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把“一九八九”“六四”這幾個字從漢語詞匯中抹去。他們做得非常成功,以至我們關於1989的切身經曆於下一代完全成了FICTIONAL。那些事實超出了孩子們被我們英明政府造就的狹隘的想象力。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記錄他們六四的切身經曆,以開拓下一代被殘害了的關於那段曆史的想象力和理解力。)
尋找六四獄友王連舉
蔡錚
89年6月6號到6月17號,我在北京西城分局拘留所24號呆著(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1105&postID=26014)。出來後同號子裏我唯一見過的是郭小林。九四年我到北京工作時,小林在《作家》雜誌當編輯。我問他當時怎麽那麽超然,他說他壓根就知道他沒事。我卻一直以為他臨危不懼,對他佩服得不得了。原來他真的不怕,這讓我有些失望。他說同號子的肖振通在青島工作,帶女朋友來看過他。肖叮囑小林別跟他女友提他們怎麽認識的。看來肖也被嚇破了膽,那時還沒緩過來。他把我看做英雄,曾抖索著抓住我的手,說要是能活著出來,要跟我幹。
讓我惦記的是號子裏那個軍人模樣的人,還有那個白癡,但他們沒有名字,無從查找。同號裏有個燒車的,叫王連舉, 在《一個解放軍的1989》“政治犯”那節中我是這樣描述他的:
隔天又進來一個帶三角大鐵鏈的。他哈腰齊腹才能走動,這使他走路像個大猩猩。這人精瘦,棗紅臉,站直了恐怕不隻一米八。一進來大胡子就問:“犯啥進來的?”那人對答如流。
“燒公車。”
“幾輛?”
“兩輛。”
“有科嗎?”
“有。”
“幾年?”
“三年。”
“幹嘛啦?”
“偷。”
“哪來的?”
“沈陽。”
“成家了?”
“離了?”
“幹啥的?”
“沒活幹。”
“怎麽被逮了?”
“大早上我去燒車,當兵的就躲在車裏。”
“多大了?”
“35。”
“完了。你活到頭了。”
指導員也說:“你到頭了。戴上這鏈子就是要槍斃。”
大胡子說:“就要砰砰了!”他把右手做成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啊——”大叫一聲,仰倒在地。他的表演很逗,大家都笑,那人也咧嘴笑,露出白牙和烏牙齦。
一會飯來了,燒軍車的兩膝並在一起,用兩手將窩頭固定在膝頂,然後低頭去啃。他扭動頭,從上,從左,從右,從各個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窩頭。他吃時沒掉半點渣。他吃得飛快,嚼得響亮,像是參加快吃比賽,眨眼就吃完。大胡子問:“誰還要?”“我!”他搶著叫。大胡子說:“操你大爺,要死的人,撐那麽多幹嘛!”他咧嘴笑笑。大胡子遞給他一個窩頭。他接過來又飛快地啃起來。
他沒法喝湯,他沒法把湯碗平放在膝上。我幫他扶著碗。他把嘴埋到湯裏,快速喝起來,喝得咕咕發響。
他叫王連舉。王連舉是《紅燈記》中的叛徒。我們隻叫他“燒車的”。
從北京西城分局出來回部隊後,我那小看守的收音機裏念到他的名字,他是第一批被北京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的人。北京八九年處死犯人是有數的,最近我google了一下六四北京死刑犯,卻怎麽也找不著“王連舉”這個人。我找到這麽一段:
1989年新華社北京6月17日電:"今天,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判處一批在北京發生的反革命暴亂期間進行打砸搶燒的嚴重刑事犯罪分子。放火犯林昭榮、陳堅、祖建軍、王連禧、王漢武、張文奎,搶劫犯羅紅軍、流氓犯班會傑等八名罪犯,一審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http://www.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f/200903/20090311080357.shtml
這個“王連禧”多半就是與我同號子的那個“王連舉”! 我可能聽錯了,或者他發音不清,從那收音機裏也隻模糊聽得,把“王連禧”聽成了紅燈記裏的“王連舉”。更奇的是:
僅僅在"六四"幾天後,6月17日8名"罪犯"判處死刑;5天後,6月22日7名"罪犯"被執行槍決。8名"罪犯"中王連禧因是個精神發育遲滯的患者,也就是俗話說的"智力低下",而沒有被槍決。但"死罪饒過,活罪不免",王連禧被改判為"無期徒刑",在獄中王連禧渡過了18年。(見徐永海:《未被槍決的六四死刑犯王連禧現住在精神病醫院裏》)。
這人還活著!
