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顧聖嬰及“張迷”瞻仰的285弄

來源: judongying 2011-08-20 08:34:4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022 bytes)

 

  (ZT)傅雷,顧聖嬰及“張迷”瞻仰的285弄

                              
黃石


  
江蘇路285弄像英文字母L,長的一豎通向江蘇路和愚園路,短的一橫通向鎮寧路。長短線條的交叉處就是28號,張愛玲的後媽就曾經在此居住。木兄拍的一張照片,將弄堂的短線條全部收於鏡中,盡頭正對28號,那種寧靜和安逸,仿佛按動了Replay鍵,突然回到從前。不少人來尋蹤,拍張愛玲相關的畫麵,包括《張愛玲地圖》描述285弄的文字和照片大都隔靴搔癢,不得要領。而木兄隻是逸筆草草按下快門,居然抓住了魂魄。

  
據房產檔案記載,這一排小洋房建於1925年,50年代還非常偏僻,附近有大塊空地,連到中西女中(市三女中),有人種菜,甚至有人養羊。因為是一條死弄堂,洋房的槍籬笆非常低矮,也沒有人跨越,送牛奶的人隻需把奶瓶放在花園外,陌生人除了花匠、郵遞員、送魚蟲的鄉下人,幾乎看不到再有誰來。周圍有數株大桑樹,屆時桑子滿頭,紫得發黑,又大又甜。在桑樹底下,曾經出現過蛇,我親眼看到派出所的人用籠子將一條蛇抓走了。

  
50年代中期一場台風,將弄堂最後一堵牆刮倒,那半夜我印象深刻,如山崩地裂,狂風夾著一聲巨響,房子也抖動起來。第二天,我看到後門以外是一地碎磚,另一個世界。仿佛大幕拉開,看到的是完全不熟悉的場景。牆後的人家住得這樣破,這樣爛,還有草頂房子。那些人試探著到這條花園洋房弄堂張望,以後,他們的孩子有些成了我的同學。

  
這些同學聰明透頂,常常使我自慚形穢。他們會創作一種“回文”,讓人上當。比如:“紙頭亂糟糟”,倒讀變成了“搔搔卵頭子”,“大自然的爸爸”倒讀成為“爸爸的卵子大”。他們會讓女老師倒讀,在得手以後全體哈哈大笑。不過這批人大都沒有逃脫4050的下崗命運,直到今天,日子也不比父輩好到那裏去。

  
當年的熱鬧是一陣一陣的。58年的時候,弄堂有些不對勁了,一幫子人來拆所有建築上的鐵器,鐵門、鋼窗上的鐵柵欄、我家的大落地窗的鐵柵欄移門幾個大漢都扛不動,用氧氣瓶燒,好不容易拆下來。據說是拿到上鋼廠去煉鋼了,我隻知道上鋼廠是在很遠的地方。

  
弄堂裏的空地上,不知道哪裏來的人也開始煉鋼,挖一個坑,砌什麽高爐,就在花園洋房旁邊生火,窮燒,後來停了,一堆亂磚不了了之。每家還要貢獻一種粉,就是將沙鍋搗碎,搗成粉末,說是國家煉鋼要的。

  
煉鋼的事說沒就沒了,花園洋房周圍開始建工廠,我一直不清楚人們對花園洋房是否有著強烈的排斥心理。工廠就蓋在花園洋房旁邊,車床對著家裏的客堂間,搪瓷廠的煙囪在人家頭頂天天撒煤粉。這不是一幅漫畫,也不是大楊浦某個地方,這是60年代愚園路上海西區最最上流社會的社區發生的事情。

  
60年代初期,285弄麵目已經一天世界,鐵柵欄拆光了。破汽車放在弄堂裏,機油流得一地,弄堂露天露地變成汽修廠,安定坊也堆滿電動機。洋房的汽車間沒有汽車了,辦起了生產組,老阿姨在裏麵糊紙盒。馬路上拉勞動車的“大潑勢”女人到洋房弄堂來找地方小便,就往綠化後麵一蹲。臨近省份的饑民開始來弄堂要飯。後來糧食供應出現問題,副食品也出問題了,家家在花園裏種菜養雞。以前的太太們見麵,總是談談麻將台上的手氣,現在開口問:“拿屋廂的雞出蛋了伐?”報紙上開始宣傳山芋的營養,大米不能全額供應,要部分換成山芋。弄堂開始堆山芋,一麻袋一麻袋,班級裏的“貓狗”、“小寶”去偷,用鉛筆刀削皮,大口大口地嚼,很自得。成年後,這兩人成為職業“三隻手”,先後判刑。

