
      很多都喜歡。我說。司湯達,大仲馬和小仲馬,莫泊桑,左拉,都德,雨果。羅曼羅蘭他們。
      巴爾紮克呢?
      不喜歡,他的《人間喜劇》就一直沒看下去。
      你最喜歡誰的呢?
      雨果。我說,最喜歡他的《悲慘世界》和《九三年》。
      真的嗎?她說。我也喜歡《悲慘世界》那個小說。那裏麵的人物都是那麽讓人難以忘記。那本書裏,什麽最讓你感動呢?
      感人的地方簡直太多了,我說。比如說,冉阿讓對那個貧苦的淪落成妓女的女人芳汀的幫助,還有冉阿讓自己出庭作證去救那個倒黴的假冉阿讓。不過,要說最感動的,我覺得是那個在巴黎街壘戰中喝醉了酒的大學生格朗泰爾。當軍隊把抓住的起義的領袖帶到牆邊,儈子手們舉起了槍,讓他站在那裏準備行刑的時候,格朗泰爾本可以逃過一劫,因為他一直醉倒在地人事不省。但是他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堅定的步伐穿過房間,靠著起義的領袖站到一排槍前,說,共和國萬歲!我也是一個。你們一次打兩個吧! ---- 我最佩服的是那種為了理想視死如歸的人,和那種無所畏懼的高尚的氣質。最感動你的是什麽呢?
      當然是馬呂斯和柯賽特的愛情了。她說。我最感動的那一段是馬呂斯找到了柯賽特的新家,和柯賽特坐在花園的一個石頭凳子上。當他們互訴衷腸之後,傾訴盡了他們的思念,憂傷和痛苦,把自己的心傾注到了對方的心裏,互相獲取了對方的靈魂之後,才想起還不知道相思相愛的人叫什麽名字。她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問他說:您叫什麽名字?他說,我叫馬呂斯,您呢?她說,我叫珂賽特。然後他們在夜色裏擁抱親吻在一起。太浪漫了。兩個人完完全全地相愛了,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名字。
      你叫什麽名字?我把杯子裏的啤酒一氣喝幹,問她。
      先不告訴你。她說。她看我把酒幹了,就也把自己杯子裏的酒幹了,然後用眼睛看著我,問:今天晚上,你還打算做什麽嗎?
      不打算了。我說。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想洗個澡,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到我的住處去吧。她把香煙的頭按在煙灰缸裏,把火熄滅。我的住處離這裏不遠,走著十幾分鍾就到。你還可以一路上接著給我講你的愛情故事。不過我那裏比較亂,平時一個人,懶得打掃。
      到你那裏?我有些躊躇地問,在你那裏我能洗澡嗎?
      當然了。不過,你不會隻跟我聊天吧?她站起來,走過來挽著我的胳膊說。走吧。
     
三十三
      那天我跟著小萍走進紫竹院公園的時候,天還是灰蒙蒙的,公園裏一片雪色,一團一團的雪散落在一根根青竹紫竹上,本已枯黃的草根上也蓋上了一片一片的白色的雪,夾雜著泥土的褐色,雪顯得愈發地白得耀眼。
      公園小徑上腳踩過的地方,雪已經變濕,顏色也暗了很多,成了青灰色,跟天空的灰蒙色相互呼應。湖麵上已經有一部分結了冰,雪堆積在冰上,旁邊是暗褐色的湖水在平緩地流動。幾隻水鳥站在湖中的裸露的冰塊上,腦袋轉動著,看見小徑上走來了遊人,撲楞楞的展開潔白的翅膀飛起。青蓮島的梅橋上的石頭上堆著殘雪,橋下的殘敗的荷葉也穿上了冬衣,顯得不那麽淒涼了。院裏的亭台樓閣上,殘雪下露出黛綠色的瓦片,白色點綴了亭台樓閣的輪廓,紅色的牆壁,棕色的台柱,亭台角上的沾滿雪的飛簷和牆上的半堆著殘雪的漏窗,在湖麵上流動的水裏倒影出來,隨著水的漣漪在微微地晃動著。地上的沙粒和塵埃都被殘雪蓋住,公園的小徑顯得比拚平時幽靜很多,黑色的瀝青馬路上雪化掉的地方露出一片一片的黑濕,凹進去的地方還堆積著一些雪泥,形成一個一個的小雪坑。路邊的竹枝上綻放著一大團一大團的白色的雪團,在灰蒙蒙的天空的襯托下,顯得無比素雅,讓人不忍心去碰它一碰。
      紫竹院公園的英語之角坐落在公園裏的一處幽靜的平地,平地周圍是被雪蓋成白色的草地,幾顆楊柳樹的本來光禿禿的樹枝,掛滿了冰雪。從樹下走過的時候,樹上有些雪抖落下來,落到我的脖子裏,涼颼颼的。平地的周圍有幾個石凳,上麵還留著一些殘雪的痕跡和手印。那裏聚集著幾十個人,三三兩兩地站在空地上用英文聊天,不時有一些遊客好奇地站在旁邊聽一下,然後看聽不懂或插不上話,悻悻然地離開。在這個英語之角裏,隻能講英文,不能講中文,雖然大多數人講的英文都是結結巴巴,很多人甚至不敢張口,隻是站在旁邊聽,但是每個人幾乎都是想出國的年輕人,大多是周圍學校的男女學生,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青春的色彩和激動的神情,內心充滿著火熱的激情,渴望著能夠有一天用英文來熟練地表達自己的思想。
      小萍帶著我走進英語之角的時候,看見裏麵已經有了三四十個人在那裏聊天。還沒等小萍指給我看,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從側麵看上去,你變化了一些,戴上了眼鏡,梳著一個馬尾的辮子,胸脯還是有些飛機場,身材還是瘦瘦的,上身穿著一個掐腰的瘦瘦白色羽絨服,下麵是一條深色的褲子,腳上登著一雙黑色半高跟皮鞋,肩膀上背著一個綠色的書包,一看就是一個學生,看上去很樸素很清純的樣子。
      小萍抓了我的胳膊一下,悄悄說,看到了吧?我點點頭,說,嗯,看見了。小萍喵了你一眼,跟我說,還用我過去幫你鋪墊一下嗎?我搖搖頭說,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吧。小萍含笑點頭說,那好吧,我走了,有什麽進展別忘了跟我匯報一下。說完,衝我眨眨眼,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走了。
      我向你走過去,站到後麵,聽見你正在用英文跟別人聊天,覺得你的英文發音很好,想不愧是外貿專業的,一聽就聽出來發音方麵受過專門訓練。我站在那裏,你就認出了我,臉上泛起了紅暈,說話也不連貫了。你向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神好像在說等一下。
      我站在近處看著你,見你比初中的時候長得好看多了,你帶著一副清秀的眼鏡,柳葉眉下麵是一雙黑黑的深不可測的眼睛。你有著一雙不薄不厚的嘴唇,說話時裏麵露出一排雪白的完美的牙齒。你的皮膚看上去很細膩很白,臉上永遠帶著微笑,講話和思維都很快。你的臉上沒有施脂粉,麵容顯得有些蒼白,嘴唇上也沒有什麽血色。你講話的時候有時伸出手來比劃,手指細長細長的,也顯得像失血一樣的蒼白。你的麵容雖然說不上非常的漂亮,沒有那種嫵媚的美,但是顯得很清秀很莊重,人也很有學生的清純氣質。
      看著你,我覺得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隻有你在世上,像是陽光一樣地照著我。我心裏落下淚來,因為幸福,因為快樂。過去的一切悲傷都消逝了,平淡的日子不再平淡,你讓我的心裏充滿了甜蜜。我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你的嘴唇一張一合,你的身體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手勢,都讓我回想起過去的你。你還是過去的那個你。
      愛的暖流流過我的心裏,像是一股股噴湧而出的溫泉水,讓我的全身心都浸透了溫暖的愛。世上的一切都因為你而變得美好了起來,就是灰蒙蒙的天空,也充滿了詩意。紫竹院公園,這個我很少來的公園,此刻變成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公園。白色的樹梢,白色的草地,白色的湖麵,白色的亭台樓閣,一切景物在我的麵前都變得純潔了起來。
      我的靈魂在白色的空氣裏飄來飄去,我的淚水在心裏流淌著,那是熱烈的淚水,甜蜜的淚水,快樂的淚水。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消失在茫茫的人海裏。
     
三十四
      我們順著紫竹院的湖邊走著。路邊的電線杆子上都是雪,路麵上的有的雪化成了水,反射著天上灰蒙蒙的顏色。湖邊幾隻野鴨子在水裏慢慢遊過,身子挺直,腳在水裏一下一下地劃著。一顆很大的鬆柏上掛滿了雪,顯得沉沉鬱鬱,鬆枝幾乎要折彎。我們走上了蓋滿雪的小徑,雪在我們的腳底下咯吱咯吱的響。
      你變得比過去成熟多了。你說。
      終於又見到你了,我說。你也變了,變得比過去更美麗了。
      是小萍告訴你我來這裏嗎?你問我。
      嗯。我說。小萍說她在這裏見到了你,所以我央求了她帶我來看你。
      小萍呢?你問。怎麽沒看見她?
      噢,她有事先走了。我說。
      猜著小萍就會告訴你。你說。她還跟你是好朋友嗎?
      是啊,我們一直就是很好的朋友。我說。
      最早我還以為小萍是你的女朋友呢。你說。因為老看見你們在一起說笑。
      小萍跟我太熟了,成不了男女朋友。我說。我們住在一個院子裏,從小就在一起。
      你走在我的身邊,從兜裏掏出一副藍天鵝絨色的手套戴上,一邊用手從經過的樹上把雪擼下來,攥在手裏握成雪球,扔向不遠的地方,雪球擊中了一個水泥電線杆。
      你初中的時候就像是個小P孩。你笑著說。見了女生也不敢說話,特可笑。隻是在我們麵前跑來跑去,像個不會說話的青蛙。
      你也不怎麽樣啊。我回擊說,一說話就臉紅,像個醜小鴨。
      你站在路邊,把手中的攥好的雪球扔向不遠的地方,雪球擊中了一個水泥電線杆。我蹲下身,用地上的雪攥了一個雪球,也扔向你擊中的那個電線杆,很不幸地仍偏了,沒擊中。你開心地說,沒打中,這個很需要技巧的。你蹲下身,又攥了一個雪球,站起來,把雪球扔出去,雪球在天上沿著拋物線軌道飛過電線杆,落在一顆樹上。我笑著說,很技巧啊。你說,我想擊中的是那顆樹。我說,你打著什麽就說想擊中什麽是吧?你說,討厭,你真是一個很掃興的人哎。
      我蹲在地上,給你不斷的攥雪球,供你射擊路邊的各種目標。你把我遞給你的雪球向路邊的一片紫竹扔去,雪球砸到紫竹的杆子上,抖落下來一團雪。你把另一個雪球扔進湖裏,雪球在湖裏濺起一片水,沉了下去。
      我們順著湖邊繼續走下去,身子靠得很近。走到一棵樹下的時候,我跳起來拽了一下樹枝,樹上的積雪全都落在了我們頭上。我們同時笑了起來。我們走過一處木製的小橋,橋板咯吱地響著,上麵的雪有些滑。我們在橋上向遠處望去,隻見公園外麵有一些紅色和灰色的樓房,牆壁顯得破舊,黑色的窗戶裏的玻璃反射著光。樓房頂上堆著積雪,像是重新被白色油漆給粉刷了一下一樣。
      離木橋不遠的地方的湖岸上停放著一條舊船,是那種夏天可以很多人坐在上麵的大船,上麵有篷子,船身有一米五高,上麵覆蓋著雪,船體上印著紫竹院某某號字樣的紅字。旁邊一個石頭台階,直接通到湖裏,石階上麵也蓋滿了雪。挨著石階的湖麵上浮著一些破碎的冰塊,半透明的冰塊在褐色的湖水上漂浮著,像是碎了的玻璃片。
      我們走下了木橋,來到船邊。你蹲下來,摘下手套,伸手在船邊的雪裏按了一個手印,說,我從小就特想做一個壞孩子。可是我做不了,我在家裏是老大,家裏人老說要我給弟弟們做個榜樣,結果我隻能老是做好人,也沒做過什麽淘氣的事兒,直到跟你做了一次壞事兒。那次,讓你受委屈了。
      那次是我不好,我說。是我太天真,讓那幫狗娘養的聯防隊給耍了。後來你走了,我再也就沒見到你,我心裏難受死了。可是這麽多年了,我心裏還在想著你。
      我們在船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這個船邊隻有我們兩個人,船和樹擋住了外麵的視線,好像隻有你我在一個很小的世界裏,沒有外人會來打攪我們。我覺得有些心慌意亂,看到你的胸脯在一起一伏,看到你的看著我的明亮的雙眼,覺得血液要燃燒了起來,我看到了你的凍得紅紅的臉頰和鮮豔的嘴唇,想去吻一下,我的臉一定是紅了起來,因為我覺得有一種發燒的感覺。你好像也覺出來了,在輕輕地咬自己的嘴唇。
      突然,我心裏騰起一股欲望。我抓過了你的手,把你拉在懷裏,去親吻你。你掙紮著把臉扭開,不讓我去吻你,但是你靠在我的身上,我聞到你身上的香氣,懷裏是你的溫暖的身子。我把雙手環繞著你的腰,你的水蛇一樣的溫柔的腰,你摘去了手套,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你的手指很涼,插到了我的手指裏。我摟抱著你,攥著你冰涼的小手,吻著你的頭發,我的嘴唇在找著你的嘴唇,你把嘴唇挪來挪去,就是不讓我吻你的嘴唇。我把你更緊的摟在懷裏,像是怕失去了你一樣,使勁兒箍住你。我們一聲不出地緊緊地摟抱著,你轉過身來,雙手摟著我的脖子,黑黑的眼睛凝視著我,乳房壓在了我的胸膛上。
      世界在那一刻不存在了。我不再孤獨,我被巨大的幸福感淹沒了。雖然我們隻是擁抱著,但是我覺得我們已經融為一體,兩個人已經成為了一個人。我把臉貼到你的臉上,感受著你火熱的臉龐和溫熱的呼吸。你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去感覺我的心跳。你的身上的香味讓我暈眩。
      我們互相感覺著對方的心跳,我覺得渾身充滿了快樂,空氣裏飄著醉人的甜美的香味。我低下頭問你,你還喜歡我嗎?你點點頭,什麽都沒說,隻是把我摟抱得更緊。從初中分別到現在,所有的思念,都在這摟抱之中發泄了出來,我緊緊地摟著你,用盡全身力氣摟抱著你,你哀求說,抱得太緊了,快喘不過氣來了,求求你鬆一下。我鬆開你,你喘了一口氣,我把胳膊從你的腋下伸過去,又緊緊地摟抱住了你,你的柔軟的乳房被我緊緊的擠壓在胸脯上。你的臉燙的要命,像是發燒了一樣,我用我的嘴唇再一次尋找你的嘴唇,你還在躲避著我的嘴唇,我吻到了你的眉毛,吻到了你的眼睛,吻到了你的鼻子,吻到了你的嘴角。你躲不開了,終於被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牙緊緊地閉著,短暫的幾秒之後你又把嘴唇移開了。你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低著頭,我看到你的白白的脖頸。我把手試圖伸進你的衣服裏麵,你堅決地擋住我的手,說,不行,這裏有人會看見的。
      我們就這樣摟抱著,過了好長時間,船那邊走過來幾個遊人,他們大聲地說笑著從我們身邊走過,眼睛看著我們。我們好像從夢中驚醒了一樣,你從我身上掙脫開來,攏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整了整衣服,說,走吧,我該回去了。
      你挽著我的胳膊,把身子靠在我的胳膊上,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我們一起向公園門口走去。
      我們走到了公園門口,門外是一排一排的掛滿雪的樹,還有一個綠色的花壇也被雪蓋住。旁邊一處自行車存放處,上百輛各式各樣的自行車並排停在一起,前軲轆歪著互相交叉著,有的車上帶著金屬的菜筐,紅的黃的和灰色的車鎖把自行車的後軲轆鎖柱,幾個人在裏麵尋找著自己的自行車。
      街上的雪早已經都化了,有些坑窪的地方淤積了黑色泥水,汽車從街上飛馳而過的時候,把泥水濺了路上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一身,惹來一陣罵聲。遠處一個高層建築的樓頂上的煙筒冒著灰煙,灰色煙柱頂端散開來,和灰蒙蒙的天接到一起。
      我陪著你站在汽車站牌下等車。我問你,什麽時候我們再見麵呢?我離不開你了我。你笑了笑,把手緊緊的拉住我的胳膊,用黑黑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我們學校下個星期有個聖誕舞會,你能來嗎? ---- 你會跳舞吧?
      不怎麽會。我說。跟你們對外的院係的舞技沒法比。不過,你來教我吧。我爭取做個好學生。
      你把你的宿舍地址和電話告訴了我,我們約好了聖誕夜的晚上到你們學校去一起參加舞會。
      我送你上了公共汽車。你跟我揮手道別。你走了之後,我慢慢地往回走,不知怎麽,腦海裏想起了舒婷的一首詩:
      殘月像一片薄冰
      飄在沁涼的夜色裏
      你送我回家,一路
      輕輕歎著氣
      既不因為惆悵
      也不僅僅是憂愁
      我們怎麽也不能解釋
      那落葉在峰的攛掇下
      所傳達給我們的
      那一種情緒
      隻是,分手之後
      我聽到你的足音
      和落葉混在了一起
     