黃河清“六四底層列傳”裏也提到這個人。
王連禧,北京西城環衛工人,1955年生。王於1989年“6•4”後被捕,在一樁“8人縱火焚燒軍車”案一審中與其餘7人皆判死刑。7人被執行死刑,王在二審時改判無期,原因是發現王患有精神病。王沒有與人正常交流的能力,關押期間病情逐漸加劇,開始叫他一聲“大禧子”還能答應一聲,後來基本不會答應了。王與失去一條腿的“暴徒”某一起負責打掃操場的衛生,獨腿罵王欺負王,王沒有反應。王進監獄前原住房因建造北京金融街被拆除,管轄街道的片警和司法民政部門領導皆承諾負責他出獄後的生活。王在北京二監服刑18年後於2007年7月出獄,住在金融街司法所的沙發上3個月,後分給他一小間平房居住。2008年奧運前夕,王遭清除而關進了精神病院。奧運過後,王原住小房被領導安排了他人居住。王連禧現仍被關在北京精神病院。
我呆的是西城分局拘留所,他是西城環衛工人,被抓當然進西城分局。
我清楚記得他說他是35歲。這裏說王連禧55年生,八九年正好虛歲35。
他對我們說他是燒公車,這裏說的是燒軍車。我可能聽錯了-- 他口齒不大清;也有可能他以為燒公車罪輕些,對我們說是燒公車;他說他清早去燒車,當兵的就在車裏,把他現抓了。當兵的怎會在公車裏?應該是軍車。早起去燒車,跟環衛工人的工作習慣有關。
他說他是沈陽的,有科,沒活幹,還離了婚。網上有個地方說他是在被關後離的婚,這點需要核實。但對獄友傻瓜也不全說實話。他說是沈陽的,有可能指他的祖籍;說有科(也可能真的有科),可能是為了炫耀(在號子裏坐過牢的資格老)。
他免於一死,原來是有精神病。難怪在號子裏人說他要槍斃他還傻笑,我還以為他是跟電影裏的共產黨學的,視死如歸,砍頭隻當風吹帽,當時對他打心裏佩服!呆在那裏,生死未卜,我早嚇得不是自己了!
王連禧現在如何?徐永海在文章中說:“王連禧目前住在北京西城區平安醫院--就在北京市二環路內(市中心區),西直門內中大安胡同(國務院第二招待所後麵),交通很方便。每周可探視三次,周二、四、日下午2點到3點”。
六四期間死得最冤的莫過於燒車的!那是戰爭。有組織的軍隊動用坦克裝甲車來對付百姓,而沒有組織的百姓自發地去抗爭,燒些軍車,怎麽能拿住後就處死呢?兩軍對陣,我殺你你殺我,戰爭結束,勝利一方對敵方戰士都不過繳槍不殺,決不會追究哪個被俘士兵殺了我們多少人而對其個人論罪處罰。在六四期間那種類戰爭環境中,個人行動完全不再是個人行動,而是群體行動。怎麽能因個人做了什麽而對個人用和平時期的通用法律來對其論罪處罰? 但處在中國那種大環境中,那些見義勇為的個人就因此而倒黴!王連禧一個神誌有問題的人都不放過,還關他18年!
真想去看看他,確證一下他是不是我同號的那個戴三角大鐵鏈的好漢。也希望北京的朋友有空帶點東西去看看這個僥幸存活下來的“燒車的”。
2009年6月11日
附:
(一個解放軍的1989 第三章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1105&postID=26014)
三.政治犯
他們把人像趕羊一樣趕進來。每過一會,門就開了,幾個人像鴨子般丟了進來。一個學生進來是因為他在宿舍樓前喊了聲“打倒李鵬!” 一個是撿了個催淚彈藏家裏了。他老娘也同時被抓被打,他看不過眼就跟當兵的理論,當兵的把他打爛了。他臉上見不到眼,見不到嘴,見不到鼻子,全是鼓起吊著的烏紫肉泡泡。我不知他怎麽還能喘氣,發聲,進食。他喘氣時發出嘯聲,像強風吹過窟窿。他言語不清,卻還大罵不止,“這些牲口!都不是人養的!” 一個瘸腿的黑瘦漢子,一隻殘廢的手勾在胸前,身子歪向一邊,根本站不直,隻能像搖船樣一搖一搖地向前挪動。他進來是因為幫忙推軍車。“你怎麽推?”大胡子哈哈笑,歪著身子,一隻腳勾著,像隻斷腿的雞,向前拱著身子,拱了幾下,歪在地上,“你就這樣推軍車?”他學瘸子推車的樣子很滑稽,許多人哄笑起來,那個瘸子自己也笑了。一個北京理工大數學係的研究生正趕去新單位報到,他給站在路邊的戒嚴軍人做了個鬼臉。他們馬上揪住他,打了一頓,把他抓起來了。他不斷地搖頭自責,“我真傻。我的工作怕保不住了。報到期限是七一。但願他們延長報到日期。我真犯昏!”
