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城之戀 -- 六四的那些往事

來源: 擁抱哥 2011-06-03 14:16: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0143 bytes)

快到六四了。。。把俺以前寫的那個六四為背景的小說重新貼一下,以紀念六四。

“隻要這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麽,和本書同一性質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益的”
----- 摘自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序言

一.

“胡耀邦去世了。”

明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回到北大學生宿舍的時候了。他一進宿舍,就看到他的幾個室友在地上鋪開了一張大白紙,在上麵用墨筆寫著鬥大的字:“耀邦永垂不朽”。他吃了一驚,問室友們:“怎麽了?胡耀邦死了?這麽大事怎麽沒人給我通報一聲?”一個叫小趙的室友調侃說:“你可回來了,你都不知道啊?白天新聞就出來了,下午沒見你,還以為黨中央特意給你發一邀請函,你跑到耀邦家裏去親自吊唁去了呢。”明故作嚴肅的說:“沒見著通知啊,這中辦太失職了,回頭我批評教育他們 – 你們先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另一個室友笑著說:“你小子又去圓明園泡妞去了?”小趙一臉陰壞的說:“你太誇他了,別給他臉上貼金了,他那裏是泡妞,他是單相思加無用功 --- 你先坦白一下你今天在圓明園做了什麽無用功,我們再給你講耀邦的事兒。”

這一天是1989年4月15日,星期六,明早上克服著滿腦子的困意爬起來早飯都沒吃就到圖書館,想在那裏的自習室背GRE單詞,到那裏就沒占上座,所有的自習室的座位上要麽有人,要麽有占座的書本。明覺得很氣憤,很惱怒,這麽早起來居然還沒有座位,這幫子占座黨太猖狂了,今天得給他們一些教訓。明順著圖書館的陰暗的樓道走,進到每一個自習室裏,把圖書館自習室裏所有占座位的書本都給一本一本從窗戶裏仍了出去。看著還一本一本占座的書本飛出窗外,自習室裏的人有鼓掌叫好的,有惱怒的看著他的,有吹口哨的,有忙不迭的趕緊把占座的書本收起來的,窗戶外不斷傳來一些歡呼聲和被書本砸著腦袋的威脅的叫喊聲。明挑了一個靠窗戶的座位自習了一會兒,吃了午飯之後,就背上書包騎上自行車去了圓明園。

從北大東校門出來,隻需要騎車十五分鍾,就到了圓明園東門,再往前騎不遠就到了西洋樓遺跡。他喜歡圓明園的那種安靜和肅穆,看起書來遠比人挨著人的自習室強。他到了圓明園西洋樓遺址附近的一個石凳上坐下,拿出了書來,攤開書在膝上,眼睛卻向對麵不遠的一個長凳望去,那個長凳上空空無人。這是一個比較僻靜的小岔道旁邊,行人很少到這裏來,是他偏好的複習功課背托福,GRE單詞和政治題的地方。他剛坐下不久,天空中就下起了蒙蒙細雨。他沒有帶雨傘和雨衣,不過好在雨不大,他跑到不遠處的一處樹蔭下麵避了一小會兒雨,雨就停了。他甩了甩頭上的雨水,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看了一眼仍然陰鬱的天空,走回到原來坐的地方,望了一眼對麵的那個空空的長凳,那裏還是沒有人。他心裏想:

“倒黴啊倒黴,該死的雨,下的真不是時候,不知道這一下雨她今天還會不會來?”

明還記得高中時第一次看到圓明園的斷殘的灰色石柱給他帶來的震撼。那些躺倒在亂石野草之中的散亂的帶著雕刻的石塊,就像是一個殘廢的英雄被肢解的軀體,顯示著曾經的輝煌和歲月的滄桑。他第一次看到西洋樓廢墟的時候,就想起了紅樓夢裏的那句詩:“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他想起了古羅馬的角鬥場,想起了在曆史上曾經輝煌過但是仍是一個貧窮,多難和壓抑的中國,禁不住滿目淚水。自從到北大念書以來,他曾經無數次的來到圓明園,來的次數多了之後,他不再為圓明園流淚,反而欣賞起那種廢墟所產生的悲壯美,他有時坐在廢墟的石塊上,撫摸著石塊上的雕刻,像是在傾聽固執的石塊在訴說不凡的往事和落魄。

在西洋樓的廢墟附近,明發現了這個僻靜的能夠讓他靜下心來讀書的地方。這個地方最吸引他的其實是另一個理由,就是每個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午後,都有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來這裏散步,他們沿著一個固定的路線來西洋樓遺跡轉一圈,然後順著林中小徑走過來,每次坐在他的對麵的不遠的長凳上曬太陽。那個女孩看上去美麗單純,穿的很樸素大方,像是二十歲左右的樣子,有一個很瘦很平板的身材,但是兩隻眼睛卻大大的,坐在長凳上,她秋水一樣的目光常常越過他的閉眼享受陽光的父親偷偷向他這邊掃來。明和那個女孩互相偷看著,就像卞之琳 的詩裏說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從第一麵開始,明就喜歡上了這個渾身發射著清純氣息的女孩。明聽見她有時跟他的父親撒嬌說:“爸爸,我累了,歇一會兒吧。”有時磨他的父親說:“今天太陽好,再多呆一會兒吧。”她的溫水一樣聲音在寂靜的公園流過,溜進明的耳朵裏,就好象天上最美麗動聽的音樂一樣。

明總有一種想走到女孩身邊跟女孩認識一下的衝動。可是啊可是,每次看到女孩的父親在旁邊,明的勇氣就像癟了的氣球一樣,泄了氣。女孩的父親看上去是一個很慈祥耐心的父親,他言語不多,目光和藹,走路的步伐很慢很沉穩,就像是一個老紳士。他總是戴著一個灰色的帽子,把頭發都遮住,在他的慈祥貌似漫不經心的眼光中,有時會閃出一瞥犀利的目光,那個目光好像能把人一眼看穿看透一樣。明覺得,那個女孩的父親一定看出了他喜歡那個女孩,但是從他們沒有改變散步的時間和路徑來看,至少女孩的父親並沒有討厭他。從女孩和他父親的穿著來看,他看得出女孩的家裏比較富裕,因為她雖然打扮的很簡樸,她的圍巾,上衣,褲子,手套和腳上的皮鞋,都是看上去很合身得體,做工很精細的那種。明看到自己身上穿的寒酸的藍衣服和腳上的破皮鞋,就感到自慚形穢,特別自從最近在家裏因為辯論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事情跟一腦子正統思想,對原則問題毫不讓步的姥爺吵架,姥爺一氣之下跟他斷絕了關係,也斷絕了他的經濟來源,他隻能靠學校給的微薄的助學金,以及業餘時間給一個高中生補課來維持生活。這樣一個經濟狀況的他,對結交女朋友是想也不敢想,他常常隻是遠遠的看一眼那個女孩,然後低下頭去接著看他的書,盡量把這個女孩從頭腦中抹掉。然而,每個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午後,他總是到這裏來,期待著那個女孩和他的父親出現在對麵的長凳上。今天,他在圓明園等了一下午,也沒有看見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可能是因為剛才那陣小雨,他們今天不出來散步了吧。”他這樣的寬慰自己。他不想再等她了,就背上書包,一路上心情像天上的陰雲一樣沉鬱的騎車回到北大宿舍。

“耀邦真的去世了?怎麽會呢?他的身體前兩年看上去還很好的,不是愚人節開玩笑吧?”明把思緒拽回來,問正在地上忙著寫字的小趙。“你丫還活在昨天啊?愚人節早過去了,哥們兒。”小趙說。“廣播裏說的,我黨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胡耀邦同誌今天淩晨逝世。小道消息說,他是因為在前幾天的一次政治局會議上發言,力主改革,過於激動,心髒病發作,一口氣沒憋上來,當場昏倒。”小趙一邊在“耀邦永垂不朽”的結尾加了三個大大的驚歎號,一邊回答他說。另一個室友說:“又有傳說是他跟幾個老幫菜因為雞蛋應該從哪頭磕最好磕的重大問題吵了一架,腦溢血了。”

明笑了笑說:“你丫就瞎砍吧,他們才不會為雞蛋的事吵架呢,他們要是吵架也是因為怎麽摸著石頭過河不掉河裏。”小趙說:“你覺得耀邦這人怎麽樣?”明說:“要說耀邦這人吧,一開始也挺操蛋的,那會兒跟著老鄧欺負華國鋒,把屎盆子往老華頭上扣,菜刀掄圓了砍。人華國鋒大老實人一個,你看讓他們給擠兌的,跟三孫子似的。耀邦的表現跟一個竭力往上爬的黨棍政客一樣,我就特看不慣他那時那樣欺負老實人,屁股上跟有彈簧一樣坐不住。”明咽了一口吐沫接著說,“可是後來吧,我覺得耀邦做的還不錯,平反冤假錯案,雖然良莠不分,讓一幫子老幫菜趁機卷土重來,可是好歹是個得人心的事兒,後來他還是比較開明,下台也是因為86年學潮,說他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下台,給他得分不少。”小趙說:“就是,他也怪可憐見的,明明下了台,還得出席一些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什麽的,充當黨內團結的象征。”明說:“沒聽順口溜說‘老毛的兒子上前線,林彪的兒子搞政變,趙紫陽的兒子倒彩電’,耀邦的兒子,啊,俺的哥們兒德平公子那可是平易近人,作風正派,在太子黨中少有啊。”小趙說:“你就牛B吧,胡德平要是你哥們兒,我就是鄧樸方小學同學。”大家都樂了起來。


明的一個室友說:“剛才我們還在講你,在打賭。”明問:“我又招誰惹誰了?講我什麽?賭什麽?”小趙說:“講今天你見到你的暗戀對象沒有,賭你有沒有跟她說上話。”明笑著說:“你們盡管拿我開心好了—誰請我吃小炒我就跟誰一頭,反正我說沒說上話隻有我自己知道,你們也沒法子查考。”小趙問:“今天泡妞戰果如何?先給我們八卦一下概要好不好,詳情熄燈後臥談會再仔細招來。”明說:“唉,什麽也沒有發生,我我我見了她就特自卑,就是不敢過去跟她說話。”小趙說:“你倒真是喜歡她,怪不得每到周末就跑到那裏去。你跟我們這裏老牛B哄哄的,怎麽到那裏就怕了?怕什麽,頂多就是她把你給拒絕了。現在的女孩都喜歡聽你直說出來,不喜歡默默的奉獻。”明說:“看你說的,倒好像你多有經驗似的。”小趙說:“這樣吧,下次你帶我去,我替你說,替你親她一下也行。”明笑罵道:“混蛋。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不幸啊不幸,我怎麽有你們這樣的狐朋狗友呢?要不古人說交友要慎,可見還是有些道理的。”另一個室友說:“好像你有什麽選擇似的 ---  管分宿舍的人又不是你二叔。這裏還有剩的墨水和紙,咱們要不要再寫點兒什麽?”明想了想,說:“再寫一幅吧。”他拿過紙鋪在地上,用墨筆在上麵寫道:“耀邦七三先死,某某八四健在,科學四十不興,民主七十未全。”寫畢,小趙看了說:“你丫就找死吧,看老鄧不收拾你,畢業給你丫發配到西藏去。”他們幾個人嘻嘻哈哈一通,等地上的紙上的墨跡幹了,明和室友們便拿著紙和膠條向北大三角地走去,他們要趕緊把它貼到三角地的布告欄裏去,晚了上麵就沒有空地了。

二.

葉子在星期六的這一天沒和父親去圓明園散步,不是因為天氣不好,而是因為醫院的護士長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約好在天壇公園門口見麵。她的家住在圓明園旁邊的一個有五間大北房的大院子裏,那原來是一個農民的院子,幾年以前她的父親買了下來,裝修好了,和她一起搬了進去,從此後她有了自己的臥室和書房。她的父親在這個院子裏深居簡出,很少出去,也沒有朋友和親戚來往,唯一的消遣就是在院子裏種花,和周末吃完午飯後去圓明園走一走。她一直覺得她父親是一個神秘的人物,有什麽在隱藏著不告訴她,因為他的父親從來不用去工作,也不缺錢花,出手大方,出去買衣服的時候,總是給她買最貴最好的衣服。跟父親到圓明園裏散步,是她一周裏最愉快的時間,不僅因為她喜歡圓明園裏清爽的空氣,而且也因為她每次可以看到那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坐在那裏看書,喜歡偷偷的看他看書的姿勢。

葉子是一個很好奇的人,她喜歡猜測一個人的身世。她看到那個大學生總是穿一身破舊的衣服,就把他想像成一個農村考進北京來的學生,出身貧寒,學習優秀,前程似錦。她跟父親坐在公園裏的長凳上的時候,總是期望那個大學生能夠走過來找個借口跟她說話。她心裏偷偷的喜歡上了他,但是卻看不出他有什麽想法,他總是在那裏低頭看書,好像一點兒也沒注意到她。她看到他的貧寒的樣子,心裏倒覺得有幾分寬慰,因為她覺得這樣可以找回一點兒優越感,拉近她和他的距離。

葉子做的是護士的工作,但是嚴格的來說,她隻是護校的一個學生,目前在一家醫院做實習。葉子一到醫院,醫院的院長就看中了她,想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兒子,護士長聽說了,有一天帶葉子收拾病房的時候說:“葉子,聽說院長要把兒子說給你?”葉子說:“平姐,你也知道了?”護士長笑道:“別說我了,連院門口看自行車的李大爺都知道了。”葉子說:“怪不得呢,我說李大爺怎麽最近對我態度特好,我進門的時候老張著沒牙的嘴跟我打招呼呢。”護士長說:“院長未來的兒媳婦,誰敢不拍著點兒啊?就是姐姐我也得以後靠著妹妹吃飯呢。”葉子笑道:“我還沒想好同意不同意呢,就搞得滿城風雨了。”護士長說:“不過,妹妹你也要小心點兒,聽說院長兒子有神經病,時不時犯一次。”葉子說:“啊----------這個可是誰都沒跟我說過。”葉子原先倒是覺得院長的兒子家境不錯,而且院長是實權人物,跟院長的兒子交朋友,以後自己就好留在醫院工作也能分個好地方。現在一聽護士長的這番話語,葉子倒是覺得不可不慎重了。葉子就托詞說自己已經有了男朋友,回絕了院長,自此把護士長當成了貼心人。但是葉子沒有男朋友,怕久而久之院長知道了真相,將來畢業以後不要她做護士,所以護士長趕緊幫她介紹了一個男的,是護士長的一個什麽七大姑八大姨家裏的兒子,比她大六歲,聽說是雖然從小學習不好,也沒考上大學,但是長得英俊瀟灑,自由職業,收入不少,動手能力很強。葉子自己也隻是上的中專,對男的學曆就不好挑剔了。護士長跟她說:“不是我誇你呀,葉子,你長得這麽好看,就是應該找一個特帥特有錢的。大多數男人呐,其實內心都差不多,主要的區別在於有沒有錢,長得帥不帥。什麽情呀愛呀,說穿了就都是瞎扯。我要給你介紹的這位,他雖然沒有湯姆克魯斯那麽帥,也還過得去吧,據說動手能力很強,掙錢不少。怎麽樣,我給你約個時間,跟他見一見?”葉子很感激護士長的好意,就說:“平姐,聽你的,你安排吧,我什麽時間都行。”

星期六的這天下午3點半,護士長和葉子坐106路無軌電車來到了天壇北門。車駛過紅橋的嘈雜喧鬧的農貿市場的時候,葉子想起來前不久在這個農貿市場的一場奇怪的遭遇,心中不禁啞笑了一下。

那天葉子去王府井玩,車上的人多,人貼人擠得跟肉餅似的,正巧有幾個外地農民要去北京火車站,他們的大包小包行李把狹窄的車廂過道給堵住了一多半。到了王府井的時候,葉子往外擠的慢了一點兒,就沒能擠下車,愣給拉到了下一站東單。下了車之後,她突然想到好久沒去紅橋農貿市場了,聽說那裏越來越熱鬧,就想去看一看,於是就坐上了往南的八路公共汽車,經過崇文門,花市和瓷器口去了紅橋。

在農貿市場的一個水果攤前,葉子挑了幾個大蘋果,放在秤砣上。賣水果的給她稱好之後,她伸手去挎包裏掏錢,一回身就看到了那個小偷,手裏正拿著她的錢包。她的挎包被割了一個口子,錢包是從口子裏掉出去的。那個小偷想必是剛把錢包接到手,還沒來得及動,就讓葉子一轉身看見了他。小偷愣了一下,手裏拿著葉子的錢包,倒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葉子看了小偷呆頭呆腦的樣子,覺得好笑,心裏說,肯定是個初犯,就諷刺的說了句:“你幹嘛啊,拿著我的錢包要替我掏錢啊?”

小偷愣了一下,沒有明白過來葉子的意思。葉子笑道:“你可真夠勤快的,我還沒掏錢呢,你倒先替我把錢包給拿出來了。還不快把錢包還我。”小偷這回聽明白了,就臉上帶著歉意把錢包遞還給葉子。在葉子的腦海裏,小偷們都應該是長得難看,行為猥瑣,臉皮厚不知羞恥的可憎可惡之人,但是這個小偷,長得卻是端端正正很帥氣,頭發卷卷,個子也高,道歉的表情像是發自內心,讓葉子覺得這個小偷一點兒不像是小偷。葉子接過錢包,看到小偷背後幾個農貿市場的保安正走過來,就小聲的好意提醒小偷說:“你快走吧,那邊警察來了。”

小偷隻是呆呆的看著葉子,好像沒明白葉子的意思。葉子覺得這個小偷倒愈發的可呆可笑了,一定是個新手,幹小偷的這一行不是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嗎?沒見過這麽呆的小偷,不但偷東西讓自己這麽一個全沒經驗的人一眼看見,而且連保安衝這個方向走來他也看不見。葉子怕保安過來時周圍的人讓保安把小偷抓起來,就衝保安的方向努了一下嘴說:“警察在你後麵來了。”

小偷回頭看見警察,趕緊溜走了。他在消失在拐角之前,回過頭來感激的看了一眼葉子。賣水果的看見葉子放走了小偷,就趕緊恭維葉子:“哎呦喂,您可真是一個大好心人啊。其實,我剛才看見那個小偷在偷您的錢包了。”葉子問了一句:“是嗎?你剛才看見了怎麽也不言語一聲?”賣水果的解釋說:“我哪兒敢惹他們啊,這裏小偷多了,昨天我還看見一個小偷把一個上了歲數農村大媽的錢都給偷走了,那個大媽找不到錢包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犯了心髒病。”葉子聽了不高興,就把蘋果放了回去,說:“我不買了。”賣水果的覺得不對,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裏說讓你多嘴讓你多嘴,臉上趕緊陪著笑臉說:“別啊,我在這裏天天賣東西,我怕小偷來報複我,不敢告訴您。您可別不買啊。我再給您便宜點兒,行不行?”葉子扭頭走了,沒有再搭理那個賣水果的。葉子覺得,自己被人偷了錢包無所謂,反正自己不缺錢,隻要跟爸爸一說,爸爸還會再給她錢。可是農村大媽被偷了錢包,那可能損失的就是幾個星期幾個月也許是一年的辛勤勞動,那個小偷和看見小偷偷東西而不提醒農村大媽的人就太可惡了。

葉子正想著跟小偷的這段遭遇,護士長推了葉子一下,說,“我們快到了,往外擠擠準備下車吧”。葉子從車窗往外看去,可不是,天壇公園的灰色的城牆像連綿的長城一樣,在窗外顯現出來。葉子跟護士長一邊嘴裏說著“勞駕下車”,一邊挪動著身體人縫中擠了過去,擠到了車門口。

護士長和葉子下了車,過了馬路,穿過停著幾排自行車的停車處,來到天壇子北門門口,遠遠的看見一個上身穿一個皮夾克,下身穿著一條喇叭腿的牛仔褲,腳蹬一雙雪白的運動鞋,臉上帶著一副蛤蟆墨鏡的年輕人正在公園門口懶洋洋的站著。護士長指給葉子看,說,“就是他了,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小東,就喜歡這身打扮,到哪裏都是這一身。”葉子說:“怎麽看著怎麽跟個痞子似的,家裏人不管他麽?”護士長瞥了她一眼,說:“你不知道,這是新潮,有點兒錢的和喜愛逆反的年輕人都這樣打扮,這叫標新立異,與眾不同。”葉子看了看街上那些往公園裏走的人,大多都是穿著古板嚴肅的衣服,不由得對這個叫小東的人生出一些好奇心來。

等快走進公園門口的時候,葉子看到小東把嘴裏的一個口香糖似的東西吐出來,用手抹在身邊的一顆槐樹上,然後用手推了一下蛤蟆鏡,向她們走過來。他有一頭卷卷的頭發,皮夾克裏麵是一件大花格襯衫,走路的時候,短身的皮夾克和繃得緊緊的牛仔褲襯出了他的兩條長腿。葉子覺得他的樣子有些麵熟,可是一時想不起來在那裏見過他。小東走到葉子和護士長麵前,滿臉笑容的向護士長打招呼,護士長熱情的介紹說:“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小東,這是我跟你說的我們醫院的美女護士----葉子。”

小東把墨鏡摘下,伸出手來很紳士的想跟葉子握手。葉子伸出手去,腦海裏在思索,這是誰啊這是誰啊這麽眼熟,一定是見過,一定是見過。。。想起來了!葉子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她瞪圓了雙目緊緊盯著小東的臉。她認出小東就是上次在農貿市場偷她錢包的那個小偷。

小東也認出葉子,他尷尬的把手縮回,咳嗽了一下,清清喉嚨,自我解嘲說:“哎呀呀!原來是你啊,你看,那天多虧了你,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護士長不解的看著他們,問道:“你們以前見過?”葉子甩下一句話:“平姐,你問他吧,我還有事兒先走了。”說完扭身向車站方向走去。

看到葉子離去,護士長不解的問小東,“這是怎麽回事啊?你給我說說。”小東一臉歉意的說:“沒事兒沒事兒,我以前見過她,可能有點兒小誤會,那什麽,對不起了,我去跟她解釋一下去。”說完,小東匆匆追葉子去了,把護士長給單悶兒擱在了公園門口。

三.