      你走了之後很久,我還在想著你的柔和的眼睛,想著我們擁抱在一起的時候你的乳房壓在我的胸膛上的感覺,想著你挽著我的胳膊的樣子,想著你看著我的眼睛,想著你的嘴唇,我覺得你的樣子很美。我陶醉在又見到你的快樂之中,眼裏含著淚水,自己傻笑了起來。別人一定會以為我這樣的又哭又笑的是個瘋子。
      是的,我心裏快樂的說,我是瘋了。這麽多年了,你還喜歡我。你沒變。
      我的心裏在盼望著聖誕夜舞會的那天早日到來。

三十五
      聖誕夜的快傍晚的時候,我推著自行車從北大南門出來,向著你們經貿大學的方向騎去。我聽別人說,它原本是以前八大學院之一的外貿學院,後來因為國家開始改革開放,急需培養大批外貿人才,就升格成了大學。那時因為它的畢業生基本都分到各個外貿總公司和海關去,分配的工作好,它也因此水漲船高,成了一所灼手可熱的大學。
      經貿大學的外麵像是農村一樣,沿路到處是破舊的農民的院子和菜地,路邊有一些簡陋的餐館,上麵掛著德州雞麻辣兔肉一類的廣告招牌。一處集市上,一些農民在路邊賣菜,幾個三輪車改建成的小流動貨攤在賣著燒雞一類的熟食。一個農村少婦手裏抱著一個胖胖的孩子站在一家餐館門口,另一隻手提著一籃子沉沉的東西。小孩一隻手從少婦的胸口伸進少婦的懷裏去取暖,另一隻手向籃子伸去,像是要拿籃子裏的東西。餐館的窗戶上凍著冰花,裏麵霧氣騰騰,臨窗的桌子上擺著幾瓶啤酒,兩個農民一樣的年輕人在抽煙。
      餐館外麵的一個石頭凳子上坐著一個穿著厚厚的灰色棉襖棉褲的老人,臉上滿是皺紋,兩隻被煙熏黃的幹枯的手指上夾著一根煙。他的頭上戴著一個黃綠色的舊棉軍帽,帽子上的扣子散開,兩隻帽耳支在半空,前麵的絨毛已經磨掉了許多。老人麵容呆滯地看著我從他的麵前騎過,把煙嘬了一口,一股濃煙從他的嘴裏和鼻孔裏冒了出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穿著一身紅棉襖棉褲在老人旁邊站著,手抓著老人的胳膊,臉上留著鼻涕,小臉凍得通紅通紅的。馬路上一輛運貨卡車駛過,卡車車廂裏用繩子勒著一些白布的包裹,幾個農民工一樣的人坐在白布包上,身子隨著卡車的駛動顛簸著。
      我在你們學校的門口下了車,推著車往裏麵走。它有一個樸素的校門,門口掛著一個白色的牌子,上麵寫著對外經貿大學幾個大字。進門後就是一幢紅磚的四,五層高的長方型的主樓,也是顯得很樸素。校園的牆角下種了很多桃樹,樹枝在寒風裏顫抖。校園裏的小徑上不時走過一些男女學生,女生打扮得看上去都比較入時。
      把自行車停放在主樓前麵的一處空地上,我見到對麵走過來兩個女生來,就上前向她們打聽女生宿舍在那裏。她們笑嘻嘻地說,這是主樓,你從主樓穿過去,後麵的第一座宿舍樓是男生樓,男生樓後麵是研究生樓,研究生樓後麵就是女生樓了。我謝了她們,按她們指引的,從主樓穿過去,向著後麵的宿舍樓走去。
      我按照你給我寫的宿舍號碼,找到了你的宿舍。因為外麵的天已經黑下來的緣故,樓道裏的燈雖然開了,但是也覺得光線很暗淡。樓道的兩側堆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樓道顯得更加窄小。我走上四樓,在你的宿舍門前躊躇了一下,拿出寫著你的宿舍號的紙條又看了一遍,確信沒有錯,才輕輕敲了幾下門。門開了,你開了門,看見是我,很高興地打開門說,進來吧。
      我進到裏麵,看見還有一個穿著紫色毛衣的女生在裏麵的一個床上坐著,你介紹說,這是我的室友,叫王燕。王燕站起來,跟我打了個招呼,說,我們這裏很亂,你別笑話。我笑笑說,我們男生宿舍更亂,還有味,比起來,你們這裏就整潔得像是天堂了。
      我看了一眼四周,隻見房間裏放著四個上下鋪的床,床上亂堆著一些被褥,像是從來沒有疊過。一張大概是沒人睡的床上,放著幾個臉盆,臉盆上麵是一些衣裳架,架上吊著一些毛巾和洗過的襪子,臉盆旁邊堆放著牙刷牙膏和各類洗頭液肥皂,還有一些小朔料袋子,書,方便麵等亂七八糟的堆放在旁邊。床底下是拖鞋和旅遊鞋,還有一些裝了雜物的紙盒子。房間的頂上橫七豎八的拉了幾條繩子,上麵掛了一些洗過的花花綠綠的襯衫和內衣。房間盡頭是一個長方形的窗戶,可以看到對麵的一座紅磚房的宿舍樓。窗戶邊上是一個半卷起的綠花布窗簾,下麵是灰色的暖氣管子和一個長方型的木桌子,桌子上堆滿了茶杯,書籍,紙張,電熱器,卷發器,藥瓶子水瓶子等等。
      你上身穿著一個白色的毛衣,下麵是一個黑紅格子的厚呢子裙子,裙子下套著黑色的緊身的長襪,顯得兩隻腿更加的長了。你的嘴上塗了深紅的口紅,眼睛上塗了青色的眼黛,臉上抹了脂粉,顯得粉裏透白,頭發像是剛洗過吹幹,閃著黑色的光澤垂在肩膀上,顯得很飄逸。
      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我說。
      你微微一笑,說,謝謝。咱們走吧,舞會都已經開始了。
      你走到門口穿上一個半高跟黑色皮鞋,把羽絨服套在外麵,圍上一個紅色的圍脖,跟王燕說:我們先走啦,一會兒見。然後挽著我的胳膊,一起走了出去。
      外麵已經都黑了,對麵宿舍的燈光從窗戶裏透出來,顯得很溫暖。我們順著校園的小徑走去,冷風吹了過來,你拉緊了我的胳膊,好暖和一些。我問你,不怕冷啊,現在還穿裙子?你說,冬天穿裙子才顯得特別呢,因為別人不穿,穿了,就顯得特別美。再說了,今天不是去參加舞會嗎,總要打扮一下。我側臉看著你的眼睛說,太迷人了。你捅了我一下,嘴上說,少來這一套。可是你抿著嘴笑了,看得出來心裏很美。
      我們來到一個大食堂改作的舞廳,裏麵的座位被推到了一邊,中間空出一大塊地來做舞池,四麵都是椅子,椅子上坐著一些男生和女生,中間有幾十個學生在跳舞。舞廳裏彌漫著一股食堂飯菜的氣味,地板也是有些油膩,食堂頂部的燈管被纏了一道又一道的彩紙,牆上的大窗戶也都罩上了厚重的紅色窗簾,室內顯得比較昏暗。舞廳的音響效果很一般。跳舞的男女生們抱得很緊,象是情侶一樣。
      下一支舞曲響起來之後,我們一起來到舞池。我不怎麽會跳,一開始有些緊張,腳踩的點兒不對,有時還踩到你的腳上。我低頭看著腳步,你說,不用低頭,你隻看著我就行了,腳下錯了沒關係,反正大家就是跳著玩兒,又不是比賽。你這麽一說,我就放鬆多了,再也不看腳下,隻看著你。你的舞技很好,一會兒我們就跳得比較合拍,你很高興地說,進步很快,有潛力。
      我們在舞池中央跳了一會兒,看到王燕也來了,正在跟一個青年教師一樣的人跳。那個青年教師轉到我們前麵的時候,你跟他打了一聲招呼,叫了聲:吳老師。吳老師人顯得很利落,精明能幹,看著跟你很熟悉的樣子。他衝我的方向揚了一下下巴,問你說,這是誰啊?你說,我剛認識的一個朋友。吳老師開玩笑說,男朋友?你瞪了吳老師一眼,說,別瞎說。你跟我介紹說,這是吳老師,剛從美國拿了MBA學位回來,教我們兩門課,還是我們的班主任。我跟吳老師點了一下頭。吳老師對你說,今天聖誕夜,一會兒一起到我的教工宿舍來玩吧,我那裏有啤酒和吃的,還約了幾個學生,咱們大家一起玩個通宵。你問我說,你今晚不用著急回去吧,一會兒咱們一起去吳老師那裏玩,吳老師很好客的。我說,好吧,你去哪裏我就跟著你去哪裏。
      吳老師和王燕轉到舞池的另一側去了,你和我隨著舞曲在舞池裏緩步跳著,你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臉離我很近,紅唇鮮豔得像一朵花一樣。你的嘴唇微微地咧開,裏麵是很整齊的白色的牙齒,長發垂下來,半遮住了臉龐,黑黑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舞池裏響起了蘇芮的《請你跟我來》: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
      是為了配合你到來
      在慌張遲疑的時候
      請跟我來
     
      我帶著夢幻的期待
      是無法按捺的情懷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請跟我來
     
      別說什麽
      那是你無法預知的世界
      別說你不用說
      你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
      啊啊啊
      當春雨飄呀飄的飄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發梢
      戴著你的水晶珠鏈
      請跟我來
      我們在舞池裏貼得很近地緩慢地跳著,蘇芮的有些沙啞的嗓音撩動著我的心,我迷失了自我,覺得就像是一個夢。你在我麵前就像是一個美麗的女神。我摟緊了你的腰,你沒有掙紮,把身子貼到我的身子上來,我們依偎在一起,隨著音樂慢慢晃動著,你的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眼簾半垂著,長長的睫毛閃動著。
      我們在那裏一曲一曲地跳下去,隻是跳不夠。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看見王燕走過來,拍了你一下,說,你們跳好了嗎?吳老師和幾個同學先走了,他說在宿舍裏等著我們去玩。你像是猛然驚醒一樣,伸手撩了一下頭發,看了一下手上戴的表,說,都10點半了,到吳老師那裏去是不是太晚了?王燕說,沒事兒,吳老師說要玩通宵呢。你征詢地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你說,好吧,那咱們走吧。
      我們有些不舍地鬆開手,走出舞池,穿上外衣,跟王燕一起向教工宿舍的方向走去。
     