  
某些人對花園洋房和南京路是極端對立的。當年有一張非常出名的照片反複刊載,一隊軍人推著一長串糞車從國際飯店門口走過,意欲何為?當然大有深意。這絕不是本雅明對攝影的論斷所可以解釋的:“從消逝的東西中看到一種新的美。”糞車和現代商業文明,和曾經是燈紅酒綠的地方“衝撞”,暗示對“人欲”的最後的一次蕩滌,就要山雨欲來。

  
江蘇路285弄口在造新的地鐵,傅雷的房子就在對麵,再拆的話就要輪到它了,今天它還在。

  
285弄弄口正對著安定坊,安定坊弄口一邊是大翻譯家傅雷的家,一邊是基督教惠慕堂,車床搬進去,教堂裏行車吊車戳天戳地。我的同學就是牧師的兒子,(牧師離特務還差一點點)我覺得他一直很自卑,從來沒有開心過。

  
表麵上,傅家的花園裏,月季花芬芳吐豔,這是傅雷煮字生涯裏最最熱衷的事情。其實傅雷的家已經風雨飄搖,傅聰乘出國鋼琴比賽,“逃脫了”,這是弄堂裏經常被議論的事情。

  
一個女同事秦明,就住在傅雷的房子裏,她家裏是軍人。“文革”中,掃地出門的人家房子空關,部隊的家屬住進去,傅家類似。我乘機進去看看,廚房五六家人家在用,有點亂,也看得出以前傅家是體麵的,留下硬紮的料理台,煤氣灶老式的。每個房門高暢,很高很厚的深色門套。樓梯沿牆壁上去,扶手是大料硬木,有護壁板。

  
這個樓梯,1966年9月3日早晨,保姆周菊娣走上踏步去給三樓先生的臥室搞衛生,推開門,周菊娣呆住了,傅雷躺在床上,已經沒有任何氣息,朱梅馥用白被單將自己吊在鋼窗的橫杠上。消息傳出去,戶籍警察左安民趕來,發現書台上有一個包裹,折起的地方用火漆封固,非常鄭重其事,上麵附有一紙,“此包由朱人秀會同法院開拆。傅、朱”,朱人秀是朱梅馥的哥哥。經過請示,包裹被打開,裏麵有幾個裝著錢物的信封,以及一封書寫清晰的遺書,這封遺書在一些地方發表過,但不顯著,相比《傅雷家書》,影響小得多。除了表示自己並不反黨,自己多餘以外,還譴責自己教育出一個叛徒(指傅聰出國未歸)。

  
有兩點是提到保姆:舊掛表一隻,舊小女表一隻,贈保姆周菊娣。六百元存單一張給周菊娣,作過渡時期生活費。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

  
一個小信封裝有現鈔五十三元五角,傅雷寫明:作為我們的火葬費。

  
9月2日,夫婦往生的那天,朱梅馥對阿姨說:“菊娣,衣物箱櫃都被查封了,我沒有替換的衣服,麻煩你到老周(煦良)家給我借身幹淨的來。”她不要讓自己死得太難看。

  
據法醫分析,朱梅馥比傅雷晚走兩小時,她看先生服毒後,慢慢剪開被單,打好結,怕一腳蹬開時弄出動靜,用棉花胎墊好方凳,走了。

  
他們之前的遭遇,與許多人大致相同,批、鬥、侮辱、抄家,花園裏的月季花被連根拔掉。

  
傅雷是泰鬥,是應該像菩薩一樣供起來的呀!

  
我看《約翰•克裏斯多夫》的時候經常渾身發抖,我對於他筆下的“真勇主義”既愛又怕,他糾正了弄堂對過一個從未謀麵的少年對人生的看法,包括成長、友誼、異性、死亡。

  
那天我正好十五歲,我的生日,無法忘記。我要我母親回憶那天我是怎麽過的,她實在想不起來。

  
我還記得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後麵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同學家裏“開小組”(按照老師的編排,幾個人一起做作業),那個時候的284弄(安定坊)真安靜啊,小洋房之間的樹密不透風,微雨,綠得透出油來,忽然飄來植物的氣息,介於香與不香之間。塗過柏油的牆籬笆被開滿白花的枝蔓壓彎了竹梢,整條弄堂,寂靜無人。但是誰知道,就在白花的後麵,傅雷在喘息,兩年後便自我了斷。