一天一個小孩被丟進來,他光身進來,滿臉恐怖疑惑。“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抓起他的短褲讓他沒什麽遮羞。他蹲到地下讓人看不到他的小雞雞,可他那又白又嫩的屁股翹了起來。大胡子哈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拍出一聲尖叫,像殺了他一刀。大胡子命令,“站直了!”他站了起來,滿眼恐怖,雙手緊護著小雞雞,好像防人抓走它。“手舉起來,立正!”聽到這命令,他滿眼驚恐,環顧四周,好像要找人救命或問人該怎麽辦。沒人吭聲。他突然哭了起來,把手慢慢舉起來。許多人都笑起來。他的下雞雞縮得像個小肉丁,那地方平平白白沒一根毛。大胡子也偷偷笑了。他把衣服扔下,又命令,“不許哭!”小孩就一聲不發了。
“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語氣溫和下來。小孩說他是天安門敢死隊的。“你是敢死隊的?”大胡子掐了一下他肚子上的白肉,小家夥又發出挨刀般的尖叫。“這點痛都怕,還當敢死隊員?”大家又都笑了。
大胡子細細盤問,一會小孩就說了他的來曆:他還在上初中,是背著父母打山東來的。他一來就到天安門加入了敢死隊,得了一百塊錢。他隻十五歲。
指導員歎了口氣,叫他挨他坐下。“別怕,不會槍斃的。”大胡子問:“餓不?”他連連點頭。大胡子說:“你這麽多肉,要餓餓減肥。”可他還是從床板下拖出那布包,摸出一個窩頭遞過去。小孩接了,疑惑地盯著窩頭,一臉哭像。他也許以為大胡子拿這東西耍他。大胡子大聲說:“吃!沒毒!”小孩這才慢慢把窩頭放到嘴邊,開始咬了一點點,嚼起來。咬了幾下後,他就快嚼起來,兩手緊抓著那窩頭,像是防人搶去。大胡子說,“他真是俄了。”指導員也滿眼憐憫。小孩很快吃完窩頭,吃完他就在地板上找掉下來的渣渣。他用指頭沾起渣渣,抬頭看了看大家,猶豫了一會才把渣渣按到嘴裏。“還餓?”指導員問。小孩連忙點頭,一邊舔著嘴唇。“沒有了。等開飯再吃。” 他便在指導員旁邊躺下,眼睜得大大的。轉眼功夫,眼就合上了,打起鼾來。
有一個軍人模樣的讓我們迷惑不解。他被丟進來時手和腳被個丁字形的大鐵鏈連鎖著。他穿著白襯衣和黃軍褲,看衣著他是個當兵的。他很壯實,皮膚紅黑。左腳膝蓋以下腫得老大。膝蓋下三寸地方有一個小窟窿,血從那紅黑的窟窿裏滲出來。他被丟在水泥地上歪倒著,他就那樣歪倒著一動不動。我們把他拖到靠牆坐直,他一會就又歪向一邊,溜倒在水泥地上。他的眼眯縫著,一眨不眨。那眼神讓人害怕。他是不是個精神病人?隻有瘋子才有那樣的眼神。有時好像他也試圖把眼睜大一點,可他睜不開。血水從他口裏流出來,直流到地上,他也不吸吸。
大胡子問,“你怎麽進來的?”