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明騎著車從北大宿舍樓區去學三食堂吃飯,路過28樓的時候,看到樓上一間學生宿舍裏垂下來一個長長的對聯,上麵寫著:
“開西風杠 杠出白板 眾歎杠未開花    
挺紅中碰 碰了四條 莊雲胡是詐和

橫批:和也白和”

看了這個對聯,明不禁哀歎:北大的才子真他媽的多,隨便一提溜就是一個。就說這個麻將聯吧,上聯用“西風”指西方思潮,下聯用“四條”指四項基本原則,感歎胡耀邦因為思想開放觸了底線下台,功虧一簣,對的工整巧妙又寓意深長,把一般的賣弄小聰明的人一下就給比下去了。看來這能人成堆的地方就是不好混,不服不行啊。明是一個麻將迷,北大校園裏打麻將成風,他沒少在各個宿舍樓裏穿梭,嘩啦啦的跟蓬頭垢麵的學生徹夜人搓麻。這個對聯肯定是某個麻將迷的作品,真沒想到麻將堆裏還隱埋著這等人才啊。

在學三食堂裏,明跟一個大胖子大師傅吵了起來,原因是他看見那個大師傅給他前麵的一個女學生的飯盆裏一滿勺菜,給他的飯盆裏隻有半勺。明說:“師傅,您多給那個姑娘一些,我沒意見,可是您不能這麽偏心啊,給我的菜才有給她的一半。”大師傅嘿嘿一笑說:“這是為了你好,減肥,照顧你,你還不領情。”把明給噎了回來。後麵一個女生說:“別吵了別吵了,後麵人還排隊等著買菜呢,要不我把我的那一份兒跟你換。”吃飯的時候,明跟同桌的人說起這件事,同桌的人說:“這有什麽稀奇,天下大師傅一般黑,跟你說吧,大師傅越胖,給你的飯菜就越少,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定律。”另一個同學接口說:“也有例外,如果你是一個漂亮女生,這條定律就不適用。”他指著旁邊的一個漂亮女生說:“你看,就像她這樣漂亮的,每次飯菜都多的吃不完倒掉。”那個女生呸了一聲,說:“去你的,我那才是真正的減肥呢。”第三個同學插話說:“如果大師傅給你的飯菜又多又好,你又不是一個漂亮的女生,那肯定是因為這一天有領導來檢查食堂。”聽到這兒,明差點兒把嘴裏的飯給笑噴了,忙加了一句:“我也有個心得,如果你又不是一個漂亮女生,也沒趕上領導檢查食堂,而大師傅給你的肉很多,一定是快壞的變味的嚼不動的,要是他給你很多飯,一定是夾生的。”剛說到這兒,旁邊那個漂亮女生笑著說:“別看他給我們女生的飯菜多,有時是難以下咽的。”大家都笑了起來。

明吃完飯來到三角地,看到三角地的布告欄上早已滿滿當當的貼滿了悼念胡耀邦的大字報,周圍還圍著不少人在看和抄大小字報。就像北大的未名湖和博雅塔是北大的象征一樣,這個三角地是北大的一個民主自由精神的象征,北大文化的集中體現之地。它挨著學三食堂和大講堂,是北大集中張貼各種廣告,講座和宣傳海報的地方,很多學生吃完飯或者在大講堂看完電影出來,經過三角地回宿舍去的途中,總要停下來看看有什麽社團活動和新鮮事兒。三角地有什麽大動靜,第二天就會傳遍全國各高校。明停下來,把自行車支到一邊,走到人群裏麵去看,看到有一首詩寫道:“要等就等一萬年
要把猴子等成人
要把凡人等成神
要把紅旗等成裹屍布
要把猴子等成達爾文”

又看到有一個大字報寫著:“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看到的人都會心的發出哄笑,誰都知道這裏“該死的”指的是整胡耀邦的那些老人,“不該死的”指的是胡耀邦。明又見一個對聯寫道:
“三十年四十年河東河西忍忍忍
七十年八十年何日盡頭罷罷罷”

明想,這個對聯也寫得很有意思,有才的人真多啊,今天都跑這兒紮堆來了。看對聯旁邊有一個署名北大作家班的大字報寫著:
“風一程,
雨一程,
長歌當哭送君行,
赤縣淚無聲。

呼一更,
喚一更,
聒碎民心誌未成,
夜深望明燈……”

明想,這些作家班的人太能拽了,北大就是有顆草讓風給吹歪了他們都能作詩一首,何況這麽大的事呢。正在看著,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的那個特能砍的室友小趙。小趙把他拉到一邊去,小聲說:“這次一定會鬧事了。”小趙是一個神人,號稱手眼通天,在宿舍的臥談會上經常把大家砍得暈頭轉向,有一次他在臥談會上牛B說:“我剛從胡啟立那裏回來,啟立拍著我的肩膀說:小趙啊,你要好好幹,中國的將來就靠你了。”大家聽了都哄堂大笑,這個牛B也吹的太大了一點兒。可他是一個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人,不管別人怎麽看,每次都是照舊大牛不慚。

明說:“你有什麽內幕?給講講。”小趙說:“我剛才去宿舍裏找王丹找不到,楊濤也沒在,民主沙龍的那幾個人都不知道去哪裏了,肯定是商量要遊行的事了。”明說:“看這大字報鋪天蓋地的勁兒頭是像要出事的樣子。”小趙說:“肯定的,這次不僅一定會鬧事,而且會鬧不小的事兒 , 咱們北大人的傳統是不幹則以,一幹到底,你就等著看吧,這次非要鬧一個天翻地覆不可。北大這次不會像上次86年學潮那樣窩囊了。”明問:“86年學潮怎麽窩氣了?”小趙說:“你不知道啊?從五四以來,曆屆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那一次不是咱北大人領頭衝鋒在前?但是86年的學潮,咱們不但讓科大搶了先,還落在了清華後麵,真他媽的丟臉。”明說:“我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兒?”

小趙說:“ 86年學潮的時候,本來咱北大的學生也準備上街遊行,可是清華那幫孫子們先行一步,組織了一個遊行隊伍到北大學生宿舍樓區來叫板,你想啊,北大人要是遊行,也是自己出去,還用得著清華的人來拉嗎,哪有跟在清華後麵的道理?這太傷北大人的自尊心了,所以咱北大就沒有幾個學生下來參加清華的遊行隊伍。清華的遊行隊伍在北大宿舍樓區轉了一圈,看到沒有幾個北大人下來支持,丫的們自己覺得沒趣了,也就散了。”

明說:“清華那幫人是可氣,老到北大來hunting女生。他們自己校園裏狼多肉少,男女生比例嚴重失調不是他們的錯,可是老到咱北大來騷擾北大女生就是他們的不對了。”小趙說:“這三角地每天都有清華男生找北大女生去跳舞郊遊的廣告吧?撕也撕不完,真他媽的煩,丫的這不是明目張膽的來搶奪咱們校園裏本來也不富裕的美女資源嗎?”明說:“就是,他們到北外去拉女生也就算了,還常常到咱們這裏來 ---  不過北大的女生也是可氣,她們是兼容並蓄,常常跟著清華的男生出去玩,這不給北大的男生撮火嗎?”小趙說:“你看著,這次要是有學潮,北大一定會走在清華前麵,一定會雪86年的恥。”明說:“遊行遊行,必須得遊,每天上課煩透了,最好再罷課,不考試了才好。”小趙又拍了明的肩膀一下說:“就是就是。胡耀邦死的正是時候,天賜良機。你想啊,現在社會上物價飛騰,到處是貪汙腐敗,官倒橫行,民怨沸騰,在這個關節眼上,胡耀邦這樣一個平易近人,在學生們中間擁有巨大威望,因為學潮受了委屈而下台的完美的領導人的突然死了,肯定要在本來就不平靜的校園裏麵激起波瀾。再跟你透個底兒,”小趙看了看四處,壓低聲音說:“這次上麵會支持縱容的,不信你就看著,不會阻攔學生遊行的。”明不解的問:“上麵?你是說北大校方會縱容學生遊行?”

小趙瞥了一下嘴:“北大校方算什麽上麵?我說的上麵是中央,內部消息說趙紫陽要下台了,紫陽的智囊團正等著找個機會讓紫陽翻身呢,這次要是起了學潮,就是他們的機會來了,他們一定會把這把火挑起來,你就等著好戲看吧,今天晚上三角地肯定有熱鬧。”明說:“紫陽下台?有譜嗎?你那裏來這麽多內部消息?”小趙說:“千真萬確,經濟係裏那個吳稼祥你還記得吧,就是那位寫書吹捧老鄧的,他是趙紫陽智囊團裏的重要人物,我跟他是鐵哥們兒,紫陽那裏有個風吹草動,我都第一時間知道。對了,想問你一件事兒,聽說你在給別人當槍手替人考托?”明說:“是啊,缺錢,靠替人考托福掙點兒外快。怎麽,你要找槍手?”小趙說:“不是我,是一個公子的朋友托我給找個人。你什麽價兒啊?”明說:“八百塊,保證給考上600分,不上600不收錢。”小趙說:“你小子夠黑的,這麽多錢,不能便宜點兒嗎?”明說:“你要想找便宜的,我給你找個人,可是考多少分他不能保證。”小趙沉思了一下,說:“不好。就是你來考吧。這點兒錢對那些人也就是一根毫毛。你還需要什麽?”明說:“需要一個假的證件,上麵要貼上我的照片,寫上對方的名字---哪個單位的證件倒無所謂。”小趙說:“這個也不成問題。這樣吧,我去跟對方說,你等我消息 -----  事成之後你要請我吃小炒。”說完,小趙騎上車走了。

明回到布告欄前,看到上麵又多了不少大小字報,好幾張上麵都署名北大作家班,心裏感歎,靠,這幫人閑的啊,逮一機會可真能寫啊。這次可讓他們給撈上,臭顯擺他們的文采了。明大致看了一遍布告欄上的大小字報,瞄了一眼手表,已經快12點半了。他走出人群,騎上自行車,向圓明園方向騎去。明知道,今天是星期日,那個女孩和他爸爸通常星期日也會來圓明園散步,如果今天他見不到她,就要等到下一個周末,一個星期對明來說太長了。


四.

葉子挽著爸爸的胳膊沿著他們通常走的路徑向圓明園走來。今天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和鞋,還在嘴唇上悄悄的抹了一點兒口紅。她怕爸爸感覺出來,沒有敢過多的打扮自己。每個周末的圓明園散步,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每次她都可以看到那個坐在公園裏看書的大學生。那個大學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他是哪個學校的呢?他為什麽每個周末都在這裏看書呢?他看的什麽書呢?每次她和爸爸坐在他對麵的長凳上的時候,她都忍不住偷眼去看他,她看到他有一副好像營養不良一樣消瘦的麵頰,戴著一個眼鏡,頭發長長的好像沒功夫理一樣,常常把一隻圓珠筆咬在嘴裏聚精會神的讀書。她看到他穿的是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學生服,那種走在街上會融入人群裏的最普通的衣服,她覺得他一定是一個很清貧的學生,周末沒有別的地方去去消遣,所以來到這裏看書。每每想到這裏她就為他可憐起來,正是年輕風華正茂的時候,卻把這美好的春光都用在讀書上。

“醫院最近忙嗎?” 父親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路。葉子說:“忙倒是不忙,就是有時煩,有的病人有一點兒事都要按床頭的紅燈找我們,特別是那些高幹病房裏的,連病人帶家屬都勁兒勁兒的,好像我們是他們家的保姆一般,把我們呼來喚去的。”父親說:“你就多吃點兒苦,年輕人多吃點兒苦受點兒累不算什麽---你在醫院可別亂說,不要得罪人,有什麽髒活累活要搶著幹才好。”葉子說:“我也就是跟您嘮叨嘮叨,跟別人我才不說呢。”父親說:“那就好。對了,昨天你平姐給你介紹的在天壇公園見的那個男孩怎麽樣?”葉子說:“他啊,長得很帥,看上去挺好的,可是他是一個小偷,曾經有一次偷過我的錢包,讓我給認出來了。這世界小吧?”父親說:“是嗎?這麽巧?”葉子說:“真的。太小概率事件了---不過他人看上去不壞,一點兒也不像壞人。”父親沒再說什麽,繼續往前走。她的父親是一個慈祥而言語不多的人,對她的事情關心但是不過多的打聽她不願意講的事。

葉子想起了那個小偷,他叫什麽來的?噢,小東,對了,是叫小東。她很為他惋惜,長的這麽帥這麽年輕的一個人,幹什麽不好,為什麽要去做小偷,小偷是好做的嗎?被人發現了,送派出所是輕的,少不得挨人們一頓拳腳痛揍,就是在街上被人打死也沒人會攔著和同情。她想起了昨天她從天壇公園門口走了後,小東追上來,問她為什麽那天他偷她錢包時不但沒當場給他難堪,還提醒他保安來了。她告訴小東說,那是因為她覺得他不會永遠做小偷。她說完這句話後,看到小東的眼睛裏有些感動的神情,就接著勸慰了小東幾句,勸他改邪歸正,浪子回頭金不換。她跟小東說了這些話,是因為她覺得也許小偷也有一些良心可以被感動,如果小東真的能夠改邪歸正,世界上就少了一個小偷,多少人就會少了一份被偷的煩惱。

葉子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經和父親來到了他們常坐的那個長凳前。今天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大學生也在那裏,一邊讀書一邊曬太陽,明媚的春光曬在他身上,有一種特別舒服和溫暖的感覺。圓明園裏鮮花盛開,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花香。葉子和父親在長凳上坐了下來,父親看了一眼那個大學生,沒有說什麽。葉子看見他放下書,抬頭向他們的方向望來,他的目光裏好像有一種異樣的神情。他們的眼光觸到了一起。葉子低下了頭,假裝看著地上長出的嫩綠的新草,心想,糟了,他一定看見她在看他了。她半天沒敢把頭抬起來,隻是用眼角餘光向大學生的方向望去,看見他站了起來,葉子的心咚咚跳了起來,不是他要走過來跟她說話吧?葉子盼望著他能走過來跟她說幾句話,可是她又害怕他真的過來,害怕她的父親會覺察出什麽,害怕從此後他的父親就不會上這裏來散步了,這樣她就會永遠見不到他了。她的臉有些泛紅,身體也輕輕打了一個寒戰,她的父親好像覺出來了什麽,問她:“你怎麽了?坐在這裏是不是有些冷?”葉子趕緊掩飾說:“沒有,今天陽光挺暖和的。”她一麵說,一麵用眼角的餘光盯著他,看見他什麽動靜也沒有,仍在繼續看他的書。“我閉眼休息一會兒。”父親對他說。她看見父親在陽光下閉上了眼睛,伸長了腿,背放鬆的靠在了長凳的椅背上,像是在盡情享受暖洋洋的陽光。

爸爸老了。葉子看著父親的滄桑的麵孔,忍不住心裏想。他其實不是她生身父親。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生身父親。她沒出生的時候,她的生身父親就離開了她的媽媽,走了。她兩歲的時候,跟媽媽坐火車,被一個人販子拐走,賣給山裏的一個農民家。那個農民家一開始對她很好,直到他們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就開始對她看不順眼,非打即罵,每天要早起晚睡的幹活,吃的是剩飯剩菜,做事一不留神就會挨一頓毒打,繼母還不許她哭和跟別人講。學校老師看到她的身上的青紫,問她怎麽回事兒,她總是說自己摔的,可是老師們都看得出來,但是也沒法兒幫她,隻好讓她每天盡量在學校多呆一些時間。她每天生活在戰戰兢兢之中,生怕哪裏做錯了又挨打,常常把眼淚偷偷咽進肚子裏。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她總是盼望做一個好夢,夢見她的親媽來接她回去。直到她八歲的那一年春天,她在山上背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他,他是替媽媽專程來找她的。她跟著他去了城裏,到了一個醫院裏,終於在媽媽臨死之前見到了她一麵。從此後,他就變成了她的爸爸,他對她比親爸爸還好,帶著她東奔西走,跟她相依為命,最後在北京安定了下來。

葉子正在沉思著,突然看見大學生站了起來,向著她的方向走來。他要過來了,他要過來幹什麽?葉子抬起了頭,勇敢的微笑著看著那個向他走來的大學生,像是在鼓勵他走過來。她看到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看到他也看著她,麵容嚴肅,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她的父親聽到了腳步聲,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疑惑的看著向他們走過來的大學生。大學生的腳步放緩了,腳步猶豫了,他低下了頭,不敢再正視她,他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隻瞥了她一眼,沒有停下腳步,拐了一個彎,向著旁邊的小徑走去了。

葉子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心裏的感覺既失望又慶幸,失望的是他最終沒敢跟她說一句話,連一句最簡單的“你好”也沒說;慶幸的是他沒有在父親麵前做出一些貿然的舉動來,那樣的話也許父親以後就不會再帶她上這裏來散步了。但是她的心裏很快樂,因為在他的一瞥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明澈的眼睛裏閃著光,裏麵明顯燃燒著愛情的火花。她讀懂了他的眼神----他是喜歡她的。

下一個周末的時候,葉子早早的吃過了午飯,和父親一起散步到圓明園。他們來到往常散步坐的那個長凳上,但是卻沒有看見那個大學生。葉子覺得很失落。他為什麽今天沒來呢?他出了什麽事情了嗎?他是病了嗎?他是不喜歡她了嗎?葉子心裏在不斷的猜測他為什麽沒來。父親像往常一樣曬著太陽在長凳上打起了盹兒,葉子一點兒也沒有困意,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的,總是在想他為何沒有出現。她希望父親能夠多睡一會兒,好讓她能在這裏多呆一會兒,也許他正在往這裏趕呢。每當遠處有人向這邊走來的時候,葉子都睜大了眼睛仔細看,但是每次都不是他。葉子跟父親往回走的時候,心情很低落,她很失望,但是她不想讓父親覺察出來,就強打歡顏跟父親說著話往回走,心裏卻是有一絲一絲的傷感和惆悵湧上來。

葉子不知道,由胡耀邦逝世而引起的騷動,在一個星期裏席卷了全國各高校,把所有大學生的正常生活學習秩序全打亂了,一場波瀾壯闊的遠遠勝過五四的學生運動已經拉開了帷幕。

五.

就在幾天前的一個淩晨,北京大學的學生在三角地前舉行了一次民主沙龍,在沙龍上,以那個長得瘦瘦單薄的王丹為首的七個學生自願站出來,成立了北大學生領導學運的學生組織籌委會。4月21日,北大學生開始集體罷課。

明心裏樂開了花,終於盼到罷課了,不用再去上課,不用做作業,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太爽了。為此明由衷的支持北大籌委會,他們太能代表學生們的利益和了解學生們的心願了,但願能夠罷課到底,這一學期都不上課了才好呢,反正那些學的東西大多也是沒用的東西,進了北大就是要個文憑,認識些人,學什麽倒不重要,誰知道畢業後會去幹什麽呢?