  
愚園路往西一點點,1088弄103號,顧聖嬰,也是自我了斷,死期是1967年2月1日。

  
不重複關於批鬥、耳光、開煤氣的事情,不講她父親顧高地羈押於青海,這些網上都可以查到。

  
傅家和顧家深交,傅雷為顧聖嬰介紹過鋼琴老師,傅雷夫婦的死,肯定給顧家三人的死做了榜樣和暗示。

  
1967年1月31日,我的小朋友陸小燕追逐打鬧,突然捂著腿高叫:“痛煞了!”旁邊的小朋友說她“裝腔”,小燕叫得越來越厲害,送到愚園路749弄的原區中心醫院,才知道骨折了。打石膏、校正等事折騰到半夜,我弟弟和阿尼頭(現定居紐約)兩個十來歲的少年陪著。

  
淩晨三點左右,救護車呼嘯而來,抬下來三副擔架,髒兮兮的帆布擔架,放在急診室的地上,那時中心醫院急診室是老洋房的客廳,天冷放一個燒煤的鑄鐵爐子取暖,鐵皮煙道在天花板下繞半圈。擔架上兩女一男,已經氣息全無。阿尼頭那年16歲,從小練小提琴,老師是交響樂團的,知道音樂界的許多事情,他認出了躺在擔架上的是顧聖嬰。旁邊大人們也在議論:……顧聖嬰,顧聖嬰。弟弟回憶起來,顧聖嬰麵孔雪雪白,頭發塌在了地上。片刻,醫生寫好死亡鑒定,三副擔架由護工推到太平間去了。這就是顧聖嬰在公眾麵前的最後一次露麵。接下來的事情,報道裏回憶,三具屍體匆匆燒了,骨灰沒有留下來。三個人是,媽媽秦慎儀、弟弟顧握奇和顧聖嬰。

  
弟弟回憶1967年2月1日淩晨所見,還說起,那個男的抬進來的時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觸目。天很冷,沒多久,人就呈僵硬狀態,那年,顧聖嬰二十九歲。

  


  
1989暮秋,我見到年邁的顧高地。他已經八十高齡,他活下來,是因為他一直因潘漢年案在服刑,前難躲過後難。孤老頭子已經沒有親人。和我一起去見老人的還有同事王美女(現定居巴黎),我們是通過一個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顧高地的。

  
愚園路的房子早就變成七十二家房客,顧高地落實政策後,被聘為市政府參事,雖是閑職,他有這個資格。他年輕時候是19路軍蔡廷鍇的參謀,一度蔣介石也器重他,他與潘漢年等過從甚密。顧高地移居在離愚園路不遠的興國路41弄2號303室,與興國賓館相對。這是在老洋房之間的空地上建的工房式多層火柴盒,與興國路的風格有點不合。

  
推門進入的時候,聞到一股強烈的貓尿味,我擔心美女同事做掩鼻狀,刺激老人家,還好,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屋子裏養了一群貓,顧高地手裏還抱著一個,好高的個子,很瘦,屬於小頭一類,灰色中式棉襖,更顯老人皮膚蒼白。他目光柔和,話語清晰,帶無錫口音的上海話。事先和美女商量好不講任何痛苦的話題,我們權當陪老人說說話。那天陽光很好,客廳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於沒有裝修,但很整潔。一架舊鋼琴,老人說是女兒用過的,還有一些舊琴譜,也是歸還來的九牛一毛,連同顧聖嬰的幾張照片,放在玻璃櫃子裏。最有價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臨死時翻製下來的,波蘭政府拷貝,獎勵給顧聖嬰的。

  
我們談下來,知道老人在政府裏領一份薪水,看病沒有問題,蔡蓉曾女士是熱心人,無償幫助老人,關心飲食起居。老人的願望是在此設置顧聖嬰紀念室,保存聖嬰所遺全部文物。我想,這裏實在是太簡陋了一點,顧聖嬰留下的東西也非常有限。我們陪老人坐了許久,臨走他送我們顧聖嬰的盒帶一套,兩盒,收錄女兒演奏的肖邦、李斯特作品若幹。

  
走出顧老住地,美女問我:“數過他家裏幾隻貓了嗎?”

