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形式上是從革文化的命開始的,它的直接起點是姚文元(注 1 )批判新編曆史京劇《海瑞罷官》的文章。批判這出戲是政治需要,因為主席認為劉少奇一夥借助《海瑞罷官》的故事來發泄自反右及大躍進(注 2 )以來積累的不滿情緒。這是隱患,是主席試圖整治的一塊心病。主席要想滅劉少奇一夥反對勢力,就要否定現有的一切,要革命。這場革命從批判一個京劇開始,就叫文化革命。革京劇的命,革各種劇的命,革所有文學藝術的命,是文化大革命。所以,從一開始文化大革命就意味著毀滅,是無數朝代閹割文化的重演,但卻史無前列地邪乎,徹底出格兒,造就了華夏大地文化沙漠,和幾代文盲。
這場對文化的大革命的口號是“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意思是文藝為老百姓服務,這是用不著說的一句廢話,沒老百姓哪來文藝?可是那年月文藝和老百姓毫無關係。咱黨和主席決定你看什麽聽什麽讀什麽,喜歡不喜歡是你的事。文藝是全心全意為政治服務的。這顯然很不象話,很專製,所以才要喊“文藝為工農兵服務”。以“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名義封殺了幾乎當時所有的文藝作品,尤其是華夏傳統文化的最典型的代表京劇。徽班進京二百年以來(注 3 ),京劇發展成為高度藝術化並具有一定理論基礎的文藝形式。它被接受的範圍最廣,一是因為唱腔動作美麗,二是因為其所表現的都是廣為流傳的曆史典故。舞台上一派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無疑是老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文藝。要不是傳統京劇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廢了,今天海內外的中年女人就犯不著守著電視屏幕為韓國人那點兒雞毛蒜皮抹眼淚了。這是後話。
要讓文藝為工農兵服務,舞台上就應該是工農兵形象,而不是才子佳人。這樣的戲顯然不多,因為戲劇是靠傳統培植發展的,而二百年前沒有工農兵,老百姓也不願意在戲裏看自己那點家常事兒,所以舞台上隻有才子佳人。建國後十七年新編的像樣的表現工農兵形象的現代戲就那麽幾個。所以深領主席意圖的第一夫人江青,親自出馬,要讓“文藝為工農兵服務”。
青年江青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隻身闖蕩上海灘,在當時繁花似錦的中國文藝界打出了一片天地,成為頗有名氣的戲劇電影演員。後來為追求革命理想,走進革命聖地延安,與主席墜入愛河。但考慮主席另有妻小,咱中央政治局作出決議,江青照顧主席生活,但不能結婚,永遠不能參與政治活動,以及其它諸多不能不許。可以想象,江青很壓抑。這種壓抑一直延續到文革開始,主席讓江青在文藝界革命。江青終於擺脫多年禁錮,不負主席所望,在急風暴雨中高高舉起文化革命的大旗,大顯身手,精心打造了一批華夏文明史上影響最深遠的的戲劇,這就是著名的八個樣板戲。
江青把當時已有的現代戲過了一遍,精選少許,組織人馬對其改編。這包括京劇《沙家浜》,《紅燈記》,《奇襲白虎團》,《智取威虎山》,《海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還有根據京劇改編的交響樂《沙家浜》。 這些劇目講的都是主席領導咱們黨鬧革命的事兒,劇中都有一個十全十美的光輝形象,還有一個凶狠醜惡的反麵角色。江青召集了當時文藝界精英,以上海音樂學院少壯派作曲家於會詠為首,對這些劇目精雕細琢,同時大膽創新。他們不僅創作出東西方交融的第一代中國芭蕾舞,更是讓古老的京劇青春煥發。雖然劇中故事很革命因而很呆板,但劇情不乏趣味,音樂舞蹈不失優美,從藝術形式來講劇劇都是當時中國戲劇的登峰造極之作。其中最典型的,是《沙家浜》。
京劇《沙家浜》講的是抗日戰爭期間江蘇鄉下小鎮沙家浜“春來茶館”老板娘阿慶嫂為保護新四軍傷病員與日偽忠義救國軍司令胡傳奎及其參謀刁德一展開英勇機智鬥爭的故事。一個女人,在各色男人之間周旋,加上兵荒馬亂,你死我活,其戲劇性本來就吸引人。再加上唱腔優美,表演出色,《沙家浜》很快紅遍全國。其中動人心魄的“智鬥”一場戲的唱段,唱遍大江南北,唱穿幾十年,唱到今天世界各地此起彼伏的卡拉 OK 派對上。