小趙碰到明說:“怎麽樣,跟你說三角地要有熱鬧了吧?北大的學生老早就憋著鬧事兒,藏在胳肢窩裏的板磚都快捂出蛆來了。”明說:“也是,本來就缺幾個領頭的,現在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王丹,雖然形象差點兒,沒吾爾開希那麽高大英俊,也就湊合了吧,反正這是搞學運又不是選美。”
小趙說:“也就是王丹傻點兒,敢在這種場合出頭露麵。你看那幾個真正有頭腦的黑手老油條們,都不是吃幹飯的,他們才不會在這種場合公開做出頭鳥呢,他們肯定這時蹲在幕後捂著嘴偷樂呢。他們這樣藏在籌委會背後,既安全,又滿足了他們的指手畫腳的願望。如果明兒個玩大發了,事成了,功勞和牛B一大部分是他們的,事敗了,該有人蹲監獄吃窩窩頭了,他們往後一縮頭,也能溜得快。唉,王丹也是怪可憐的一實誠孩子,一不留神被捧成了學運領袖,被幾個黑手們詭計多端的給捧到雲裏霧裏去了,自覺天將降大任於廝人也,氣壯山河的拿著麥克風呼籲罷課罷課,本來一個瘦弱斯文說話細聲細氣的文弱書生,這下臉也放光了,嗓門也洪亮了,一夜之間變得還真有學生領袖的範兒了。”小趙講了一大通話,最後又感歎了一聲:“---唉,王丹這孩子這下算是給徹底毀了。”

1989年4月22日,星期六,在天安門廣場上舉行了胡耀邦的追悼會。因為傳言說天安門廣場在星期五午夜時就會封場關閉,所以從星期五晚上,北京各高校的學生們就開始集合排隊向天安門廣場進發,準備在封場之前占據廣場,集體參加悼念胡耀邦的活動。這一次,清華的遊行隊伍6點鍾就在清華校內集合,然後由北大東門進入了北大,充分顯示出清華人的準時準點兒的作風,和清華人鬧事兒時愛拉著北大人在前麵頂風的傳統。而北大的學生還沒有集合起來,這也是北大人的自由懶散作風的一貫體現。清華人等不及了,就穿過北大,從北大南門出去繼續向南。北大人看到清華人已經走到前麵去了,這才急急忙忙集合起來,排成鬆散稀疏的長長的隊伍,去追趕清華的隊伍。等到北大追上清華的隊伍的時候,清華人停了下來,給北大讓了一條路,讓北大走在前麵,北大人覺得理所當然的就穿越清華的隊伍走到前麵去了,在午夜之前,趕到了天安門廣場。

明跟著北大的隊伍來到了天安門廣場。胡耀邦的死對他來說倒無所謂,政治人物都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那些文革被整倒的人很多不是當年也都是把別人往死裏整的人嗎?整別人的時候心狠手辣,自己挨整就叫屈,這種人太多了。但是為了不錯過這千載難逢的熱鬧,明還是跟著參加追悼會來了。他坐在在廣場中央北大的學生隊伍裏,身邊是一麵大旗,上麵寫著“北京大學xx係”的字樣。他抬起頭,看到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平台上,擺放著胡耀邦像,角上的一個旗杆上,高懸著一個大大的“痛”字,旁邊是各種挽聯,其中“生也耀邦、死也耀邦”,“中華魂”等大字格外顯眼。廣場上的廣播裏在轉播胡耀邦追悼會的實況,當沉重的哀樂響起的時候,明和廣場上其他同學一起站起來默哀。肅穆的廣場上,隻聽見廣播裏的樂曲聲和旗子被風吹動的聲音。不知是誰傳言,說是李鵬總理在追悼會後會出來接見學生,大家都翹首以待,等待李鵬從人民大會堂裏走出來接見他們。明在廣場上碰到小趙,小趙說:“別聽他們瞎說,李鵬不會出來見學生們的,都是吾爾開希他們自作多情,太把自己當跟蔥,把不明真相的學生往傻子路上領。”明說:“不會吧,說李鵬出來接見學生的人可是說的有鼻子有眼。”小趙說:“都是不懂裝懂,跟你這麽說吧,李鵬要是會出來,我管你叫大爺。”

追悼會結束後,十幾萬學生們組成的方陣,已經從紀念碑正前方轉到了麵對人民大會堂的方向,等待著李鵬總理出來接見他們。果然讓小趙給言中了,李鵬總理根本就不出來接見學生。小趙跟明說:“我說的怎麽樣,李鵬要是出來,我是你孫子。”明說:“行啊,料事如神啊你,諸葛亮都比不上你。”可是學生們都憤怒起來。大多數學生都覺得受了欺騙,更覺得不可思議,李鵬總理或者其他的高層人物為什麽不能在追悼會結束以後出來見一下廣場上的十幾萬大學生呢?十幾萬人的隊伍在廣場上,大會堂裏參加追悼會的人不會看不到的。學生們的憤怒情緒轉化成一陣一陣雷鳴般的怒吼“對話對話”,“不對話,絕不走”,“李鵬出來”。也就在這時,三個神情嚴肅的學生周勇軍、郭海峰、張智勇從隊伍中走出,向著大會堂走去,他們手裏拿著一卷紙,紙上是學生們的請願書和向政府提的七點要求。他們走到人民大會堂台階底部時,一起跪了下來,中間的學生把手中拿的那卷紙舉到頭頂。

明和學生們都驚呆了。他們從廣場上看過去,隻見在國徽高懸的人民大會堂的巍峨的巨柱下麵的灰色台階上,下跪著三個學生。正午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三個人的身體在雄偉的大會堂襯托之下顯得如此渺小,但是他們高高舉在頭上的請願書像是重達千斤一樣。這個時候,胡耀邦的靈車正緩緩駛出大會堂的西門,沒有按學生們要求的那樣繞天安門廣場一周好讓全體學生們瞻仰,而是悄悄直接開上了長安街。明看到大會堂台階頂部不斷有一些高官顯貴參加完追悼會走出大會堂,他們看到了那三個學生,卻沒一個人敢過來接跪著的學生手上高舉的請願書。這一麵對國徽下跪而無人理睬的舉動,激怒了廣場上的大多數學生,他們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群情激憤,有的學生開始流下了恥辱的眼淚。明說:“這是幹嗎啊,俗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憑什麽給當官的下跪啊?”小趙說:“傻不傻啊,給他們下跪,丟臉。”明和一些學生高喊著:“站起來,站起來,我們不給任何人下跪。”一邊向大會堂門口湧去。坐在在大會堂前的三排軍警們站了起來,緊緊的拉起了胳膊,擋住了學生們。學生們和軍警們發生了衝突,一些學生領袖拿著話筒跑過來,理智的勸阻學生們不要衝擊人民大會堂。學生們聽從了學生領袖們的勸阻,滿懷著悲憤和恥辱,留著眼淚,唱著國際歌撤回了校園。

第二天,北大的學生們又聚集在三角地前,討論昨天發生的事情和辯論是否繼續罷課。明正在看三角地上貼的大小字報,看到有消息說,楊尚昆正在調動軍隊進入北京,已經有三個師的兵力集結在北京周圍;北京各個高校學生自發成立的高自聯通電全國高校罷課,抗議政府拒絕和學生對話;還有北京36所院校已經開始全部罷課。明正看著大小字報,忽然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在兩個學生的幫助下,順著一個摞起來的桌子和椅子爬到了一個布告欄的平平的頂上。中年人直起身來,他個子不高,有一副剛毅的臉龐,目光如電的看著學生們。一些學生們向他圍攏過來,好奇的看他想幹什麽。中年人對著底下越聚越多的學生們介紹自己說:“我的姓名叫陳明遠。”隻說了這一句話,就引起了底下注視著他的北大學生的一陣掌聲。明想,這個陳明遠是真是夠光明磊落夠牛的,像他這個年齡的知識分子,都被曆次運動給整怕了,誰也不敢做出頭鳥,都是縮頭烏龜,有什麽風吹草動,頂多就是背後發發牢騷,出出主意,當當幕後黑手什麽的,就是黑手也當不好,關鍵時刻就腿發軟,自己想退路,哪有一個敢像陳明遠這樣的上來就自報姓名的呢?明想起來過去曾經讀過幾篇文章,講述這位才子的詩詞因為氣魄雄偉,被誤認為是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曾經被廣為印發。明還記得看過他的一首詞《沁園春•詠石》:
   
  璞玉一方,切琢無疵,磨勵發光,豈怡紅公子,拿根惟係;
梁山好漢,天道周行。烈火難融,狂風不倒!迸出齊天大聖王。
傳千古,數幾多寶庫,龍窟雲岡!
   
  誰言鐵石心腸?有熱血沸騰湧滿腔。任離合悲歡,不動聲
色,喜笑怒罵,皆為文章。上補青天,下填滄海,焚身裂骨自
剛強。民此願,亦不枉平生,非夢一場!

此時陳明遠站在布告欄上,像一個真正的有豪俠之風的儒者,慷慨激昂的說: “我要說我絕對不是到這兒來求名求利,如果在座的有往上報告的,可以把我的名字一直告到公安部門。”北大學生聽到這句,不禁為他的勇氣大聲叫好和熱烈鼓掌。陳看了一眼布告欄前的學生們,接著演講:“因為我知道,每一次當學生提出正當的要求,群情慷慨的時候,總有那麽一小部分人為了個人的目的,為了一些卑鄙的目的,出賣同誌,出賣朋友,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來博得自己往上爬的階梯。但是我不害怕,我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我所尊敬的聞一多先生在四十七歲時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這幾句話太說到北大人的心目裏去了,北大的學生給了陳明遠長時間的熱列鼓掌。從三角地路過的人紛紛停下腳步來聽演講,遠處也有一些學生跑過來看發生了什麽。

陳明遠看著學生們,神情悲憤的繼續演講下去:“朋友們,各位朋友們,我們都是有理想的人,但是我覺得我的理想被人踐踏了!我們一生為之奮鬥的理想,我們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榮譽被人侮辱了!當我說起‘自由’的時候,有的人很忌諱‘自由’這個字眼,有的人說‘自由’是個壞字眼,有的人說‘自由’是應該回避的字眼,大家知道胡德平同誌曾經提出要為‘自由’呼籲,別人就有種種的,覺得不以為然。但我覺得‘自由’是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字眼。為什麽我們偉大的祖國偉大的人民就不能擁有這個美麗的宇眼?”學生們又一次熱烈鼓掌。

“是的,我們貧窮、我們落後、我們愚昧,我們過著很苦的日子,但是我們有一個理想這就是自由和民主!”聽到此,三角地裏的學生齊聲喊“對!”然後是長時間的極為熱烈地鼓掌。陳明遠的鏗鏘有力的話語讓北大人熱血沸騰。“但是,我們隻有一點引為自豪的東西,就是我們為自由和民主而奮鬥!”這句話又引來了一陣熱烈掌聲。“現在政府不可能給與富裕,它不可能讓我們大家都富起來,它隻能讓一小撮倒爺富起來!”學生們齊聲喊:“對!”。陳明遠揮起胳膊有力的喊了一聲:“打倒倒爺!”學生們跟著陳明遠一起喊“打倒倒爺”,然後給陳明遠熱列鼓掌。“但是政府是有-件東西可以給予我們人民群眾的,政府是可以得人心的,這就是給我們民主的權利,給我們自由!”學生們接著喊 “對!給我們自由!”猛烈鼓掌。陳明遠吸了一口氣,像是列寧在工廠裏演講一樣的揮起了手臂向遠處一伸:“不要把我們跟反動派聯係在一塊兒,因為誰反對自由,誰就是反動派!”北大的學生沸騰了,連聲高喊“對!”然後又是極熱烈地鼓掌。

在布告欄上麵站著的陳明遠的臉上泛著紅光,眼睛注視著學生們,激動的聲音有些顫抖。“耀邦同誌說,人心是買不到的,威信是靠自己的實際行動維護起來的,為什麽耀邦同誌有這樣的威信?是的,耀邦同誌有很多缺點,有很多錯誤。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有一點我是從心裏佩服他的,他的子女沒有一個當倒爺的!”學生們聽到這裏,又熱烈鼓起掌來。“我希望中央領導同誌向耀邦同誌學習!向耀邦同誌致敬!拿出實際行動來!而我們看到的一些實際行動是什麽呢?你們都看到,他們在倒彩電!我們看到有人用低價購進茅台酒,再高價賣出,一夜之間就發了多少萬元的橫財!。。。我希望立即大幅度增加教育經費!”學生們高喊“對!”陳明遠看了一眼學生們,又接著這個話題講下去:“把沒收倒爺的財產全部用來做教育經費!因為政府老向我們解釋這個困難,那個困難,工業困難,農業困難,各方麵都很困難,給這些縣長們省長們蓋房子都很困難。”學生們聽到這一句都哄笑了起來。“買汽車也很困難,”大家聽了又笑,“但是我覺得有一點是不困難的,那就是沒收倒爺的非法財產!沒收一切倒爺的非法財產做為教育經費!”明想,這個陳明遠真是聰明,他在這裏提出的這個沒收倒爺財產增加教育經費的呼籲太對學生們和老師們的胃口了,高校教授們老師們工資低,日子過得苦,社會上流傳“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和“窮不過教授,傻不過博士”,就是說的有知識的人不如沒知識的人掙錢多的怪現象。一向高傲看不起別人的北大學生們為陳明遠折服了,他們欽佩這位敢這麽在公開場合大膽直言的人,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給陳明遠詩人一樣激情和一句句扣人心弦的排比句猛烈鼓掌叫好。這一天,身材不高,身體瘦弱的陳明遠像古代的仁人誌士和近代的聞一多一樣,成了北大人心目中的當之無愧的英雄。


六.

葉子最近心很煩。自從上個周末在圓明園沒見到那個大學生,葉子的心裏總是恍恍惚惚的。她覺得,她已經很深的喜歡上了那個大學生,見不到他,她覺得很難受。可是她不知道他是哪所學校的,即使她知道他是哪所學校的又有什麽用呢?學校裏那麽多學生,她上哪裏能找到他呢?葉子以前從來沒有愛過別人,這是她第一次感到愛上一個人,嚐到愛的奇妙的感覺,那種見到他的歡欣,見不到他的牽掛,那種縈繞於懷的斬不斷理還亂的思念。她沒事兒呆在護士值班室裏的時候,經常走神。

有一天她正在值班室端著個水杯發呆的時候,護士長拍了她一下,把她嚇了一大跳,手上拿的水杯子也撒了,水潑了一身。護士長說:“哎呦,出什麽神的兒呢?有什麽心事兒,說出來我們聽聽。”她紅了臉說:“都怪你,鬼鬼祟祟的嚇了我一跳。”護士長見到她心緒煩悶,就跟她說:“一直沒好問你,那個小東托我跟你說,他還想再見一次你,你覺得行嗎?”“他?”葉子堅決的搖搖頭,“不行。”護士長不理解的問葉子:“為什麽啊?他是一個很帥很好的人啊。我知道你第一次沒有看上他,我也不是非要你見他,不過,你也可以再考慮一下,看看能不能給他個再見你一次的機會,他說有事情要跟你講,就是不行,交個普通朋友也是好的。”葉子奇怪的看看護士長,她想護士長可能不知道小東是小偷,她本想告訴護士長,但是又覺得說人是小偷不好,可是她也不知道如何跟護士長解釋,就跟護士長說,“不行不行,哎呀,我不喜歡他那個流裏流氣的打扮,再說我現在。。。還不怎麽想交男朋友。”護士長又拍了一下葉子,笑著說,“看不出來,你還這麽正統,喇叭褲蛤蟆鏡現在是最時髦的了。再見見吧,他挺喜歡你的,跟我提好幾次了,說讓我再約你出來跟他見一次。”葉子心想,這個小東不知給了護士長什麽好處,讓護士長這麽執著的給他撮合。如果這個小東不是小偷,她倒是可以考慮,畢竟小東看上去也是一個不錯的人,可是啊可是,除非他改邪歸正,否則她絕不可能考慮跟一個小偷交朋友。“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不過。。。真的不行,我不喜歡他。”葉子直截了當的告訴護士長。護士長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聽了之後就再也不提小東的事兒了。

葉子下班回到家裏,看到父親在麵容嚴肅的看報紙。葉子說了一聲:“爸,我回來了。”就倒了一杯茶,坐在父親身邊,問父親:“爸,您看什麽呢?”“看胡耀邦的葬禮報道。”父親拿手裏的報紙讓葉子看。“你看,學生們都下跪了,也沒人出來接他們的請願書。現在不是當年了,要是周總理在,一定會出來接見學生們的。再說這物價飛漲,官倒橫行,貪汙腐敗越來越厲害,老百姓們怨言很大,所以都心裏向著學生們。也就是學生們敢講真話,別人誰敢這麽講。這麽多次運動,把大家早給整怕了,誰都不敢做出頭鳥。”葉子突然想起了什麽,就問父親:“爸,您不是跟我說起過,您文革那時是一個紅衛兵,參加了很多造反活動嗎?”父親摘下了眼鏡,感慨了一聲說:“是啊,那時我也是一個滿懷革命理想的熱血青年。就跟現在在天安門廣場的學生一樣,滿以為是在為理想奮鬥,其實是被人利用了。所以,吸取教訓。你可不要去參加遊行什麽的,今天你去遊行沒人管,過後給你來一個秋後算賬,吃虧的就是今天遊行遊得最厲害的人。那些學生領袖恐怕以後都得被抓起來。我可不想讓你被他們抓起來。你就給我在醫院好好呆著,哪裏也不要去湊熱鬧。”

葉子聽父親這麽一說,心裏不禁想起了那個大學生:莫非他也去參加追悼會和遊行去了?他會不會有危險,將來被抓起來?葉子就擔憂的問:“爸,您真的覺得那些學生們今後會被抓起來啊?”父親點了一下頭:“肯定的,每次運動結果都是這樣。”葉子害怕的問:“那,那些學生自己不知道這個後果啊?”父親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說,“他們應該知道。所以他們在提要求,要求承認他們是愛國學生運動,這樣將來就不用害怕秋後算賬了。可是他們太幼稚了,即使政府今天答應他們說是愛國運動,以後難道不能改口嗎?”葉子伸過頭去看報紙上的照片,羨慕的說:“不過,我真的很佩服他們的勇氣。我要是在大學裏,我也跟他們去遊行。”父親慈愛的看了她一眼說,“你就讓我少操點兒心吧。我估計,胡耀邦追悼會開完以後,政府就快要動手壓製學生運動了。你聽我的,白天好好在醫院裏工作,晚上回來後就好好在這個院子裏呆著,不要出去。家裏最安全。”

他們一邊說,一邊打開電視看新聞,看到電視上一個播音員在神情嚴肅的播放一篇人民日報社論《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葉子聽不懂那篇社論在講什麽,隻聽見播音員講:“。。。在追悼大會後,極少數別有用心的人繼續利用青年學生悼念胡耀邦同誌的心情,製造種種謠言,蠱惑人心,利用大小字報汙蔑、謾罵、攻擊黨和國家領導人,公然違反憲法,鼓動反對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製度。。。”父親歎了一口氣,說:“看看,我說對了吧,秋後算賬要來了。曆次運動出頭的人,甭管是學生還是不是學生,沒有一個是有好下場的。這個社論一出,學生們就完了,等著挨抓吧。不光是學生們,恐怕後麵還會揪出一大批黑手來,那些敢講話的知識分子這次要被一網打盡了。”葉子的心一下揪起來,她不說話了,她相信父親的話,隻是心裏暗暗祈禱著,但願那個大學生不會惹什麽禍,出什麽事兒。

七.


明是在北大校園裏聽到這篇社論的。因為這天是四月二十六號,所以這篇社論又叫《四。二六》社論。明在校園裏騎車路過三角地。聽到校園的喇叭突然開始廣播說:“同學們,現在播放人民日報重要社論:《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明停下自行車,和一些同學湊到校園喇叭前聽廣播。播音員在一字一句的念:“。。。這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是一次動亂,其實質是要從根本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製度。這是擺在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麵前的一場嚴重的政治鬥爭。。。。全黨同誌、全國人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不堅決地製止這場動亂,將國無寧日。這場鬥爭事關改革開放和四化建設的成敗,事關國家民族的前途。中國共產黨各級組織、廣大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各民主黨派、愛國民主人士和全國人民要明辨是非,積極行動起來,為堅決、迅速地製止這場動亂而鬥爭!”