  
我說沒注意。美女瞪大眼睛說“三隻!”我頓時大駭。

  
1990年10月,我收到訃告,顧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

  
1990年,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俄羅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她是顧聖嬰、劉詩昆的老師,50年代,兩個學生就住在老太太的家裏,學琴練琴。我到汾陽路音樂學院的專家樓裏找她,那時專家樓就是校園北麵的一棟舊洋房,穿過自行車棚,在一片缺少打理的植物後麵,找到入口。中蘇專家恢複往來,學院將這位與中國鋼琴教育關係密切的老太太請來。她和畫報上典型的俄羅斯老太太沒有區別,矮,微胖,滿頭銀發,大花圍巾披肩,和藹可親,談話很愉快,她喜歡中國學琴的小孩子,專程來輔導。最後,說到顧聖嬰,老太太落了眼淚,哭得十分傷心,她拿出一本相冊,很多顧聖嬰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有些在鋼琴旁,有些在花園裏,還有在演出場合,有不少和劉詩昆一起的三人照。顧聖嬰的死訊,她是在“文革”結束,中蘇重修舊好後才知道的,她說她失去了女兒。她難以想像輕盈瘦弱的顧聖嬰年紀輕輕的走掉了。

  
《色•戒》拍竣,張愛玲家庭的陳年往事大概也會被人撈起來講講。

  
285弄的門牌是算在江蘇路上的。老底子這條弄堂綠茵婆娑,庭院深深。1959年,一場台風把弄堂最末的一堵牆刮倒以後,後麵的一條江北棚棚弄堂就突然和花園洋房鼻頭碰鼻頭。從此285弄就沒有什麽好日子,大大小小被折磨了很多次。

  
285弄全部是獨立的花園洋房。雙號從2到36,再加39、41、43三個單號。“文革”抄家,幾乎隻隻門牌號頭翻箱倒櫃。39號有兩家的批鬥印象深刻,一個是舊上海警察局長宣鐵吾的秘書,小學同班女同學的爸爸,洋瓶底眼鏡,鬥的時候縮得像隻蝦米,脖子上掛滿步槍槍栓,那些鏽跡斑斑的東西是從院子裏挖出來的。另外一個是鍾先生,我母親這樣稱呼他,老頭抽雪茄,困難時期給鄰居做衣服,就在花園洋房客廳裏,鍾先生悶頭量、裁,兩個白淨的老婆婆踏縫紉機。鬥鍾先生,兩個老婆婆是陪鬥,站在方凳上,作投降狀,一個老太身體有疾,一隻手掮不起來。原來她們是一對,是鍾先生的大小老婆。

  
285弄28號近來常常會被提起,是張愛玲筆下的膿包弟弟張子靜,一個紅鼻頭瘦老頭。

  
張愛玲把弟弟描述成一個窩囊廢,也許加重了他的廢物傾向。 張子靜一直在郊區的中學教英文,退休後沒有方向,一直也沒有女人。後來有心人協助,張愛玲後媽身後的這間十平方多一點點的房子因此給了他棲身。玻璃窗都用報紙糊了起來,一隻古董級的黑白電視機“霎發霎發”。張子靜一件灰灰中式棉襖,抄著一隻空瓶,到弄堂口小店換一瓶低價的葡萄酒。

  
那時候,已經有張迷來瞻仰28號,有些台灣張迷,由圈內人帶著,恍恍惚惚的,走進285弄,以為有什麽靈異出現,眼前除了老洋房的骨架還在,一派衰頹。那些人多多少少給了張子靜一些錢,讓他過得好一點。

  
28號這幢房子在285弄裏有點不合流,其它小洋房風格顯著,細節還可以略觀一二,28號平實許多。方方正正,沒有什麽凹凸,三樓帶坡頂,是吳征家的。整幢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上海灘大亨虞洽卿,後來給美國人開私人醫院,40年代陸續有人搬進來。其中包括張愛玲的父親和後媽。

  
我們都叫老太太姑姑,張愛玲將後媽描述成一個惡婦,她的文字力量太大,無以辯駁。其實姑姑是一個非常高雅的老太太,我對她用高雅一詞,尚覺無力。姑姑極有風度,麵容端莊,皮膚是那種幾代人過好日子積累下來的白皙。孤身一人,卻把日子過得穩穩當當。和鄰居合用一個保姆,衝衝熱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很喜歡弄堂裏乖的小孩,把他們叫來,給他們吃蜜餞,糖果,衝芝麻糊。我在信箱的玻璃小窗口看到一封給她的信,寫著“孫用蕃收”,我很納悶,女人怎麽有這樣的名字。那是寄賣商店寄來的,說某件裘皮大衣已經出手。