八個樣板戲,個個如此,全是精品。這絕對是江青的功勞。但是,太少了。當七億人一起看八台戲的時候,這個民族的文化就肯定不健康了。
文化大革命,生出八台好戲,卻革了文化的命。文革中長大的咱們除了這八台戲,對別的文藝形式所知寥寥。在咱們眼裏,世界是紅彤彤的,除了紅色風暴裏的紅色旗幟,就是咱們心中的紅太陽。今天看來,當時咱們的的世界其實是光禿禿的,是一片浩瀚的文化沙漠。八個樣板戲就是這沙漠裏的八棵紅色的仙人掌。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本應是好事,可惜隻為政治服務了,從而,文藝不再成為文藝,文化也就隨之消失。當文化不再,文明便衰落。自然而然,是非顛倒,公理盡滅,良心消失貽盡,最終善惡不分,天下大亂。然後就是毀滅。
文革結束,國門洞開,最先走進來的,是家門口的香港,帶著蛤蟆鏡喇叭褲,唱著鄧麗君。這不能怪香港,她是大清的棄兒,門前的泥塘。後來成了大車店,車夫海盜絡繹不停,滋生的隻能是庸俗文化。可香港占盡天時地利,中國改革開放,她先溜了進來。這片文化沙漠,什麽泥湯渾水兒都被如數吸收,並自茁壯成長出各色奇花異果。祖國山河頃刻間從一片紅化為一派烏煙瘴氣,亂七八糟。其濃縮的標誌,就是每年一次的央視春節晚會。
春節是當今華夏子孫的終極文化認同。除夕之夜,闔家團圓,老少圍坐一起,一邊煮餃子一邊通過電視欣賞一台藝術大戲,是中國最華麗壯觀的大眾文化盛宴。春晚便是全世界獨一無二也是收視率最高的節目。
從 1983 年開始的春晚,給咱們留下無數開心和享受。從王景愚的吃雞,陳佩斯的吃麵條,宋丹丹的賣花生,薑昆的“如此照相”,到張明敏“中國心”,費翔的“冬天裏的一把火”,王菲毛阿敏的“相約九八”,哦,還有李穀一永遠的“難忘今宵”,讓咱們永生難忘(注 4 )。可是,新鮮感過去了,興奮過去了,卻發現所沉浸其中的文化是如此乏味,蒼白淺薄。咱們並不喜歡趙本山小品的弱智,“小沈陽” 小品節目大膽直白的惡俗,還有無數莫名其妙的引亢高歌,也無法欣賞白岩鬆刻意深沉下的膚淺,還有觀眾席上令人莫名其妙的掌聲。咱們越來越發覺春晚沒勁,沒水平,甚至鄙俗。像把一年的搜飯剩菜轍在一起,五顏六色,滋味嘈雜。可春晚年複一年,形式內容一成不變,咱們依然年年盼,年年看,年年看完了破口大罵。春晚依然年年讓大城小鎮萬人空巷,年年成為咱們不厭的話題,是不折不扣的新時代的樣板戲。
咱們無奈。因為除了春晚,咱們一無所有。就像沒了樣板戲,咱們什麽都唱不出來。當咱們解脫了枷鎖的束服,滿心歡喜地湧向藍天的時候,突然發現咱們的雙翼已經沒有了羽毛。咱們的文化枯竭了,因為承載這文化的咱們幾代人已然落成文盲。咱們隻能在咱們的文化之旅上高唱《沙家浜》《紅燈記》。所以,春晚的鄙俗,不能歸罪於任何個人或組織。這種低級趣味的文化,因為咱們全民族的低級趣味而產生。春晚節目的品質,是觀眾的選擇,是全國人民的選擇。
咱們不是沒有文化先驅,不是沒有冷靜的文化思想者。可當咱們稍有覺醒的時候,當崔建唱出《一無所有》和《最後一顆子彈》的時候,當“星星畫展”出現在街頭的時候,文革式的封殺便隨之出現,文化啟蒙隨之消散。文化革命還在繼續。文化革命也不可能因為一個人的死去或四個人的被捕而嘎然消失。幾番回合,不甘寂寞的靈魂寂寞了,咱們隻剩下卡拉 OK 的歌聲,和街頭的秧歌。久而久之,文化的空落讓咱們在麵對色彩斑斕瞬息萬變的世界時,除了像個怨婦一樣說幾聲“不”或者象無賴一樣罵幾句街來壯壯膽子,毫無定力,束手無策。所以當咱們帶著美好的願望走向彼此的時候,咱們往往在對話開始之前先把對話的平台拆掉了。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最大惡果,不僅僅是幾千年中華文化世界文明在我們這一代斷層,不僅僅是因此而留下的幾代文盲和文化的貧瘠,更是文化真空裏滋生的畸形心態。後患無窮。
注 1 :姚文元時任上海“解放日報”編委,評“海瑞罷官”的文章於 1965 年底發在上海的“文匯報”上。姚在這之後不斷被提升官位,後成為所謂“四人幫”中的一員。
注 2 :指毛澤東於 1957 年所發動為整肅“知識分子”的“反擊右派”運動與 1958 年發動的以大煉鋼鐵為代表的瘋狂“生產”運動。
注 3 :指十八世紀末,清朝乾隆年間,安徽的多個戲曲社團進京演唱,為“京劇”這個劇種奠下基礎的過程。
注 4 :曆年春節晚會上的經典流行節目。所列人物都是當時的著名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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