廣播裏社論剛念完,明和學生們就群情激憤起來。明本來覺得罷課遊行就是好玩,這次倒被這個社論給激起火來。明氣憤的說:“這是那個鳥人起草的這個社論?這不是火上澆油,成心撮火嗎?”一個同學激動的說:“這個社論通篇都是在歪曲事實,顛倒黑白。”另一個學生說:“這回問題嚴重了,明天計劃好的遊行怎麽辦?”學生們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罵社論的起草人,一個青年教師站在學生中間演講說,“同學們,同學們,大家都聽到廣播裏說的了,他們說我們是一次動亂,說我們打著民主的旗號破壞民主法製,說我們的目的是搞散人心,搞亂全國,破壞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麵。同學們,這是告訴我們,他們要抓人了。我們還有退路嗎?”明和學生們一起回答:“沒有!”青年教師說:“我們是聽從政府的威脅複課呢,還是繼續罷課下去?”學生們喊:“罷課,罷課,罷課到底!”青年教師又問:“我們是停止遊行,還是繼續遊行?”學生們大聲說:“繼續遊行!”青年教師鼓動說:“我們一定要鬥爭到底,罷課到底,直到政府承認我們是愛國運動為止。明天我們接著去遊行!”他這一番話引起了一片叫好和掌聲。

《四。二六》社論的語氣非常嚴厲,特別是把學生運動給定性為“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是一次動亂,其實質是要從根本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製度”,使很多經曆過曆次運動的人不寒而栗。有經驗的人都知道,秋後算賬就要開始了。那些領頭的學生領袖們,等待他們的是開除學籍,進監獄,或者畢業時被分配到邊遠地區。社論的本意是要把學生們給嚇回去,它也的確起到了嚇住一批人的作用,在學生領袖們之間就發生了關於是否繼續遊行的劇烈爭執。可是它的作用對大多數學生領袖和學生來說,卻是適得其反,把學生們的本已經漸漸平息的火氣又給跳起來,因為學生們一直認為自己是愛國的,認為學生運動是一場愛國運動,社論把學生運動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打擊了偶的學生,學生們就不能受了。它把學生們逼上了梁山,這個社論不推倒,學生們,特別是那些出頭露麵的學生領袖們,就麵臨著馬上被秋後算賬的危險,他們沒有別的路可以退卻,隻有繼續遊行罷課。

明心裏想,隻要有人一提議罷課,就會獲得學生們的一致讚同,因為馬上快到期中考試了,誰都想多罷課一些日子,把期中考試往後拖,最好是不了了之,或者給取消了才好。而且,最近一段遊行,許多學生的心都遊野了,比起悶在教室裏上課,遊行要開心多了。罷課後又沒有作業,又沒有考試,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也不用天天惦記著到自習室站位子,何況還是以爭民主自由的正義的名義罷課,何樂而不為呢?明有時在想,這罷課到底是對民主自由的支持,還是對考試的逃避?學校的校方一心想把學生拉回來複課,卻是不懂學生的心理,你越要他複課,他就越想罷課,最好不斷出現新的事端,好無限期的罷課下去。如果學校宣布所有學生一律放假,那麽學生們也許就沒那麽大勁兒遊行了。但是現在《四。二六》社論一出,定性過高,激化了矛盾,傷害了所有參加遊行的學生的心,雖然有些學生領袖會感到害怕,不敢再接著鼓動學生遊行,但是絕大大多數學生都堅定了遊行到底的決心,他們要把社論對學生運動的定性從“動亂,反黨反社會主義”改為“愛國運動”。

三角地這時候已進聚集了很多從各個宿舍樓下來的學生。反對《四。二六》社論的大小字報也開始貼出來。不知是誰傳出小道消息說《四。二六》社論是胡啟立起草的,因為胡啟立原是北大物理係的學生,後來又在北大團委幹過,北大人開始把對《四。二六》社論的不滿發泄在胡啟立身上,不斷有大字報貼出譴責胡啟立,認為胡啟立是北大人的恥辱,要求開除胡啟立的校友資格。小趙看了對明說:“這些人都不懂,其實他們錯怪了啟立。啟立這件事上雖然做的像個敗類,可是這個社論的定性不是啟立能夠拍板的,啟立是背了屎盆子。對學生運動的定性肯定是鄧小平的原話,小平可是個一言九鼎的人,這個定性是無論如何推翻不了的了。”

四月二十七號的早上,明跟著北大學生的遊行隊伍,又一次打著旗幟排著隊走出了北大的南校門。學生們的麵孔是嚴肅的,心情是沉痛的。他們知道,在政府已經定性說學生遊行是動亂,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情況下,他們走出校門,也許就是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不自由,毋寧死!” “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橫幅在北大學生的遊行隊伍裏飄揚。值得注意的是遊行隊伍中還有一些橫幅上寫著“擁護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的標語,顯得比較有策略。北大的校方和團委盡了最大努力勸說北大學生們不要在四月二十七號去遊行,他們警告學生們說繼續遊行會有什麽樣的嚴重後果,他們許諾說會幫助北大學生搭建橋梁,和上麵對話,但是北大的學生們再也不願聽那些善意的和好心的勸告,他們隻有一個想法,要政府改變《四二六》社論,承認學生們是愛國的。

經過前幾日的遊行,明已經感覺很累了,特別是各個高校中,北大離天安門廣場最遠,北大的學生已經很疲勞,所以和許多北大學生一樣,他原本不想再參加四月二十七號的遊行了,但是《四。二六》社論一出,使他覺得再累也得去遊行一次,因為這個社論實在是太氣人,太撮火了。

明跟著其他學生一起走出校門的時候,他看到校門口聚集著一些圍觀的人,他們的表情是嚴肅的,在等著看學生們是不是敢真的接著遊行。當他們看到學生們排著隊伍走出來的時候,他們開始為學生們的勇氣鼓掌叫好。走在明旁邊的一個學生問明,“你覺得警察會把我們抓起來嗎?”明笑笑說:“抓就抓吧,反正已經是被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了,躲也躲不了。”那個學生說:“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監獄啥樣子呢。”明問他:“你害怕嗎?”那個學生說:“有什麽可怕的,頂多就是挨一頓打,關一段兒,開除學籍就是了。”明點了點頭,說:“也就是這樣了。你覺得值得嗎?”那個學生說:“值得。你怕嗎?”明說:“監獄裏管吃管住的,跟高級旅館似的,我怕什麽?”學生說:“你倒是想得開。”明說:“一直就想找一個管吃管住不用上學上班的地方,這次可給我逮住一個機會 ---- 聽說國外瑞典的監獄跟大學似的,沒有圍牆,還可以點外麵的餐館給送飯和修大學課程。”學生說:“你丫當咱們這裏的監獄是瑞典監獄呐?就欠把你關進去吃窩窩頭。”

他們說著說著來到一個丁字路口,遇見了第一支警察隊伍。他們看見兩百個身高體壯的警察站成幾排,組成了一道人牆,堵住了路口,一個警官身穿警服站在警察前麵。明對身邊的同學說,“看上去警察沒那麽凶,不像是要抓人的樣子,好像隻是要把我們堵在這裏。”學生們的遊行隊伍走到路口停下來。一個學生領袖走向前去,跟警官交涉說,“請你們讓開路。”警官冷笑了一聲說:“你們沒聽到廣播,看到社論嗎?勸你們還是回學校去好好上課吧,不要惹事了。中國的事情不是你們學生能夠改變的,你們這樣隻會給自己找麻煩。你們趕緊回去吧,不要惹事兒了。”

學生領袖回過頭來問學生們:“同學們,警察不讓我們通過,怎麽辦?”明和學生們一起喊:“衝過去!”他們喊著“人民警察愛人民!”的口號走向警察。警察們挽起手來,組成一道兩三排的人牆,堵住了學生們。周圍圍觀的市民們越聚越多,他們一邊感歎學生們的勇敢,一邊有節奏地衝警察們喊著口號:“讓開,讓開,讓開!”學生們的隊伍繼續向前,緩慢的一步步向警察的人牆壓過去,明卷在學生之中,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著往前拱。學生們和警察撞擊在一起,學生們往前擠,後麵的市民們使勁兒推學生們。那個警官站在警察隊伍中間,和警察們手挽著手,頑強地抗拒著人流的壓力。更多的看熱鬧的市民們開始加入到人流裏來,跟著學生們一起擠警察,人越聚越多,明感覺自己被擠的快透不過氣來了,有人在尖叫著鞋被擠掉了。明被擠到最前排,貼到了警察的身上,他能感覺到警察的急促的呼吸,看到警察們漲的臉紅脖子粗的使勁頂住人流的壓力。明聽見身邊的人不斷的喊“讓開讓開”,他能感覺出警察們的陣腳有些亂了。在成千上萬學生和市民的齊心協力的擠壓下,兩百個人的警察隊伍明顯寡不敵眾,力不從心,他們終於擋不住人群的壓力,第一排的警察胳膊在承受不住人群的巨大壓力鬆開了,防線被人群的洪流擠開了。警察的人牆倒塌了,像是水壩突然崩開一樣,失去了阻力的人流呼啦啦地從警察身邊衝了過去。一陣驚天動地的“勝利”的歡呼聲在人流中響起。明和同學們興奮的跟著高喊起來,他們的嗓子因為興奮變得有些嘶啞,臉也激動的變了形。

警察們看著從身邊湧過的人流,顯得無可奈何。那個警官沮喪的站在路邊,他知道,他的警察隊伍已經擋不住學生和市民的洪流了,任何阻擋都是徒勞的。學生們興高彩烈,他們不無幽默的向警察喊起了口號:“提高警察社會地位!”“提高警察工資待遇!”“ 人民警察不打學生,專打官倒!”大家一邊喊,一邊哄笑起來。警察們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幾句話說到了警察的心坎兒上。他們平常被北京市民稱為“雷子”,掙錢不多,社會形象不好,隻能在小偷流氓身上逞逞威風。他們家裏也有上學的兄弟姐妹,對學生的遊行本來就同情,不想跟學生們為敵,為了服從命令不得不阻擋學生。他們看到學生們衝了過去,心倒放鬆了下來,反正他們已經盡了力,回去也可以交差了。看到學生們對他們的理解,特別是喊給警察漲工資的口號,有的警察跟著笑了起來。學生們一齊唱起了警察們喜愛的電視劇《便衣警察》主題曲 :
“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博激流
 曆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誌不言愁。。。”

警察們聽見學生們唱這首讚揚警察的歌,不禁跟學生們的距離又拉近了一些,他們有的向學生們悄悄伸出拇指,臉上是忍不住的微笑,再也不攔住學生們了。

明興高彩烈的在學生們的遊行隊伍中走著。一路上,北大,清華,人大,師大和其他院校的隊伍匯合起來,人數越來越多,像是衝過大壩的洪水一樣,沿著街道滾滾向前。越來越多的市民跟著學生的隊伍看熱鬧,他們對《四二六》社論也是不滿意,心裏向著學生們,在學生隊伍的兩麵和後麵跟著學生們走,使學生們的遊行隊伍顯得更加聲勢浩大,不可阻攔。

一個學生領袖拿著喇叭邊走邊向市民們做著宣傳:“廣大市民們,我們是人民養大的,我們願意為人民流血犧牲,我們代表的是十一億中國人民,十一億中國人民都是腐敗官僚分子的受害者。我們要求清除腐敗的官僚分子,我們要求有一個廉潔的政府,你們和我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一個路邊旁觀的女青年大聲喊:“沒錯兒!講的好!”市民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學生們的遊行隊伍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不斷有各個高校的學生加入進來,旁邊和後麵跟隨的市民也越來越多。等到明和學生們的遊行隊伍衝過警察的幾道防線,走到長安街的時候,學生們和市民們的隊伍已經是一條具有十幾萬人的首尾不相見的長龍。他們看到一隻更為強大的警察隊伍已經嚴陣以待的橫在街上,這裏是警察的最後一道防線,上千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已經排成五六排,堵在路口,手挽著手組成了一道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厚厚的人牆,下了決心要擋住人群的洪水。一個警官在前麵給警察們下死命令:“我們的任務就是堵住學生,不讓他們到天安門廣場去。上級命令我們誰也不準後退,除非被抬下來!一定要堵住學生們的遊行隊伍,不讓他們進入長安街。”

遊行人群離警察們越來越近,警察們看著巨大的人流向他們湧來,他們毫無懼色的站在一起,麵容嚴肅的等待著洪水的衝擊。人群向警察壓過來,警察們奮力抗擊著,胳膊緊緊的套住胳膊。人群擠過來,警察們的臉憋得通紅,前麵的略微躬下身子站穩腳跟,後麵的警察使勁抓頂著前麵的警察的身體,像是鐵塔一樣在洪水中聳立。但是警察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上千名警察在在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流的擠壓下最終還是抗不住的壓力,胳膊鬆動了,第一排擠開了,隨後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警察們的隊伍崩潰了,他們鬆開了手,不得不讓開了道路。人群從他們身邊洶湧而過。學生們激動的高呼著“人民警察愛人民!”“警察萬歲!”警察們沮喪的在馬路邊上靠著牆壁站立著,表情尷尬,但是明顯的輕鬆起來。一個高個子年輕警察看了一下沒人注意,偷偷把手舉起來打個V行手勢向學生們致意。遊行隊伍衝破了警察的最後一道防線後,前麵就是寬闊的一馬平川的長安街,已經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住他們了。他們的信心也大大增強了,即使再有警察攔截,就像前麵幾次一樣,他們相信也可以衝破警察的人牆。

從北大走到長安街上,再加上前幾日的遊行,明覺得很疲勞,但是每次和警察的衝擊,都使他興奮,減輕了不少疲勞的感覺。學生的隊伍兩邊有學生糾察隊組成的手拉手的保護線,明和學生們在糾察線裏走,市民們在糾察線外麵跟著看,不斷有圍觀的群眾給大學生們喝彩:“大學生萬歲!”每到這時學生們就一齊喊口號:“人民萬歲!”過了西單之後,各校的學生隊伍整理休息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往前走,天安門廣場就在前麵不遠了。學生隊伍中的橫幅上寫著“和平請願,絕非動亂”,“旗幟鮮明地反對貪官”,“鎮壓學生運動絕沒有好下場”和“位卑未敢忘憂國”等,市民們紛紛感歎,都認為學生們做的對,整個的民心倒向了學生。市民們給學生們買來汽水,冰棍,麵包,包子,有的還直接給學生們錢讓他們自己買東西吃。圍觀和跟著遊行的市民越來越多,把寬闊的長安街給堵塞起來,聲勢浩大的學生和市民的遊行隊伍像是有百萬之眾,向著天安門廣場方向不可阻擋的滾滾而去。

明和學生們走到了天安門廣場的時候,聽到前麵傳下話來,說不要進廣場。明問:“為什麽不進廣場?”傳話的同學說:“聽說調來的保護廣場的38軍的幾個師已經乘坐卡車撤離了,我們要給他們一些麵子。”明覺得這樣很對,因為他們已經不需要進廣場了,他們頂住了《四二六》社論的高壓,走出了校園本身就是勝利了,何況他們還衝破了軍警五六道防線的攔截,來到了天安門。他們贏得了民心,所有的市民都在為他們歡呼和喝彩。現在他們需要做的,就是要給政府留一個麵子,好讓政府有個台階下,然後繼續罷課,直到把《四二六》社論對學生遊行的定性改成“愛國運動”為止。

這一天,明和他的同學們都歡欣鼓舞,為學生們顯示出的團結,力量和勇敢歡呼。他們覺得勝券在握,深信政府看到民心所向之後,會改變對學生運動的定性,相信這次運動也會像五四運動一樣,在曆史上以勝利的姿態結束,並寫入史冊,而他們也為自己能夠親身參加這次運動,親曆曆史引為自豪。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的想法太幼稚天真了。

明托著疲倦的身體返回校園。他們去食堂吃飯的時候,那個平常總是對他很摳門的大胖子大師傅破天荒的哐哐的往他的飯盆裏倒了好幾大勺子肉菜,還連連說:“同學們辛苦了,好好吃。”明覺得奇怪,今天也沒領導來檢查食堂,他也沒變成漂亮女生,這個肉菜看著也很新鮮,心想,原來這個大師傅也有良心,過去以為他隻有一顆黑心呢。

明吃飯的時候,心裏在憧憬著星期六的時候去圓明園,去等待那個女孩。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對他怎樣想,但是他知道他喜歡那個女孩,他想要見到她,有很多話要跟她講,他盼著星期六早些到來。他太累了,他們連續走了16個小時,已經打到身體的疲勞極限了。如果不是大家一起遊行,明真不敢想象自己能走16個小時的路。雖然身體很疲累,但是和其他同學一樣,他的心情很興奮。他們陶醉在一種勝利的感覺之中,身體的疲乏被興奮的心情減輕了不少。他們不僅沒有被抓起來,沒有挨棍棒拳腳,而且他們還聲勢浩大的走完了全程,喚起了那麽都市民的理解和同情。他們看到市民們真心的為他們鼓掌加油,給他們錢,給他們買吃的和飲料。明知道,所有的人都痛恨官倒和腐敗,他們的口號喊出了所有的人的心聲,所以他們能夠受到所有市民的歡迎。明想,這兩天他要好好休息一下,多睡些覺,還要把托福書拿出來複習一下 --- 上次小趙已經說好了按他開出的條件讓他去替人考托福,他要是考不到600分的話,那說好的800元代考費就拿不到了。何況對方已經先付了他200元,他要用這200元去好好改善一下夥食,再買雙新鞋,這幾天遊行走的路太多,他的舊旅遊鞋的底兒幾乎都快磨破了。

明回到宿舍睡覺時,幾個室友關了燈在開臥談會,還在興奮的談論白天的遊行。小趙問明:“你聽說了最近的有關《四二六》社論的笑話了嗎?”明說:“什麽笑話?”小趙說:“說是啊,江青在秦城監獄讀《人民日報》,讀到《四•二六》社論的時候大發牢騷說:‘姚文元都放出去了,還關我幹嘛?’”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因為誰都知道姚文元在文革時是“四人幫”的一支筆,《四二六》社論的“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確實酷似出自姚文元的手筆。

八.

葉子是從報紙上看到四二七學生大遊行的。她所在的醫院在京城的南麵,挨著天壇公園,周圍沒有高校,她在病房裏忙碌著,一點兒也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她接到了小東給她打來的兩個電話,想約她出去,都讓她給直接拒絕了。她想,肯定是護士長把醫院護士值班室的電話告訴了小東,小東才能找到她。雖然小東是個小偷,她對小東倒是沒什麽惡感,就像電影裏那些英俊的演員,即使他們演的是壞人,觀眾們也是對他們寄予同情,何況小東給她的感覺並不是壞人。她為小東惋惜,在電話裏婉轉的勸小東去學些東西,找個好工作。小東問她,如果他找個好工作,她會不會跟他出去?她沒有回答,她心裏很糾結,如果小東能夠浪子回頭,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人,可是他是在哄她還是真心的想改邪歸正呢?她不知道。她的心裏還是喜歡在圓明園遇見的那個大學生,她希望這個星期六去圓明園散步的時候,能夠再遇見他。她看到四二七學生大遊行的報道之後,心裏很後悔沒能去看看學生遊行,她想他一定在那個遊行隊伍裏,她要是去了,也許能在街上看見他。她想請一天假去天安門廣場看看,但是護士長說最近病人多,不能準她的假。她想,隻有等到星期六了。她心裏在等著星期六,覺得日子過得慢極了,每一天都好像長得不得了,她真想把表針撥快幾圈,讓每一天少幾個小時,讓時間快點兒過去,但是牆上的表總是不緊不慢的走,表針總是勻速的一秒一秒的移動,一點兒也不理會她的心情。

值班室裏的護士們閑下來的時候就唧唧喳喳的聊外麵發生的新鮮事兒,她們都心裏向著遊行的學生。她們有時跟護士長聊天,護士長比他們大幾歲,也成熟,常常能講出一些道道來。一個護士說:“唉,我以前覺得學生遊行是為了出風頭,鬧事,現在我覺得是政府做的不對。學生們的遊行,明顯是反對官倒和貪汙腐敗,怎麽能說是動亂和反黨反社會主義呢?”另一個護士說:“是啊,難道黨和社會主義是喜歡官倒和貪汙腐敗的嗎?想不通。”護士長說:“這有什麽想不通的?官倒誰不知道?腐敗誰不知道?你以為上麵的人,咱們李鵬總理,趙紫陽總書記,不知道啊?他們沒辦法。現在的人都知道,權利不用,過期作廢,誰不想用自己手裏的權利給自己撈點兒好處啊?要是你爸是部長,你倒彩電也歡著呢。”護士說:“是啊,我就是沒路子,沒關係,不然誰願意幹這個護士工作,又累掙錢又少,我倒巴不得我爸是個官,好給我走後門呢。”

護士長說:“看看,這就是咱們一般人的心態,誰在那個權利崗位上,誰都會這麽幹,隻是倒得多倒的少,貪汙的多貪汙的少的問題,沒聽人說,現在的處級幹部,排起隊來,隔一個槍斃一個有漏網的,每個都槍斃有冤枉的。這個官倒腐敗有廣泛的基礎,誰都知道不對,可是誰都改變不了,沒辦法。”葉子說:“平姐,那為什麽學生提反官倒反腐敗,就變成反黨反社會主義了呢?”護士長說:“這你就不明白了,反官倒反腐敗是不錯,可是你得看是誰提,是誰反。中央自己可以說反官倒反腐敗,但是學生提就不行,這就好像一家子裏麵可以關起門來自己說自己的醜事,但是外人提起來就不行一樣。中央提,那是內部權力利益再分配的問題,學生提,那就是要奪權搞資產階級自由化,那些權利背後是巨大的利益關係,你想啊,誰有權力,能乖乖的把權利交給別人嗎?就別說別的了,就咱們醫院,院長都多大年齡了,還不退休,那些副院長們都等急了,可是也沒辦法,還得口頭上說,院裏離不開院長。院長為什麽不退啊?院長一退休,平頭老百姓一個,誰買他的帳啊?他在這個位子上,每天得有多少人找他走後門啊,他能夠得多少好處啊,所以他當然要死死抓住這個位子了,看這個樣子不到八十歲他是不打算退了。咱們的醫院,就是一個國家的小小縮影。”葉子和護士們都佩服的看著護士長,覺得她特知識淵博特懂特偉大。

葉子晚上回到家裏,跟父親聊起學生遊行的事兒,父親說:“你在單位可不要瞎說啊,如果單位有人組織去遊行你也不要參加。”葉子問:“為什麽不行,要是大家都去我就去。”父親歎口氣說,“你聽我的,沒錯兒。我見的多了。”父親給她曆數過去的曆次運動,從反右派到文革,每次都是出來講自己觀點的人倒黴。父親告訴她,他在文革時參加了一派造反派組織,後來那個造反派組織被打成反動組織,他被關進勞改農場,在勞改農場見到了因為各種原因被關進去的人,有的人就是寫錯了一個字被判20年徒刑。“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父親語重心長的跟她說,學生們講的那些民主自由是好的,將來也許在中國會實現,但是現在是做不到的,是不可能的。為了一個虛幻的實現不了的東西去給自己惹麻煩,是不值得的。葉子聽得似懂非懂,但是她相信父親講的是對的。她覺得父親最近特別關心時事,總是盯著電視新聞看,家裏訂的幾份報紙也是每篇文章都讀。她有時聽見父親在歎息,她不知道他在歎息什麽,他也從來不告訴她。她隻是心裏覺得,父親最近心情不好,可能有什麽焦慮的事讓他操心了。

星期六的中午,葉子和父親向圓明園走去,一路上葉子的心情異常高興。她興高采烈的走著,全沒有注意到,圓明園裏的學生似乎比往常多一些,而且似乎有一些不像遊客的人也在園裏遊蕩。她的父親的腳步越走越慢,好像有什麽心事一樣,不像往常那樣說話了,走到一半的時候父親說:“回去吧,今天不想遛彎了。”葉子惦記著去見那個大學生,就說:“今天天氣這麽好,再往前麵多走一會兒吧,要不您先回去休息,我自己走也行。”父親看了看她,思索了一下,還是跟她沿著通常的散步路線走來。走到那個長凳附近的時候,葉子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大學生已經坐在他常坐的地方了。葉子的心突突跳了起來,她跟父親說:“爸爸,我累了。”就拉著父親在長凳上坐下來。父親這次沒有眯眼睡覺,而是用那雙犀利的眼睛掃視著周圍。

葉子看到那個大學生穿了一身新衣服,腳上換了一雙嶄新的運動鞋,他的書包放在石頭上,裏麵有幾本書露出來。她的心思完全放在那個大學生身上,注意著那個大學生的一舉一動,全沒注意到遠處一顆樹後站著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個照相機,像是遊人拍風景似的把照相機轉向大學生的方向來。他的父親突然站了起來,說:“咱們回去吧。”拉著葉子要走。葉子全沒想到父親突然要走,她看了一眼父親,看到父親一臉嚴肅,她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也許父親不喜歡那個大學生?她滿眼哀求的看著父親,想讓父親同意在這裏多呆一會兒。但是她看到父親的堅定的眼神,知道在父親嚴肅的時候說什麽求情得話也沒有用,隻好跟著父親離開。

他們沿著小徑向前走去,父親沒有說話,葉子也沒有說話。他們走過大學生的身邊時,葉子不經意的把手從兜裏掏出來,她的一條手絹從口袋裏掉了出來,掉在地上。她的父親全然沒有注意到葉子的手絹,因為他正在盯著遠處的樹後的拿著照相機的那個人,那個人也在盯著父親看。父親加快了腳步離去,葉子跟著父親匆匆的走,回過頭看時,看到那個大學生也像蒙了似的,正呆呆的手裏撿起她的掉在地上的手絹不知所措。

九.

