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在中國曆史上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年代,無論曆史學家、政治學家、思想家將來恐怕都會對它不屑一顧,但是對於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中國人,它卻是一個再也不會有的,感覺特殊的難忘年代。
那時候,整個國家剛從毛澤東殘酷的階級鬥爭中步出,人們一麵麵臨著物質供應的極度短缺,一麵麵臨著可能有的重大政策變化的前夕,有著一種雖然日子難,但是希望就在前麵的朦朧感。當時,一個個科學大會,技術大會在報紙上以巨大的黑字刊出,四個現代化的口號叫得振聾發聵。雖然將來的中國到底怎麽樣誰也說不清楚,但是空氣中大改革即將來臨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幾乎使人人都感染到了等待的激動和興奮。
大街小巷,學校工廠,人們,包括共產黨員,到處都在談論可能有的改革。人們私下地,但是非秘密地,尖刻地,但是有克製地討論著各種可能的前景。人們感覺到曆史終於翻過了可怕的一頁,那個可怕的階級鬥爭的惡夢終於結束了,而新的一頁剛剛打開,上麵是潔淨的,等待著我們去譜寫。這是一個思考的時刻,等待的時刻,人們充滿了瑕想和希望,大家都在談論未來。
三十年多年過去了,我的老領導,一個五十年代大學畢業,並有著幾十年黨齡的老知識分子和共產黨幹部,黎XX在談到改革時的樣子仍恍若麵前,他手舉了起來,斬釘截鐵的向空中揮去,激動地說“體製,問題出在體製上麵,關鍵在於政治改革”。但是何止是黎XX,就算當時的所有中國人合在一起,預見了中國將來千萬種樣子,恐怕也不會想到最後出來的改革會成今天這個模樣。如果我們有方法能將今天,2011年的中國社會和人,烏煙瘴氣的夜總會、馬路上閃著五顏六色的外國名牌廣告的霓虹燈、被汙染得一團漆黑的天空、鋼骨水泥森林的燈紅酒綠玻璃窗上透出來的男嘶女喊的人影、街頭上飄零的濃妝豔抹的賣春的女人的身影、背著被子在火車站擁擠的離鄉背井的農民等等,讓1979年的中國人透過時光的隧道向前看一下,他們會不會驚愕得暈死過去呢? 麵對一個將出現的比現代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更貪婪,更腐化,更不公平,貧富更向兩端分化的中國,他們會說什麽呢?不久前我與已經退休多年而且聲音已經明顯衰老的黎XX通過一個越洋電話,他說“小黃,養好身體,多活幾年,隻是為了看看這個曆史雜耍劇怎樣收場?” ,話音中的酸楚、悲傖、絕望,恐怕隻有親身從那個中國社會中一天天走過來的人才能感知一二。
今天的中國人常常責備上一代人,為什麽老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和夢中走不出來?他們嘲弄那些人在今天撈錢的競爭中無能、落伍,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他們的父輩,也曾經像他們一樣年輕過、意氣風發過,慷慨激昂過。當年的他們可能比今天的他們更相信這個黨,更忠誠於這個黨,在這個黨的指引下去鬥私批修,去改造自己,去過艱辛的青菜羅卜,草鞋補丁的生活,去否定打倒上一代的遺老惡少們,去鬥爭那些犯了莫須有的反黨罪的朋友親人,去仇恨那些背叛了無產階級革命的修正主義,去餓著肚子無怨無悔地支援那些在帝國主義剝削下過著悲慘生活的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現在對他們來說可怕的並不是一生的粗茶淡飯,艱難困苦,並不是現在在繁華的花花綠綠世界中的被拋棄,被白眼, 而是他們不見了,他們找不到自己了,一生的艱苦努力,一生篤信不移的信仰,一生不懈追求的目標,現在突然都像雪花落入到水中,像魔術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一場夢, 他們竟然為一個莫名其妙地並不存在的東西白白地搭去了他們的一生,而如今這來勢凶凶的這場縱欲淫雨已經完全衝走了他們曾以為榮的清教徒生存方式的一切痕跡,好像他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一樣幹淨。