三十六
      經貿大學的教工宿舍在西校門外不遠的一片樓群裏。我們幾個人說說笑笑地從窄小的西校門出來,外麵的空氣很冷,天上的星星在微弱地閃著蒼白的光,小半輪月亮掛在天上,在雲層裏時隱時現。街道上很寂靜,一個人也沒有。我們走過一處賣菜的副食店,來到了一個紅磚樓前。王燕在前帶路上樓梯,你和我跟在後麵,來到了二樓的一個公寓門前。
      王燕敲了幾下門,聽見裏麵有人在說話,隨後門開了,吳老師滿麵笑容地站在門口,把我們讓了進去。這是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廳裏的地板上鋪著一個大的四方地毯,已經有七八個男生和女生圍著地毯中間的一個四方的矮桌子在那裏聊天。
      吳老師指著挨著牆的桌子說,那上麵有啤酒,沙拉和薯片 --- 我自己拌的蔬菜沙拉 --- 想吃什麽喝什麽自己拿,別客氣。你說,太好了,吳老師您還會自己拌沙拉啊?吳老師謙虛地點點頭,說,在國外跟房東一個老太太學的,沙拉最簡單了,最好做不過了 --- 不過這裏買不到合適的沙拉醬,所以味道差一些,湊合著吃吧。
      我們一人拿了一瓶啤酒,端著一個盛著沙拉和薯條的盤子,坐到了地毯上,聽吳老師眉飛色舞地砍他在國外的見聞。吳老師說,國外男女平等,夏天男的不是把上衣給脫了,光脊梁嗎?女權運動的人說,你們男的能光著上身,我們女的也可以這樣做。後來有的女的在自己家的院子裏幹活,就赤裸著上身。我有一次在街頭走,就看見幾個女權運動的人的上麵什麽都不穿,連乳罩都沒有,就那麽大搖大擺的在街頭散發傳單。聽說有個地方有人把一個女的給告了,說她在後院裏赤裸著上身,讓鄰居孩子給看見了,有傷風化。法官判決下來說,女人也有權利赤裸上身。他這麽一判不要緊,所有的女的都有權這樣做了,第二天那些妓女們都赤裸著上身出來了,警察也管不了了。結果報紙一報道,那些妓女們出沒的街道上都車滿為患了,大家都去看熱鬧。。。你說人國外,真是太自由了。
      你問,吳老師,您也去看熱鬧了嗎?吳老師說,我隻是聽說,沒去湊那個熱鬧。還有,還有啊,人家還有那個同性戀大遊行,男同性戀女同性戀的人都站出來,在大街上遊行,一點兒不怕丟人。我再給你們講一個好玩的,是我從報紙上看見的。說這個國外嫖妓的人啊,要是被警察抓住就得去學習班。警察有些時候找些女警察化妝成妓女來抓嫖客。有個記者想采訪學習班,可是警方不讓他采訪。他就想了一個辦法,假裝嫖客,這樣讓警察給抓住不就能進學習班了嗎?他就天天晚上跑到街頭去找妓女,老想遇上一個女警察好被抓進去上學習班,看見街頭的哪個妓女像警察的就趕緊湊上去搭茬兒讓人家去跟他睡覺。可是啊,他每次遇上的都是真妓女,沒有一次遇上一個女警察的。
      大家聽了都笑,說這個好玩,吳老師快接著講。
      吳老師接著說,不過呢,功夫不負苦心人,他持之以恒,三個月之後終於有一次遇上了一個化妝成妓女的女警察,被抓進了學習班。他就把學習班的情況都寫了出來,說是那裏先找一些妓女來現身說法,說妓女怎麽吸毒怎麽身上有傳染病,反正怎麽讓你聽了身上發麻怎麽講,然後再讓妓女們控訴嫖客對他們的虐待,然後警察出來做正麵引導,陳述嫖客對社會造成的危害,最後是嫖客們做自我檢查。那些嫖客們無一例外地都講自己是第一次嫖娼就趕巧被抓了,然後說幸虧上了這個學習班,不然還不知道自己這麽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家庭,對不起妓女,最後自己扇自己幾隻耳光,說自己是人渣,感謝警察的幫助,以後絕不再當嫖客了。記者說,我就納悶兒了,我三個月才好不容易遇上一位警察,怎麽他們都是第一次找妓女就被警察抓住了涅?
      大家聽了又都笑了起來。吳老師說,喝酒喝酒,多喝一些然後咱們玩遊戲。王燕說,什麽遊戲啊,好玩不好玩啊?吳老師說,好玩,我在國外跟一幫子年輕人學來的,不過你們要多喝一些酒才能玩。先把自己瓶子裏的酒給幹了,然後每個人再喝一瓶,咱們就開始玩。
      我們都把自己酒瓶裏的就幹了,然後每個人又幹了一瓶。兩瓶啤酒很快下肚,我的頭有些暈了,一看你,你的臉上也紅紅的,像是有些暈了。王燕漲紅著臉催著說,吳老師,我們酒都喝了,快點兒開始遊戲吧。
      吳老師也有些酒醉了,他的臉和脖子都紅了。他把一個空酒瓶放在桌子上說,這個遊戲叫轉酒瓶,先由一個人把酒瓶子在桌子上轉,瓶子停下來後,瓶口衝著誰,誰就得來親他一下,然後他再轉酒瓶。玩這個遊戲好不好?
      大家都有些醉了,一起說,好。吳老師把空酒瓶遞給我說,你是外校來的,咱們照顧客人,由你先轉吧。
      我把酒瓶子拿過來,在桌子上使勁兒轉了一下,瓶子在桌上旋轉了起來。你和王燕正湊在一起看吳老師在國外留學的一本相冊,兩個人的腦袋幾乎湊到了一起。你一手拿著相冊,一手在上麵指指點點的說著什麽。王燕側著頭,眼睛看著相冊,嘴裏嗑著瓜子,吳老師在王燕身邊給王燕講解著照片上的背景。
      酒瓶子轉了幾圈後慢慢停下來,瓶口正對著湊在一起的王燕和你。王燕眼睛尖,看見了趕緊把身子往旁邊一躲,不小心撞了吳老師的胳膊一下,把吳老師瓶子裏的酒給碰撒了一些出來在褲子上。王燕捂著嘴笑著指著瓶子對你說,瓶子口指著你呢,還不趕緊過去。大家都笑了起來,看著你。
      你大方的扭過身來,把兩隻手按住我的腿,身子微微欠起,歪著頭把紅紅的嘴唇貼到我的嘴唇上來。你的嘴唇濕濕的溫熱的,甜甜的讓我舍不得分開。你親了我幾秒鍾才把嘴唇挪開,又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口紅在我的臉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印子,大家都笑著鼓起掌來。你看著我臉頰上的紅印子,掩著口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從桌上拿了一張紙巾替我把臉上的口紅擦掉。
      吳老師在擦他褲子上撒的酒,王燕連聲的說對不起,趕緊找了一張紙巾遞給吳老師。吳老師笑著說,沒關係,我去換一條褲子去。說著就站起身向臥室走去。你抓過空酒瓶來,說,該我轉了,有沒有想親我的,趕緊舉手報名。幾個男生舉起手來。你問我說,你有什麽經驗,怎麽讓瓶子指向誰?我說,你心裏默默禱告一下就是了。你閉著眼禱告了一下,把瓶子使勁兒一轉,那隻空酒瓶滴溜溜的在桌上轉了幾圈,掉到地上去。瓶口指向一個女生的腳。大家又笑起來,說,你這是禱告的什麽啊。你笑得彎下了腰,說,不算不算,這個掉地上不算,重新來。
      正說笑著,吳老師換了一條新褲子從臥室裏走出來。你把瓶子遞給他說,吳老師,你替我轉吧,剛才我一轉把瓶子給轉到地上去了,幸虧有地毯不然就得碎了。吳老師說,喝多了吧。你說,真是喝多了,不行了,我要暈要吐了,我得回宿舍去了,不然非吐您這裏不可。吳老師說,要不你去廁所吐一吐去?你說,不行不行,怎麽能吐您這裏呢?王燕站起來說,吳老師,我帶她回宿舍吧,你們接著玩。吳老師說,別,別走啊,剛開始玩怎麽就要走啊?我也站起來說,天晚了,我也要回去了,謝謝您,你們好好玩吧。吳老師很遺憾的看著我們說,本來想這個聖誕夜人多大家一起玩通宵的,你們非要走,隻好不攔著你們了,以後有機會再來玩吧。
      我們幾個謝了吳老師,穿上衣服,拉開門,一起向外走了。
     
三十七
      我們從吳老師那裏出來,走到街上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了。
      我看吳老師挺喜歡你啊。我對王燕說。
      他對王燕可偏心了。你笑著說。王燕每次考試前去找他套題,一套一個準兒,連我們都跟著沾光。
      瞎說。王燕笑著說。我那裏比得上你,你是所有老師通吃。
      班裏有些女生挺喜歡吳老師的,王燕說。他剛從國外回來,又有MBA的學位,在學校裏教的兩門課都是用英文開課,講得還不錯,人也長的比較帥氣,成熟。
      這麽晚了,黑燈瞎火的你也別往回騎車了,就到我們宿舍去睡一會兒,早上再走吧,你對我說。
      王燕看了你一眼,沒有說話。
      當然沒意見了,我說。你們放心好了,我肯定老老實實地呆著。
      王燕,你不反對吧?你問王燕。
      隨便,咱們宿舍又不是以前沒有男生住過。王燕說。咱們宿舍有個上鋪沒人睡,讓他睡在那裏好了。
      那就這麽說定了。你拽著我的胳膊說。反正宿舍裏沒有別人,隻有王燕和我在。宿舍裏那幾位是北京人,都回家過節去了。
      我們走到女生宿舍附近,看到樓上黑魆魆的,樓上隻有個別的窗戶亮著燈。樓前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你把我領到一個窗戶下,說,這是水房的窗戶,你在這裏等著,我進樓去把窗戶打開,你從這裏爬進來,不然門口有管宿舍的不會讓你進去。
      好吧,我說。你不會把我晾這裏吧。
      那可說不準。你小聲說。你的眼睛在夜色裏閃著調皮的光。
      你和王燕向著宿舍樓門走去。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水房窗戶一響,然後看見你把窗戶推開,探出頭來,伸手向我比劃著。我縱身往窗台上爬,你在裏麵拉了我的胳膊一下,幫我爬上窗台。水房的窗戶很窄,我側著身,擠了進來,從窗台跳下去,衣服被窗戶把手劃了一個口子。
      嘻嘻,一看就沒經驗。你笑著說。看我有些擔心的樣子,你又趕緊小聲安慰我說,別害怕,我們以前也這樣幹過,沒事兒的。
      王燕呢?我問你。
      她先上樓去了。你說。咱們也走吧。
      你領著我的手,躡手躡腳出了水房,輕輕向著樓上走去。昏暗的樓道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隻有你和我的腳步聲在樓道裏響。我覺得有些心跳,有些害怕。走到樓道的拐彎無人處,你拽了我一下,把臉扭向我,腳步停了下來。樓道的拐彎處的牆壁上的小方窗戶透進來銀色的月光,你的臉色蒼白,兩隻黑黑的眼睛凝視著我,微微張開的嘴唇在月光下鮮豔得讓人無法抗拒。我摟住你的肩膀,把你擁進懷裏,深深地吻了你。你的乳房緊緊貼在我的胸前,頭向後微仰著,踮起了腳。我們在月光下吻了有十來分鍾。你最後把我推開,喘了一口氣說,憋死了。
     
三十八
      你帶著我躡手躡腳地走進你的宿舍的時候,看到屋裏亮著燈,王燕已經躺在她的床上睡著了。她一定是困極了,隻把鞋和羽絨服脫了,穿著褲子和毛衣在床上躺著,發出微微鼾聲。
      你幫王燕輕輕地把被子蓋上,然後用手指了指一個空著的上鋪,示意我睡在那上麵。我點了點頭,開始脫去外麵的衣服。你回身去你的鋪上,拿了一床被子和一個枕頭給我。我把枕頭放在上鋪上,把被子展開,脫了鞋,爬了上去。你站在底下,輕輕跟我說了一句晚安,然後走到門口,關了燈。
      我聽到你走回到你的鋪前,悉悉嗦嗦的把衣服脫了,上了床。床咯吱的響了幾聲,你翻了個身,就沒有了動靜。
      困意襲上來,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我夢見一處一眼望不到邊的冰川。一塊一塊白色的冰漂浮在黑藍黑藍的水上,水上反射著天上的灰蒙蒙的光,倒映著山上的冰雪,一些黑色的岩石裸露在水麵上。我夢見你站在水中的一個冰雪堆積的冰塊上,穿著一個絲綢的綠色睡衣,睡衣上有一條帶子,係在細長的脖子上。你的一隻胳膊向後彎曲著,把手藏在背後,另外一隻胳膊下垂,顯得特別細長,手彎成弧形,把綠色睡衣的一角掀開,露出兩隻漂亮性感的長腿。你的腳上什麽也沒有穿,既沒有鞋,也沒有襪子,腳尖向下,伸進了黑藍的水裏。你的肩膀露在睡衣外麵,肌膚閃著光澤,棕色的長發垂在肩膀上。你的眉毛和眼睛黑黑的,凝視著遠處。你從水麵上向我走來,越走越近,走到我的身邊來,我能聞到你身上的肌膚的香味。你把一隻手伸到我的麵前來,輕輕地滑過我的臉,滑過我的鼻子和嘴唇。
      我半夜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覺得有東西在我眼前。我睜大眼,看見你站在我的床頭,看著我。
      我是在夢裏嗎?我小聲地問你。
      噓。你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後悄悄地爬上來。我把身子往裏挪了挪,給你騰了點兒地。你躺到我的身邊。
      月光從窗戶裏照進來,你用一隻手托住腮,側著頭看著我。你的手背在月光下顯得很白。你的長發垂到眼簾上,兩隻黑黑的大眼睛裏閃出寶石的光澤來。你上身穿著一個白色的背心,下麵是一條紅色的內褲,兩條白白的長腿露在外麵。我把被子扯過來,給你蓋上。你的渾圓的肩膀在被子上裸露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去輕輕的吻了一下。你把眼睛閉上。
      被子下,你的身體緊緊的貼著我。我把手從你的背心的領口處伸了進去,裏麵沒有乳罩,你的乳房富有彈性。我把被子掀開一些,扒開你的背心往裏看了一眼,隻見兩隻又小又圓的乳房挺立著,中間是一個曲線漂亮的乳溝。你睜開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睛裏是一片蔚藍的湖水。我想把手伸進你的內褲裏麵去,你輕輕而又堅決地把我的手推開,搖搖頭,眼裏作出一個不可的眼神。你把被子重新蓋好,拽過我的一隻胳膊,把我的胳膊放到你的兩隻乳房之間緊緊摟著。你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跟相愛的人在一起是多麽的快樂啊。我覺得生命裏的新的一頁在打開,我就像是一本空白的書,等著跟你一起在上麵寫滿愛情的字眼。愛著一個人的感覺是多麽的美妙,心裏再也沒有空虛,世上的一切都變得光明起來。 我全身心地感受著這青春的愛,那種純真的微妙的愛,不帶任何私心的愛,想要獲得對方靈魂的愛,沒有一點可以鄙視可以羞恥的愛,不沾染一點塵埃的愛。在這樣的發自內心的愛麵前,連情欲也變得不那麽重要了,就是最自私的人,在這樣單純的愛麵前也變得淳樸了。這種充滿了幻覺的愛,讓我的靈魂變得高尚了起來,我甚至覺得可以為你去死了。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摟抱著,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握住,你的一隻腿蜷著,壓在我的腿上。你的頭在我的肩膀上變得沉重起來。過了沒多久,你就依偎著我的胳膊睡著了。
      在月光下,我看著你,你的臉上透著甜蜜的笑容。你的呼吸很均勻很有規律,偶爾你的眼皮下好像眼珠在動,那是你在做夢吧。你把我的胳膊有些壓麻了,但是我不想把胳膊抽出來,怕驚醒了你的夢。我覺得我太幸福了,幸福得承受不起。你在夢裏笑了起來,嘴裏喃喃地在說著什麽。我聽不清你說的是什麽,但是我知道,你在做著一個快樂的夢。
      青春就是一個最好的夢。
     
三十九
      我是被早上的一陣歌聲驚醒的。
      我睜開眼,看到天已經大亮了,你已經不在我的鋪上。我伸出頭去看,看見你在你的鋪上側著身子歪躺著,睡得死沉死沉的。
      我向窗戶外望去,隻見對麵的樓上,一個研究生樣子的男生精神抖擻地在陽台上對著女生宿舍在放聲高歌:
      我思念故鄉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媽媽,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 ,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我思念故鄉的歲月,還有小路上趕集的牛羊。噢!媽媽,如果有一支木笛向你吹響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王燕從床上爬起來,穿上拖鞋,登登地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對著那個唱歌的男研究生喊道:
      別鬼哭狼嚎了,大早起的,吼什麽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要練嗓子找個沒人的地方練去,你媽沒在這裏,跟姐別思念了,姐煩你著呢。
      女生樓裏響起了一片哄笑聲和叫好聲:Yeah!
      對麵陽台上的男研究生的歌聲一下子沉寂下來,我從窗戶裏看見他搖了搖頭,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麽,尷尬地從陽台上走回自己宿舍裏去了。
     