明從圓明園回來,腦海裏還在想著在圓明園裏發生的事兒。今天他一進圓明園,也覺出一股不對的氣氛。他先是在路上遇到幾個熟悉的學生,他認出他們是北大學生籌委會的人,是那幾個最先在三角地站出來領導北大學運的人。他又看到幾個在遊行中演講過的別的學校的學生也在圓明園裏匆匆的走著,心裏想,今天是不是各高校的學生領袖們到圓明園開會來了?明這麽一想,就趕緊回頭看了看身前身後,果然看到還有不少學生模樣的人在圓明園裏走著。他並沒有多考慮,就趕到了西洋樓遺址,坐在那裏等那個女孩。當那個女孩的父親突然起身離去的時候,他也看到了那個躲在樹後拿著照相機向他這個方向照相的人。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那人一定是個便衣警察。難道說,昨天晚上跟蹤他的人還是找到了他?

他想起了昨天有人跟蹤他的事。昨天中午,他跟小趙一起騎車去三角地,小趙對他很神秘的說:“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政治局剛開完了會,認為方勵之李淑賢夫婦是學生運動的黑手,準備要把方勵之夫婦給抓起來。”這個小趙是一個神奇的人,不知道他的背景是什麽,總是有些奇怪的消息從他那裏傳來,都是關於中央上層的消息,有些消息事後證明還是很有譜。北大的學生裏麵,很多是高幹子弟,當年林彪的兒子林立果就在北大物理係,各種渠道的來的小道消息,常常在北大各個宿舍之間悄悄流傳。明當時就問小趙:“瞎扯吧你,誰都知道方勵之跟這次學運沒關係。他既沒出來講話,也沒有什麽支持行動,一直保持沉默,而且看上去他就是怕自己出來講話給政府口實,給學生惹麻煩,讓政府得到壓製學生的借口,所以特意什麽話都不講。”小趙回答說: “這你就不懂了。他出來講話支持學生也好,不支持學生也好,反正這個幕後黑手的屎盆子會扣在他的腦袋上,這個就由不得他了。方惹惱了鄧老爺子,罪屬犯上。王震在黨校講話,說‘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關雲長廟裏的那個周倉,我手裏就是有那麽一把大刀,你們不是有三百萬大學生嗎?我們有三百萬軍隊,我就是要砍他媽的一批王八蛋的腦袋,什麽巴金、方勵之都是民族敗類。’他們對方恨之入骨,絕對會利用這個機會把方給抓起來。這次運動一開始的時候王丹從天安門廣場給李淑賢打電話,請李淑賢到北大三角地去呼籲同學們到天安門去支持在天安門遊行的學生,李淑賢就到三角地貼了一張小字報,這就是幕後黑手的證據。還有,政治局裏麵有人說王丹是聽從了方和李的建議,在四二七大遊行中學生們才改變了策略,打出了‘擁護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這樣的橫幅,也沒讓學生們進入天安門。古人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方這次是進監獄是進定了。”

明聽了這個消息之後,覺得很難受。他問小趙:“你丫這個消息是真的還是道聽途說啊?”小趙說:“信不信在你,我是昨天跟幾個人去吃飯,聽某某的兒子親口說的。”明聽了這,就不再往下問了。方是他和北大學生們都很敬佩的人,明一直覺得方是北大人的驕傲。小趙問明:“記得上次你和你們社團的人到方的家裏去,請方來北大參加演講來的?”

小趙這麽一問,明想起來了去年他和同學去方勵之家裏請方來北大演講的事兒。 那時北大多虧了丁石孫校長的保護和默許,在全國高校的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壓抑氣氛中,一枝獨秀,空前的繁榮。不僅王丹他們的民主沙龍經常邀請一些民主牆人士來辦講座,以及請美國駐華大使洛德和他的夫人包柏漪那樣的人參加民主沙龍的討論,而且個個社團活動異常頻繁。明參加了北大的一個社團,在那裏結識了一些朋友,逐漸染上了北大學生裏常見的那種傲氣和舍我其誰的頤指氣使,經常和朋友們一起慷慨激昂的指天劃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儼然拯救社會是自己的責任一般。他們的社團最轟動的一件事兒是有一次他們請方勵之去北大演講,方那時因為在各個場合演講裏痛斥中國社會的各種詬病,言詞激烈,直指鄧小平,引起合肥科大學生上街遊行的事情被罷官,閑置在家,正樂得借個機會出來講講。方演講的那次,大教室裏座無虛席,連過道裏都滿滿當當的擠滿了人。方攜夫人李淑賢到場,在演講時旁征博引,深入淺出,趣味無窮,把一個枯燥的天文學科普話題講得像是登月探險一搬,高潮疊出,引來無數掌聲。演講最後由學生提問,免不了涉及一些政治話題,方又一次展現了詼諧幽默的本領,在一些尖銳的問題上連諷帶損,把他那個從研究天文學曆史上得出來的結論 -- 徹底改變人們的思維(比如說地心說)得等到一代人死了後才能完成 -- 又借機給闡述了一遍,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他是說隻有等到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都死光了之後政治改革才能實現, 引來聽眾會意的陣陣笑聲。北大的學生對他們這位北大物理係的老校友是心服口服,演講結束後把方和李團團圍在講台上,請教問題和讓他們給簽字。更有那物理係的學生趁機把英文推薦信拿來,把信折好了,藏起內容,隻露一個空白的地方讓方簽名,方一邊跟學生說話一邊簽名,那裏看得仔細,隨手就給簽上自己的名字。傳言說北大物理係的學生有拿著方這樣簽名的推薦信去申請到普林斯頓和麻省理工學院學習,竟然得到全獎的事兒,明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明說:“我們那次去的時候,方和李都在家,他們很客氣很和藹,一點兒沒有架子。我們談話之中,李還特意拿來了照相機,說學生們都喜愛跟方合影,問我們願不願意跟方合影呢。”小趙問:“你跟他們合影了?”明說:“當然了,你知道誰能得到方的簽名都能顯擺一陣,更別說合影了,我們那幾個都是喜出望外。方不但跟我們合影留念,還送給了我一本英文專業書,在上麵簽了名呢。”明聽一些同學講起過方和李同在北大物理係讀書的事,據說李當年比方學的還好,而且政治上比方進步,跟出身北大物理係當時在北大團委任職的胡啟立也關係不錯。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後,方因為大膽講話被劃分成右派,李跟方堅定的站在了一起,1961年,在方的勞改期間,李跟方結婚了。傳言說方在文革時與萬裏在同一個勞改農場勞改,萬裏對方很欣賞。粉碎四人幫後萬裏複出,方也得以施展生平抱負,在科大擔任副校長,力主改革,被稱為中國的薩哈羅夫。86年科大學生遊行之後,方被免職。1987年北大學生推選在北大物理係任教的李淑賢競選海澱區人大代表,學生們知道她是方勵之的妻子後就把選票都投給她。北大校方曾經施加巨大壓力,幾次勸李自己退出競選,但是李堅持立場,不為所動,北大校方沒有辦法取消李的候選人資格,最後李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票數當選人大代表,由此可見方在學生中的威望。明覺得,他應該去把這個消息告訴方,不管這個小道消息是真是假。想到此,他跟小趙說這事兒應該告訴方一聲。小趙說:“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回頭把我抓起來,說我泄露國家機密,我可吃不了監獄的小窩頭。”明就跟小趙分開,拐了一個彎,沒去三角地,直接騎車出校門往方勵之家的方向騎去。

方勵之的家在離北大不遠的一座樓裏。明把自行車鎖在樓下,爬上樓,來到樓盡頭的一個防盜門前按門鈴。方的小兒子打開門,疑惑的看著他,問:“你找誰?”明說:“我是北大的學生,有件事要來找方老師。”方的小兒子就把明讓到客廳裏。

明掃了一眼方家的客廳,看到這間客廳很大很明亮,陽光從落地的大窗戶照進來,把客廳照得暖洋洋的。在客廳的一角,放著一個棕色單人沙發和一個三人沙發,沙發上鋪著鏤空的白色針織物,上麵是一朵一朵牡丹花,顯得大方高雅。沙發的前麵是一個長方形的棕色茶幾,茶幾上蓋著一塊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上又鋪了一塊桌布,上麵是放茶杯的小圓墊子。單人沙發後麵是一個一尺見方的深色兩層小桌,上麵有兩個鏡框,裏麵擺著一些照片,桌上還放著一個瘦瘦的花瓶,幾隻潔白的花在花瓶裏冒出來。桌子的下層散亂的把放著幾本書。

方勵之的小兒子把明讓到大沙發上,然後自己做到小沙發上。他告訴明說,方和李不在家,問明有什麽事兒。明把學校裏聽說的政治局決議要抓方和李的小道消息告訴他。方的小兒子聳聳肩,顯然這個消息對他來說不是新聞,早已司空見慣了。他對明說:“謝謝你,但是不用擔心,我爸媽已經去外地參加一些學術講座去了,他們不在家裏。”明聽到說他們已經離開了家,躲到外地去了,感覺如釋重負,就說:“這樣就好,我也是聽人這麽瞎傳,不一定有譜。”他跟方的小兒子聊了幾句天,罵了政府一頓,然後告別出來。方的小兒子把他送到門口,他沒有坐電梯下去,他不想讓開電梯的人看見他,而是自己順著樓梯下樓去了。

明從方家裏出來,到了樓下騎上自行車的時候,心裏突然醒悟過來,方和李一定是通過他們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消息,到外地去避禍了。明自己覺得可笑,任何小道消息傳到他的耳朵裏的時候,早已經成了大道消息,他根本沒必要來這裏。明看到樓的拐角處有幾個男人在盯著他,心裏想,糟糕,一定是便衣在那裏監視看誰進方家,他們既然想抓方的把柄,一定也在屋裏裝了竊聽器,他剛才罵政府的那些話,少不得也被錄了音。想到此,明趕緊騎上自行車,往北大騎去,一路上回頭看時,看到兩個便衣跟他總保持著十幾米遠的距離騎車跟著他。

進了北大校門不遠,明回頭看時,看到那兩個便衣正在推車進校門。明不敢回宿舍,就直接騎車來到三角地,把自行車停在一堆自行車裏,把車牌子卸下裝在書包裏,然後混入三角地的人群裏。在三角地轉了幾圈之後,明走進幾個別的宿舍樓裏,從樓的一個門口進,上樓到樓道窗戶裏看外麵還有沒有人跟蹤,然後從另一個門口出來,直到最後確信沒人在他後麵跟著,明才回到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中午,明先去三角地取了自己的自行車,從那裏直接去了圓明園。當看到有人在樹後給他照相時,明意識到,一定是有人盯著他的自行車,通過他的自行車跟上了他。不過明心裏倒不害怕,反正他也沒做什麽,也不是學生領袖,相信不會惹太大的麻煩,隻是今後做事要小心,不要再冒傻氣了。可是那個女孩的父親突然離去和他的反常的神情倒讓明感到擔憂,莫非那個女孩的父親有什麽案底,是在擔心便衣在盯他的梢?如果這樣的話,以後他們就不會再來圓明園散步了,他也就不能再在圓明園見到那個女孩了。明的心情很沮喪,早知如此,他應該勇敢一些去找那個女孩說話。她把手絹掉在他麵前,是在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可惜一是他當時沒反應過來,二是她的父親匆匆的帶著她離去,他竟沒能用上這次機會去跟女孩說話。如果她以後不能來這裏,諾大的北京城,他上哪裏去找她呢?

十.

當父親告訴葉子說他們要馬上搬家,離開這個院子時,葉子驚愕的說不出話來。父親跟她說他在城西南以前買好了一處房子,他們現在就搬到那裏去。葉子知道,父親這麽多年來隱姓埋名不出門,就是要躲避災禍,父親一定是感覺到災禍將近,不得不搬家。她問父親到底出了什麽事情,父親跟她說,剛才他在圓明園中看到有一個人躲在樹後拿照相機給那個大學生照相,那個人是個便衣警察,他看了一眼就認出那是原先跟他打過交道的公安部的一個刑警,相信那個刑警也同時認出了他。這個刑警是他的克星。這麽多年來,他逃避的就是這個刑警。本以為搬到北京,就會永遠的離開那個刑警,因為北京人多,各個地方的人都有,外來人口也多如牛毛,呆在這裏相對於其他的城市要安全得多,可是沒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在圓明園又遇到了那個刑警。那個刑警是一個很能幹,很盡職守的警察,當年曾經驅車千裏到另外一個城市去尋找他們。父親長歎一聲說,隻怕從此他們又要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那個刑警在圓明園可能是另有任務,所以雖然認出他來,隻好看著他離開。但是這個刑警既然認出他來,知道他住在北京,就不會善罷甘休的。

葉子記起以前跟著父親東躲西藏的經曆,他們曾經到處漂泊,父親在地攤上做了幾個假的身份證,他們住旅館的時候總是用不同的假身份證。她記得有一次他們住在一個旅館裏,半夜裏父親叫她起來,他們從旅館後門悄悄溜走,但是還是沒能擺脫跟蹤他們的人。她想起父親帶著她藏在一個菜店櫃台底下,看著幾個人匆匆而過,然後父親騎上菜店的三輪車,把那時還小的她放在一個菜筐裏,騎著三輪帶著她去了一個渡口,從那裏他們的登上了渡輪,甩開了跟著他們的人。葉子不清楚父親以前做了什麽,父親沒有跟她講過,她也沒有問過,在她的心目中,父親就是那個對她非常慈祥的父親,對她總是無微不至的關懷。她從小被拐賣,受養父養母的虐待,過著吃不飽還常常挨打受罵的生活,直到父親找到了她。這些年來,她跟父親兩人相依為命,父親即使是潛逃的罪犯,她也愛他,跟著他走。

她匆匆收拾起東西,跟著父親出了門。父親出門時警覺的看了看周圍,然後到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父親告訴出租車司機說到阜城門。到了阜城門,他們下車換了另外一輛出租車到了木樨地,從那裏又換了一次出租車,最後來到了城西南的一處樓房區。父親在樓區入口處打發走了出租車,然後帶著她走著來到一座6層小樓前。他們爬到樓頂,父親拿出一串鑰匙來,把門打開,裏麵是一處三室一廳已經裝修好的房子。

她走進屋子,看到房子裏麵家具被褥冰箱廚具一應俱全,壁櫥裏還有毯子,衛生間裏有牙刷牙膏,看樣子父親是早有準備,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準備齊了。她想,這就是俗話說的狡兔三窟吧。她看到外麵有一個陽台,就走到陽台上去看,看到樓下有一個小花園,一些老人們在小花園裏坐著聊天和下象棋。她回到屋裏,父親跟她說,他們要在這裏住一段時間,不會再回圓明園附近的那個住處了。

她悲傷的想,她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跟父親去圓明園散步去了,她再也不會見到那個大學生了。可惜到現在她也不知道他是那個學校的,學什麽的,叫什麽名字。她感到心裏一陣隱隱作痛。愛上了一個人,卻不能再見到他,這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上帝要懲罰一個人,就叫他愛上一個人,然後讓他們見不到,這是最折磨人的了。她想,她的初戀就這樣結束了。她跟那個大學生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這就是她的命運,她從生下來就是命苦,而命運是誰也掙不過的。她隻能認命。

十一。

明從此後再也沒有在圓明園見到那個女孩,她和父親再也沒在圓明園出現過,他們就像是從空氣裏蒸發了一樣無影無蹤。

他跟圓明園女孩的事兒,成了每天晚上宿舍裏的臥談會的一個保留節目。每天晚上,他的室友們都要拿他打趣。小趙說:“不是我說你,你啊,就是太麵。你說你連個圓明園的妞兒都搞不定,將來還怎麽治國持家平天下啊?這讓北大人情何以堪啊?”另一個室友說:“早點兒讓小趙出麵替你表白了不就齊了嗎,即使弄假成真她跟了小趙,也是肥水不留外人田啊。”小趙說:“你聽沒聽過清華的笑話,說清華的狼多肉少,把清華男生憋的半夜裏想敲水管子。不光這男生變態,女生也變態,因為女生太少,給寵的。有一首歌謠為證:清華自古無嬌娘,殘花敗柳一行行。偶有幾對野鴛鴦,也是野雞配色狼。”大家聽了都笑。

明幾次來過圓明園,坐在自己經常坐的地方,看著對麵的空空的長凳發呆。現在他理解了古人的那首詩裏麵的惆悵:“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西洋樓遺址的斷石殘壁還在,綠色的長凳還在,地上的草還是綠的,樹上的葉子還在風裏搖晃,鳥兒還是一樣的歌唱,空氣中還是一樣的花香,但是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

他掏出女孩最後掉落在地上的手絹,聞著手絹上殘留的氣息,心裏非常懊悔他沒有能夠大膽的走過去跟那個女孩說話,沒有能夠問問她叫什麽,在那裏工作,住在哪裏。那個女孩的突然失蹤,使明更加思念那個女孩,也使他更加痛恨自己。他恨自己在女孩麵前表露出來的孤傲。他恨自己的膽小懦弱。他恨自己沒有去偷偷的去跟蹤他們,好發現她住在哪裏。但是,不管怎麽恨自己,明知道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他知道那個女孩不會再來這裏了。

明記起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孩的那天,她經過他的身邊把手絹掉出的時候,她的那種期待的眼神。他想起了一首叫《賦別》的詩 ,忍不住在心裏默誦起來: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頭發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十二。

黑暗真的不久就來臨了。1989年5月13日,明和160名北大的絕食學生懷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慨騎著自行車出了北大南門。他們頭上纏著白布,白布上用黑字寫著“絕食”兩個大字,神情肅穆,心情沉重。校門口聚集了很多人觀看,北大學子和青年教工們滿臉熱淚地為絕食隊伍送行,人行道上樹立著北大作家班為絕食學生們製作的一個橫幅,上麵寫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盼回還”。

他們先騎車到了師大,在那裏會合了別的學校的絕食學生,然後一起在晚上6點多的時候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血紅的夕陽落下山去,夜幕籠罩上來,紀念碑上的石階顯得冷清和漠然,廣場上的空氣透著肅穆和悲愴。明和其他學校的800名絕食學生圍成幾個圈子,一起坐在紀念碑前的一處空地的混凝土的地麵上,他們的身後是一麵白底黑字的橫幅,上麵寫著:“絕食爭自由,浴血為民主”。明攤開一本鬱達夫的詩詞選來讀,在廣場上的破釜沉舟的氣氛中,鬱達夫的詩裏的淒涼落魄和那種強烈的愛國心使他禁不住唏噓感歎:
“醉拍闌幹酒意寒
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
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
五噫幾悲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
也為神州淚暗彈。”

他正在借著廣場的燈光閱讀,耳朵聽到廣場上一個女學生聲淚俱下的念《絕食書》: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五月裏,我們絕食了。在這最美好的青春時刻,我們卻不得不把一切生之美好絕然地留在身後了,但我們是多麽的不情願,多麽的不甘心啊!
  