那人沒半點反應。大胡子吼叫:“說,怎麽進來的?”那人要麽是蔑視,要麽是太累無力應聲,反正沒半點反應。大胡子踢了他一腳。那人一動沒動,眼還是那麽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大胡子抬起腳還要踢,可他突然停住,“是個白癡。”
大胡子過來問我:“解放軍, 你看他是不是個當兵的?” 這人的頭發平短,那是典型的軍人發型。他的白襯衫是純棉的,但一年前我們已經不發純棉襯衣。我們是空軍,陸軍我不得而知。他的黃褲子是軍褲無疑。他肌肉發達。從衣著和樣子看他是軍人。但百姓也穿軍衣。鞋帽腰帶很關鍵。他赤腳沒帽。我們的腰帶都是特製,上有番號,但腰帶都被沒收了。他也可能是個農民,他的膚色顯示他來自西北。農民不會來北京革命,這麽看他該是個當兵的。如果他是個當兵的,他應該很有文化,可他的樣子就像個白癡。他那白癡樣是被打的結果還是他意誌堅強,特能自控的結果?
我沒法確定他是否軍人。大胡子很光火,對那人大叫:“你不說我們就餓死你!”我看著那人。他眼裏仿佛有股輕蔑,回應隻是更多的口水流出來。大胡子又抬起腳要踢他,可那腳沒踢下去。那紅肉翻轉的傷口和血水肯定也嚇住了大胡子。
大胡子又問我他腳上的傷是否槍傷。我沒法判斷。那個窟窿可能是子彈打的, 也可能是刺刀捅的。挨近了看它更像子彈穿的。我奇怪他們為何不做包紮?他們怎麽能讓那傷口敞著?未必他們覺得他馬上要被槍斃,沒必要費那個手腳?或者他們要給他取出子彈,包紮會使手術更難?
我想既然到了這裏,他必定還有神智。我太想知道他是怎麽回事。我相信我能贏得他的信任。我也是個當兵的,他也許會信任我而告訴我他的秘密。飯來時我主動去喂他。我替他難過。他很可能跟我一樣隻是個老實軍人。他太直太愛逞英雄。他們弄殘了他的腦子,他沒知覺意識。我想喂他,我一人沒法弄。他得坐直。我叫人幫忙。我們把他扶起靠牆坐著。我用勺子把那鹹湯往他口裏送。我叫他張嘴。他不張。我看著他。他眼裏的光很怪,像死人的,沒有半點活人氣--這就是國安局說的“植物人”?我不敢看他的眼。我隻求他張嘴,他沒反應。我把勺子塞到他嘴唇裏,他的牙齒擋住了去路。我說:“朋友,吃點東西。你要吃東西。” 沒有反應。他看到了我嗎?他沒動嘴,也許他控製不了自己,不能讓嘴張開?還是他根本就沒聽到我,沒看到我?也可能他對大家失去信任。我說:“你也是當兵的?陸軍的?我也是當兵的,空軍。”他好像根本沒聽到我說話。他臉上仿佛流露出一股輕蔑,那輕蔑樣很傻氣,讓人覺得他是個精神病或白癡。我沒法喂進什麽,東西都流出來了。小林,詩人郭小林的兒子代我來喂,搞了半天,他也沒法讓他開口。
他腳上那窟窿上下越腫越大。整個腳變紫變黑。他的那隻腳恐怕是丟了,他的命也可能因那個窟窿完蛋。我叫大胡子通知監方治他的腳--大胡子常去跟看守談話,他可以反映問題。可一直沒人管他。
一天看守送人進來,大胡子問這個家夥犯了什麽事,看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不當問的不問!”大胡子做了個鬼臉。那個神秘犯人呆了三天。三天裏他滴水未進,也一聲未吭。誰也不知他是誰,犯的什麽事,他被帶到了哪裏。
大胡子說凡是戴三角大鐵鏈的都是死刑犯和好動手的。
隔天又進來一個帶三角大鐵鏈的。他哈腰齊腹才能走動,這使他走路像個大猩猩。這人精瘦,棗紅臉,站直了恐怕不隻一米八。一進來大胡子就問:“犯啥進來的?” 那人對答如流。
“燒公車。”
“幾輛?”
“兩輛。”
“有科嗎?”
“有。”
“幾年?”
“三年。”
“幹嗎啦?”
“偷。”
“哪來的?”
“沈陽。”
“成家了?”
“離了?”
“幹啥的?”
“沒活幹。”
“怎麽被逮了?”
“大早上我去燒車,當兵的就躲在車裏。”
“多大了?”