四十
      夜色中,我們從第一道防線撤下來的學生托著疲累的身體,滿懷著悲憤和恥辱,攙扶著受傷的學生,跨過橫在馬路中間的公共汽車和水泥墩子組成的路障,退到了橋中央的路障後麵的第二道防線。
      我的胳膊在火辣辣地疼,我低頭看了一眼,胳膊上的襯衫袖子已經被撕裂了,裏麵腫起了一個大鼓包。我動了動,胳膊還能動,但是裏麵的骨頭在撕心的疼。我想可能是裏麵的骨頭被打裂了,但是好在沒有骨折,不然胳膊就動不了了。
      數學係的小男孩在我的身邊默默地走著,他的襯衣的肩膀上還留著一塊黑,那是他過去背著的吉它在襯衣上留下的痕跡。他撅著嘴,眼裏滿是怒火,滿臉通紅。我看了他一眼,說:
      你該感謝你的吉它,它救了你的命。要是沒有它擋著,你的腰就會被木棍給打斷了。雖然你的吉它沒了,但是隻要人沒事兒,將來還會有吉它的。
      你不知道,他依舊氣鼓鼓的說,那把吉它從初中就跟著我,它是我的母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的母親有一次上街,被一輛橫衝直撞的汽車撞死了。我的可憐的母親,她是最心疼我的,我還沒有來得及去報答她,那把吉它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的紀念物。我家是農村的,我們家鄉的人都很窮,沒有人買得起吉它,我母親攢了很長時間的錢才攢夠了錢給我買的。我彈起這把吉它的時候,就會想起我的母親,就會想起她為了攢錢給我買這個吉它,買東西的時候跟別人一分錢一分錢地討價還價的樣子。現在讓這幫混蛋們把它給毀了。
      你的母親會很欣慰的。我安慰他說。她給你買的吉它救了你的命,她在天上也是會高興的。
      我們走到橋中跨過路障的時候,看到大個子籃球隊員早已經率領學生和市民們在那裏嚴陣以待地等待著軍隊的進攻。他果然沒有辜負我的叮囑,即使在最危急的情況下也沒有讓學生們到第一道防線去支援,而是堅定地把學生們留在第二道防線。他見到我,就急急火火地對我說:
      看到你們前麵發生的事兒了,軍隊太殘暴了。我們這裏的學生們和市民們都想衝過去跟你們在一起和突擊隊展開搏鬥,但是我沒讓他們去,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服他們堅守在這裏。
      你做得對。我讚許地看著他說。我們前麵的就是因為亂了陣腳,才被軍隊突破防線的。
      你胳膊怎麽回事兒?他問。
      挨了士兵們的一棍子。我說。
      厲害不厲害?要不要送你去醫院?他問。
      沒事兒。我說。胳膊能動,說明沒骨折。趕緊準備好,士兵們馬上就會上來了。
     
      我們從第一道防線退下來的人趕緊加入到第二道防線去,學生們插到學生們的隊伍裏麵去,市民們走到後麵去跟市民們站在一起,第二道防線的人就更多了,隊伍又恢複了學生在前,市民在後的陣容。
      我看到幾個受傷的女學生在向第二道防線的學生和市民們哭訴軍隊的殘暴,她們的聲淚俱下的訴說激起了所有學生們和市民們的一致憤慨。一些市民們主動幫著把受傷的學生給背到橋下,放在三輪車上送到醫院去。
      軍隊的突擊隊員跟上來了。他們開始從西麵踏上橋頭,小心翼翼的在橋麵上走著,背後是更多的士兵和軍隊的長龍。他們快接近中央的路障的時候,一塊塊憤怒的磚頭石塊就從第二道防線飛出,飛過中間的路障,向著突擊隊員們砸去。與此同時,橋側麵的樹林裏的一些事先早已埋伏好的市民們也借著樹木的掩護,把石頭向著突擊隊員們的側翼仍去。突擊隊員們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們誰也不敢跨過路障向學生們衝過來。
      暗淡的燈光下,軍隊的突擊隊員們都聚攏到了橋西側,士兵們越聚越多,形成了黑壓壓的一片,到處都是綠色的製服,氣氛很緊張。隔著黃色的公共汽車和灰色的水泥墩路障,橋東麵聚集了幾千學生和市民。這第二道防線是一道更堅強的防線,因為有路障的保護,士兵的突擊隊的一起猛衝的戰術不能奏效了,他們隻能從路障中間鑽過來,這樣的話他們就會被橋東側的學生們和市民們的磚頭和石塊給砸回去。軍隊的突擊隊員們在磚頭石子的射程外麵停住了,沒有哪一個突擊隊員敢自己衝過來。
      士兵們在橋西麵不安地躁動著。看得出來無論軍官和士兵都有些急躁。時間在一分一分的過去,現在已經是晚上10點了,他們還被阻截在離天安門廣場五公裏的這個橋上,過去的一個小時他們隻移動了幾百米,照這樣下去,他們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天安門。
      綠色軍用直升飛機又從頭頂上飛了過來,在士兵們和軍車的上空盤旋著,飛得很低。從軍官們的緊張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們對督戰的飛機懷有恐懼,好像飛機上的人在嚴令他們必須要按時進占天安門廣場似的。
      又是一個短暫的平靜,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橋對麵,士兵們在等待著,看著幾個軍官們在商量著怎麽清除路障。
      突然,一陣馬達聲音響起,我看到軍隊的突擊隊員們側身讓開道路,從他們身後開上來一輛坦克。
      橋頭昏暗的燈光下,隻見坦克的厚厚的裝甲上塗著綠色和黃色的保護色,圓圓的炮塔的一個側麵塗著一個大大的紅五星,另一側靠後的地方塗著白色的編號,炮塔上的蓋子緊閉著。坦克的灰色履帶下麵滾著五個粗大的輪子,履帶上麵是鐵板,再上麵是一些鐵鏈子,和堆積的一些沙袋一樣的東西。墨綠色的炮筒向前伸著,炮筒的中間有一段炮管很粗,坦克履帶嘎吱嘎吱的響聲很嚇人。這個鋼鐵的龐然大物爬上橋來的時候,橋身都在顫抖。有人驚恐地喊,橋要塌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恐慌。
      我們看到坦克一出來,就都意識到坦克是要來推開擋在中間的公共汽車的。坦克緩緩地爬上橋來,它的沉重的身軀把橋麵上的一切都碾壓得粉碎。昏暗的路燈下,它像一個龐大的野獸一樣,不可阻擋地向著前麵的公共汽車撞去。我和橋東麵的同學們和市民們不約而同地一起湧向公共汽車的另一側,用手,胳膊和肩膀頂住汽車。坦克推了幾下,見推不動公共汽車,就倒了回去,準備加速衝上來把公共汽車給撞開。
      我和大個子籃球隊員趁著坦克倒車的機會爬到公共汽車頂上,指揮底下的學生和市民頂住公共汽車。我們看到坦克倒退回去幾十米後,開始加速,坦克履帶嘎嘎地轉動著,炮筒裏我們越來越近,它凶狠的朝著汽車撞來。我和站在車頂上的大個子籃球隊員一起齊聲喊:一,二,三,頂!底下的同學們和市民們一起蜂擁而上用肩膀和身體死死頂住被撞擊的公共汽車。
      坦克的衝擊力太強大了,公共汽車被撞得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向著橋東傾斜下來,像是要翻到的樣子。車廂的鐵皮被撞得癟了進去,車上的玻璃也被震碎了,嘩啦啦地掉到路麵上和車廂裏。我跟籃球隊員差點兒被從車頂上甩下來,我們緊緊的抓住車頂上一塊凸出的鐵把手,才沒有掉下去。學生們和市民們舉起無數隻手臂從反方向推著公共汽車,他們的肩膀使勁兒頂住公共汽車,後麵的人推著前麵的人的背部和肩旁,幾千名學生和市民的力量擰成一股繩,推著公共汽車。坦克的巨大衝擊力被抵消了,公共汽車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沒有被撞開。
      橋西的士兵們都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坦克這麽堅強的鋼鐵龐然大物,居然不能把隻有一層薄薄的鐵殼的公共汽車撞開。他們沮喪地站在橋頭,看著他們的指揮官,不知道怎麽辦好。坦克緩緩地向後倒著退了回去。
      在橋東,人們則是另一番景象,每個人都在十分激動地慶祝擋住了坦克。我站在車頂舉起還在有些劇疼的胳膊來,帶頭喊了一句口號:
      人民萬歲!
      人民萬歲!學生們和市民們一起呼喊,勝利的呼聲此起彼伏,震撼了夜空。遠處幾座樓上陽台上,那些觀戰的人也在伸出胳膊跟我們一起呼喊著。我看到車下麵那個數學係的小男孩也在高興地揮舞著胳膊一起呐喊。幾個歪戴著帽子的農民工興奮地把帽子摘下來,扔到了天上。
     
四十一
      站在車頂上,我向天邊望去,心情不禁沉下來。
      遠處的天邊,閃過了一道紅光,然後是幾聲像是炮聲似的沉悶的聲音傳來,給我帶來了一個不祥的預感。我回過身來看,隻間長安街上的一串路燈在昏暗的照著街道,街道兩邊的樹影顯得陰森森的,路邊的建築幾乎都是一片漆黑,隻有很少的窗戶亮著燈。街道上不斷有人在跑動,一些自行車和三輪車在路上匆匆地行駛著。不遠處幾個人在跟著一輛三輪車小跑著,車上躺著一個受傷的人。幾百米外的一個路口似乎也有公共汽車被一些人推著,橫在了十字路口。天安門的方向有一些紅光,在黑夜裏看不清楚那邊的情況,隻看見一團火光騰飛起來,像是一輛車輛在燃燒。
      我深吸了一口空氣,空氣中浮動著恐怖的氣味。我聞到了一股汽油味,低頭一看,汽車的油箱被撞裂了,黑色的汽油流了一地。我向軍隊的方向看去,看到軍隊的卡車在黑夜裏一眼望不到邊。綠色卡車上的士兵們正在紛紛地跳下車來,他們的衝鋒槍端在手上,麵容嚴肅。幾個軍官模樣的軍人在卡車前後奔跑著,喊叫著。一個高級軍官模樣的老軍人站在一輛裝甲車旁邊,手裏拿著一份地圖,在對著幾個軍官吩咐著什麽話。
      大個子籃球隊員拉了我的手一下,指給我看站在橋西麵的那些突擊隊員,我突然看到那些突擊隊員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扔掉了大棒,他們的手上也端的是衝鋒槍。槍口對著學生和市民的方向。綠色的鋼盔下,他們一個個麵色陰鬱,殺氣騰騰。大個子籃球隊員說:
      你看他們緊張得那個架勢,是不是準備開槍了?
      我點點頭,說,如果他們開槍,你我就是最好的靶子了。
      與此同時,我看到不遠處的坦克停止了倒退,它的炮口威脅的瞄準著站在車上的我和大個子籃球隊員。它停頓了一下,然後以更快的速度,更瘋狂的向著公共汽車的方向開來,坦克的鋼鐵履帶上卷著幾片汽車上的鐵皮,嘎嘎的轉著向前滾來,橋麵上的碎磚塊被坦克履帶碾成碎末。坦克離公共汽車越來越近,我能看見坦克的潛望鏡在打開著,似乎能看到潛望鏡裏麵一雙眼睛在惡狠狠地盯著我們。
      二十米,十米,五米,坦克向著公共汽車比以前更加凶狠地撞上來了。
     
四十二
      我跟著黑裙子的法國女人走到了一幢小樓前,小樓的牆壁一麵刷成明紅色的,一麵是深黃色的。白色的燈光從紅牆上幾個大窗戶裏透出來,照著外麵的梧桐樹上的發黃的葉子。窗戶上麵有幾個格子把窗戶隔成一個一個小方塊,窗簾拉開著,裏麵的牆上掛著一個棕色的鏡框,鏡框下麵是一個栗色的書櫃。
      小樓的門口是拱形的,裏麵閃著明亮的燈光。進了拱形的門,裏麵是三個橘紅色的木門,門上是一排一排的小木板條,顯得很雅致。她掏出鑰匙,打開最左手的一個門,開開燈,招呼我進了門。門裏麵是一個小立櫃,櫃子上是一個大圓鏡子,旁邊是一個木頭衣裳架。她把鑰匙放在立櫃上,把鞋脫了,換上拖鞋,拿了一雙幹淨的拖鞋給我。我把外衣掛在衣裳架上,換上拖鞋,跟著她向裏麵走去。
      這是一個不大的公寓,地上鋪著棕色的上麵有雪花形狀的圖案的地毯,一個明黃色的雙人沙發靠在牆邊,沙發上擺著兩個紅色的四方形靠墊。她拿起一個靠墊來,拍了拍,把它放好在沙發背上,跟我說:
      這就是我的小屋子。你先坐吧,我去趟洗手間就來。
      她走進了旁邊半敞著屋門的浴室,把門關上。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屋裏的擺設。沙發旁邊是個深栗色的小圓茶幾,對麵是個同樣顏色的矮圓桌,桌上淩亂的放著一個綠色的玻璃煙灰缸,一個黑色的陶瓷茶杯,幾本精致的畫冊和雜誌,兩個白色的小碟子,上麵有吃剩的紅色的草莓,一個半空的香煙盒,還有好幾個黑色遙控器擺在桌子。對麵是個很大的窗戶,窗簾拉開著,可以看到外麵的梧桐樹的樹葉在搖曳著。窗戶的一邊是個黑色的組合電視櫃,上麵放著一個薄板電視,下麵連著DVD播放機和組合音響。牆的另一麵是個栗色的書櫃,上麵擺滿了書和DVD。櫃子邊上是個白色的落地台燈,燈罩裏透出柔和的溫暖的橘光。
      我聽見浴室裏傳來一陣抽水馬桶的水聲。過了一會兒,她從洗手間裏探出頭來說,你不是說想洗個熱水澡嗎?你來洗吧。
      我走進浴室,看到裏麵有一個白色的浴缸,浴缸旁邊是一個毛玻璃門的淋浴隔斷。她從梳妝台底下的一個櫃子裏翻出一條白色的浴巾,說:
      你用這個吧。
      我謝了她,她走出浴室,邊把門帶上邊說,香波在浴缸旁邊,你自己挑吧。
      我脫了衣服,打開淋浴的水龍頭,一邊伸手拭著淋浴蓮蓬頭裏麵噴出來的淋浴水的溫度,一邊看著浴室裏麵。浴室的牆上貼著綠色的馬賽克,白色的浴缸邊沿上放著一瓶一瓶的香波和沐浴液,梳妝台上是一個長方形的大鏡子,鏡子上麵有一串白色的燈泡,下麵是個白色的洗手池,洗手池下是個棕色的櫃櫥。浴室門後有一排掛鉤,上麵掛著一件粉色的胸衣,兩條不同顏色的乳罩,一個粉紅的內褲,還晾著幾條黑色的絲襪。
      水熱了。我走進毛玻璃門,一陣溫水從頭頂上衝下來,感覺好溫暖。我把頭仰起,閉上眼,溫水如雨點一樣打在我的頭發上和臉上。
      浴室的門開了,我從毛玻璃裏麵看見她赤裸著身子走進浴室來,水濺到毛玻璃上,她的身影朦朦朧朧的。她輕輕敲了一下毛玻璃門,問我說:
      我能進來一起洗嗎?
     
