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脈 人脈 學脈



許錫良

中國漢語成語中有“根深葉茂”一說。這是很有道理的。樹根深厚紮實,才可能吸收到土地深處的養分與水分。才能對於地下的各處水源,左右逢源。一棵大樹要長百年,方成其蔭。然後盤根錯結,雄霸一方。生命的征象,欣欣向榮。這種情況就是有旺盛的根脈。我看過最為雄壯而旺盛的根脈是在廣東的新會市的小鳥天堂。也是巴金先生寫過的那個“鳥的天堂”的地方,連綿幾公裏,據介紹說,這竟然就是一棵小葉榕樹滋生出來的。原來在這個小島上是有各種樣的樹種的,但是後來慢慢地就剩下這一棵當年的小葉榕了。據說這種樹有“森林殺手”之稱,也就是說,如果整個山林裏就種上這麽一棵小葉榕樹,沒有人去理會它,那麽,幾十年後,整個山林都會被這種樹所獨占。廣東這種樹實在是太多了,簡直遍地皆是。我仔細觀察,這種樹最奇特的地方就在於,它的根須從樹枝上不斷地長出來,隻要一沾到土地,就紮下根,然後這個根就長成了一根樹枝,然後樹枝又長出一根樹幹來。如此不斷地繁衍下去。遇見別的樹就纏上去,直到把對象的養分與水分都吸光,枯萎而死為止。所以,這種樹是非常可怕的。它有一點贏者通吃的味道。這種樹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以我們人的眼光,總以為樹林是不會競爭的。其實,植物競爭起來並不比動物差。“森林殺手”並不比大型食肉動物的殺傷力差的。所以,我總感覺一個社會僅有多元還是不太夠的。還得有規則,而這個規則不能是“叢林法則”。應該是各自可以自由發展,但是,又必須要有一定的限製的發展。這個限製就是不能夠侵害甚至消滅別的種類。

人類出現過的種族滅絕性的屠殺的“種族主義”之所以可怕,正在於種族主義具有“森林殺手”小葉榕樹式的殺傷力。你任其發展,最後多元就會隻剩這一元了。人類考慮到這種可怕的後果,所以特定製定了“反人類罪”,以對這種滅絕性的力量作出應有的限製。

據說人身體上最有生命力,而且不會死亡的細胞就是癌細胞,這種癌細胞也算是人體細胞中的一元了。一旦人的身體免疫力下降,這種癌細胞就可能趁機無限地發達下去。直到把人的身體的所有的營養都大一統地收集到這種細胞裏,形成惡性的腫瘤。人身體健康的時候,常常是各種細胞發展非常平衡的時候,也是每一類細胞都非常有活力的時候。而不是某一個細胞特別有活力的時候。所以,真正健康的人不可能是某一點肌肉特別發達,而是整體發達。真正生態平衡的森林也是各種樹種都發展得很好的時候,而不是隻是一種樹種單獨巨大,甚至變成巨無霸瘋狂生長的時候。人類對生態的理解,這樣的認識現在已經是一個基本常識了。

但是,人們對人類社會的發展中的一家獨大的情況的卻往往缺乏警惕性,還以為這樣的時候是一個社會有福氣的時候。其實與人的肌體及樹林的生態平衡一樣,人類社會出現此種巨無霸式的現象,其實也是人類社會的病態。此種情況就是人類現在還存在的專製極權現象。一個單位出現了一個超級強勢人物,是禍還是福?我以為是禍,至少是禍大於福。這與人的肌體長出了一個癌細胞是一樣的。如果這個癌細胞任其發展下去,那麽,最後整個肌體的營養水分都被其吸收得幹幹淨淨。一個社會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麽會怎樣?一個專製獨裁者自然就出現了。發展到極端時還會走上對個人的狂熱崇拜,把一個人迷信為神。這個時候也等於把人身上生命力特別強的癌細胞視為身體的福音是一個道理。但是人現在一般不會把出現這樣的腫瘤當成自己健康的福音,可是人類社會卻還會把類似於身體惡性腫瘤的癌細胞——專製與個人崇拜當成民族的英雄,或者是人類社會的福氣。可是,每每當這樣的人物出現的時候,這個社會其實收獲的更多的是無休止的戰爭與各種各樣的運動。因為生命力特強強勁的癌細胞最不喜歡安靜了,它一有機會就要動,今天折騰這個,明天又折騰那個。而且就是在這樣的徒耗生命的折騰中趁機吸收生命的營養,以養其大。但是,人們對此並沒有應有的警惕性,不但不加防止,反而越是崇拜,恨不得自己的心髒的每一滴血都用來澆灌這個癌細胞。而且越是愚昧的社會,越容易做這樣的蠢事。

