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走近顧準 (2)

來源: pintai 2011-09-27 16:12:2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423 bytes)

有才氣的人多半都有傲氣,而顧準的“不服管”在上海、華東乃至中央都是出了名掛了號的。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他不敢頂撞的人。他對上海私營工商業進行資產重估,上級部門嚴厲申斥,被他頂了回去,而且出言不遜,語帶譏諷;他參加中蘇聯合考察,蘇聯專家蠻橫霸道,也被他頂了回去,而且語氣強硬,毫不恭順。他甚至對毛澤東親自發動的“反右鬥爭”諷刺挖苦,頗有微詞,當著許多人的麵說什麽“現在老和尚要認一下錯,也不可能了”。這就不但是“反黨”(頂撞上級部門)、“反蘇”(頂撞蘇聯專家),而且是“反毛”了。因為1957年5月初,毛澤東在動員“大鳴大放”時曾幽默地說過:現在大家對小和尚意見多,也可以對大和尚提意見麽!如此“三反”(反黨、反蘇、反毛),難怪康生看了他的材料後,當眾惡狠狠地罵道:“顧準這種人不是右派,誰是右派!”

顧準的這些言行,原本出於公心和良知,也是維護黨的威望和領導,但在他人看來,即便不是“反黨”,至少也是“狂妄自大,目無領導”。顧準的“狂妄”同樣也是出了名掛了號的。早在三十年代,胡喬木便對三聯書店創始人之一、上海救國會副總幹事徐雪寒說:“你同顧準說話時要當心!這個同誌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傲。他會掂量你的斤兩。如果你沒有水平,他會看不起你的”。徐雪寒說:“我不把自己當作黨的領導,隻做一個黨的聯絡員,總行了吧?”結果,徐雪寒和顧準談得很好,而且成了很好的朋友。1995年春召開的“顧準八十誕辰紀念會”,這就是徐雪寒和顧準的另一位老友駱耕漠聯合倡議的。

徐雪寒沒有被顧準“看不起”,不等於別的幹部沒在他那裏吃過癟挨過訓碰過釘子。許多熟悉顧準的老幹部都說:“他是一個典型的才子型知識分子幹部,城府不深,自尊心極強,有時與人說話,顯得得理不讓人,又耿又倔,爭辯時甚至言語尖刻,容易傷人”。這大約是確實的。因此,當有人舉報顧準揚言“三年當市長,五年當總理”時,就連陳毅也信以為真。顧準本人是一再否認的,而且多次辯誣。以顧準之真誠耿直,如果當真說過,不會不承認。但盡管是謠言,卻誰聽了都覺得“像”。第一,顧準確有這個能力,至少當市長沒有問題。第二,顧準確實敢於任事,該他管的他管,不該他管的看著不對勁或者有了想法,也敢於插嘴插手,很像“有野心”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口氣像。怎麽個“像”呢?還不是平時說話向來口氣就大,而且一貫口沒遮攔,心裏怎麽想嘴巴就怎麽說!

的確,顧準總是“忍不住”。即便當了“右派”,戴了帽子,打入十八層地獄,也本性難移。1958年,他在河北石家莊讚皇縣農村勞改。下放幹部響應毛澤東的號召,大搞“土法煉鋼”和“技術革命”,他卻站在一旁大大咧咧地冷嘲熱諷:“什麽土法煉鋼鐵?一場蠻幹罷了!”“不經過生產實踐,怎麽改革農具和磨子?這也是一場蠻幹!”說完還不算,還要加重語氣冷冷甩出一句:“哼!我不能不反對你們的蠻幹!”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罪人”身份。你想,顧準翻到溝底了還這麽“猖狂”,“高高在上”時還不定怎麽樣!

所以,要整治顧準,真是太容易了。因為他的“辮子”實在太多,一抓一大把。1951年,中央財政部要調他去擔任預算司長,陳毅找他談話,他卻表示願意留在上海。不去也就罷了,何況陳毅也同意。可是,當同事問他“何時入閣”時,——那時把調入中央部門戲稱為“入閣”,他卻說什麽“入閣以後就成了盆景,長不成喬木了”。這是什麽話!什麽叫“盆景”,什麽又叫“喬木”?中央部門都是擺設啊?中央部門是限製人才發展的地方啊?你把黨看做了什麽,又把自己當成什麽人?如此胡說八道,不下拔舌地獄才怪。