四十三
      愛一個人是多麽甜蜜的感覺。從你們學校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短短的身體接觸,讓我對你很留戀。我心裏甜甜的,就像是初戀的感覺,騎著車腦子裏也經常會想起你來,期待著下次跟你見麵。我覺得我正在墜入愛河。
      騎車回學校的路上,我突然想過幾天就到新年了,想請你到我們家裏去過陽曆年。因為我知道你父母在外地,你在北京的爺爺奶奶也搬去外地跟你父母一起住了,你是自己一個人在北京上學。我想,你要是也喜歡我,一定會喜歡跟我到家裏去玩的,因為過年的時候自己在宿舍裏是很孤單的。另外一方麵,家裏也總是關心和好奇我有沒有女朋友,我把你帶到家裏去,家裏人看見你也一定會很高興的。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多呆一段時間。我覺得跟你待不夠,恨不能每一分鍾都跟你在一起。
      前麵路上的一輛汽車猛地急刹車了一下,我趕緊捏住閘,才沒有撞上前麵的汽車。我向前麵望去,看不見前麵出了什麽事,隻看見路上無數的自行車和三輪車旁若無睹地在馬路上跟公共汽車搶道,一個農民的三輪車上綁滿了白色的柳條筐,在自行車流裏艱難地騎著。路邊上的一個小餐館裏,一個大師傅在掄刀往一個鍋裏削著刀削麵,他一手拿著一團麵,另一手拿著一個長方的刀,刀片從麵團上唰唰飛過,削下的一根根麵條準確無誤的落到熱氣騰騰的煮著沸水的大鐵鍋裏。一個穿著一個大得出奇的舊褂子的農村小男孩站在離鍋不遠的地方,留著鼻涕,兩隻大眼在充滿好奇地看著,旁邊一個滿臉滄桑的麵色黢黑的男人坐在木頭凳子上,在抽著一根煙,煙從他的鼻孔裏噴了出來,和鍋裏的霧氣混在了一起。
      但是。。。我跟你重逢才幾天,見過兩次麵,要把你帶回家去見家裏人,你不定會怎麽想。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你可能不會答應的。不過,試試看吧,誰知道呢。我邊騎車邊想。
     
四十四
      我跟你打電話約你晚上出來的時候,你說今天晚上沒時間,說你們學校也有個英語之角,今天晚上活動,你要在那裏做coffee girl,要在那裏賣咖啡。我說那我去你們學校的英語之角去找你吧,反正我想見你,在哪裏都行。你在電話裏笑了,說:
      那好啊,你就幫我來賣咖啡吧,到時女學生就歸你來推銷咖啡了。
      晚上的時候,我來到你們學校,進到主樓裏,看到門廳裏貼著一張白紙,上麵寫著英語之角,然後有個大大的箭頭指向二樓。我順著路標來到二樓盡頭的一個大教室門邊,看到門在開著,裏麵的黑板上用彩筆寫著英語之角幾個大粉筆字,周圍還畫了一些花邊。
      我往裏麵探頭一望,就看見了你。你站在一個角落裏,麵前放著一張台子,上麵放著一些紙杯子和一個立著的咖啡壺。我穿過裏麵三三兩兩站著聊天的學生們,走到你跟前。你的眼睛一亮,說,真來了?還以為你說著玩呢。我笑了笑,看了看四周說,你們這裏學生不多啊。你也看了看周圍,說,快新年了,好多人都沒心情來了,平時人還多一些。我問你說,賣咖啡賺了錢是不是歸你啊?你笑笑說,才不呢,賺的錢都歸組織活動的學生會,我這裏是義務幫忙。
       我站到你身邊,幫著你賣咖啡。間或有幾個學生過來買咖啡,你收錢,我給學生們倒咖啡。過了一會兒,你指著台子上的一個白色的大托盤說,今晚買咖啡的人不多,沒賺多少錢。這樣吧,你拿著那個托盤,咱們托著咖啡去賣。我說好啊。我在托盤上放了十幾杯咖啡,然後兩手托著托盤跟在你後麵走。你順著教室的邊緣走去,隻要看見一男一女聊天,就過去請男的給女的買咖啡。你這一招果然靈驗,不一會兒,托盤上的咖啡就賣光了。中間有一個高個子鷹鼻子的男生跟你打招呼,問你說,跟著你的這位是誰啊?你笑眯眯地回答說,我男朋友。男生說,外校的吧?我怎麽沒在校園裏見過?你依然笑眯眯地說,保密。
      我們轉回到咖啡台子邊,我給你拉了把椅子,讓你坐下歇一會兒。你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傻樂。我問你:
      笑什麽呢?
      高興,你說。喝杯咖啡吧?看樣子也賣不出多少去了,剩下也是剩下,還不如咱們自己喝了呢。
      不愛喝那玩意兒。我說。你要是喜歡喝你自己喝吧。
      你吃晚飯了嗎?你問我。
      來之前吃了,一點兒都不餓。
      一會兒我帶你去食堂再吃點兒夜宵去吧。你說。我們這裏夜宵的小炒很不錯呢。
      好啊。我點點頭說。
      沒有什麽人過來買咖啡,我們就在那裏閑聊。我問你:
      剛才那個男生是誰啊?看他跟你很熟的樣子。
      他是學生會的主席,是海關係的,他可討厭了,在學校食堂吃飯的時候老找機會坐在我旁邊。做coffee girl也是他找我來的。
      那看樣子他對你很有意思啊。
      你在底下悄悄地踢了我一腳,說:怎麽了?吃醋了?
      吃醋了。我說。
      我不喜歡他。你笑笑說。聽說他在追我們係的另一個女孩,因為那個女孩是某部部長的女兒,說那樣對他的今後的仕途有幫助,我不喜歡這樣的看重別人家庭的人。
      過了一會兒,王燕走過來,我站起來,跟王燕打了個招呼。王燕看了我一眼,跟我說,你好,她在我們宿舍裏一直在誇你哎。我說,我有什麽可誇的。王燕說,她誇你人好,還聯係學校要出國留學了,我們都很羨慕你啊。我說,唉,別聽她瞎說,出國留學的事兒還八字沒一撇呢,我有時跟女生喜歡吹吹牛,沒人會真信的。王燕說,誰說沒人信,她可什麽都信,你沒聽說戀愛中的女人的智商為零嗎?你說,什麽啊,我才不喜歡他呢,是他老追著我。王燕笑著揭你的底兒說,在宿舍裏可不是這麽說的啊。你說,我在宿舍裏說過我喜歡他嗎?王燕說,好了好了,不跟你爭了。我來替你賣咖啡,你帶他到校園裏去轉轉吧。
      我謝了王燕,跟著你來到校園裏。你拉著我的手在校園裏走,臉上洋溢著止不住的微笑。你說,我今天好開心,有你在一起,我覺得比什麽都好。
      你帶我走過學校裏麵的一個大禮堂,看了一眼門口的廣告說,裏麵在演《法國中尉的女人》,想進去看看嗎?你問我。我說好吧。我們一起走了進去,在後麵找了個座位坐下。電影是英文的,象是轉錄來的,畫麵還可以,但是聲音模糊不清,我基本沒聽懂裏麵講的是什麽,隻看見斯特裏普扮演的女主角站在一個岸邊的堤壩上,腳底下是海水拍打著岩石,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她穿著一個黑色的鬥篷,帶著一個黑色的頭巾,扭過頭來,眼裏是無盡的深邃憂傷的眼光。你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黑暗裏,我看見你的眼睛裏淚盈盈的。
      我們看完電影出來,在校園的一處教學樓後麵沒人的地方散步,我跟你說,想請你到我們家過陽曆年。你很吃驚,但是看得出來心裏很高興。你問我說合適嗎?我說有什麽不合適的,我媽老盼著我有個女朋友,這回讓她高興一下。你說,可是,我們才見麵沒幾天,也沒幾次啊。我說,不能這麽算,要算得從初中算起,咱們已經認識好多年了。
      你還是有些惴惴不安,說,我對你們家裏一點兒不了解,再跟我講講你們家裏吧。你過去告訴過我你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
      是啊,你還記著呐?我說。
      那你是老小了。你說。在家裏很受寵吧?
      是啊,我說。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對我很好。我媽也對我偏心眼,當然不是那種特別厲害的,而且她總能想出一些說法來,比如像留著好吃的等我周末回家的時候吃,然後說我在學校一周摸不著,所以要把好吃的給我留著。她從來沒有打過我,隻是很小的時候我跟一個院的好朋友小萍打架,她嚇唬過我一次,把胳膊伸得很高,看著很使力氣,落到屁股上很輕的那種。
      你挽著我,在我身邊慢慢地走,很認真地聽。我接著說,我大姐比我大11歲,小的時候父母都上班,都是她帶著我。我上小學的第一天是她送我去學校的,有的時候開家長會也是她代替我爸媽去的。她16歲的時候,初中剛畢業,就去一家工廠工作了。那個工廠離我們家很遠,在密雲縣,她隻能住在工廠的宿舍裏,每兩個星期回來一次。我很盼著她回來,她回來總是帶我去副食店買我喜歡吃的好吃的,像綠豆糕那類的我愛吃的。有一次她回來問我想上那裏玩,我說我想去照張拿著槍的相。她就帶我到紅橋照相館,在那裏問人家要了一杆玩具長槍,槍比我的個子還高,讓我背著槍照了一張相。我現在還留著這張相片呢。我哥哥常常帶我到外麵去玩,像到陶然亭遊泳池去遊泳什麽的。小的時候我喜歡去北京站坐電梯,他帶著我去北京站坐電梯。我二姐也對我很好,她上高中的時候,那時還要準備高考,很忙,可是總是中午回來給我做午飯。有一次我把她給氣哭了,因為我和一個同學上公共汽車沒買票,讓售票員抓住給罰了一下,我沒敢跟家裏說,偷了家裏的錢交的罰款,隻有她知道。
      有哥哥姐姐真好,你說。新年的時候他們都會在家嗎?
      是啊,我說。不說過年過節了,就是周末的時候他們也會都來看我爸媽的。
      你是真的想讓我跟你回家過年嗎?你揚起頭問我。你家裏不覺得奇怪嗎?
      真的,我說。有什麽可奇怪的,我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女朋友就行了。
      切,不要瞎說,誰答應做你的女朋友了?你嘴裏這樣說,手卻把我的胳膊拉得更緊了。
     
四十五
      我打了電話給家裏,跟我爸媽說陽曆年帶你回去,家裏果然很高興。我媽仔細地問了你的情況,知道了你就是我初中喜歡上的那個女孩,又給小萍打電話側麵打聽了一下。她問了問街道上的人,大家都說你從小跟爺爺奶奶在一起,是一個很懂事的人,家裏也不錯,父母都是大學畢業分配到外地的,我媽聽了心裏覺得很踏實。
      新年前夜的那一天,一大早我就從學校騎車到經貿大學接上你,你坐在我的自行車後麵,摟著我的腰,跟我一起回家。你的心情很高興,一路上在後麵哼著歌。我逗你說:
      這樣坐在車上跟著我回家,像不像唱的那個“樹上的鳥兒啊成雙對,夫妻雙雙把家還”?
      切,美的你,你說。要是結婚你可要準備八抬大轎來抬我。
      行,我說。明天我就打聽一下哪裏有抬轎子的。
         
      你跟我來到了家裏的時候,我爸我媽都很高興,看得出來,他們對你很滿意。
      你在我們家裏表現得就像是一個典型的淑女,對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禮,跟我媽下廚房,幫著切菜洗菜做飯,家裏的人都喜歡上了你。我媽烙的韭菜餡餅,你很喜歡吃,不斷地說好吃,讓我媽很開心。我爸寫的幾幅字掛在牆上,你見了就說是哪個大書法家寫的啊,把我爸哄得很高興。你跟我哥哥姐姐們也是自來熟,幾句話之後就沒有了拘束,聊得很開心。
      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也回家過年來了,她帶著她的男朋友過來坐了一會兒,跟我媽那裏表了不少功,好像我跟你在一起都是她的功勞似的。她對我媽用我媽能理解的語言把你好好誇了一通,說你知書達理,人長得也漂亮,性格也好,會心疼人,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兒媳婦,把我媽給樂得光咧著嘴笑。
      吃完晚飯刷完碗收拾完屋子,我們大家一起坐著嗑瓜子看電視。你坐在桌子邊上,嗑著瓜子,一邊跟家裏人閑聊,一邊看電視。我坐在你旁邊,覺得你很美,你的胳膊很瘦,手上的皮膚很細嫩很有光澤,你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你一點也不矯揉造作,大大方方地跟家裏人聊天,偶爾你的眼光會和我想碰,就又躲開。你的腳有時在桌子底下偷偷的踩我一下,我看你時,你隻抿著嘴笑,眼裏是調皮的神情。
      電視上麵在演一個晚會,一個身材豐滿的女歌手在唱著:
      。。。身穿大紅襖
      頭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臉上擦
      左手一隻雞
      右手一隻鴨
      身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兒喂。。。
      我看了你一眼,偷偷捏了你的手一下,你掐了我的胳膊一下,眼裏眉毛上都是笑。
      晚上快到九點的時候,你跟家裏人說,要回學校宿舍去了。我說我去送你。家裏人一聽,馬上一致說,這麽晚了,天又黑了,外麵又冷,住下吧,省得明天再跑,家裏有地方住。再說新年還要熬夜,怎麽能走呢?我大姐說,旁邊的房間我早就給收拾好了,換了新的床單和被褥,收拾得很幹淨,你就住那間屋子好了。我爸指著我用不容商議的口氣說,你今天在客廳睡沙發,把房子單獨留給她住。他們這麽一說,我就借坡下驢地跟你說,那就別走了,住下吧,天這麽黑,外麵又冷,別往學校跑了,我在爸媽這屋的客廳裏睡沙發,你自己睡那屋好了。你推辭了一番,看到家裏人是真心地希望你留下,就笑著答應了。
     