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構成了人的生活環境,也幾乎決定了一個人的前途與命運。在中國強調學會做人是非常重要的。會做人,其實意味著你在社會中的“人脈”很多而且會很深。我常常看到,中國社會特別容易出現樹倒猢猻散的現象。一個貪官汙吏倒台了,那麽就會出現一種撥出蘿卜帶出一大堆泥的現象。當然,一般來說,每一個貪官汙吏後麵都是極有人脈的,而且人脈極深的。他們都相當會做人,所以,才會有那麽大的人氣,有那麽多旺盛的人脈,為之相助。但是,每一個貪官汙吏又都是還沒有真正修煉到家的。否則,他又不至於落到被撥出蘿卜帶出泥或者樹倒猢猻散的結局。像明朝的改革家張居正,修煉功夫是十分了得的,自己死了以後十年才被懲處,不過這個時候受過受罪的就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兒子與家人了。中國“文革”後期死掉的康生也是一個修煉得十分到家的人物。人脈極深而且根係特別發達。在漫長的歲月裏,害死了無數的人,卻在死時以“無產階級革命家、理論家”等之類的頭銜隆重埋葬八寶山。

在中國,做人成了第一要義,這做人其實就是要疏通人脈,構建根係,盤根錯結,犬牙交錯,達到牽一發而動全身,撼一木而毀整個山林,投一鼠而忌全器的地步的時候,方可成就巨無霸之身,占一山為王,成一方諸侯。此時,一個社會的癌就長成了。人不死,癌就不死,而社會不亡,這種的人也不會亡。我常常感歎美國雖然富翁林立,但是,這些富翁大多隻是徒有其名而已,社會的巨大財富雖然是經過他手來聚集,但最後還得通過各種的法律的管道,順利地輸送社會肌體的各個部分。所以,美國社會名人能人雖然多,但是,社會卻隻是越來越發達,最弱的細胞也會有自己的一個活動空間,也會有自己的應有的營養。什麽是和諧社會?什麽是健全的社會?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一點兒名堂。

“學脈”一詞完全是我自己臆造出來的。指一個人的知識與問題的來龍去脈的研究程度。學脈深厚的人,知識淵博,思想豐富而深刻。這樣的人是不容易辯駁倒他的。他的思想問題已經形成了網絡根係一樣,非常發達。討論的時候,你想輕易把他反駁倒是很難的。除非你的力量足夠大,能夠把它的根係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且有足夠的思想知識及邏輯的力量去推倒他,否則很難。我們經常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很可能許多時候都隻是某個小根須的接觸,以便在討論時作出小的更正與修改。但是,如果一個小根係與一個大根係相接觸,產生碰撞的時候,那麽會怎樣?大根係輕輕地一轉動,小根係就連根帶泥就出來了。所以學脈根係很深厚的人,往往不容易說服他,也不容易辯駁它。討論爭辯的結果可能是加強了他的學脈的防線。越是討論就越是使他堅信自己是正確的。所以,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奇怪現象,一個人越是受教育,越是學養很好,就越是喜歡繼續學,受教育越多,就越喜歡受教育。越是知識淵博的人,越是終身學習,這有點像一棵樹越是根係發達,越是喜歡繼續深入下去,擴大根係一樣。但是另一方麵,樹越大就越難撼動。人學識越深越難說服他。信念也就越堅定。人到這個時候很難再遇到那種被人辯駁後感覺自己的思想知識體係需要連根撥起的時候。知識結構不容易有那種被完全摧毀後需要重新構建的時候。如果一個人到中年以後還遇到這種情況將是非常痛苦的。所以一般老年人不再容易真正改變自己的信念,甚至知識結構都不容易再改變。因此,學術思想的討論及爭論一般不宜在老年學者之間進行。人到了老年時就應該盡量避免與人作學術思想上的爭論。因為,此時思維已經比較遲鈍,言語也不太利索了。更重要的是,此時一旦遇到可以毀滅自己的原來的知識結構與思想體係的鋒利思想,那將是十分痛苦的。就像當年中國宣布走市場經濟之路時,北大的一個一生搞了一輩子計劃經濟研究的老教授頓時感覺自己這一生白活了,弄到最後發現自己忙的都是虛的。於是產生了一種人生的虛無感,一生的思想根係被連根撥起。此時是十分痛苦的。因為他無法改變自己了,掉頭也已經來不及了。所以隻好來一個“日暮而途窮,倒行而逆施”,最終選擇從高樓上跳下自盡。這種人作研究,把一切價值完全寄托在被主子賞識,而不是在於自己的“成人”上,仍然是那種“學得文武藝,貨於帝王家”的心態來做學問。當然此時心理基礎就完全垮了。