這是一場真正的曆史玩笑,一個自稱為世界唯一的、真正的無產階級的堡壘.世界人民的燈塔,短短的三十年後,變成了比他們當年反對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更貪婪,更腐化,更不公平,跟縱欲,貧富更向兩端分化的政權。對於這樣前後的邏輯、信仰和道德的矛盾中國人又怎麽去解釋呢?以忠孝仁義為本的中國人習慣以道德的崇揚去代替對哲學、倫理完美的追求,但是這場新來的凶猛的物質橫流不但衝垮了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以絕對公平的理想主義和潔淨為理由的對舊世界的殘忍掃蕩,也衝垮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道德和準則。具有諷刺意義的的是,中國人們上一時代清教徒殉道式式的禁欲生活,在下一代,被他們的子女反撲過來,百倍的凶悍和肆無忌憚。中國人唯一可以感到自慰的是,無論是禁欲和縱欲,無論是老子還是兒子,他們也不盡然都是不同,一脈相承的是,兩代中國人去禁欲和縱欲時都是理直氣壯,都將它發展和推頌到極致,都對他們的對立麵同樣殘忍和毫不留情。 但是這場中國特色的玩笑又何止是從今天,2011年,或者1979年,甚至1949年才開始的? 頂著改革光環的新一代,他們在否定他們的父輩,譏諷他們的愚昧,迂腐和無能時的神韻,不正與幾十年前他們的父輩否定國民黨的腐敗愚昧,迂腐和無能一樣酷似酷肖嗎?而被他們的父輩踩到腳下的國民黨人,在唱著三民主義理想走入中國的地平線時候,他們對象征著中國迂腐勢力的軍閥政府的輕蔑和不留餘地不也一樣與他們的後二代子孫活似活肖嗎?再向後退,滿清末年,當代表著新民主,新科技和新希望的新軍閥政府興起的時候,不也曾經對那個代表著中國祖宗體製的清皇權同樣缺乏諒解,同樣不留情麵嗎?中國這百年曆史,不就正是以所謂慘敗於西洋人和東洋人的恥辱和憤怒為理由,以解放窮人的正義為理由,以富民富國的誘惑為理由,以世界稱霸的愛國為理由,在那裏為所欲為,橫衝直撞,開始了對於祖宗體製、道德、禮儀、服裝、文化、住房……的忘恩負義式的批判、否定、破壞、和消滅,在一輪又一輪的新一代對上一代的挖祖墳的革命中衝殺過來的嗎?而每一個新輪與老輪的區別,隻是方式一代比一代更粗暴,一代比一代更殘忍。盡管每一輪反動的出現都是以絕對正確的最終麵貌向中國人信誓旦旦,實際上中國的曆史既然在一個無法平衡的杠杆中開了始,它就很難煞車,隻能像翹翹板一樣,一個翹起來,一個沉下去,另一個翹回來時,那一個又沉下去,再也無法停住了。不是嗎?現在的民主新生代不正在以比他們的父輩更憤怒, 更理直氣壯,更自信,更粗暴, 可能更殘忍的方式去衝擊改革縱欲代嗎?相比與百年前的中國,除了剪掉辮子,住起洋樓,開起洋車,穿起洋服,中國人的本質改變了多少?中國的曆史進步了嗎?喪失的也許是隻是祖宗的禮製、習俗、道德、服裝、住房的樣子,而中國人還是本義上的中國人 ……。
我們打掉的決不是腳鐐手銬,得到的也決不是整個世界,我們打掉的是祖宗禮儀道德, 得到的是無法無天。
幾年前看過日本電影“最後武士”,當新興的資產階級民主在日本興起的時候,舊的武士製度麵臨死亡,不得不被日本社會淘汰的時候,拒絕放下武士刀的最後武士在拿著洋槍的兵士的包圍和射擊下,剖腹自殺,以武士的尊嚴地來接受武士製度死亡,當最後一個武士倒下的時候,所有圍著自殺武士射擊的兵士都放下了槍,麵對著陳屍遍野的武士屍骸,跪了下來,熱淚盈眶,場麵肅穆、沉痛、深沉……。
現在,中國社會又正麵對著一個舊時代逝去的前夕, 不同於79年伴隨著等待的是激動和興奮, 這次空氣中彌漫在等待周圍的是幸災樂禍,是譏諷,是仇恨……。一場新的對上一時代的徹底反逆, 清算,已經越來越近, 瘋狂和極端失去理智的不公平斂財,貪婪正在逼迫,醞製一場新的腥風血雨……。
中國曆史的步伐是這樣缺乏自重和製約,雖然中國人的天性自古就不存在什麽對敵手的尊重,但是,對於這樣無恥的對手,就是跪下,又怎樣讓他們肅穆、沉痛,和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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