四十六
      新年的鍾聲敲響之後,我哥哥姐姐們都各自回自己的家去了。我看爸媽也困了,就對他們說,您們休息吧,我帶她去那邊房間裏讓她也早些睡覺。我爸媽說,不早了,趕緊帶她去吧。
      我帶著你到了旁邊的房間,進門打開燈,一看果然我大姐已經把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了。你問我:
      平時是你住這個房子嗎?
      是啊。我說。不過我在學校的時候,它就變成了客房,哥哥姐姐們誰來了不想走了就住在這裏。
      你看了一眼屋裏的擺設,牆的一側是一套組合家具,把一麵牆幾乎都占滿了;另一側是一個書櫃,裏麵擺著我的一些書,還有一個書桌。屋子中間是一個小圓桌,桌上鋪著繡花的桌布。靠著後牆的是一張席夢思床,上麵擺著幹淨的枕頭和被子。床的旁邊是一個小茶幾,上麵有一套的茶具。
      房間不錯啊。你邊說邊在屋裏走動著,最後停在組合櫃前,看著上麵的一張照片笑著說:這是你初中那時的照片吧?那時你就是這麽個樣子。
      我把櫃子底下放著的一本影集找出來,說,你看吧,都是我過去的照片。你站著翻看著我的照片,一邊看一邊笑。我問你笑什麽呢?你說這裏麵可有一張小時的光腚照哎。我把床上的枕頭給你鋪好,把被子疊成一個被窩,說:
      你看,家裏人很向著你,這可是嶄新的被子啊,他們都舍不得讓我蓋,這次先給你蓋了。
      那還不是因為你。你含笑看著我說。我是沾你的光。
      我把窗簾拉好,拉著你坐到床邊。我坐在你身邊,握著你的手,覺得你的手心裏開始汗津津的。你的腿碰到了我的腿,就黏在一起分不開了。這樣坐了一小會兒,你推我說,快走吧,回客廳睡覺去吧,不然你爸媽該著急了。我說,好吧,你趕緊睡吧,外麵在下雪,明天咱們去公園看雪去。
      好啊。你說。最喜歡看雪去了。
      你跟我走到門口,我吻了你一下,說:晚安。
      我走出了門,聽見你在裏麵把門插銷別上。
     
四十七
      我回到我爸媽的客廳裏的時候,看到沙發上放著一套被褥和枕頭,他們已經去臥室睡覺了。
      我關上客廳的大燈,就著一個小台燈靠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書,然後把台燈關了,躺倒沙發上睡覺,但是怎麽也睡不著。我覺得大腦還在興奮著,一個是因為是新年的緣故,一個是因為你。我在沙發上輾轉反側,腦子裏在想著你,越想越睡不著。
      就這樣大概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我還是無法進入夢鄉,總是在想著你。想去找你,又怕家裏人聽見。這樣反複地糾結了好一陣,覺得愈發地睡不著了。
      我側耳聽了聽,聽見我爸媽的臥室裏傳來他們的輕輕的鼾聲。我悄悄地從沙發上起來,披上衣服,惦著腳向客廳門口走去,生怕弄出什麽響動來驚醒他們。我擰住客廳的門把手,緩慢地扭動門把手,把門慢慢拉開。門咯吱地響了一聲,我擔心地往爸媽的臥室看了一眼,沒聽見他們有什麽響動,我就躡手躡腳地出了客廳。
      院子裏靜悄悄的,一片片雪花無聲無息地從天上飄下來,把房頂和院子覆蓋成白色。我揚起頭,幾片雪花墜落到我的臉頰上,涼颼颼的。
      我悄悄地走到你的門前,隔著窗戶聽了聽,裏麵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擰了一下你的門把手,擰不開,裏麵是鎖著的。我輕輕地敲了幾下你的窗戶,聽見屋裏響起了一陣動靜 ,好像你下了床,走到了門邊來。我悄聲說,是我。
      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你在裏麵悄聲說,你怎麽來了?我說,想你,睡不著。
      你把門打開說:快進來吧。
     
四十八
      我走進屋子,看見你穿著內衣內褲站在門邊。你把門關好,趕緊跑回床頭,縮到被窩裏,說:外麵真冷啊,趕緊進來暖和一下吧。
      我把衣服脫了,你把被子掀開一角,讓我鑽了進去。我摟著你的身子,你的身體溫熱溫熱的,但是手和腳是涼涼的。我把你的手握在胸前,給你暖和著,你把腳丫子放在我的兩腿之間暖著。我伸手把被子掖好,兩隻手在被子底下摟著你,你的肌膚像絲綢一樣光滑。
      你側過身來躺在我身邊,你的頭發垂下來,彎曲的垂落在枕頭上。你的彎彎的眉毛下的兩隻黑眼睛裏發著光。你的嘴像半月一樣地張開,露出裏麵雪白的整齊的牙齒。你的細長的手指輕輕的撫摸著我的胸膛。我吻了一下你的嘴唇,濕濕的溫暖的嘴唇。我輕輕地吻著你的眉毛,眼睛,耳朵。你的眼睛閉著,眼睫毛垂到臉上,嘴半張著,絲絲的溫氣從嘴裏出來。我摸到了你的乳房,摸到了上麵的小小的乳尖。我輕輕的捏著你的乳尖,揉著你的乳房。我把手向你的下麵伸去,想去觸摸你的濕熱的叢林。你把我的手給擋住,小聲說:
      不行,不能這樣,會懷孕的。
      我央求你說,就是摸一摸,不進去。
      不行,你說。隻能抱一抱,你一會兒還要趕緊回去,別讓你爸媽發現了。
      我們這樣地摟抱著,躺在床上,聽著外麵的雪在下。風在嗚嗚地吹,雪沙沙地打到窗戶上,屋裏一片靜寂。我摟著你,你把頭放在我的胸膛上,一隻腿彎著壓在我的腿上。你抬起頭來,眼睛閃著光,問我說:
      你真的愛我嗎?
      我點點頭,說:愛你。
      為什麽呢?你問我。
      我從初中就暗戀你啊。我說。後來重新見到你,就覺得離不開了你。你長得漂亮,人又好,像個很清純的小女生,很多人都會喜歡上你的。
      瞎說。你說,隻有你一個人真的喜歡我,別人都不是認真的。
     
四十九
      那天晚上我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後就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藍色的海洋,藍色的深不見底的水,藍色的波濤。波濤上是銀色的反光。天是水銀色的,上麵飄著一片一片的藍色的雲彩。你坐在海邊的一個圓木的柵欄上,背對著我。
      我看不見太陽,隻是見到水麵上反射的魚鱗一樣的一片一片的銀色,你的背影黑黑的,像是剪紙一樣。我看到你的臉的側麵,你的睫毛向上翻著,黑黑眉毛,黑黑的鼻梁挺立著,黑色的嘴唇,你的嘴微張著,像是渴望著海裏的潮濕的空氣,眉毛和麵門上反射著太陽的銀色的光。
      你添了一下嘴唇,閉上了眼,眼睫毛垂下。你坐的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刀削一樣的峭壁,峭壁的上岩石也是蔚藍色的,頂部是深藍,底下是淡藍,在和海水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晃眼的白色。海水在你的腳底下卷成海浪,奔騰著不斷衝上海岸,又不斷滾滾退潮而去,水上一片片銀白色的水沫。
      我夢見你把兩隻手交叉握起來,把兩個食指伸出來按在一起,眼睛看著食指。我夢見我趟著藍色的海水走到你的身邊,問你說:
      你在海邊幹什麽?
      我在禱告。你說。
      你也替我禱告一下吧。我央求你說。
      替你禱告什麽?
      讓你永遠跟我在一起。我說。
     
五十
      從星星的彈孔裏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 引自北島《宣告》
      黑夜裏,在橋西邊的突擊隊員和軍官們的注視下,龐大的坦克又一次加速衝了上來,用比上次更狠的勁頭兒凶猛地向著公共汽車撞去。坦克的馬達轟鳴著,鋼鐵履帶飛快地嘎啦啦轉動著,炮口黑洞洞地指著站在車頂上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和我。我想那個坦克手可能急眼了,他不能接受坦克撞不開公共汽車這個事實,他想要證明他的坦克是無敵的。有一瞬間我有些擔心他會發射一顆炮彈出來,把我和大個子籃球隊員給轟個粉身碎骨。
      大個子籃球隊員和我站在車頂上又一次喊著號子:一,二,三,頂!人們又一次湧向公共汽車,用雙手和肩膀頂住了汽車。前麵的人用雙手使勁的推著汽車,後麵的人頂著前麵的人的後背。坦克這次的力量實在是凶猛,它不僅把汽車的車頭給撞癟了一大塊進去,而且把公共汽車撞得劇烈搖晃起來。但是公共汽車在學生們和市民們的合力推頂下,沒有倒下,沒有被撞開。雖然車頭被撞癟,車的前車窗的玻璃全都粉碎了,但是它還是屹立在橋中間,橫擋著路麵。
      人民必勝!學生們和市民們又一次歡呼了起來。
      我不知道那個坦克手是怎麽想的,但是我覺得此時此刻他一定是非常沮喪和不甘心。橋西麵的士兵們和軍官們在觀看著,那個老軍官顯得不耐煩了,他在對著一些軍官下命令。軍官們提著手槍,在軍隊的長龍裏跑動著呼喊著傳達命令。橋中間的坦克往回退了十幾米,積聚了一下力量,又一次凶狠的向著汽車撞來。公共汽車更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把我給從車頂上甩下來。幸虧我倒向了東側,落到了正在奮力頂車的學生和市民的頭上,才沒有被摔著。
      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地用手,用肩膀,用身體頂住了公共汽車。公共汽車經過坦克的幾次撞擊,依然橫在馬路中間,沒被撞開。龐大的坦克沮喪地倒退了回去,它好像看到了無論它再怎麽撞擊,也是徒勞的,因為學生和市民會把汽車頂住。即使公共汽車被撞開了,我們也會把它推回去,重新擋在路中央。
      學生和市民們也看到了這一點,我們歡呼著,覺得終於有辦法擋住軍隊了。如果連坦克都不能撞開路障,那麽還有什麽能夠把路障給破壞的呢?我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一起振臂高喊著:
      人民萬歲!人民必勝!
     
五十一
      我們還沒有停下歡呼,就聽見幾聲刺耳的爆炸聲,十幾顆催淚瓦斯彈一起齊飛過車牆的路障,落在學生和市民中間。灰綠色的長筒形狀的催淚瓦斯彈爆炸開,一團一團的黃色煙霧在夜幕裏騰起,辛辣的氣味頓時向四麵彌漫開來,橋東的學生們和市民們被籠罩在一片黃色的煙霧中。瓦斯嗆得人咳嗽,眼睛也火燒火燎地疼,就像在第一道防線發生的那樣,人群開始慌亂起來,亂了陣腳,本能地四處躲避著瓦斯的煙霧。我從背包裏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毛巾來捂住鼻子和嘴,把另外一條毛巾遞給了在我身邊的數學係的小男生,說:
      快拿這個把鼻子和嘴捂上,別讓瓦斯進到肺裏。
      數學係的小男生一邊咳嗽著,一邊接過毛巾把嘴和鼻子捂住。剛才一個瓦斯就落在他身邊炸開,他的眼睛被瓦斯嗆得通紅。
      趁著橋東的人群在慌亂地躲避瓦斯的時候,坦克又一次衝上了橋頭,向著兩輛公共汽車的結合部狠狠撞去。車頂上站著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在聲嘶力竭地喊著,但是人們沒有像上幾次那樣聽從他的指揮,他們還在瓦斯彈爆炸所造成的震驚中沒有恢複過來,還在躲避著瓦斯的嗆人的煙霧。
      我聽見一聲巨響,抬頭看去,坦克已經趁著人們的慌亂,向著兩輛公共汽車的結合部撞去,把路中間的兩輛公共汽車一左一右給撞開了。車頂上的大個子籃球隊員掉了下來,摔倒在地上。汽車被撞得歪了起來,其中一輛汽車的車頭被完全撞爛,前麵的鐵皮翹了起來,引擎的冷卻液流了一地,車門被撞得癟了進去,門把手向外支棱著。坦克把兩輛車之間撞開了一道幾米寬的口子。
      我看見坦克又一次後退,準備把這個口子再撕開一些,我喊了一聲,封住口子!數學係的小男孩和其他糾察隊員一起跟著我向著被坦克撞開的口子衝去,其他的學生和市民們也跟了上來,我們不顧瓦斯的嗆人的氣味和對眼睛的刺激,在黃色煙霧裏齊心協力地一起推動公共汽車,硬是把被撞開的汽車又推回到了原狀,把口子給重新堵住。
      我看到大個子籃球隊員繼續頑強地向著車頂爬去,就一把拽住他說:
      別上去了,太危險了。
      不怕。他笑笑說,又手腳麻利地爬到車頂上去了。
      坦克隆隆地開了上來,又一次對著汽車的結合部狠狠撞去,它看樣子已經看到汽車的結合部是最脆弱最好突破的,所以在猛撞汽車的結合部。在已經爬上車頂的大個子籃球隊員的指揮下,我們從催淚瓦斯的震驚中恢複過來,一起湧上去頂住汽車。汽車隻猛烈的搖晃了幾下,在學生和市民們的合力推頂下,沒有被坦克撞開。
      我抬眼望去,隻見橋西的士兵們麵容沮喪,他們觀看著我們和坦克的較量,目瞪口呆,幾乎難以置信那些催淚瓦斯和坦克竟然無法摧毀我們的防線。
      夜幕更加黑了,我聽見天空上又傳來飛機的轟鳴聲,抬頭望去,隻見一輛軍用直升飛機就在士兵們的頭頂上打著轉,飛機低得幾乎要碰上電燈杆上的電燈。我看見一個軍官拿著一個步話機,在緊張地對著步話機講些什麽。我想他一定是在跟直升飛機上的指揮官在通話。
      坦克的馬達聲消失了,它沒有再往前衝。直升飛機向著軍隊的長龍的中部飛去,剛才的喧嘩的橋頭突然靜寂下來。我向軍隊的方向看去,突然看見那些突擊隊員們手裏端起了一支支閃著淡藍的光的衝鋒槍。我看到站在突擊隊前麵的年輕軍官麵容嚴肅地一揮手,突擊隊開始一起向著路障衝過來。他們的衝鋒槍裏吐出了一串串火舌,一串串蛇信子一樣的火光在夜色裏顯得分外猙獰。子彈帶著尖銳的呼嘯從我的耳邊飛過,火光穿過公共汽車飛過來,子彈打在汽車的鐵框和鐵皮上,濺起一溜火星。
      他們開槍了!
      快下來!我大聲的衝著還在汽車頂上站著的發楞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喊。
      已經晚了。大個子籃球隊員在車頂上晃了幾晃,他的嘴裏和胸膛裏噴出了血,血像噴泉一樣從他的身體裏噴出來。他身體後坐,腿弓著,腰彎著,手伸在空中無力地想抓住什麽,碩大的身軀就從公共汽車頂上倒栽蔥掉了下來。就像是南斯拉夫電影《橋》裏麵的那個從橋上墜落的爆破手一樣,他的胳膊伸開著,屁股向下,臉衝著天空,向地麵上掉了下來。
      他的嘴裏最後喊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
      啊~~~~~~~~~~~~~~~~~~~~~~~
     
五十二
      浴室的溫水從蓮蓬頭上噴射下來,噴在我們的身上,順著我們的身體流下去,流到底下的一個絲網狀的小小下水口。貼著白色瓷磚的浴室牆上都是晶瑩的透明的小水珠,毛玻璃上水霧騰騰。浴室淋浴的地方不大,大概還不到一平米見方,我們在裏麵麵對著麵,幾乎身體貼著身體。
      法國女人仰起臉,閉著眼,享受著溫水衝擊著臉上的感覺。她的兩隻棕色的乳房鼓鼓的,黑色的乳尖向上挺立著。她的栗色長頭發濕漉漉地垂到肩膀上,頭發上閃著光澤。溫水從上麵傾瀉下來,像雨水一樣淋在我們的頭上和身上,擊打著我們的身體。我覺得就好象赤身裸體在雨中,被雨水洗刷一樣。
      我想起了《戀戀筆記本》電影裏的那個遊著白天鵝的池塘。一條小船在池塘中間穿過,兩邊是高大茂密的白樺林,水麵如鏡子一般平靜和明亮,上麵飄著白色的小花,紅色的樹葉。灰色和青白色樹皮倒影在水麵上,上千隻白色天鵝緩緩地在水麵上遊蕩。天鵝的嘴是橙色的,羽毛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小船上的木漿在一上一下地劃著,出水的時候在水麵上濺起一些白色的小水花。天上打起了雷,水麵上起了漣漪,天鵝們散開了。豆大的雨點嘩嘩地直墜下來,把船上一對男女的衣服全都淋濕。他們傻笑著,瘋笑著,頭發一綹一綹地貼在腦門上,張著嘴讓雨水盡情地淋著。
      你為什不不給我寫信?為什麽?女的在雨裏大聲質問那個男的。我等了你七年,現在太晚了!
      我給你寫了365封信。整整一年裏我每天都在給你寫信!男的說。
      你給我寫信了?女的疑惑地問。你?
      真的!男的說。我現在還在愛著你!
     