要命的還不在於他的口出狂言或者信口開河,更在於他的“得理不讓人”。他這個人,平時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得了理,那還了得?自然是死都不讓。他頂撞上級部門,頂撞蘇聯專家,就因為他有理麽!甚至在淪為階下囚、俎上肉時,隻要他認為真理在自己一邊,也“不向惡魔讓寸分”。這就壞事了。在顧準自己,是“堅持真理”,在別人看來,則是“頑固對抗”。好嘛,那就先殺殺你的威風,打打你的氣焰。這是顧準在“同類人”或“同案犯”中挨整特別厲害、挨打次數特別多的原因之一。顧準總是書生氣十足地要和那些整人的人講道理。

他哪裏知道,整人可並不一定要有理。整人本身就是一件沒有道理的事,要什麽理?自然是“整你沒商量”。甚至,當整人被視為“革命行動”時,這個世界上最沒有道理的事就變成了最有道理的事情。因為“革命”是最大的道理,也是最高的權威。“革命”這個大道理,自然可以管你顧準的那些小道理。你有理,他還有理呢!你不讓人,莫非那些手中有棍子可以打,腳下有皮鞋可以踢,嘴巴上有“道理”可以喊叫的人會讓?你和他們講道理,那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在這樣的情況下,保全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趕緊“轉變態度”,“低頭認罪”,至少也做“低頭認罪”狀。再起碼,沉默,不吭氣,什麽也不說,哪怕少說兩句,總可以吧?然而顧準不。隻要有機會,他就說,而且還要大聲說,當眾說。1961年11月,顧準剛剛摘掉“右派”帽子,便麵對歡迎他的家人大聲說道:“我不反對三麵紅旗?胡說八道!我就是反對三麵紅旗!”1964年,在批判所謂“張(聞天)孫(治方)反黨集團”的會上,當別人都一邊倒地慷慨陳辭,或劃清界限,或落井下石時,顧準卻站起身來,以略帶嘲諷的目光,睥睨著大批判隊伍,鏗鏹有力地宣布:“我頑固堅持自己的世界觀和政治—經濟思想”,“我等著挨整!”結果怎麽樣呢?“右派帽子”又一次戴到了他的頭上。而且,因為他“態度惡劣”,這回定的是“極右”。

是顧準不識好歹不知厲害嗎?否。如果說“少年得誌”時的顧準,確實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麽,在吃盡了苦頭並被整得死去活來以後,他對自己言行的嚴重後果應該有著足夠思想準備。但在他看來,真理和人格比肉體更重要。因此他決不肯輕易低下自己高貴的頭。不就是孤立嗎?那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不就是毒打嗎?那好,幹脆把臉送過去,讓你打個夠,反正打死也不就範。不就是低頭彎腰“坐飛機”嗎?哼!“你別看我前麵的頭都快低到地麵了,其實,後麵的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啦!”

在“文革”那個斯文掃地的年代,不少“牛鬼蛇神”、“反動權威”都緊緊夾著“尾巴”。不少人逢人就點頭哈腰,卑躬屈膝。起碼,也要穿得“樸素”一點,“普通”一點,甚至衣衫襤縷,以示接受改造,洗心革麵。然而,在明港“五七幹校”,“罪行”最重的顧準,不但從不討好任何人,還公然在大家都破衣爛衫時,身著西方紳士的背帶褲,配西裝背心,戴玳瑁眼鏡,在眾目睽睽之中昂首闊步,一臉對人愛理不理的神態。顧準的傲氣、傲骨,並不因多次的批鬥和毒打而有所收斂。

顧準“出格”的事情還很多。“文革”初期,當其他牛鬼蛇神都老老實實、規規矩矩遵命把自己的“罪行”寫成大字報時,顧準卻隻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兩個大大的黑字:“讀史”。而且,親手貼到布告牌上後還不走,還要像個參展的畫家似的,一直守候在自己的“作品”旁,泰然地望著逐漸聚攏的眾人。如此公然對抗運動,公然向“革命左派”叫板,沒有一身正氣一身傲骨一身虎膽,豈是做得出來的?當然,為了“活下去,並思考”,在那個最黑暗的年代裏,顧準也曾違心地寫過“認罪交代”,但這決不意味著他是可以任意欺侮淩辱的。