     然而,國家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刻:物價飛漲、官倒橫流、強權高懸、官僚腐敗、大批仁人誌士流落海外,社會治安日趨混亂,在這民族存亡的生死關頭,同胞們,一切有良心的同胞們,請聽一聽我們的呼聲吧!
   
     。。。我們不想死,我們想好好地活著,因為我們正是人生最美好之年齡;我們不想死,我們想好好學習,祖國還是這樣的貧窮,我們似乎留下祖國就這樣去死,死亡決不是我們的追求。但是如果一個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夠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能夠使祖國繁榮昌盛,我們就沒有權利去偷生。
  
     當我們挨著餓時,爸爸媽媽們,你不要悲哀;當我們告別生命時,叔叔阿姨們,請不要傷心;我們隻有一個希望,那就是讓我們能更好地活著;我們隻有一個請求,請你們不要忘記,我們追求的絕不是死亡!因為民主不是幾個人的事情,民主事業也絕不是一代人能夠完成的。
  
     。。。別了,同仁,保重!死者和生者一樣的忠誠。
     別了,愛人,保重!舍不下你,也不得不告終。
     別了,父母!請原諒,孩兒不能忠孝兩全。
     別了,人民!請允許我們以這樣不得已的方式報忠。
  
     我們用生命寫成的誓言,必將晴朗共和國的天空。”

那天晚上,明沒有能夠入睡。夜風很冷,水泥地麵顯得冰涼冰涼的,明的心裏充滿悲憤和淒涼。他覺得有些困意襲上來,但是他睡不著。他拿出書包裏的托福書來看,卻看不進去。他對這個世界徹底的失望了。父母去世了,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姥爺又跟他斷絕了關係,使他失去了家庭的溫暖。他喜歡的那個圓明園裏的女孩再也不出現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雖然不少同學樂觀的以為絕食隻要一兩天政府就會受不了,明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絕食也許要長期進行下去,那麽他們這第一批800人,就會是第一批死去的人。他看了看身邊的絕食同學,看著他們那麽年輕,那麽青春的臉龐,他們裏麵有四分之一的還是女生,多麽鮮豔的容顏就要凋落。想想從高考到上大學,他們幾乎就沒有怎麽好好享受過,總是在忙,而生命是多麽短暫啊。

明想起來,最開始有人在三角地提議絕食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好笑,有人在呼籲絕食的小字報下麵寫道:“哥們兒,怎麽了?飯票快沒了?”後來那個巧口如簧的國務院發言人袁木,還有國家教委副主任何東昌和北京市委秘書長袁立本開始搞和學生們的假對話,營造和諧假象,忽悠學生們和全國人民,讓明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袁木是新聞記者出身,他最牛的忽悠,是“很負責”地證實“中國沒有新聞檢查製度”,這就太可笑,太虛假,謊撒的太大了,學生們雖然天真,畢竟也不是三歲幼童,要說中國沒有新聞檢查製度,那世界上就從沒有過新聞檢查製度了。袁木用老記者的身份,信誓旦旦的說:“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大家,我們國家現在沒有新聞檢查製度,我們現在實行的是各報刊總編輯負責製,總編輯如果感覺到某項報導、某篇文章、某個社論沒有把握,他可能送到有關的領導部門去,要求幫助看一看,這種情況是有的。”而就在幾天以前,上海《世界經濟導報》的總編輯欽本立,因要在《導報》刊載紀念胡耀邦的文章,不但導報遭到查禁,而且欽本立本人遭到停職檢查的處分被江澤民停了職。明心想,袁木這樣很負責地說中國沒有新聞檢查製度,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的臉皮,真是比城牆拐彎處還要厚啊,麵不改色撒謊的本事也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了。

老滑頭袁木,何東昌和袁立本跟學生們搞了一場假對話之後,北京的高校裏就貼出了一個諷刺對話的對聯:
“如此對話,國家何以立本?
這般嘴臉,民族焉能東昌?
橫批:緣木求魚”

從此後,“袁木袁木、騙人有術”就成為學生遊行中的另一個流行口號。那個最愛傳播上層小道消息的小趙跟明說:“袁木就是一個傻B,光知道拍李鵬馬屁。你看他在對話會上說,中央決定以後不到北戴河去辦公了,不再進口豪華轎車了,姚依林的秘書馬祖彭當時就譏諷袁木說,‘包票打得太早了。’不過這個老滑頭這次是撈了一把,他對話完了之後,李鵬表揚了他,說,‘老袁的對話很好地體現了國務院的意圖。’那幫老幫菜也喜歡他,聽說李先念對姚依林說,‘袁木不簡單啊。’田紀雲在國務院見到袁木的時候說,‘老袁,你的太極拳打得不錯啊。’可是袁木不知道,他這樣忽悠和出風頭,引起了很多國務院裏的人的不滿和嫉妒,今後他的仕途也就是到這為止了。”小趙後來又跟明講了一個袁木的趣聞,說是袁木的女兒不久去美國使館辦理簽證,美國使館的簽證官看到後,就故意把麥克風的音量調大到全屋子的簽證的人都能聽到的音量說:“你是袁木的女兒?他這麽一個對美國很有敵意的人怎麽讓你到美國讀書啊?” 袁木的女兒低聲說:“他是他,我是我。”這件事情後來搞得人人皆知,袁木的兩麵派作風更讓人不齒了。

引起明參加絕食的,不光是袁木這樣的對學生的忽悠,更主要的是柴玲在三角地的講話。那天晚上學生們照常聚集在三角地,明站在學生當中,看到瘦弱的柴玲拿著話筒在講話。柴玲情緒激動的說:“幾年來,我們一次一次運動,一次一次不了了之,究竟是為什麽?我們跟政府要民主、要自由,為什麽總是要不來?而且,我們不斷喊‘人民萬歲!’可是為什麽警察來了,人民都撒鷹子跑?而且為什麽我們喊‘警察萬歲’的時候,警察總是來打我們?”學生們喊:“好!說得好!”柴玲接著說:“為什麽要絕食?就是我們想用這種方式,我們唯一的自由,來看看我們國家的麵孔,看看人民的麵孔。我要看看這個國家還值不值得我們去獻身、去貢獻。我們很幸運地有把我們養大成為大學生的父母。但現在是我們絕食的時候了。政府一次又一次地欺騙我們、不理我們。我們隻是要求政府與我們談話,說我們不是叛逆。我們這些孩子們準備去死了。我們這些孩子們準備用我們的生命去追求真理。我們這些孩子們準備犧牲我們自己。我們要為生而戰。我們要以死的氣概,為生而戰。同學們,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我們隻有絕食這一條路。”學生們鼓掌響應說:“絕食抗議!”

柴玲的講話深深的感動了明。一個弱女子,要去參加絕食,用生命來抗爭,明覺得他也應該去參加絕食了。他沒有多想,就去報了名,成了北大首批160明絕食成員中的一個。回來之後他遇到了小趙,小趙聽說他去絕食,撇了撇嘴,說:“冒傻氣。你不知道內幕,這次絕食,是北大作家班那幾個人提議的,他們都是文人,寫作是他們的長項,搞政治,他們就是一盆子麵醬,隻會出餿主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絕食把事情搞大,對誰有好處啊?政府還真怕學生們絕食啊?天真。現在中央兩派鬥爭的很激烈,紫陽這派處於下風,紫陽要下台了。他的智囊團想借學生運動扭轉紫陽下台的局麵,這是不可能的。絕食隻能加快紫陽的下台,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最後造成雙輸的局麵。”

明正坐在廣場上回想以前的事兒,旁邊的一個男生從夢中醒來,揉了揉眼,問他: “你還沒睡?”明合上了書,回答說:“睡不著。”男生說:“我也睡不著。”男生爬起來,看了一眼明手裏的托福書,笑笑說:“還背托福單詞幹嘛啊?沒準兒以後我們就死在這裏了。”明說:“要是死不了,我還想哪天去國外留學呢。”男生問他:“你將來要是出國留學,以後還會回來嗎?”明說:“當然會,哥們兒出去隻是想開開眼界,泡泡洋妞什麽的,要想做事情,還得回國來做。”明問男生說:“你有女朋友嗎?”男生說:“沒有,要有的話我哪裏敢來這裏啊,早就會被拽回去了。”明問他:“你覺得,要是我們真的這樣死了,有什麽遺憾的嗎?”男生笑了笑,說:“沒什麽遺憾的,就是覺得有些對不起父母,把我養這麽大。我要是死了,他們會傷心死了,我隻好下一世當牛做馬來還欠他們的債了。”明點了點頭,心想,這800人裏麵的每一個人,都有父母,父母要是知道了他們在這裏絕食,不定要多心疼呢。

十三。

葉子最近的心情很鬱悶。自從搬家以後,父親如果不是特別需要就很少出門,每天她給他帶回來一些報紙,他就悶在家裏看報紙,看電視,聽廣播。她聽到學生絕食的消息之後,告訴父親,父親隻是長歎了一聲,說要是周總理在就好了,出來接見一下學生,好好勸導學生幾句,然後把學生說成是愛國的,學生就不會遊行和絕食了。“鎮壓學生運動的沒有好下場。”父親看著她說。“為什麽呢?”她問父親。“曆史上都是這樣,誰鎮壓了學生運動,誰就在曆史上臭名遠揚,從北洋軍閥開始,沒有一次是例外的。現在的領導人是一代不如一代啊,連出來見見學生都不敢了。”

葉子上班的醫院在天壇公園邊上,離廣場不遠,她中午的時候和護士長利用休息時間坐車到天安門去看學生和遊行,本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那個大學生,可是廣場上學生和圍觀的人太多,又有學生成立的糾察隊保護絕食學生,她沒有找到那個大學生。葉子和護士長看到廣場上人山人海,各校校旗林立,看到學生們打出的一個橫幅上寫著;“永別了,媽媽” ,就覺得心裏難受,畢竟,那些絕食的學生也是她們的同齡人。她們看到另一個橫幅上寫著:“媽媽,我餓” ,眼淚都要下來了。她和護士長看到街上不斷有遊行隊伍通過,都是支持和聲援學生們的。她們看到新聞記者在遊行,看到知識分子在遊行,看到年輕的老師和白頭發的教授們一起走在街上聲援學生,聽到圍觀的群眾每個人都在痛恨政府的麻木不仁。

“今天中午我去天安門廣場去看絕食的學生了。唉,他們真可憐啊,我還把身上的錢都捐給他們了呢。”葉子下了班進門告訴父親說。 “今天已經是絕食第三天了,再接著絕食下去,就要出事兒了。”父親坐在沙發上憂鬱的說,“這些學生,不知道身體重要,他們這樣做也改變不了什麽,不值得啊。”葉子脫了外衣,給父親倒了一杯茶水,然後自己也到了一杯白水,坐在父親旁邊,問父親:“為什麽改變不了什麽呢?現在大家都向著學生,都覺得他們是愛國的,政府難道不能改變立場,說他們是愛國的不就行了嗎?”父親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說:“這些學生們太年輕,他們不懂,國家的事情不是這麽簡單,如果政府承認學生們是愛國的,那麽以後就沒理由解散學生組織,沒理由把學生領袖們抓起來。隻要有這些學生領袖們和學生組織們在,他們就是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你看看波蘭的團結工會,他們最後能把政府給顛覆了,所以政府不能養癰遺患,不能鬆這個口。隻要政府不改口,將來就會有秋後算賬,學生們也是深知道這一點的,所以學生們要絕食,要逼著政府改口。”葉子還是不明白,就問父親,“爸,按你這樣說,那不是雙方誰都不能讓步了嗎?”父親歎了口氣:“就是這樣,在雙方誰都不能讓步的情況下,事情就會走極端,可是你想啊,學生們哪裏有政府強大,中國曆來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政府有軍隊,有坦克,學生們赤手空拳,怎麽對付得了軍隊和坦克呢,所以啊,最後吃虧的一定是學生。”“可是,”葉子忍不住問道,“不是都說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著失天下嗎?”“那是從長遠來說。短期,就是誰有實力誰贏,誰有軍隊誰贏。聽爸的,不管別人怎麽做,你不要跟著去遊行,不要跟著去喊口號,你就好好做你的護士工作,下班就早些回家,少惹事兒。”葉子聽父親這麽說,就嘴上應了一聲“嗯”,心裏卻渴望著醫院組織一次遊行,好跟那些上街遊行的人們一樣高喊一次口號,去聲援學生。

葉子在醫院裏有時還會接到小東的電話,小東總是過一兩天給她來一次電話,他不再提約葉子出去的事兒,隻是跟葉子閑聊幾句天,給葉子講講廣場上的趣聞。小東跟葉子說,他已經想好了,不再做小偷了。他已經把過去的一些課本找出來,複習複習功課,準備以後考個電大什麽的,學個有用的職業,以後找份兒正經的工作。他問葉子,如果他以後有了正經工作,葉子要是沒有男朋友,她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葉子笑笑說:“到時候再說吧。”葉子覺得小東人不錯,長得也帥,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也許以後有出息也說不定。可是葉子不想給小東什麽許諾,因為葉子更喜歡的是那個大學生,她不相信那個大學生就會這樣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小東並沒有灰心,他還是照常給葉子來電話。有一兩次葉子從醫院裏出來的時候,好像看見有個像小東的人匆匆閃到一邊,消失在人群裏。葉子想,肯定不是小東,要是小東,他會湊上來跟她說話的。

十四。

小東的確是下決心不做小偷了。那次他偷葉子錢包,葉子看見了,不但沒大嚷大叫,還給他一個台階下,最後還提醒他保安來了,讓他對葉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他覺得葉子一定是一個單純,心腸特別軟特別會為別人考慮的人。後來他在天壇公園見了葉子後,愈發為她的美麗和單純所吸引,特別是葉子說她相信他不會永遠做小偷,而且勸他改邪歸正後,他覺得葉子是真的在為他考慮。他知道他這個樣子配不上葉子,下決心要浪子回頭,好好做個好人,做個有出息的人給葉子看。他要用自己的本事讓葉子愛上他。

小東想起自己從小幹壞事兒的經曆。他的父母從小就教他撒謊,把他當做騙人的工具。他記得,小的時候好多次他的父母把他打扮的淒淒慘慘的,讓他在火車站汽車站外麵要錢。別人看見他這麽小又這麽淒慘的樣子,大多會掏出身上的錢給他一些,他的父母靠他乞討的錢為生。他想起6歲的時候,有一次他父母帶他上火車,他們的座位對麵有一個單身婦女帶著一個兩歲的小女孩,他的父親把他帶到廁所裏,給他交代了一番怎麽撒謊騙人,他不想做,但是他的父親威脅他,他怕他打他,就同意了。在下火車的時候,他的母親把那個女人手裏的孩子搶了過來,說是自己的孩子。那個女人發瘋似的要搶回自己的孩子。他的父親攔住那個女人,給他使眼色,他就過去推那個女人,說:“阿姨,你鬆手,那是我妹妹,不是你的孩子,你放開我妹妹。”圍觀的人搞糊塗了,看到他這麽說,以為小孩子不撒謊,就都信以為真的認為是那個女的瘋了,紛紛讓那個女人放手。他記得那個可憐的女人被圍觀的人勸阻,眼睜睜的看著她的孩子被人拐走,暈倒在地。後來,他父親把那個兩歲的小女孩賣給了山區裏的一戶沒有孩子的農民。在小女孩走之前,他常常帶著小女孩玩,那個小女孩怕他的父母,但是不怕他,他跟她在一起就像是親兄妹一樣。小女孩被賣了之後,他大哭了一場,覺得就像是自己的親妹妹被賣了一樣。想起這些,小東就覺得慚愧,不知道那個被拐騙的小女孩怎麽樣了,他衷心希望買那個小女孩的農戶人家能夠對小女孩好,把小女孩當作他們自己的親生孩子看待。

這些日子小東沒少去廣場。他本來就沒有工作,經常到處閑逛,現在廣場上這麽熱鬧,他幾乎天天都泡在廣場上。他受到那些絕食學生的感動,不僅把自己身上的錢捐給學生們,而且還幫助學生們搭帳篷,搬運東西,維持秩序。學生們以為他也是一個大學生,就給了他一個糾察隊的袖箍,和一個手提話筒。

小東佩戴著糾察隊箍,提著手提話筒,在廣場裏走來走去,顯得很神氣。廣場上有一條生命線,是為了救護車能夠順利開到絕食暈倒的學生那裏而建立起來的,學生糾察隊員們拉起手來,圍出了一條幾米寬的通道,從廣場中心一直通到廣場邊緣。小東站在廣場邊緣,自己承擔起了交警的職責,指揮行人和車輛不要在生命線前麵停留。他忙不過來時,就指揮幾個在周圍看熱鬧的人幫著一起指揮交通,那幾個人本來也是閑的沒事兒,樂於為學生們做些什麽,就都聽小東的指揮。還有些無業遊民看到小東身上戴的箍和手裏持的喇叭,認定小東是學生領袖之一,就主動要求加進來一起指揮交通。小東對這樣的人都來者不拒,漸漸的,小東手下有了十幾個人自願聽小東指揮,小東儼然成了一個小頭目。在廣場圍觀的人看到他們這樣的辛苦,有給捐錢的,有給他們送吃的送水的。小東和他的手下的無業遊民們不愁吃不愁喝,在廣場裏找了一個離開的學生們騰出來的帳篷睡覺,每天起早貪黑,不辭辛苦的在廣場邊上指揮交通。在小東的人生裏,他第一次為自己自豪,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第一次覺得他在為社會貢獻什麽而不是拿什麽,第一次覺得他在為了正義而奮鬥,他和他手下的那些無業遊民都覺得這種感覺好極了。

學生絕食的第三天,小東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有了餿味,就把指揮交通的重任交給了手下的一個人,自己去回家換衣服。那個人感激涕零的從小東手裏接過糾察隊的箍和話筒,屁顛兒屁顛兒的帶著幾個人去指揮交通了。

十五。

小東走進自己家的院門的時候,看見他父親拿著一個做好的募捐箱,在對著募捐箱相麵。他父親問他,“小子,好幾天沒著家,上哪裏野去了?”“特忙。每天在廣場上為了中國的民主事業大著嗓門呐喊呢。”小東答了一句後,就進門去拿了幾件衣服,走出來。父親誇了他一句:“有出息。廣場那裏人多,是下手的好地方,賺了不少錢吧?家裏沒錢了,把你賺的拿出一部分來給我。”小東停下腳步,說,“您怎麽覺悟這麽低啊?跟您實話說吧,一分錢沒有。您兒子現在廣場身居要職,跟學生們在一起,在為中國的民主事業奮鬥呢。”父親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說:“你又不是大學生,跟著起什麽哄附庸什麽風雅啊?”“怎麽了,把我看扁了是不是?我就不能考大學,找份正兒八經的好工作?”父親搖了搖頭,“傻話。你就窮白活吧你。你考大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是考大學的料嗎?你學習成績班裏倒數第一,而且特別穩定,永遠倒數第一。你要能夠考上大學,我就能當上美國總統。”小東說,“爸,跟您說正經的,我要換一種活法。我這幾天在廣場,看到了那些大學生們,那些學生們什麽都沒有,但是他們愛自己的國家,他們在絕食,他們都要餓死了。我看到他們那個樣子,我都快哭了。我跟他們年齡差不多,他們在絕食,為了誰?為了這個國家和社會。可是我在幹什麽?我在偷東西。我他媽的不是人。”父親說,“別犯傻了,兒子,都是為了生存。”

小東看著父親手裏的募捐箱,說:“您這是想幹什麽啊?”父親說:“幹什麽?募捐啊。”小東懷疑的說:“給哪裏募捐?”父親把募捐箱放在地上說:“還能給誰啊?給學生們唄。”小東譏諷的問父親:“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別告訴我說您也有愛國心了。”父親得意的回答:“你爸我就不能也愛愛國嗎?就興學生愛國,我愛國就不行嗎?我也有一顆赤誠的愛國之心啊。我看那廣場上那麽多學生絕食,真可憐啊,所以我也要出一份力,給他們募募捐,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小東從地上端起募捐箱來,邊看邊說:“得了吧,您是不是看廣場上募捐沒人管,想借學生名義募捐,然後把錢塞自己腰包裏啊?”父親笑了起來:“有錢不賺是傻瓜。幹我們這個行業的,就要善於發現機會,抓住機會。你看我的募捐箱做的像不像?”“像,太像了。”小東猛然把募捐箱向院內的桌子上砸去,然後用腳狠狠的踹了幾腳,把募捐箱踹成幾半。父親發怒了:“你小子幹什麽?那是我費了半天功夫才做好的。”小東用眼睛狠狠的瞪著父親,嚷道:“爸,您也太卑鄙無恥了吧,現在那麽多學生們為了國家絕食,都快餓死了,您居然想趁這個機會搞假募捐,您還有一丁點兒良心沒有?”父親看小東嚷起來,怕鄰居聽到,就小聲說,“他媽的,你小子有良心,你怎麽不去跟著絕食啊?”小東恨恨的說:“我這就去參加絕食,反正我再也不願意在這個家裏呆下去了,我受夠了。我看著您的所作所為就覺得惡心。”小東從小到大沒有這麽頂撞過父親,父親反唇相譏說:“惡心?你長本事了是吧?你他媽的給我滾,嫌惡心以後你別進這個門!”小東毫不猶豫的回嘴道:“走就走,我還正想去參加絕食呢。”父親把手一指院門外: “滾,滾,有多遠滾多遠,會跟你爹耍橫了是吧?!”