      幫我把沐浴液抹上吧。法國女人的聲音把我的思路給打斷。她從牆上的一個白色的小朔料托架上拿了一瓶沐浴液,遞給我。
      我打開沐浴液的瓶口,瓶口向下,白色的乳狀液體流到我的手上。我的手在她的肌膚上滑過。沐浴液抹過的地方,她的肌膚變得很光滑。我的手滑過她的棕色的脖子,她的圓圓的肩膀,她的光滑的背,她的豐滿的胸脯,她的挺立的乳房。她享受地閉著雙眼。她的乳房既柔軟又有彈性,形狀很好看,翹著像兩座小小的山包,乳尖硬硬地挺著,像是山包上的小樹。我把沐浴液塗滿山包,膩滑的肌膚引起我的心裏的一陣衝動,我的身體在勃起。
      我往手心裏倒了更多的沐浴液,向她的皮膚上抹去。我的手滑過她的平坦的小肚,滑過肚臍,滑過一片草地,向著茂密的深林地帶伸去。她把兩腿微微叉開,手伸向了我的勃起的地方,握住它,把它引到了她的森林裏。淋浴的溫水還在從頭頂上傾瀉著。她摟著我的背,微微踮起腳,用手把它引到了叢林中的那個洞口,洞口光滑而濕潤。她伸手摟著我的脖子,用嘴堵住了我的嘴唇。她的赤裸的身子熱熱地貼到了我的身上。
      進去吧,我想要。她滾燙的嘴唇在我的耳邊喃喃地說著。
         
      我們熱吻著,她的舌頭伸到我的嘴裏來,甜甜的。我渾身燥熱,底下硬硬地挺立起來,急不可耐地頂在了岩縫裏。她把一條腿微微分大一些,用手扶著勃起的它,把它對準了洞口。它渴望的在洞口試探性地進出了兩次,然後一插到底。她啊了一聲,雙手緊緊的抱住了我,一隻腿抬了起來,勾住我的身子,她的頭在我的肩膀上有節奏地顫動著,喉嚨快樂地呻吟著,身子迎合著,乳房一顫一顫地動。
      溫水不斷地從頭頂上流下來,洗刷著我們的身體,她的眼睛在水中迷離地半睜著,臉上和胸脯上泛起粉紅色。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越來越緋紅,勾在我身上的腿緊繃著,腳趾直立著。
      啊,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動了。她緊緊地摟住我,身子一抽一抽的,一股暖流從洞裏流出,浸透了附近的草地。
      她把腿放了下來,身子虛弱地趴在了我的身上,喘著氣。
      到床上去吧。她輕輕地說。
     
五十三
      我圍著浴巾,靠在床頭的一邊看著那個法國女人。她赤裸著身子,正站在一個桌子邊衝咖啡。
      你要往裏麵加糖嗎?她問我。
      要,加兩份糖吧,我說。我怕咖啡苦。
      她把咖啡壺拿下來,把咖啡倒在兩個白瓷杯子裏,往一個杯子裏加了兩勺糖,用勺子攪和了一下。她把杯子放到白色的小碟子上,端過來,把加糖的遞給我。
      謝謝你。我嚐了一口冒著香氣的熱熱的咖啡,一股暖流把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接著講故事吧。她端著咖啡坐到床上來,坐到我身邊說。你剛才還沒講完呢。
     
五十四
      新年的頭一天,我們早上一起到陶然亭公園裏去看雪。
      我們一起進了園子,沿著陶然亭的湖邊走,園中的飛簷亭閣上到處都是厚厚的雪。冬天的湖麵上結滿了冰,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湖麵被雪全部蓋住了,遠處一片朦朧,像是一片林海雪原,一望無垠的白雪白得刺眼。天上是灰色的濃雲,遮住了所有的陽光,雲層低得像是要壓到頭上來。公園裏的鬆樹上壓滿了肥厚的雪,像是要墜下來。空氣是幹冷幹冷的,不遠處的一個亭子 ---- 那是仿楊州瘦西湖的吹台 --- 孤獨地立在雪上,讓湖麵顯得更加寂靜。一陣寒風吹過,吹台頂上的積雪被吹下來,紛紛揚揚地飄過下麵的三個圓形門。
      那天積雪在我們的腳底下咯吱地響,風在凜冽地刮著,雪在漫天地飛著,幾隻飛鳥在湖麵上展翅滑翔,因為找不到食物而悲鳴著,鬆枝在搖動,你的臉凍得紅撲撲的,但是很興奮。你的手上戴著一副細長的黑色線手套,顯得手指細長細長的。你伸手把路邊的一處椅子上的雪用手捧起,黑黑的眼睛凝視著晶瑩的雪花。你把雪攥成一個雪球,放在嘴邊舔了一下。
      好涼啊。你說。
      你摘下手套,伸出細長的手去接雪。你揚起頭,看著天上,幾片雪花從灰蒙蒙的天空墜落到你的臉上和手上。你凝神地看著手掌上的雪花,屏住呼吸,怕把雪花給吹化了。
      你是一個好人,你說。昨天晚上你來敲門的時候,我還真有些害怕呢。你是真的愛我嗎?
      我點點頭,把手插在兜裏說,你為什麽老問我這個問題呢?
      女人就是這樣啊。你說。想隨時隨地地知道你在愛著我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麽樣呢?你會愛上另外一個人,對吧?
      可能吧。我看著天上的陰雲說。但是不會像愛你這樣愛得深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必須得分開,你會常給我寫信嗎?
      好吧。我說。不過,我很少寫信,不知道該怎麽寫。
      寫什麽都行,流水帳也行。你說。你答應我了,以後說話可要算數啊。
      一定的。我說。
      我們滾雪球吧,你把手上的雪甩掉,重新戴上手套說。好懷戀小的時候做雪人的情景。
      可以啊。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厚厚的雪說。今天的雪很濕,應該很好滾雪球做雪人的。
      我們走到被雪覆蓋的草地上,我跪在地上,伸出帶著線手套的雙手把一堆雪攏到一起,用手把雪擠壓在一起,拍打成一個直徑半尺的雪球,然後用手推著雪球在落滿雪的草地上滾,雪球越滾越大,很快就變成了直徑一尺的大雪球,雪球滾過的地方露出了雪地下的草地。你高興死了,跟我一起推雪球。我們把雪球在雪地上來來回回的推,雪球越來越大越沉,最後成了直徑一米左右的一個大雪球,需要你和我兩個人使勁推才能推得動。
      這個雪球足夠大了。我站起身來說。可以做雪人的底部了。我們再滾兩個小一些的雪球,一個做身子,一個做腦袋。
      太好了。你笑著說。太過癮了。
      你和我又滾了兩個小一些的雪球。我抱著新滾好的死沉死沉的雪球,用力把它們摞放在大雪球上。我用手把最上麵的小雪球拍打成腦袋的樣子,攥了兩個拳頭大的雪球放在雪人的臉的兩邊做耳朵,從地上找了兩個石子做眼睛,又撿了兩根枯枝插到雪球的邊上做胳膊。你把脖子上的咖啡色的圍脖摘下來給雪人戴上,雪人憨厚的伸開兩手站在那裏。你開心地孩子一樣地笑了,摟住雪人的脖子,親了雪人的腦袋一下。我舉起相機,給你和雪人照了一張像,相片上,你開心地笑著。
      雪還在下著,你和我的羽絨服的帽子上都是雪,肩膀上也是雪。我幫你拍打著肩膀上和身上的雪。你跺著腳把靴子上的雪抖落掉,兩隻手拍著,把手上的雪拍掉。
      走吧,你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說。把這個雪人留在這裏給別人看好了。
      你的圍脖,我指著雪人脖子上圍著的咖啡色的圍脖說。
      不要了,就留在這裏吧。你說。我宿舍裏還有一個呢。
      我們沿著湖邊來到了慈悲庵。庵前的石頭台階落滿了雪,還沒有人踏過,石階盡頭兩扇木頭大門敞開著。我扶著你走上台階,在台階上留下了一個一個鞋印。進到庵內來,裏麵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院子裏有幾株掛滿了雪的古樹,地上的青石板上也蓋滿了雪。你抬頭望去,看見庵內西側的一個敞軒上麵,掛著一個金字木匾,上麵寫著“陶然”兩個大字。
      我們在庵中的亭子前駐足,迎麵看到亭子的兩個圓柱上掛著一幅工整的對聯:
      似聞陶令開三徑
      來與彌陀共一龕
      考考你。你指著那幅對聯說。這是誰寫的對聯啊?
      林則徐的。我說。這個你考不住我,我對這個亭子太熟悉了,來過無數遍了,夏天的時候還經常來這裏的遊泳池遊泳呢。這兩邊的匾額,一個是齊白石的,一個是郭沫若的,那邊還有一些石刻,有一塊是潭嗣同的《城南思舊銘並敘》,還有一塊石刻上有吳佩浮的字“竹本虛心是吾師”。你知道陶然兩字的出處嗎?
      知道,你說。是取自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
      行啊。讓人刮目相看啊。我說。
      小時候我爺爺帶我來這個公園的時候,就跟我講過,所以一直都記得。
      你知道這裏還有個賽金花的墓碑呢嗎?也在這慈悲庵裏。
      真的嗎?你興奮地說。這個倒是沒見過。聽說她可是清朝末年的傳奇一樣的妓女,一代名妓啊?
      是啊,我說。墓碑過去就在那邊的屋子裏,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我帶你去看吧。
      我們踩著雪走到一間屋子裏,進得門檻來,看到光線有些暗的屋子裏立著一個灰色花崗岩的石碑,上麵鐫刻有“姑胥趙靈飛之墓念”幾個篆體字,下麵有一個幾百字的碑文,碑文因為是篆體,看著很費勁兒,我隻辨識了“賽金花墓表”幾個字就懶得再往下念了。
      聽說賽金花的墓地原來葬在離這邊不遠的香塚的西邊。我說。後來那個墓被平了,隻剩下這個墓碑了。
      貌似你對她挺了解的,你看著墓碑說。給咱啟蒙一下?
      她啊?北京人都知道她跟八國聯軍的德軍總司令瓦德西有一腿,然後靠勸說瓦德西保護了北京免受八國聯軍更大的摧殘。我撫摸著凹進去的碑文說。據說她十幾歲在蘇州做妓女,後來嫁給一個狀元洪鈞做妾。他們老夫少妻,相差有三十多歲。後來慈禧太後派洪鈞做欽差大臣出使歐洲,洪鈞的正室不願意跟他去,就讓賽金花陪他去。賽金花就用公使夫人的頭銜,陪著洪鈞在歐洲出訪。她在德國的柏林住過四年,學會了德語,德皇威廉接見過她,還有的說當時德國的皇後常常隔三差五地叫她進宮去聊天,一些青年將校也常常圍著她轉。
      啊?那樣洪鈞受得了嗎?你問。這洪鈞夠開放的啊。
      因為賽金花是妓女出身,而且也是妾,大概洪鈞也不太在乎,我說。她跟洪鈞去過日內瓦和聖彼得堡,在沙皇宮廷還出了不少風頭,還去過英國。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大概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東方女性,就跟她一起單獨合影留過念。洪鈞死了之後,正室不容她,把她趕出家門,她就在北京開了一個妓院。八國聯軍攻占北京的時候,軍官和士兵都去逛妓院所在的八大胡同,那時她仗著會德語,跟德軍總司令勾上了,兩個人住在中南海的大殿裏。據說她在枕上規勸了瓦德西不少,讓八國聯軍收斂一些,才沒給北京造成更大的破壞。
      聽說她後來結局挺慘的?你問。
      是啊,我說。據說是吃官司,被人敲詐,蕩盡家產,後來得哮喘病死了。她死前身居陋室,貧困交加,無兒無女,連房租也交不起,死後還是靠當時的畫家李苦禪,唱京劇的馬連良這些名人義演給埋葬的。
      怪可憐的。你說。一代名妓,最後青春不再,下場這麽慘。
      好像記得夏衍曾經說過,朝堂上的大人物的心靈還不及一個妓女,我說。當時八國聯軍攻破北京,滿朝文武都逃走了,隻有一個妓女出來幫助北京的人。
     
      坐一會兒吧,你拽著我的胳膊說。走得有些累了,現在雪也更大了,在庵裏避避雪。
      我們走到一個亭子裏,坐在裏麵的木頭圍欄上,看外麵紛紛揚揚地雪飄落在冰封的湖麵上。風吹進來,掠過你的長發,庵裏靜悄悄的,除了風聲,什麽聲音也沒有。院裏的古樹上,一團雪掉了下來,悄無聲息地散落在雪地上。湖麵對麵的岸上,遠遠地看見有幾個人冒著雪走過。你的眼睛閃亮著,臉凍得紅撲撲的。我把你的挽著我的胳膊的手拉過來,捂在我的雙手裏,給你暖手,能感覺你的脈搏的輕微的跳動。你的烏黑的頭發垂下來,頭發上別著一個紫色的發卡。你凝視著我,眼睛深深的,像是深邃的天空。
      給我講講你們學校裏的事兒吧。我說。
      學校裏。。。沒什麽好講的。你說。以前來了一個美國外教,他長得個子高大,有1米九,可帥了,就像費翔似的,還有一雙湖水一樣藍的眼睛,嗓音是標準的美音,很有磁力。我們班的女生都為他傾倒了。
      你有沒有想辦法去追他呢?我好奇地問。
      想了,可是,喜歡他的女生太多了。最後讓我們班的一個女生給追走了。
      她怎麽給追走的啊?
      她給我們介紹過經驗,你說。她請他吃飯,你想一般都是男的請女的吃飯,可是她不在乎,就請他吃飯。她每天想辦法在校園裏偶遇他一下,他經常去圖書館看英文雜誌和報紙,她就在那裏等他。為了能跟他聊到一起,她把學校閱覽室裏的過去的幾年的《people》雜誌都看了,所以對美國的明星們的事兒都門兒清,特能跟他八卦在一起。每次見到他,她都給他講一個幽默的小故事,讓他開心啊。她還帶他去街頭吃餛飩,羊肉串,讓他體驗北京的夜生活。他可喜歡了。
      後來呢?
      他教完一學期課,回美國了,你說。
      他們還有聯係嗎?
      不多了。她給他打不起電話,太貴了。
      他還愛她嗎?我問。
      我不知道。。。搞不懂老外。你說。不過他們在一起的那一段肯定很開心的。
     