如果遇到摧毀自己思想體係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手中的權力與資源好好地打壓他。我有一次去上課,說了一句批評了某偉人在“文革 ”的錯誤,結果一個老校長先生就受不了,我課還沒有上完,一個電話就告上去了。我還沒有下課呢,電話就從廣州追來了。其實,我並不生這個老校長的氣,隻是我感覺他有點可憐。因為,他不敢麵對我來討論這個問題,又恨我的思想言論擊毀了他的思想和信念。如果與我麵對麵討論,他可能得到的是思想上的徹底崩潰,那個時候他可能在跳樓之前會殺掉我。所以,想一想,以後這樣的事不能再做了,講課之前要看看有沒有老人家在場。如果在場一定要言語謹慎。盡量尊重老人。老人的經驗已經不需要與你交鋒討論了。他的思想之脈已經很深了。如果不深一旦被擊得潰不成軍,那就更可怕。我記得我的朋友鐵芳先生在他的隨筆集裏記載過與我類似的事。他一次演講談到市場經濟條件下學習雷鋒的問題,結果就激怒了一個老人,並且站起來號召全體教師不要再聽他的演講。我看到這裏時,真是會心地笑了。可見想真正思考點問題的人,總會遇到相同的情況。人是靠精神與意義來生活的。巴金先生說,人不是僅靠大米養活的。此話實在是有深厚的哲理。人的精神會依賴於某種信念。而這種信念受到挑戰的時候,會感到很不安。特別是這種信念時間越長,信念越堅定,用來支持這種信念的學脈越深遠,支持它的事實越多,在被挑戰特別是在被證偽後就會越痛苦。

王國維作為一個忠臣,他的思想學問及信念在受到清王朝滅亡後的那種虛無感,迫使他選擇了去跳湖自殺。“文革”時的老舍先生,一邊高喊毛主席萬歲,一邊跳湖自殺。他們據說都死於同一個湖的同一個地方。而著名翻譯家傅雷夫婦在“文革”時選擇雙雙自殺,卻是別一種滋味在心頭,他不是信念被摧毀了,而是要極力維護自己作為人的尊嚴,特別是作為人的重要標誌的思想的自由的尊嚴,他們選擇了自殺。他們死得很清醒,是帶著自己堅定的信念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去選擇死的。他們非常清醒地知道以自己的年齡及性格特征,不可能受住這場風雨而挺過去。所以,與其受辱而死,不如清白而死。傅雷的學脈極深,信念極其堅定。這是值得我敬佩的一個人。

學脈與學術流派還不同。學脈是個人的知識來源過程及其軌跡,而流派卻是一個學術思想共同體,雖然共同體內也有爭論,但是,其基本思路和基本價值追求卻是一致的。學脈深遠的人,是吸收了眾家之精華後的結果。學脈深厚的人,不容易被辯駁,但是也不太容易再接受新的東西。對自己一貫堅信的東西,由於支持的事實與理由太充足,而不願意作出自我反省,更不願意別人攻擊它。這也是為什麽學養深厚,學脈深遠的人,與他討論的時候,他總是滔滔不絕的時候多,而認真傾聽的時候少,而且需要被人尊重遠勝於被人質疑,這個時候也許學脈又開始妨礙他的學術思想的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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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一山為王成一方諸侯。此時,一個社會的癌就長成了. 人不死癌就不死" -pintai- 給 pintai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4/2011 postreply 08:07:13

    回複:根脈 人脈 學脈 -kaiyu- 給 kaiyu 發送悄悄話 (20 bytes) () 10/18/2011 postreply 03:3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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