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往事（36）人物誌——大鼻子

 

胡同裏的人高矮胖瘦美醜都有。有這麽一位相當顯眼，身高在一米八以上，頭發帶自來卷兒，相貌堂堂，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長了一個大鼻子，鼻梁兒高聳。所以就有了一個外號“大鼻子”，此外還有一個不雅的綽號。

 

大鼻子很有點藝術天分，喜歡吹笛子，參加過單位裏的群眾文藝匯演。後來他又自學了吉它，八十年代初的夏日晚上還曾在玉淵潭公園裏抱著吉它自彈自唱，吸引了不少人圍觀。大鼻子人長得帥，又會玩兒音樂，很招女孩兒喜歡。迷上大鼻子的女孩兒挺多，其中一個後來成了他的老婆。說起來他們倆完全是女方主動，女追男，好像那幾年這種事還挺多，周圍有好幾個這樣的事例，都是女方上趕著。

 

那會兒大鼻子有一份正式工作，在一所大學裏做電工。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事，他和領導鬧翻了，堅決要辭職。領導不批，大鼻子把辭職報告往領導桌上一扔，掉頭就走。校領導特地來家裏勸他回去上班也沒勸動，大鼻子就是不去了。

 

當時大鼻子正在籌劃結婚，未婚妻剛開口勸說就被他臭罵一頓，“敢管老子的事，給我滾！”未婚妻哭哭啼啼地哀求，“我不走，我就喜歡你！”

 

結婚以後，開始大鼻子單位還發基本工資，給他保留職位。過了三個月，人事處通知他，再不去上班要按曠工處理，工資也停了。兩個人全靠他老婆一個人的工資，大鼻子抽煙喝酒，花錢大手，他老婆隻是副食商店裏的一個售貨員，幾十塊錢一個月的工資哪夠花啊，沒奈何，他老婆就從賣菜的收錢箱裏抓錢。隻要有錢花，別的事，大鼻子是不管的。

 

八十年代初正是社會開始轉變，一部分人早期致富的時候，膽大的人練攤兒倒騰牛仔褲，運動鞋，皮鞋，領帶西裝。曉峰（京城往事（22）寫過他的事）鼓動大鼻子跟他一塊南下廣州去進貨，大鼻子不幹，他看不上練攤兒。看曉峰這號從茶澱勞改回來的人都能掙到錢，大鼻子又心理不平衡了，他琢磨著要幹大買賣。

 

別看胡同裏住的大多是平頭百姓，可誰家沒有三親六戚，七拐八繞地總能和顯赫人物掛上鉤。那年月，物價雙軌製，出口要配額，進口要指標，紅頭文件更可以賣個大價錢，大鼻子氣度不凡，頻繁出入賓館酒店，八方接洽，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不知道是他的運氣不佳還是怎麽的，電話沒少打，咖啡沒少喝，可是一單生意也沒談成。最初談的時候每個人都是滿口答應，沒問題！等到節骨眼上就變卦了。

 

大生意做不成，小生意又不屑於做。大鼻子撲騰了幾年還是兩手空空。有人拉他炒匯，蹲涉外酒店門口攬生意，他嫌這太“跌份兒”。合夥投資他又沒本錢，一來二去，熟悉的朋友越來越疏遠了。人家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營生，就他還是四不落地，十三不靠。

 

轉眼女兒都上學了，他老婆工作的副食商店不行了。他老婆托人幫忙換了工作，不知道打什麽時候起，開始描眉畫眼，脫了平底改穿高跟兒，頭發弄成大波浪，出門有公司經理的小車在門口等著，回來有車送。

 

兩個人的情形正好相反，大鼻子直往下出溜兒，也不再捯飭自己，不修邊幅，整天醉醺醺的，煙不離手，變成臭豬一個。笛子不知扔到哪個犄角旮旯裏去了，掛在牆上的吉他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

 

又過了幾年，兩人離婚，女兒跟了他老婆。剩下大鼻子自己一個人，時常跑回父母那裏蹭飯，四張多的大男人掉回頭來啃老爹老媽。平時沒事兒就在大街上，胡同裏瞎晃蕩。逮住個熟人就拉人喝酒，兜兒裏又沒錢，起初還有人陪他閑扯。大鼻子不上進，人越活越回去了，喝酒沒品，一喝就醉，一醉就發酒瘋，抱怨自己命不濟，當年他年輕人最精神的時候沒遇上個洋富婆，把他帶美國去。現在晚了，什麽都不是，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時間久了，能陪他喝酒的人越來越難找，老鄰居都搬的差不多了。新來的住戶好多是外地人，在這裏租房住，每天都有事忙，沒人聽他扯閑篇兒。大鼻子找不到人，很寂寞。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七八年前，回從小住過的老胡同懷舊，尋找往日的記憶。沒想到還遇見了他，當時他抱支二鍋頭，蹲坐在電線杆底下，獨自一人。歲月真是把殺豬刀，當年那個高大威猛的帥男蛻變成一個謝頂凸肚，胡子拉碴，目光混濁，髒兮兮的糟老頭兒。

 

前些天聽說那片胡同也拆了，不知道大鼻子現在是什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