      你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了一會兒。我覺得這樣跟你在一起,心裏很幸福。過了一會兒,我看外麵的雪小了,就說走走吧,老坐著該凍著了。我們走出亭子,我扶著你的手,下了一層層石階,慢慢地沿著湖邊走。平坦寬闊的湖麵被凍得像是一麵毛玻璃,上麵堆積著白白的晃眼的雪。空氣中一片靜寂。三五隻灰色的飛鳥展著翅膀在雪麵上盤旋,吱吱地叫著,像是在尋找鳥食。鳥兒們在湖麵上自由地飛翔著,翅膀平伸,像是滑翔機一樣。一隻鳥從我們的頭頂輕盈地掠過,落在離我們不遠的冰麵上。它有一雙銀灰色的翅膀和黑色的眼睛,頭上也是一片銀灰色,尾巴尖上有些黑色,隻有肚子和脖子是雪白雪白的。它的頭驕傲地昂著,眼睛機警地看著我們,兩隻灰黑的小腳在雪地上急促地走著,不時地把頭低下,在雪裏用嘴啄著什麽,然後甩一下嘴。
      那邊有一個高君宇和石評梅的墓,要不要過去看看?我說。
      他們是誰啊?你問我。
      一個是早期的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共產黨人,北大英語係的才子;另一個是酷愛梅花的當時的京城三大才女之一,我說。他們有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戀。咱們去哪邊看看吧,每次來這裏我都去看看的。
     
五十五
      一群白鳥從我們的頭頂上飛過,掠過樹梢,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樹林後麵了。我們沿著鋪滿雪的小路,爬上了一處斜坡,來到中央島上一處叢林掩映的地方。一堵一人高的灰色的矮牆下,立著兩個尖尖的白色的石碑,左邊的一個墓碑上刻著“故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校女教師石評梅先生之墓”,碑腰上篆刻著“春風青塚”四個字;右邊的墓碑上正麵刻著“吾兄高君宇之墓”。
      這就是他們的墓碑了,我說。這邊來,你看看墓碑上的碑文就知道他們的故事為什麽感人了。
      我們繞到高君宇的墓碑側麵,看見左側寫著:“胞弟全德哭題。”右側的碑文被雪給掩住了一部分,我伸出手去把覆蓋在上麵的雪摸開,一行刻得工工整整的有些扁平的大字的詩顯露出來: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黑色的大字的詩下麵是一行淩亂的小黑字,字體像是一個女人在心情煩亂悲痛時寫的手寫體,歪歪扭扭的:
      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如彗星的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評梅。
      我們在墓碑前沉默了一會兒。我用手扶著冰涼的石碑,歎息了一聲說:聽說他們死的時候,一個29歲,一個26歲。這麽年輕,這麽有才華的人,就死了。
      天妒英才,你說。那個叫評梅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京城才女啊?
      她和當時的兩個女作家,好像一個叫廬隱什麽的,另一個忘掉名字了,並稱為京城三大才女,我說。她是一個癡情的女子,一個多愁善感一往情深的人,死前還寫了一首紀念高君宇的詩,我給你背一下吧,看看她的才氣。
      好啊,你說。快背吧。
      我撫摸著石碑,給你背起了石評梅的詩: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
      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紅豆,
      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我願意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
      我願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湧,
      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你怎麽知道她的這麽多事兒?還記得那麽清楚?你好奇地問我。
      看小說看的。我擦了一把鼻涕眼淚說。有一個人寫了一本《石評梅評傳》,特煽情,我高中時讀了十遍,快倒背如流了,高考背政治題我都沒費那麽大腦子。
     
五十六
      我們順著寂靜無人的雪路漫無目的地走去。從坡上望去,湖麵上的一堆雪被風卷起,在半空中靈巧地旋轉,像落葉一樣地又飄落到湖麵上。鳥兒的滑翔的背影在空中清晰地展現出來,四周的樹木全隱藏在銀灰色的世界裏,隻有一排排的灰色的白樺樹在雪中伸出來,指向天空。我們穿過香塚和鸚鵡塚,你指著香塚上的字:“蕭騷風雨可憐生,香蘿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濃李,不堪重讀瘞花銘。”問我這是誰寫的,怎麽跟黛玉葬花似的?我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無名氏寫的,有人說是曹雪芹幹的事兒。
      咱們從冰麵上走到湖對岸去吧。我說,現在冰都凍得很瓷實的。
      不好,你說。沒看見冰上有很多裂痕嗎?會掉下去的。
      不會的。我說。這冰麵我以前走過好多次了。要不我跳下去,砸一下冰,給你看看結實不結實?
      好啊,你先跳下去,你說。要是砸不開我再考慮考慮。
      我拉著她走到岸邊,看到冰麵離岸有一米左右。我滿懷信心的縱身往冰麵跳下去,冰麵在我的腳下裂開了,我的一隻腳掉到了水裏。
      靠,我一邊嘟囔著,一邊趕緊手忙腳亂的往岸上爬,鞋和襪子全濕了。
      你從岸上把手伸給我,我拉著你的手狼狽地爬上岸來。
      活該,你捂著嘴笑著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鞋和腳都濕了吧?
      今天我是現大眼了,我說。真是怪了,平時這冰麵挺結實的,今天怎麽這麽脆弱?
      什麽事都有例外,你說。吸取教訓吧。越是自己覺得沒問題的時候,越是容易出問題。快把鞋裏的水倒出來吧,別把你的腳給凍在鞋裏。
      我坐到一棵樹下的長凳上,脫下鞋襪,把裏麵的水倒出來,重新穿上襪子和鞋,係上鞋帶。
     
      你在一邊站著,手裏拿著一個削蘋果的小刀在長凳邊的一顆小樹上刻著什麽。
      你幹嘛呢?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你身邊問。
      刻字啊。
      刻的什麽?這麽專心致誌地。
      刻的我愛你。你回過頭來對我說。我以後要每年到這裏來看看這三個字有沒有長大。
     
五十七
      過完新年,我送你回學校去的時候,你已經把我當作你的男朋友介紹給別人了。從此後我經常去你的學校找你,你也經常到我們學校來找我。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的課結束了,我就天天去找你,跟你在一起複習功課,有時在自習室裏,有時在圖書館,有時在公園的亭子裏。我們總是坐在一起看書,一起去學校食堂吃飯,飯後一起沿著教學樓散步。
      放寒假的時候,你自己回家看望父母去了。你想讓我跟你去,我沒有答應你,因為我聯係國外的學校有些說在考慮給我獎學金,我怕以後出國了沒有機會跟家裏人一起過春節了。我跟你說,暑假的時候再跟你去吧,那時有更多的時間。你有些不太高興,但是沒有勉強我。
      到了北京火車站,我買了月台票送你上火車。春運期間,火車上很擁擠,上火車的時候,人們互相擠在一起,我真怕你被擠壞了。我提著你的兩個包,奮力擠去,好不容易擠上火車,看到車廂裏的架子上還有一個空地,剛要把你的包放上去,就被後麵的一個人手腳疾快地給搶占了。我很惱怒地看著那個人,那個人若無其事地坐到他的臥鋪上去了。你擠了上來,看見了,說,沒事兒的,就兩個包,放在臥鋪的床底下就是了。
      我下了火車,走到你在的車廂窗戶底下。你打開車窗,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你說,你要給我寫信啊,每天一封,不然我不放你走。我點點頭,說,一定。火車開始啟動了。你在車廂裏衝我揮手,我看到你的身影隨著火車逐漸消失,覺得心裏很失落很惆悵。
      我像你說的那樣,每天給你寫一封信。每一天,我都去郵局把一封信投寄到綠色的郵筒裏。想象著你從郵筒收到信的快樂的樣子,我就覺得很高興。
      親愛的,你好,我趴在桌子上給你寫道。
      一天都在想你,幾乎什麽事情也沒做下去。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今天過來找我聊天,我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了你。他們問我你什麽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具體時間,但是快開學的時候你就會回來。他們說想一起去天橋劇場去看芭蕾舞劇《天鵝湖》,我說很好。
      你愛看芭蕾舞吧?這個月底蘇聯的一個芭蕾舞團會來天橋劇場演出《天鵝湖》和《胡桃夾子》。小萍說她能夠搞到票。等你回來了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看。
      你一定還記得《紅菱豔》那部片子吧。那裏麵的舞蹈團團長萊蒙托夫問那個愛舞如命的女主角佩吉說:你為什麽要跳舞?佩吉說:就像你為什麽活著。我現在就覺得愛你就像是我為什麽要活著一樣。
      我早上在床上一睜開眼睛就想你,想象你在家裏幫著你父母洗菜做飯,照顧弟弟,跟家裏的好久沒見的親戚朋友說話。見不到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但是我知道你月底就快回來了,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就高興起來,因為很快就又可以見到你了。
      我總是想夢見你,但是你老是不在我的夢裏。什麽時候要是有一項技術,能夠讓我們在夢裏相見就好了。
      我聯係的國外的學校又有一個來信說要給我獎學金了。以前有個學校給我半獎,這個學校是全獎。他們讓我給他們打個電話,說有個問題想跟我確認一下。我昨天晚上去了北京站的那個郵局,那裏有國際長途。我去得早了一些,還沒到國外9點鍾的時候。我坐在郵局裏麵的一個長凳上等著,在那裏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的時候,想著秋天的時候我就可以到國外留學去了,然後我會把你接過去,你也可以在那邊讀書,然後我們邊打工,邊完成學業。他們說國外的留學生也是很苦的,像是洋插隊。我不怕苦,有你在身邊就一點兒也不苦。
      我跟爸媽說,想在出國之前跟你把結婚證領了,這樣我出去了好給你辦探親,讓你早些到國外去。爸媽說要是你答應的話,夏天給我們把婚禮辦了。你一定在笑話我,還沒有征詢你的意見就跟家裏這樣講。你會嫁給我的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不用馬上答複我。請原諒我這麽冒失地跟你說這個事情,我在心裏憧憬著我們一起到國外留學的情景,我不願意一個人在那裏,如果你不喜歡到國外去,我就也不去了。我隻要跟你在一起,不論在哪裏。
      代我向你的父母問好。一千遍地吻你。
      我把信疊好,塞到信封裏,在信封上寫下你的名字和地址。拉開抽屜,我從裏麵找出一張郵票來,拿嘴舔了郵票的背後一下,把它端端正正地粘到信封上。
      我穿上外套,把信拿在手裏,向著門外走去,外麵是一個少見的陽光燦爛的好天。我穿過幾條小巷,來到郵局前,把信小心翼翼地放進郵局前麵立著的綠色的郵筒裏。我的手在郵筒的開口處摸了一下,確信那封信已經落入郵筒。我轉過身,手插到外衣兜裏,向著來路慢慢走回去,心裏充滿了對你的思念。
         
     
五十八
      你寒假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件你親手織的毛衣來。我覺得很驚奇,看不出你還會織毛衣。你說你是在家裏邊學邊織,每當織起毛衣來,你就會心裏想起我,覺得很甜蜜。你說沒法比著身子織,所以織的有些大了,讓我穿上看。我穿上,果然大了一些,你有些懊惱。我寬慰你說,大了好,大了穿著舒服,而且我喜歡穿寬大的衣服。你聽我這麽說,才高興起來。你告訴我說跟你父母說了有個男朋友,你父母都很高興,說暑假一定要讓我跟你回去看望他們。
      冬去春來,我們已經在一起有幾個月了。我們每個星期都會見幾次麵,不是我去你的學校找你,就是你到我的學校來,要不我們就一起回家看我父母。有的時候我帶你去我的哥哥姐姐們家裏去玩,他們總是很熱情,臨走的時候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回學校吃。我們就像是一個人一樣,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王燕在笑話你,小萍也在笑話我,說我們太黏糊了,見過黏糊的,沒見過我們這麽黏糊的。可是我不在乎,誰愛笑話誰笑話,我隻要跟你在一起。
      你已經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相信我們的愛情是最偉大最純潔的愛情。我相信我們就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願意用生命來報答對方的愛。我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日子我會怎麽樣。
      春天的時候,我們經常順著未名湖去散步。陽光明媚的春日,空氣雖然還有些微涼和潮氣,但是春意已經濃得要滴到濕黑的路麵上來。湖邊的院子裏的樹和草地已連成一片翠綠,在雨後綠得更加鮮嫩。博雅塔的飛簷在湖麵上倒影出來,隨著水的漣漪在微微地晃動著。地上的沙粒和塵埃都被雨水衝走,路麵顯得很幹淨,凹進去的地方還殘留著一些積存的雨水,形成一個一個的小水窪,像鏡子一樣反射著蔚藍的天空和上麵飄著的幾片灰白色的雲。路邊的桃樹開放出一大團一大團的紫紅色的花朵,在藍天白雲綠草的襯托下,顯得無比妖冶,讓人忍不住要去摘它一朵下來聞聞。我們在桃花下忘情地擁抱著,吻著,全不在意別人側目而視的眼光。
      我跟你在未名湖邊走,隻覺得走不夠。
      在我們全身心地沉浸在甜蜜的愛情裏麵的時候,一場學潮已經悄悄開始了,這場學潮打破了校園的平靜,影響了校園裏的所有的人,包括我和你。

所有跟帖: 

當年也參加遊行,7月畢業工作一上崗,就已經發現自己學生時代的想法太天真。臨淵慕魚 -FastTurtle- 給 FastTurtle 發送悄悄話 FastTurtle 的博客首頁 (525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00:31:10

那五四運動呢? -lao.u168- 給 lao.u16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01:50:05

49年以前, 五四也是反動的吧 -莽撞人- 給 莽撞人 發送悄悄話 (73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10:12:02

五四運動的領導人後來都成了令人尊敬的曆史人物。六四運動的領導人,一個個臭名遠揚! -蜂窩- 給 蜂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3/2011 postreply 01:37:54

愛.光定,劉.三百,才仁留..成為所謂中國"民主.運動"的標誌實在是中國的悲哀! -FastTurtle- 給 FastTurtle 發送悄悄話 FastTurtl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1/2011 postreply 08:2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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