“三十五。”
“完了。你活到頭了。”
指導員也說:“你到頭了。戴上這鏈子就是要槍斃。”
大胡子說:“就要砰砰了!”他把右手做成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啊--”大叫一聲,仰倒在地。他的表演很逗,大家都笑,那人也咧嘴笑,露出白牙和烏牙齦。
一會飯來了,燒車的兩膝並在一起,用兩手將窩頭固定在膝頂,然後低頭去啃。他扭動頭,從上,從左,從右,從各個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窩頭。他吃時沒掉半點渣。他吃得飛快,嚼得響亮,像是參加快吃比賽,眨眼就吃完。大胡子問:“誰還要?”“我!”他搶著叫。大胡子說:“操你大爺,要死的人,撐那麽多幹嘛!”他咧嘴笑笑。大胡子遞給他一個窩頭。他接過來又飛快地啃起來。
他沒法喝湯,他沒法把湯碗平放在膝上。我幫他扶著碗。他把嘴埋到湯裏,快速喝起來,喝得咕咕發響。
他叫王連舉。王連舉是“紅燈記”中的叛徒。我們隻叫他“燒車的”。
一天進來一個白癡。他一進來就蹲在門邊地上,驚恐地看著我們。他緊抱著自己的衣服,一動不動。他滿頭滿臉滿身都髒汙至極,像是剛從垃圾桶裏或煤坑裏趴出來的。他渾身發出熏人的臭氣。他一進來很多人就都捂上鼻子。他可能是個討飯的。黃得發綠的鼻滴雙雙流下來。他的頭歪向一邊,嘴半開著,可以看到要掉出來的舌頭。一雙驚恐的眼就那樣驚恐地張著,眼珠一動不動,眼睛也一眨不眨--好像他不會眨眼,很顯然是個癡呆。他又瘦又矮。看起來二十出頭。
“過來!”大胡子吼著。他不動,隻是慢慢地扭了扭頭。“穿上衣服!” 他還是沒動。大胡子跳過去,一腳踢在他屁股上。他還是沒動,隻是慢慢地扭頭望上,滿眼驚恐。“白癡,你犯啥事了?”沒有回應。“哪兒的?” 終於白癡發話了,一字一頓,“劉, 莊。”大家一陣哄笑。“劉莊在哪?”“不知道。”“你多大?”“不知道。”鼻滴流下來,他也不擦擦,還緊抱著他的衣服,像是怕人搶去。“幹啥的?”“做鞋的。”小林笑起來,“我們同行。我也是做鞋(作協)的。”我們都忍不住笑。
白癡剛蹲在地上套上褲子,就發出一聲屁響。他臉扭成一團。“巴,拉巴。”他傻呆呆地嘟噥著。“拉褲襠裏!這是規矩!”大胡子吼著。他可憐巴巴地仰望著。“沒長耳朵?拉褲襠裏!這屋裏不許拉屎!”白癡蹲下,褪掉褲子,露出屁股。大胡子慌忙大叫:“穿上褲子,拉褲襠裏!”他隻好提起褲子,蹲下。我剛想說話,隻聽噗的一聲!所有人都蒙上嘴鼻。拉完,他還蹲在那兒不動,像要孵蛋。大胡子吼著,“把褲子脫下來洗洗!”指導員連連搖頭,“這樣的人也往裏抓?”白癡挪到便坑邊,脫下褲子去洗。洗完指導員讓他坐到他右邊,對他特別照顧。我們都叫他白癡。
他確實是個白癡。他的頭總是歪著。他隻能發一兩個簡單字音,說話就像兩三歲小孩。後來指導員從看守那兒打聽到他們不管怎麽打他,他都說不出他的家庭住址,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哭腔,他的一舉一動,他不斷流出來的濃鼻滴都表明他是個白癡。他老不知如何是好。拿到窩頭他隻呆看著。指導員說,“吃。”他咧嘴一笑,才開咬。大胡子一對他吆喝,他就尖聲號哭,全身縮作一團,眼淚直淌,口水和鼻滴齊流。他自哭自個的,哭得像個小娃娃,根本不管還有旁人。他一哭,指導員就來安慰他,好一會他才慢慢止住哭。白癡隻被提審了一回就再也沒人來找他。指導員叫他等著回家。