比方說,他可以承認自己是“右派”、“反革命”、“牛鬼蛇神”,卻斷然不肯承認自己在勞動時“偷奸耍滑”。其實“偷奸耍滑”雲雲,原不過是“革命左派”為召開所謂“地頭批判會”胡亂找的借口;而召開所謂“地頭批判會”,則是為了表示自己“階級鬥爭觀念強”,時時都在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這類批判會,是最沒有道理可講的。

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開,以誰為靶子,用什麽做借口,都往往隨心所欲,心血來潮,無非顯示“革命左派”有權任意處置“牛鬼蛇神”而已。而且,在“革命左派”看來,“牛鬼蛇神”都是罪大惡極、罪該萬死的人。說你“偷奸耍滑”,那還是輕的。然而顧準都認為這是對自己人格的極大侮辱,因為他一生正直認真,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叫“偷奸”什麽叫“耍滑”,憑什麽要認帳?不認帳,那就打。打也不認,那就再打。如是者三,一直打到顧準遍體鱗傷、慘不忍睹。但是,麵對法西斯淫威,顧準卻死活不認這個鳥罪。當“革命左派”揪住他,惡狠狠地問“你到底服不服罪”時,顧準高高地昂起頭來,以驚天地泣鬼神的拚死態度大聲喊道:“我就是不服!”在場的勞改隊員和幹校人員,都無不為之深深震撼。

這就不是傲氣,而是骨氣了。正是這錚錚鐵骨凜凜正氣,使我們一想到顧準這兩個字,就肅然起敬,心潮難平。

古人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顧準就是。他一身都是才華,而且都長在外麵。一身都是骨頭,而且也都長在外麵。在中國,一個人隻要有了其中一條,便幾乎注定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顧準卻兼而有之。那麽,他不受磨難誰受磨難,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三 顧準不是錢鍾書 

其實,也並非所有像顧準這樣既有才氣又有骨氣的知識分子,都會落到他那種下場。

比如錢鍾書。

錢鍾書也是極有才氣的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這八個字,用在錢鍾書身上,那可真是當之無愧,一點含糊都沒有。早在三十年代,吳宓就說過:“當今文史方麵的傑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但如果硬要做比較,無妨說論“學”,錢鍾書或略遜於陳寅恪;論“才”,則錢鍾書略高於陳寅恪。比方說,他竟然能用宋明理學家的語錄來寫情詩,把那些主張“存天理,滅人欲”、道貌岸然的教條變成愛情宣言。

如此化腐朽為神奇,連錢鍾書自己都忍不住要自負地說“自來無第二人”。實際上,當今之世,能在治學與創作之間左顧右盼、遊刃有餘,而且兩方麵都取得卓越成就的,大約也就是錢鍾書了。這就非有過人的才氣而不能為。你看他的《圍城》,寫得何等機智睿哲!那裏麵的警句妙語,多到“美不勝收”或者“擁擠不堪”的程度,以至於有“賣弄才情”的批評。賣弄不賣弄且不去管他,有才情卻總歸是事實。這樣的書,陳寅恪就寫不出。當然,他也不會去寫。

錢鍾書也是有骨氣的。他最痛恨和厭惡那些在名利場加官場裏混來混去的“知識分子”,最痛恨和厭惡那些市儈、風派、軟骨頭。據說,他曾“情緒激動”地大罵馮友蘭“簡直沒有文人的骨氣”,也沒有“節操”;對郭沫若和章士釗迎合“上意”撰寫《李白與杜甫》、《柳文指要》兩書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至於他自己,當然更不會趨炎附勢、獻媚邀寵。甚至,他還會“不識抬舉”。“四人幫”橫行時,上麵曾通知他去參加國宴。這在一般人看來,是“賞臉”,應該“受寵若驚”的。

錢鍾書卻說:“我不去,哈!我很忙,哈!”來人連忙聲明:“這是江青同誌點名要你去的!”錢鍾書卻回答如故:“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來人覺得無法交代,便問可不可以說錢先生身體不好,起不來,錢鍾書卻一點麵子都不給,反倒鄭重聲明:“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結果,江青也拿他沒辦法。其實,這在錢鍾書,又算什麽!當年批鬥“牛鬼蛇神”和“反動學術權威”時,別人都被鬥得狼狽不堪,惟獨錢先生卻頭上頂著高帽子,胸前掛著大牌子,從貢院前街走回幹麵胡同宿舍,任憑街上的孩子哄鬧取笑,卻毫無畏縮惶悚,高視闊步如故。這種風骨氣度,與顧準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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