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走近顧準 (1)

來源: pintai 2011-09-26 15:28:0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978 bytes)

 
易中天:走近顧準  (1)
 
一 奇才與厄運

寫完李澤厚,再來談顧準,感慨良多!

如果說李澤厚還隻是“想當”思想家,那麽,顧準則無可置疑的“就是”思想家。有人說顧準是近五十年來中國唯一的思想家,還有人說“幸虧有了顧準,才挽回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思想界在那個可恥年代的集體名譽”(請參看駱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這些說法或許可以討論。但不管怎麽說,早在1974年便已“蓋棺”的顧準,都將以“思想家”或“思想者”而被論定。

不過,我想談的卻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這個人。

我從來就認為,研究一個曆史人物,弄清他的思想固然重要,琢磨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也許更有意思或意義。思想總是有限的,再說我們也並不一定都打算當思想家或別的什麽家,但我們卻無一例外地要做人。

做人,才是最根本的。

顧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一個曠世奇才。早在1930年,十五歲的他便以其在會計學方麵的成就和造詣,在上海工商界嶄露頭角,被譽為“奇特的少年天才”。十九歲時,他出版了我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學專著,以後又多次與會計學泰鬥潘序倫合作出書甚至捉刀代筆,成為會計學界一顆耀眼的新星。二十三四歲時,他一麵擔任高級職員,一麵從事地下活動,同時還兼任聖約翰、之江、滬江三所教會大學教職,流暢地使用英文和日文授課,讓那些一貫自命不凡的名牌大學學生深為折服。中年從行政領導部門轉崗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後,更是博覽群書,學貫中西。

他精通數學、曆史學、經濟學,在哲學、法學、宗教學、社會學、政治學諸領域都取得了非同一般的研究成果,範圍跨越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譯著、論著甚多而思想、方法超前,被稱作“中國的哈耶克”(奧地利思想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如果他象陳寅恪、錢鍾書那樣,有著家學淵源、留洋經曆倒也罷了。然而他卻出身不過學徒,學曆不過初中,少年為生計困擾,青年為革命奔波,中年受政治迫害,晚年被癌症折磨。如此艱難困苦,卻留下豐富的思想遺產,以至於被認為“後生晚輩嚐鼎一臠,倘能繼軌接武,光大其說,必能卓然成家”(李愼之《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真真令人歎服。

顧準又是一個老革命家。早在三十年代,便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地下鬥爭,並於1935年入黨,以後又奔赴革命根據地,在“沙家浜”當專員,在延安當學員,在山東當遊擊司令。1949年,三十四歲的顧準,作為中共高級幹部掌管了遠東最大的城市上海的財政稅務大權,與陳毅、潘漢年、方毅等同為上海市政府黨組成員,並成為顯赫的副市長候選人。這時的顧準,真可謂意氣風發,光彩奪目,前程似錦。上海多少領一點世麵的人,無不知曉他的大名。無論按照舊社會的眼光,還是新中國的標準,年輕的顧準都是男性羨慕的“成功人士”,女性心儀的“白馬王子”,光是求愛的情書都不知收到多少。如果說真有什麽“天賦”和“運氣”的話,那麽,命運對顧準似乎不薄。孔子說:“吾十五而有誌於學,三十而立”。顧準呢?十五歲當校長,三十歲當局長,豈非“天資聰穎”又“少年得誌”?

二 才氣與骨氣 

原因是多方麵的。

社會曆史方麵的“客觀”原因或者說“大氣候”就不去說他了。在那個荒唐的年代,就連章乃器這樣的共產黨的老朋友都要被打成“右派”,就連彭德懷這樣的元帥元勳都要被置於死地,就連國家主席劉少奇手持《憲法》都保護不了自己,遑論其他?問題是,即便所有的人都挨整挨批,也並非所有的人都被整得那麽厲害,更並非所有的人一開始都挨整。不整別人偏偏整你,就必定還有個人方麵的原因。

建國初期即在政治運動中翻船倒台的中共高幹,無非兩種人。一種是確有罪行、錯誤和問題的,如劉青山、張子善,如高崗、饒漱石;另一種就是為了“完成任務”而拉出來湊數的了。當時毛澤東親自督戰,下令“限期展開鬥爭”,並具體下達“打老虎”的指標:各大軍區、各大省、各大城市至少幾百隻,而上海的指標則是“上千隻”。天曉得這些數字是怎麽估算出來的!但沒依據歸沒依據,該完成還得完成。因為你如果完不成這個數字,那你自己就是“大老虎”。

沒法子,為完不成指標而苦惱狼狽不堪的上海市委,隻好提出“思想老虎”的嶄新概念。這下子“打虎工作”就容易開展了。因為定“思想罪”是不要證據的。所以,盡管所謂“三反”,是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也盡管顧準既未貪汙(相反還很廉潔),又沒浪費(相反還很節約),更沒有官僚主義(相反還十分聯係群眾實事求是),仍然被當作“大老虎”打翻在地,因為可以很便當地說他思想上貪汙、思想上浪費、思想上官僚主義麽!

這就是“草菅人命”了。事實上,沒那麽多“老虎”,又要完成指標,不草菅也是不可能的。問題是即便要湊數,也多少要有點“譜”。比如黎玉,是著名的“老運動員”。把他揪出來,無非是把“死老虎當活老虎打”。那時的當務之急是“抓大老虎”。黎玉官居市委委員兼市委秘書長,可以算是“大”;“曆史上一貫犯有嚴重錯誤”,可以算是“虎”。把他揪出來,上上下下包括他自己也都無話可說,倒黴的黎玉也隻好自認倒黴。

又比如《解放日報》社長惲逸群,“將報社資金借給他人辦企業”,算是有“貪汙”嫌疑;市府副秘書長曹漫之,“用美國汽油清洗家中的油漆牆壁”,算是有“浪費”嫌疑;市總工會黨組成員程公琪,“一貫家長式作風,影響幹部團結”,算是“官僚資本主義嚴重”,馬馬虎虎好歹還算交代得過去(其實這幾位都是深受黨內外尊敬的優秀幹部,且均已平反)。顧準有什麽呢?既無“前科”,又無“現行”,既無“罪言”,又無“劣跡”,為什麽要拉他出來湊數?更滑稽的是,顧準所受的處分,在市委的檔案裏,無案可查,無跡可尋,沒有半張書麵正式文件,當然也就沒有半點“正當理由”了。草菅人命一至於此,也實在太離譜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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