每天晚上我們有兩個小時的娛樂時間。號子裏有一副撲克牌和一副象棋。娛樂時間一到,大胡子就高聲宣布:“娛樂時間到了。打撲克的舉手!”打撲克是最好的娛樂。大家都想參加。我想忘卻焦慮,便決定下象棋。“誰想下棋?”隻有白癡沒人要。他拿起象棋,坐在地板上朝我磨過來,黃鼻滴吊得老長。見他要跟我下棋,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下象棋要腦子,跟他下不太掉價!見他挪過來,我就說我不想下了。他死盯著我。他的目光讓我害怕--目光裏充滿憤怒!他爬過來,緊捏著我的胳膊,用棋盤盒子戳著我,逼視著我,仿佛說:不下我跟你沒完!我隻好坐下來。他把棋盤鋪開,把棋子一個個擺放好,望著我。我說,“你先走。”我懶得望他,心想用腳就夠了,走完了事。他卻不動,隻死死盯著我。我隻得先走。他仍不吭一聲,歪著頭,慢慢地挪著棋子。走了幾著,我就感大勢不妙:他的棋子過河將起我的軍來。我忙設法防護,可已晚了。一會我就沒棋走了。我不想下,他卻不挪窩,又默默地把所有棋子重新擺好,歪頭盯著我,還眨巴了一下眼睛。這一眨巴嚇壞了我,就像個石像伸手摸了我一下。他直盯盯的眼光逼我再下。我想剛才是我無心下,這回用點心吧。我一下手就拿出我學的最厲害的幾招。可我的棋子一落地,他的棋子就跟過來製住我,讓我沒法前進。他防得無縫可入。一會他就開始過河,開始將我的軍。他的進攻環環緊扣,我不得不左支右擋。我正忙著防守,剛挪了幾步,拿起棋子要放下時,他臉上浮起一絲怪笑,然後輕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沒子走了。怪了!再來!可一如繼往,幾著下來我就被將死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他眯縫著眼看著我,臉上有一絲偷偷的得意。我隻好衝他笑。我忽然想如果他是個白癡,他肯定是個比我聰明的白癡。
一天夜裏進來一個蓬頭的小夥子。他的頭發燙得向四麵八方蓬起。他推進來後就一直號哭。一會他又被帶了出去,門開了一會,外麵閃光燈閃耀不斷,吼聲叫聲一片。一會他又被推了進來。他哭得淒慘。大胡子厲聲喝叫:“再哭就用毛巾塞你!” 他便低聲抽泣。他坐到我旁邊,我安慰他,“沒事。我們都一樣,有誰哭?看看他,”我指著王連舉,“他就要槍斃,可他天天照樂。你幹嗎這樣?”他哭著說:“我擔心我爸。我十七了。斃了我,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我擔心我爸爸。”他突然打住哭,斬釘截鐵地自言自語:“就是!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 這話激勵了他,他揩幹淚,說他進來是因為藏了一支撿來的半自動步槍。我說:“你還沒滿十八?” 他說他剛過十六歲生日。我說:“我國法律規定,沒滿十八歲的不準判死刑。” “真的!你怎麽知道?”他雙眼發亮。 我說:“誰都知道,不信你問問。” 他馬上問肖振通,北京理工大機械係的一個學生。肖說:“按法律不滿十八歲沒有死刑,可他們不按法律辦。這是戒嚴時期。”張軍又馬上變了臉。轉眼他就回過氣來,宣誓般地說:“我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這輩子吃喝玩樂過!北京的好館子我都吃遍了!我不羨慕影星歌星!我不怕死!”說著他又突然哭了起來,“爸爸,我要走了,嗯,嗯。” 當夜,他睡我旁邊。我問他幹啥的,他說賣攤餅的,原來是讓科學家教授都羨慕的幹活。我問:“你賺多少?”“一天三十來塊。”我很吃驚。我一個三年老兵的津貼隻有三十!我說:“我出去倒願意跟你學攤餅!你能不能教我?”他一下來勁了,一拳擂在胸上,“我包了!你住到我家去!賣攤餅小竅門可多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有自己的攤點。我每天早上五點去買新鮮玉米糊和豆奶,把他們放在一桶裏,加上發醱粉。這裏有好多竅門,放多放少隨時變,熱天和冷天全不一樣。要估摸好,要是調錯了就攤不成餅了。每天要多少玉米糊都要算好,有時得兩桶 ……. ” 他滔滔不絕,講得有滋有味。說起如何攤餅,如何賣餅,如何搶點,他興致勃勃。他完全沉浸在教學中。他抓住我的手,發誓說要是他不死他要把他的賣攤餅的竅門全教給我,還幫我在北京搞起自己的攤子。我從沒遇見如此熱情澎湃的老師。他告訴我他家的地址,叫我出去一定去找他。當大胡子宣布,“不許講話,睡覺!”話音剛落,他就打起鼾來。