小東二話沒說,拿著衣服走出院門。他為父親覺得可恥,不想再回這個家了。

小東沒有直接回廣場。他先來到葉子的醫院,在醫院走廊裏探頭探腦的找葉子。他看到一個護士從值班室出來,就問那個護士知不知道葉子在那裏。護士向一個病房指了指,小東向病房走去,快到病房的時候,看到葉子正端著藥品出來,小東就迎上前去,叫了一聲:“葉子。”

葉子看見小東,吃了一驚,停下腳步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小東笑笑說,“來最後見你一麵,我要去絕食了。”葉子說:“胡扯吧你,你怎麽會去參加絕食?你是一個小偷啊 --- 對不起太打擊你了是不是?”小東反問道:“難道小偷就不能也有一顆愛國之心嗎?再說我也不做小偷了。”葉子笑了,說:“你真讓我開了眼了,第一次聽說還有愛國心的小偷。”小東說:“你不信?我是真心的。自從上次見了你之後,我就下定決心不再做小偷,我現在要為中國的民主事業奮鬥。”葉子聽了就笑,說:“得了得了,您歇菜吧,你傻不傻啊,你懂得什麽叫民主啊?你就出洋相吧你。”小東說:“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麽尖酸刻薄好不好?你太打擊我自信心了啦。反正我是下了決心代表無業遊民去絕食的。”葉子聽了很感動,她沒想到小東真的會這樣做,但是她不願小東去參加絕食,就勸小東說:“聽我說,你不要去絕食,絕食會把身體搞壞的。再說,那裏都是學生參加絕食,你又不是學生。”小東說:“誰說非得學生才能絕食?”葉子看小東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就又問了一句:“你真的要去絕食啊?”小東拍怕胸脯說:“真的。我跟我爸吵了一架,他把我轟出來家門了,反正我也沒地方吃飯睡覺,還不如索性參加絕食呢,雖然不能生的偉大,至少鬧個死的光榮。”

葉子聽了,忍不住敬佩的說:“嗬,你真有骨氣啊,倒讓我刮目相看了。要不今兒,我豁出去請你了,下班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吃的飽飽的你再去絕食,好能多堅持幾天 -- 去吃烤鴨好不好,和平門烤鴨店離廣場很近。”聽到葉子要請他吃飯,小東高興的說:“太好了,不過你能不能請我吃肯德雞?我喜歡那個垃圾食品。”看到小東這個樣子,葉子有些狐疑的說:“行,去哪裏吃由你挑。你不是編個理由騙吃騙喝吧?”小東笑笑說:“哪兒能啊,你看你說的,把我看扁了吧。咱們一言為定,你可不要反悔啊,你什麽時候下班?我就在醫院門口等著你。”

十六。

小東和葉子坐在前門肯德雞店的寬敞的店堂裏。店裏的人不是很多,他們坐在一個靠窗戶的地方。小東麵前放著三份兒肯德基雞,正在狼吞虎咽。葉子在旁邊看著小東,覺得小東很好笑,肯定是幾天沒好好吃飯了。小東吃完最後一塊肯德雞,把盤子裏的最後一根薯條也吃完,喝光了飲料,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太好吃了,還是垃圾食品對我口味。我要是一輩子每天都能吃肯德雞就好了。你怎麽不吃啊?”小東問葉子。葉子說:“我怕長成一個胖子。”小東笑著說:“你這麽瘦,還怕胖?謝謝你請我吃飯,有這一頓,絕食三天也不餓。”葉子看了看窗外,憂鬱的說:“得了吧,過一天你就會餓了。你沒有工作,以後你怎麽生活啊?”小東說:“我可以去幫朋友看看地攤,賣衣服。”葉子問:“你原來擺過地攤嗎?”小東說:“是啊。”葉子說:“那你怎麽不接著擺了?”小東不好意思的說:“老賠錢。”小東這麽一說,葉子倒好奇起來:“為什麽啊?”小東神秘的說:“跟你說實話吧,我啊,是看見漂亮的女孩就不收錢,白給人家,看見醜的呢就加價,結果漂亮的女孩就白拿,醜的就不買,還不老賠錢。”葉子笑了,說:“沒見過你這樣做買賣的。那你一定認識很多漂亮女孩了?”小東說:“她們一般都是白拿走衣服就不理我了,好不容易有個給我留電話的,打過去不是派出所就是精神病院。”

葉子不信,就說:“你就哄我吧,我才不信呢。”小東抹了抹嘴,笑著跟葉子說:“吃飽了喝足了,我們回去吧。”葉子愣了,說:“回去?你不是說要絕食去嗎?”小東嬉笑著說:“你以為我真去絕食呢?我隻不過是編個理由讓你請我吃頓肯德雞。”

葉子很生氣,撅著嘴說:“你。。。。。!”小東看葉子真生氣了,趕緊陪笑說:“別生氣別生氣,我逗你玩呢,我是真的要去絕食,再說我吃的這麽撐的慌,不絕食哪裏行啊。我算是看出來了,善良的人是最容易受傷害的。”小東從兜裏掏出一條白布把額頭纏上,說:“咱們就在這裏道別吧,對過就是天安門廣場了。你不要跟我過去了。”葉子從身上掏出一些錢塞到小東兜裏,勸告小東說:“聽我說,絕食不能超過三天,等快到三天的時候,你就不要再絕了,不要真的傷害自己。你要答應我。”小東點點頭:“行。”

小東端詳著葉子,說:“我總覺得你有些麵熟,好像在前世見過的那種。”葉子笑了,說:“
瞎扯吧你,什麽前世現世的,我才不信呢。”小東說:“那為什麽我見了老覺得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你一樣呢?還有你的名字,我也覺得很耳熟。”葉子想起了小時被拐騙賣給了農民家裏的事,心裏有些淒涼,低下頭說:“你不可能見過我,我小的時候被拐賣到一個農民家,在農民家裏長大,離這裏很遠。”小東聽到這句話,心裏一激靈,忙問道:“你小的時候被拐賣?你幾歲的時候被拐賣,你還記得嗎?”葉子說:“我不記得了,我爸爸說我兩歲的時候在一個火車上被一個人販子拐賣走,我那時太小,一點兒都不記得怎麽被拐賣了,我隻記得在後來在那個養母家裏長大,一開始還不錯,後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老打我罵我讓我上山砍柴幹重活,直到我爸爸救了我回來。”小東聽了之後,禁不住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來,垂下了頭。葉子看小東突然不說話了,就問道:“你怎麽了?”小東抬起頭說:“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的一件事兒,心裏很難受。”葉子同情的說:“你小的時候也是受過虐待嗎?那我們是同病相憐了。”小東說:“我小時候跟你不一樣,我小時候幹過很多壞事兒,也挨過打,受過餓。你等著我,等我絕食回來,我要一輩子照顧你,不讓你再受委屈。我欠你的。”葉子撇了一下嘴,不屑的說:“你瞎說什麽啊你?我就請你一頓飯,有什麽欠不欠的。”小東站起身來,對葉子說:“你等著我,等我絕食回來我會去找你。我走了。”葉子叮囑了一句:“記住,絕食千萬不要超過三天。”小東說:“記住了。”他笑了一下,跟葉子揮手告別,然後扭身向著廣場的方向走去了。

葉子目送著小東離去。她看到小東走著走著扭回頭向她的方向看了一次,然後他的背影就消失在向廣場走去的人群裏。她忽然心裏有些傷感。在她的眼裏,小東再也不是一個可憎的小偷了,而是一個長得很帥的英雄。

十七。

經過三天的絕食,明和身邊的學生都已經虛弱不堪。他們或坐或躺在地上,饑餓像毒蛇一樣蠶食著他們的瘦弱的身體。中間小趙來看過他一次,說:“你們絕食的真的不吃飯啊,犯什麽傻啊,該吃就吃,吃的太撐著了就絕食,別跟那幫孫子們玩真的。他們是偽君子,咱們就得當流氓,千萬別當真君子,你當真君子,就上了他們偽君子的當了。隻有真流氓才能製住偽君子。”他又掃了一眼絕食的人,說:“合著就光學生啊?知識分子呢?那些精英們呢?這幫丫挺的怎麽不來跟著一起絕食啊?平時大義凜然聲色俱厲的說民主啊奮鬥啊,一絕食都沒影兒了,裝什麽孫子呢?”大家聽了都笑,明說:“小趙,你丫的嘴上也沒個把門的,你也來絕食吧。”小趙笑著說:“我不行,我這人自小嘴饞,愛吃大肥肉,我在這裏絕食,饞了出去吃飽了肉,回來一抹油嘴,不是給你們絕食學生抹黑嗎?”小趙走的時候,偷偷往明的書包裏塞了一大塊巧克力。

明從小沒有斷過一頓飯,從沒有過饑餓的感覺,這次,他真正知道饑腸轆轆的感覺是怎麽樣的了。第一天絕食的時候,到晚上明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明沒有覺得什麽。第二天是最難受的時候,明覺得胃裏在翻騰,到了晚上,餓的睡不著覺。旁邊的一個學生也睡不著覺,問明:“你餓得心裏發慌嗎?”明點點頭,說:“有點兒暈,胃難受。”那個學生說:“唉,絕食聽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滋味真不好受。”明把手裏的水瓶子遞給他,說:“喝口水吧,喝點兒水會感覺好一些。”學生拿著瓶子喝了幾口水,說:“我腦子裏好像總一個聲音在說,餓餓餓。現在想起來,學校食堂裏平時覺得那麽難吃的夥食是多麽的香啊。你說,咱們這樣絕食會不會得後遺症?”明看著他擔心的樣子,就說:“絕食時間長了,聽說是會得後遺症。你要是實在堅持不住,就退出絕食吧。”學生說:“那不行,那不就半途而廢了嗎?”明說:“現在絕食的人越來越多,隻要總有人在這裏堅持就行。”學生說:“那樣不好。”明問他:“你有沒有後悔來絕食?”學生說:“沒有。一點兒沒有。”明說:“那好,那就再持一下,實在不行了再退出。”學生說:“等絕完食,我一定要大吃一頓,也吃它十幾個饅頭。我現在覺得,就是一頭牛也能吃進去。”明笑了笑,說:“睡吧,好好休息,節省一些體力。”那個學生就不說話了,繼續倒頭睡去。

明也朦朦朧朧的睡了一覺,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一些沒見過的蟲子往身上爬,後來又夢見他回到了圓明園,夢見了圓明園中的那個女孩含著微笑向他走來,他向那個女孩伸出手去,那個女孩也向他伸出手,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明醒了後,心中很是惆悵,他突然想起了近代一個人的一首詩,就在心裏默誦起來:

落葉空庭夜籟微,
故人夢裏兩依依。
風蕭易水今猶昨,
魂度楓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雖不愧,
劈山無路欲何歸。
記從共灑新亭淚,
忍使啼痕又滿衣。

第三天的時候,明覺得頭暈目眩,書也看不進去,隻是坐在地上發呆。他餓過了頭,胃不再翻騰,也沒有餓的感覺,但是身上冒虛汗,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絕食的學生們也大多比較安靜的或坐或躺,盡量減少身體的消耗,保存一些體力。中午的時候,明打了一個盹兒,醒來後他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他向遠處望時,看到廣場上走來走去的人中,有兩個姑娘在一起走,陽光照在她們的身上,其中的一個女孩攏了一下長發,她的頭發和動作像是他在圓明園見過的那個女孩。他想,一定是自己餓的出了幻覺。

十八。

小東走回到廣場邊緣的時候,那個替他指揮交通的人看到他,就趕緊過來,戀戀不舍的把手提話筒和胳膊上的糾察隊箍摘下來還給小東。小東接過了糾察隊的箍,說,“話筒你就留著吧,我要進裏麵去參加絕食了,這裏就歸你負責了。”那個人高興的說:“那我就先替你指揮一下,等你出來還是你的位置。”小東點了點頭,把他的拚湊起來的散兵遊勇召集在一起,慷慨激昂的對那些無業遊民們發表了一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演說,講得那些人熱血沸騰。小東最後交代那些人聽從他指定的人負責指揮,然後跟大家握手告別,自己向廣場中心走去。因為他帶著糾察隊的箍,又是一直在廣場的生命線外麵指揮交通,而且還頭纏絕食的白布,負責維護生命線的糾察隊就放了他進去。他沿著生命線走進去,很快就來到了絕食學生所在的地方。

明正在絕食學生中坐著,小東走了過來,站到明的身邊,猶猶豫豫的問明,“對不起,麻煩一下,請問我能跟你們一起絕食嗎?”明有氣無力的回答說:“當然能了,你哪個學校的?”小東不好意思的說:“我。。我。。是待業的,不是大學生。”明指了指身邊的一塊空地說:“不是大學生我們也歡迎,過來坐下吧。”小東坐在絕食的學生群裏,很興奮,忍不住問明:“你們那個學校的學生啊?”明強打精神回答小東說:“北大的。”小東又問:“北大的?你們當初都是各地方的高考狀元吧?”明說:“我是北京的,算不了什麽,他們外地來的學生,都是地區的前幾名。”小東從兜裏掏出一盒煙來說:“哥兒幾個牛,太牛了。抽根煙吧?絕食可以抽煙吧?”明點頭說:“可以。煙當然可以。”小東把煙卷分給周圍的絕食學生,從兜裏拿出一個防風打火機來,給學生們點煙,最後給自己點上煙。

小東在絕食學生們中間坐著,覺得很自豪。他覺得,他這一次可以徹底洗刷他過去做小偷的恥辱了,將來他要好好做一個人,一定要考上大學,好好的體麵的活一輩子。他覺得,將來他老了的時候,也可以驕傲的對著兒孫們指著天安門的絕食照片,驕傲的說,我當初也為國家出過力。

因為小東剛參加絕食,體力好,他總是積極的幫助絕食學生們做一些事,有的時候照顧一些體製弱的學生。有的時候扶著絕食學生出去上廁所。出去上廁所的時候,小東頭上纏著的絕食的白布常常給他招來一大幫人看他,他覺得非常的得意,一生中從來沒有人這麽關心過他,有人給他身上塞錢,有人給他拍照,有人要拉他去吃東西,小東都婉言謝絕了。他覺得,要絕食就要像那些大學生一樣,絕出個樣子來。他越是拒絕別人的幫助,圍觀的人越是感動,有的熱淚盈眶的勸他吃一些,不要搞壞身體,有的人非要他吃巧克力,他不吃,別人就把巧克力強塞到他的兜裏。

小東看到不斷有各界人士來聲援學生,不但有知識分子,工人,農民,到最後連總工會,婦聯這樣的官方機構也有人來聲援學生了,甚至還有和尚也來聲援學生,讓小東覺得很滑稽。他還有一次看見一輛滿載飲料和食品的車開到絕食學生麵前,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站在汽車上,往絕食的學生中間扔食品和水。中年人說:“同學們,我們公司老板讓我給同學們送飲料和食品來了。同學們最清楚誰是真正的官倒。反官倒、反腐敗、爭民主,我們老板支持。我們公司就深受官倒之苦哇。”

小東絕食第二天的時候出去上廁所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號召廣場上的人給學生們捐款。他循著聲音走過去,果然看見了他的父親端著一個募捐箱站在廣場一角在聲音洪亮的號召大家捐款:“瞧一瞧了,看一看了,那些孩子們, 我們的孩子們,他們正在絕食。他們為了我們國家在犧牲他們自己年輕的生命。讓我們也為他們做些貢獻,請你們拿出自己的錢包,為他們慷慨捐一些款吧。能力不分大小,捐款不分多少,善舉不分先後,再小的力量也是一種支持。請大家踴躍捐款。”小東看到一些人把錢紛紛投入到父親的捐款箱裏麵。有不少人拿出一百元的票子放到募捐箱裏。一百元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那是很多人半個月的工資。小東看到一個農村婦女抹著淚走過來,拿出一些錢塞到捐款箱裏麵,說:“這是我做火車回家的路費,這些學生們太讓我感動了,我不坐火車了,我要走回家,把這個路費捐給學生吧。”小東看到父親說:“您太偉大了。我代表全體絕食學生們謝謝您。請大家向這位女士學習,踴躍捐款。”小東走到父親麵前,伸手托住了募捐箱,說:“謝謝你替我們募捐,現在我要把這裏大家捐給學生們的錢,交給絕食團去。”小東一邊說,一邊把募捐箱從父親身上摘了下來。父親瞪著眼睛看著小東,可是無可奈何,隻好把募捐箱交給小東,因為小東頭上纏著絕食的白布,胳膊上戴著糾察隊的箍,一看就是絕食的學生。

小東在前麵端著募捐箱走,父親在後麵跟著,不斷的跟小東說:“等等,你等等,我跟你解釋一下。”小東什麽也不說,低著頭一路往前走,隻有在有人往募捐箱裏塞錢時才停一下腳步。小東把募捐箱一直端到紀念碑下,把它交給了紀念碑下負責登記捐款的學生。登記捐款的學生問小東的姓名,小東說,不用登記姓名了,都是廣場上群眾捐的。登記的學生當著小東和別的學生的麵,點清了裏麵的錢,一共是23,748.65元,寫了一個收條給小東。小東轉過身,把收條給了父親,說:“你留著這個收條吧,算是你為民主事業做的貢獻。”父親苦笑著說:“你這是害我啊,將來政府鎮壓學生的時候,這就是我的罪證。”小東說:“你愛要不要,不要就算了。”小東把收條撕了,仍在地上的一個垃圾桶裏。

父親看著小東說:“你真的絕食啦?”小東驕傲的揚起頭來,說:“是,我現在覺得活的像個人樣了。”父親說:“別犯傻,絕食是會得後遺症的。”小東說:“那是我自己的身體,跟你沒關係。”父親說:“怎麽跟我沒關係?我是你爸,以後還得指望你養老呢。”父親說著,把小東拉到一邊,從兜裏掏出一些巧克力來,塞給小東,說:“小子,聽著,把這些巧克力吃了,你要非參加絕食我不管,可是別餓出毛病來,到時老子還得給你治病管你。快吃。”小東正是在絕食第二天,最難受的時候,見到巧克力,肚子就開始咕嚕咕嚕叫起來,眼前的巧克力散發著香氣,是那樣的誘人。小東猶豫了一下,父親看他猶豫,就把他頭上纏著的絕食的白布解下來,說:“這回就沒人知道你是絕食的了,吃吧,趕緊吃吧,吃完了再回去絕食。”小東禁不住巧克力的誘惑,就三口兩口把巧克力吃了下去,肚子裏立馬就感覺好多了。父親讚賞的看著小東說:“這就對了,別跟那幫傻小子一樣把事情當真,身體是自己一輩子的。聽我說,學生們瞎嚷嚷,他們改變不了國家的事,他們太天真了,這個國家的事兒那裏這麽簡單。你放心,沒人會聽學生們的,餓死也白餓死。要我說,做做樣子就行了,別真餓著自己。“

小東對父親說:“您啊,我勸您好好休息休息得了,現在大家都在聲援學生,您但凡有一點兒良心,就別渾水摸魚,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了。”父親說:“你太低估了你爸不是?你一說我想起來了,我正一件事找你幫忙。”小東問:“什麽事?”父親小聲說:“幫我寫一個小偷罷偷宣言。”小東以為自己聽錯了,說:“什麽?”父親神神秘秘的說:“就是小偷們也決定罷偷,在學生絕食期間,一律不偷東西,不作案。”小東說:“您別開國際玩笑了。”父親說:“你別管開不開玩笑,你隻管幫我寫就是了。我們要讓人們看看,小偷們也比他媽的政府有良心。”小東說:“爸,您可夠損的,您不能這麽搞啊,您這不是寒慘政府嗎,噢,小偷都比政府有良心?”父親說:“就是搞搞笑,你到底寫不寫?”小東說:“好好,我寫我寫。”就走到一邊去,找學生們要了一張紙和筆,蹲在地上草草的給父親寫了一個小偷罷頭宣言,父親拿著滿意的走了,臨走時跟小東說:“別犯傻,該吃就吃,政府不在乎你們的命,你得自己珍惜點兒。”小東看著父親離去,突然有一種預感,覺得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父親了。他看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覺得父親雖然是一個可憎之人,畢竟也有一些可憐之處。他是家裏的唯一的兒子,他想,如果他死了,父親一定會傷心的。