  
知道張愛玲和姑姑的關係,是交關年以後的事了。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文革一開始,285弄立刻湧進來許多勞動人民。搶房子,有的軋在汽車間裏。有些人極其猥瑣,其中有一個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挺半泡”,“挺”要用上海話來理解,就是留下、餘下、節約的意思。“挺半泡”每個月的水費電費都是一度,摳門得嚇死你。給他這個綽號的意思是,他和老婆上床,隻放半泡,還可以“挺半泡”。

  
從那時候起258弄敗的速度加快了。張愛玲的後媽——姑姑的院子28號也開始搬進搬出,來的比走的都要惡。

  
姑姑的身體也衰弱下去,家具也越來越少。她一直是靠變賣家產來維持。早先,姑姑的房間雖擠,家私都是吃價錢的老貨,座鍾、照相架子都精致美觀,連盛芝麻糊的碗盞、調羹都要甩新天地T8幾條橫馬路。有一個時候抄家物資寄賣商店都消化不掉,姑姑的這點東西也三鈿不值兩鈿。

  
再後來,在弄堂裏碰到姑姑,我不敢認她了,她已經半盲,五官都走位了,眼睛上敷著怪怪的東西,用一點點餘光看人。手裏的士滴克(手杖)依然是老貨。她叫了我的小名,“你認不得姑姑了。”她說。

  
“認得認得,姑姑你好嗎?”

  
“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姑姑講的還是標標準準的北京話,非常標準,不是那種胡同串子的京腔,偶爾帶幾分蘇州音。她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像一隻斷腳蟹,也沒有人扶著。

  
她死在1986年,後來才知道,姑姑的父親孫寶琦做過民國外交部長、總理。她嫁給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已經30多歲了,抽鴉片,不育。張廷重當時還有19處不動產,金元券時候聽了蔣經國的話,交出硬通貨和貴金屬,結果一路敗下來,到住進285弄28號,幾乎光光了。

  
28號的這間房子裏死過三個人,上海話說起來就是,張愛玲拉爸爸,張愛玲拉後娘,張愛玲拉阿弟。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死在這間房間裏,1957年某日,隱約有一點印象。周圍的人突然神色怪異,小孩子擠在姑姑家的玻璃窗下,擠在前麵的人說:“死掉了,死掉了。”又有人說:“看,看,給死人換衣裳了!”屋裏傳來聲音:“壓一壓,壓一壓,讓肚皮裏東西吐出來。”安靜了一陣,突然隻聽得“大腳瘋”娘姨拍手拍腳大叫起來:“老爺升天了!老爺升天了!”張廷重的確氣絕了。

  
“大腳瘋”娘姨是湖州人,喜歡用篦子沾水,將鬏髻梳得溜光,她得了絲蟲病,一條腿很粗,人家不敢當麵叫她“大腳瘋”,隻是暗裏這麽稱呼。後來,收屍的三輪摩托開來,旁邊的車鬥真像棺材,小孩子越怕越要看。一個從來沒有賺過一分錢,卻揮霍掉許許多多錢的人,就這樣走掉了。“大腳瘋”一直在哭哭唱唱,好像是完成儀式。

  
我為什麽要寫這些不愉快的事,讓人產生這條路上冤魂多的感覺。我想有些事情確實是非常偶然的,也許在中國、在上海、在一條街上、在一個時間段裏,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災,不是瘟疫,不是異族入侵,而且都是橫死,偶然。有些人是國寶級的,我們不可能像造汽車一樣把他們造出來,他們幾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們中間的,人的典範。而因為我們暴戾、我們粗鄙、我們輕信、我們妄執一念,以為真理,他們就這樣,帶著極大的冤屈,帶著奇恥大辱,帶著絕望和決絕,離我們而去。另有一些平常人,也在這個時間段裏,匆忙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可見文字的記錄。愚園路608弄我的朋友,出色的牙醫世家的一員,親眼看到對麵陽台上老太婆跳下去,那一年他十歲。說起老太婆著地的聲音:“潑”,像沙鍋落在水泥地上發出的響聲。這個“潑”一直印在他的腦子裏,也印在我的腦子裏,無法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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