一天下午,一個穿著很整潔的三十歲模樣的人被推了進來。他說他是開出租車的,但他白淨斯文的樣子更像個知識分子。他進來是因為組織工自聯。他進來後竭力保持某種尊嚴。大胡子叫他讀監規,他輕蔑地看了大胡子一眼,沒有反應。大胡子吼著,“站到牆邊,大聲讀!”他還盤腿坐那兒而不動。“你長耳朵沒有?”大胡子大吼一聲。他隻冷冷地回看一眼。“你敢不聽我的?我抽你!”大胡子撿起一隻鞋,舉過頭頂就向工自聯撲過去。工自聯就像甘地的門徒,隻盤腿打坐。他那安然的神氣會讓敏感的人望而止步。可大胡子不是那種人。眼見大胡子的鞋就要抽在工自聯頭上,我跳起來,哈哈笑著,一下從後箍住大胡子,“別發火!都是朋友!算了算了!別計較!” 那時,我已在政治犯中有了點地位了。我知道讓他不欺負新來的政治犯的最佳對策不是用拳頭,而是用笑。當然,打鬥本領是決定誰是主人的關鍵。這屋裏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怕大胡子,也可能大家都怕惹麻煩。那時我已很了解他了,他跟我談了許多自己的事。他也當過兵。這時如果他跟我真打起來,他們一幫人會幫他,我背後的一幫人也會幫我。而關鍵是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盡管他又胖又壯。我也對他吹過,我練的就是徒手搏擊。我一箍住他的腰,他就動不了。我哈哈大笑著,“別發火,好好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他回頭看著我,然後掙紮著往前。我用力固住他,他動不了。我對工自聯說:“好好說。讀讀嘛,朋友。我們進來都讀了。”大胡子回頭惡狠狠地看了看,馬上又衝我笑。“要不是看在解放軍的麵上,我抽亂你那張狗臉!你敢跟我較枝?”工自聯還是不動,還輕蔑地掃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跳起來,咬牙切齒,“解放軍,放開我,讓我摳出他眼珠子!”我不放他, 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都是兄弟。兄弟們有話好好說。”別的人也開始勸工自聯去讀監規,也有人上來勸大胡子息怒。大胡子罵著,唾沫四濺。我騰出一隻手,把他手上的鞋奪過來防他丟過去砸工自聯。然後我把他推到他的位子上。他對我說:“你瞧!你瞧那個王八羔子!他以為他是誰?狗屎!他敢違抗我的命令?” 他又轉向工自聯, “操你媽!我今天饒你一回。給老子念!”工自聯在別人的勸說下,開始用很清亮的聲音念起監規來。
小林是號子裏唯一讓人叫真名的。他是著名詩人郭小川的兒子。他是號子裏最受歡迎的,也是唯一成天樂哈哈的。他進來是因為上班路上看到兩個兵傻站在路口,他忍不住過去說:“兄弟,去找個涼快地兒歇著!” 兩個兵自己不肯歇,還把他抓到這裏來歇著。他哈哈笑著,“我得感謝他們。我不上班,來這裏跟你們閑聊他們還開我工資。我的工作沒半點意思,跟大夥兒呆這兒多好玩。我就想他們讓我多呆幾天。” 每天夜裏大家就叫他講故事,他便問,“要素的還是要葷的?”大家都要葷的。他的故事老讓大家發笑。
聽他的故事我會短時忘記身在何處,過一會那恐懼與焦慮又漫過來。看著屋頂,看著結實的磚牆,看著那鐵欄杆擋著的小窗,我焦躁起來,感到千百根繩索在勒著我。我的神經被拉著,拉著,就要繃斷。什麽時候才讓我出去!我在這鐵籠裏呆不下去!我的胸要炸!――我想狂叫!我想砸破這牆壁!――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我受不了!可我隻得盤腿打坐,深呼吸,讓自己安靜下來,等著叫我的名字。我害怕提審,一想到提審,我就渾身發抖。我又盼著早些被提審。再一提審我,我就把我還未說的全倒出來,一吐為快,吐完他們就再也不會來麻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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