十九。


小東不久就從廣場的廣播站裏聽到了他起草的那個小偷罷偷宣言。他和絕食學生們正在聊天的時候,聽到高音喇叭裏傳出播音員的聲音:“同學們,同學們,大家請注意,現在播放幾條新聞。第一,紐約電台表示,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瑞典有關部門,將決議頒發給中國北京的全體市民。祝賀你們,北京的市民們,你們以後可以在個人簡曆上寫上,曾經獲得諾內爾和平獎。”大家都歡欣鼓舞的叫好。播音員又接著說:“第二個新聞,是北京市小偷協會代表全體小偷給我們送來一封小偷罷偷宣言,宣布為了響應學生絕食,全體小偷罷偷三天,他們表示,為了支持學生的革命行動,杜絕給政府將學生運動定為動亂的口實,小偷協會決定從即日起,在全市範圍內罷偷。以往該會會員之行動,純屬無奈,希望社會各界諒解。”大家聽了之後哄笑起來,有人覺得是搞笑,有人覺得是真的,不過大家都是一起鼓掌。廣播裏又說:“第三個新聞,是今天北京日報的消息:本報訊,根據北京市公安局的統計,最近北京市各種刑事犯罪案件卻明顯下降。據北京市公安局透露,在過去一個月來北京市各種刑事犯罪案件發生率的指數為今年以來的最低數,下降幅度令人意外。。。”

他們正聽著廣播,明突然覺得渾身發虛,雙目暈眩,眼前好像有無數金星在閃耀,他難受的不得了,好像要嘔吐又吐不出來,渾身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子在往地上歪倒,雖然他使勁兒想保持坐姿,但是身體好像不聽他的使喚。他看到重疊的人影在他眼前搖晃,終於撐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小東看到馬上喊起來:“他暈倒了,他暈倒了。”小東一把抱住明,周圍幾個學生一起過來幫忙。小東著急的喊:“救護車,救護車!快把他抬到救護車上去。”幾個護士跑過來,小東和幾個護士把明抬上救護車。救護車響著嘀聲沿著生命線向廣場外飛馳而去,人們紛紛往後讓道。

明在救護車裏蘇醒過來的時候,他的眼前還是晃動著重影。朦朧之中,他看到幾個護士在他眼前晃動,感覺一個護士緊緊纂住他的手,一個針頭刺進他的胳膊,他覺不出痛來,隻是麻木的看著點滴藥袋裏的生理鹽水在一滴一滴的流進身體裏。他聽見一個護士說:“怎麽昏得這麽厲害?”另一個護士回答說:“聽說有些學生絕食又絕水。”護士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了,就安慰他說:“堅持一下,醫院就要到了。”

救護車一路上響著飛速在街上行駛,路上的車和行人都紛紛讓路給救護車。救護車顛簸著拐進醫院裏,從急救室裏跑出來一些護士,把明抬上一個有軲轆的活動病床,幾個人推著病床往醫院裏跑。醫院裏的一些人紛紛停住腳觀看,有人問怎麽回事兒,有人在旁邊說:“絕食的學生,餓暈了。”病床推到電梯口的時候,一輛電梯剛要上去,裏麵的人看到病床推過來,就趕緊主動從電梯上下來,說:“讓學生先上。”把電梯讓給病床。護士們推著病床進了急救室。

明躺在急救室的手術台上,他看到一個大夫馬上進來,給他做檢查。大夫拿一個小手電照了照他的眼睛,用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心跳,說:“馬上給他輸葡萄糖液。”明的神誌已經清醒過來,他聽見了這句話,就使勁兒搖頭。大夫彎下身來,對他說:“必須給你輸葡萄糖。”明還是搖頭,他虛弱得說不出話來,費了半天勁兒才從嘴裏斷斷續續說出幾個字:“絕。。食。。不能。。葡萄糖。。”旁邊的幾個護士聽他這樣說,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一個護士長模樣的人說:“你傻啊,都什麽時候了,不輸葡萄糖你就會死,你懂嗎?”明一邊搖頭,一邊用手去拔身上的點滴針頭。護士們按住明的手,不讓他拔。明覺得身上有一陣虛汗冒了出來,他的手被護士們按住了,掙脫不出來。他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個護士在往輸液杆上換輸液袋,眼前冒起了金星,頭一暈,又昏迷過去了。

明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抬到了一間病房裏,身上插著點滴。他躺在一個寬大的病床上,睜開眼睛,看到兩個護士正在他的身邊忙著收拾病房。他聽見一個護士說:“護士長,這可是咱們醫院最好的高幹病房啊,都收拾出來給絕食的學生們住,咱們院長這次怎麽這麽開明啊?”護士長說:“你還不知道,咱們院長的女兒也是一個大學生,參加沒參加絕食就不知道了,但是肯定跟院長講了好多學生們的事兒,院長能不向著學生們嗎?這次咱們院長不但騰出最好的病房給絕食學生們住,就連給學生打點滴,怕學生胳膊細血管細不好紮針,都派的是小兒科的最好的護士。”

護士扭頭看見明睜開了眼睛,就趕緊捅了一下護士長,說:“他醒了。”護士長走過來說:“你終於醒了,你睡了幾個小時,在廣場休息不好吧。”明努力想坐起來,但是使不上勁兒,護士長幫著他坐了起來,說:“坐起來好,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來。”明搖搖頭,聲音微弱的說:“我不吃。”護士長給護士使了一個眼色,護士跑出去,一會兒就推著一個手推車進來,上麵擺著幾個碗,裏麵是牛奶,雞蛋,粥和兩個肉菜。護士把小車推到明的病床前,把粥碗端過來給明。明把碗推開,把臉扭到一邊去說:“絕食還沒有完,我不能吃。”護士長著急的說:“你知不知道,人一停止吃飯,身體會以其他方式維持生命,比如從肝髒取肝醣作葡萄糖,甚至動用蛋白質組織來維持生命?蛋白質大量流失之後人就會死亡。你已經絕食四天了,再不吃飯隨時就會死掉的啊。”護士又一次把碗端過來,明還是無力的搖頭。護士長焦急的說:“就算我求求你,吃了吧,行不行?”明沒有力氣再說話,他閉上了眼睛。護士長看著他的固執的樣子,沒有辦法,隻有歎氣搖頭,好在她看到明沒有去拔葡萄糖點滴的管子,心裏略微寬慰了一些,她真怕明把點滴給拔了,那樣明就必死無疑了。護士長想,點滴的那些葡萄糖水,應該能夠維持明的生命一段時間,現在學生絕食已經進入了第5天,政府應該出麵答應學生的要求了吧。她聽說學生們的要求已經降到了隻有一點,就是要把四二六社論給改了。她想,幾千個學生的生命垂危,政府怎麽能眼看著幾千學生餓死呢?政府馬上就應該答應學生這個唯一的要求了吧,這樣絕食就會結束,明也就會吃飯了。

護士長和護士推著小車走回護士值班室,看到梅子和幾個護士正在聊天。梅子今天是晚班,剛來到值班室,換上了白護士服,就聽一個護士說:“今天咱們醫院又來了幾個餓暈的絕食學生,他們好可憐啊。”梅子一邊係紐扣,一邊說:“我爸爸不讓我去,要不然我也去絕食,政府也太不像話了。”護士說:“你有沒有到天安門去看,那麽多學生絕食好幾天了,再這樣下去真的要出事啊。”葉子說:“我今天偷著去看,還捐了不少錢呢。”護士說:“咱們院長這次表現真不錯,把咱們醫院最好的病房都騰出來給學生們了,這都是平時的高幹病房啊,最好的單間病房。”護士長搭話說:“病房好有什麽用,關鍵是要吃東西,可是今天下午暈倒被拉倒咱們醫院的那個大學生還是什麽也不吃,太認真了,太讓人心酸了。到了醫院還不吃東西,唉。他們家裏也沒個人來看看他,可憐啊。”

葉子聽了之後,趕緊問:“平姐,他在那個房間啊?我去看一看。”護士長說:“在1312房間,你要去看啊?那把這個車推去,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讓他吃些東西。”葉子說:“好,我去試試。”另外一個護士也趕緊說:“我也去看看。”兩個人推著小車向明的病房走來。

二十。

葉子和護士走進病房的時候,明正坐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麵怔怔的看著,他看上去麵頰消瘦,身體虛弱,麵色慘白,兩眼淡漠無光,像是即將不久於人世一樣。自從絕食過了第三天後,明已經沒有餓的感覺了,他的頭腦裏一片空白,已經下了絕食到底的決心。今天是絕食第五天,學生們的要求隻有一條,就是改正四二六社論,把學生運動的性質由反黨反社會主義改成愛國運動,為此幾千個學生在廣場上絕食,幾百萬人上街遊行,而政府卻寧肯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這些年輕的生命凋零,也不把錯誤糾正過來。明想起在天安門廣場上,過不了多久就有絕食學生暈倒,然後是一片喧囂“又有人暈倒了”,救護車沿著生命線開進來,絕食學生被抬上救護車,救護車鳴著刺耳的嘀聲飛馳而去。難道政府的耳朵都聾了,聽不見街上呼嘯而過的救護車聲嗎?難道他們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街上遊行的人嗎?難道他們的心都麻木了,任憑年輕的如花一樣的生命枯萎而不動心嗎?明想,他們沒有聾,他們隻是掩住了耳朵不想聽。他們沒有瞎,他們隻是扭過身去不想看,假裝沒看見,但是他們能夠假裝多久呢?明想起了鮑勃迪倫的那首名噪一時反戰歌曲《答案在風中飄》:
一個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稱為男人?  
一隻白鴿要飛越多少次海洋,
才能在沙灘上棲息? 
炮彈還要掠過天空多少回,
才能永遠將其禁止?  
答案啊!朋友,就飄在風中
答案就飄在茫茫的風中。

一座山峰能矗立多久 ,
才會被衝刷入海 ?
那些人還要活多久 ,
才能真正獲得自由 ?
一個人能多少次掉過頭去 ,
假裝什麽都沒有看見?
答案啊!朋友,就飄在風中
答案就飄在茫茫的風中。

一個人要仰多少次頭 ,
才能真正望見藍天 ?
一個人要有多少隻耳朵,
才能聽見民眾呼喊?
還得要有多少人死亡,
才能讓它知道已有太多的人喪生 ?
答案啊!朋友,就飄在風中
答案就飄在茫茫的風中。

明想,答案在哪裏,答案根本就沒在風中飄過。對於不想聽到民眾哭聲的人,哭聲再大也是無用,對於不在乎有人死亡的人,幾千青年學子的性命也是草芥。明想到此,覺得世界黑暗,萬念俱灰,生命對他已經沒什麽意義了。他記得在廣場上問過一起絕食的一個學生:“你家裏知道你絕食嗎?”那個學生回答說:“他們不知道,知道了也沒用,反正山高皇帝遠,他們也管不了我。” 明想,像自己這樣沒有家沒有牽掛的人是最適合絕食的,死了就死了,反正父母也不在了。那些有父母的同學,當他們的父母聽說自己的孩子絕食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們會是何等的傷心啊,何等的心痛,何等的絕望啊。

明正在這樣想著,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葉子和護士推著小車已經走進病房來。明扭過頭來,看到了葉子的熟悉的麵孔,他的頭又開始暈了:這不是在圓明園裏見到的那個女孩嗎?怎麽會是她出現在自己眼前?他聽說人臨死的時候會出現幻覺,在回光返照裏會幻想到自己喜愛的人來到自己身邊,難道這就是那種幻覺?難道自己就要死了?或者是難道自己已經死了,到了天堂裏了?他盯著葉子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把眼睛離開,怕一眨眼她會從眼前失去。明看著葉子,眼睛裏湧出了淚水。他終於又見到了她,這個他每次去圓明園都期望遇到的人,這個在他腦海裏日思夜想的人,這個他以為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裏再也找不到了的人。

葉子也呆住了,她看到了他,心裏想,這不就是她常常在心裏想念的那個大學生嗎?難道這就是緣分,這就是命運,命中注定她要再一次遇見他?她看到明的麵孔蒼白,顴骨突出,本來削瘦的身體顯得更加瘦弱,頭發很長很亂的蓋在額頭上,兩眼怔怔的看著她,心裏一陣酸楚。幾個星期沒見,那個圓明園裏的健康陽光的大學生怎麽變成這樣了?他真的去絕食了,把身體摧殘成這樣了。她看著他,什麽話也沒說,但是眼裏的淚水卻忍不住流了出來,一半是心疼,一般是欣喜。她低下頭去拿小推車上的吃的,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淚水。

護士看著他們互相看著卻不說話的樣子,一下明白了,說:“你們認識?”葉子忍住眼淚點點頭,她低頭從小推車上去拿一杯牛奶,身子卻在顫抖,胳膊也不聽使喚,她盡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把牛奶捧到明麵前,慌張之中牛奶撒了一些出來滴在明的衣服上。明接過牛奶,葉子趕緊從小車上拿出一張紙巾,去擦明身上的牛奶,一邊說:“對不去。”明說:“不要緊的。”葉子說:“你趕緊把牛奶給喝了吧,好嗎?”明沒有說話,他看著葉子,覺得葉子就像是一個天使,讓這個病房都充滿了光,讓他的本已經萬念俱灰的心靈開始複蘇,讓生命又重新有了意義。“快喝吧。”葉子在催促他。明把牛奶杯子放到嘴邊,他想,他要活下去,他要盡快恢複好身體,他要好好活著,用剩下的生命好好愛這個女孩,他不會再讓她跟他分開了。他大口的喝起牛奶來。

葉子看見他終於吃東西了,激動的要哭了。護士衝葉子眨了眨眼,悄悄的衝她伸了一下大拇哥,說:“你看著咱們的大學生英雄吃藥吧,我到隔壁病房去發藥。”說完就轉身走了,把葉子和明單獨留在病房裏。

明把牛奶喝完,覺得身上有了一些勁兒,他把杯子還給葉子,然後挪動了一下身子,把床上騰出一塊空地兒,說:“坐吧。”葉子坐在床上,把小推車上的雞蛋的皮給剝了,放到明的手裏。明看著葉子,問:“真的是你嗎?我都不能相信,我不是在夢裏吧。”葉子輕聲說:“是我,不是在夢裏。你先別說話,把雞蛋先給吃下去。”明把雞蛋吃了,還是怔怔的看著葉子,眼睛裏又流出欣喜的淚水來,說:“我以為這次絕食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怎麽後來不去圓明園了?”葉子說:“我們搬家了。”明問:“怎麽那麽突然?”葉子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我爸說搬家就搬了。”明說:“我本來想絕食到底,死就死了,現在看見了你,我就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葉子說:“這就對了,你死了沒用,也是白死,不值得。你把這碗飯也給吃了吧。”葉子說著,把一碗飯從小推車上拿過來給明,又把菜給夾到米飯上。明說:“好。”就端起了碗大口吃飯。葉子看著明吃得很香的樣子,心裏很高興,覺得自己也很了不起,能夠讓明這樣一個下決心絕食到底的人放棄絕食。明吃完飯,葉子把空碗放到小推車上,跟明說:“你先休息一下,我把這些東西放回去,再來找你。”明點點頭,他的頭還是有些暈,但是比過去已經好多了。葉子推著車出去,走到門口回身看見明在呆呆的看著她,她衝明微笑了一下,順手把門給明關上。

葉子回到護士值班室,看見護士長和幾個護士在唧唧喳喳的說什麽,一見她進來都衝著她笑。葉子的臉紅了,她知道她們剛才在議論她。護士長說:“怪不得我們給你介紹男朋友你都看不上,原來自己早有個相好的。”葉子說:“別瞎說,他不是我男朋友。”那個跟葉子一起去明的房間的護士說:“還不承認,在屋子裏一看你們的眼神就不對,都對上眼了。”護士長說:“我們怎麽求他吃飯都不吃,你就一句話,吃吧,他就乖乖的吃了,你的一句頂我們的一萬句,還是愛情的力量大。”葉子聽了,心裏甜滋滋的,嘴上假裝生氣說:“你們太壞了,他真的不是我男朋友,我過去都沒跟他說過話。”一個護士說:“別爭辯了,你看你的臉都成紅蘋果了,心虛了吧?不是你的男朋友,他怎麽那麽聽你的話,不聽我們的?”護士長說:“是不是你的男朋友,沒有關係,反正他聽你的。今天你的班,不用管別的了,隻要把那個大學生照顧好了就行了,讓他好好吃飯,好好打葡萄糖。這裏別的有我們呢。你好好照顧那個大學生,就是代表我們支持和聲援學生反官倒,反腐敗。我們也不用遊行了,隻要我們能照顧好到我們醫院的大學生,就是對學生的最大支持。”葉子本想放下小推車就去病房,但是她們這麽一說,葉子倒不好意思馬上走。護士長催促說:”還等什麽?快去吧,別讓他等急了。這裏我們不需要你。”幾個人說笑著,把葉子轟了出去,葉子隻好自己往明的病房走去。

葉子回到明的病房,看見明已經斜靠在床上睡著了。他一定是太疲乏了。葉子想。她躡手躡腳的走到明身邊,把被子給他輕輕蓋上,然後拽了一個小凳子來,坐在明身邊。她注視著明的臉龐,聽著明的勻稱的呼吸聲,心裏充滿了快樂和喜悅。上帝,一定是上帝,把他給送到她的身邊來。她曾經以為不會見到他了,然而那隻冥冥之手卻又把他給送來了。她就這樣靜靜的坐在明的身邊,一會兒看到護士長在站門口往裏看,招手叫她。她站起身,輕輕的走到門外去。護士長小聲問:“他睡著了?”葉子點點頭。護士長又叮囑說:“看著點兒點滴的袋子,要是葡萄糖沒了趕緊給他換一袋。讓他好好休息吧。有什麽事情你來叫我們。”葉子感激的看了一眼護士長,壓低聲音說:“行。”護士長看沒有什麽事情,就接著去查別的病房去了。

明從夢裏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了。他睜開眼,看到葉子坐在他身邊,輕輕的握著他的一隻手。明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在夢裏一樣,他忍不住問葉子:“這是真的嗎?你真的在我身邊?這不是做夢吧?”葉子把他的手攥得更緊,說:“是真的。你終於醒了,看你睡的真香,沒叫醒你。”明把另一隻手伸過來,把葉子的手捂在手心裏,說:“一直沒有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葉子。”葉子回答說。“你呢?”

“明。”明看著葉子的眼睛說。

二十一。

第二天白天,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明打了葡萄糖,吃了不少東西,晚上又睡了一大覺後,感覺好多了,臉上不那麽慘白慘白的了,身體也有力氣多了。早上醫生來檢查的時候,對明身體恢複的狀況很滿意,說年輕人就是身體恢複的快,又特意囑咐明好好休息,讓葉子把窗戶打開,進一些新鮮空氣,讓陽光也照進來。葉子上完夜班,本來應該回家休息,但是她不想離開,就跟護士長說了一聲,繼續照顧明。護士長樂得有人在這裏幫忙,反正葉子下了班想在那裏就在那裏,又不用算上班時間,就同意了。葉子在早上和中午的時候給明買了他愛吃的飯菜來,中間就坐在病房裏陪著明,下午又推著醫院的一個輪椅進來,說:“你在屋裏悶了吧,走,我推你出去曬曬太陽去。”明說:“好啊,不過不用輪椅,我自己慢慢走走吧。”葉子說:“不行,醫生說你現在身體還虛弱,需要好好休息。”明笑笑說:“看你說的,哪裏這麽嚴重,我自己能走。”葉子堅決的說:“不行,不行,在醫院裏,就得聽醫生的。你還是坐輪椅上吧,我推你走遠一些,到醫院旁邊的公園去走一走好不好?”明說:“好好。”葉子扶著他下了床,坐到輪椅上。明開玩笑說:“怎麽覺得我跟殘疾人似的?”葉子說:“別高興太早了,你絕了好幾天食,說不定會落下什麽後遺症呢。”

葉子推著明在醫院的院子裏慢慢走著。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葉子的心情好極了。她想,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是人世間多麽美妙的事情啊,即使是簡簡單單的在一起走,也是那麽的開心。世上的一切在她的心裏都變得美妙起來,連一個平時她很討厭的麵目可憎的科室主任從她身邊走過時,她也覺得他的麵目沒有那麽可憎了。院子裏的一草一木,就連來來往往的人群,今天在她的眼裏都都顯得那麽美好。昨晚上下了一場雨,今天天氣不冷不熱,空氣中彌漫著下過雨的清新和花香,綠草顯得更加滋潤,樹更加翠綠,暖風一陣一陣的吹到她的臉上,她的臉覺得熱了。她推著明在院子裏緩緩的走,給明講醫院的事情,不斷碰到有熟悉的護士和醫師從身邊走過,她跟他們微笑的點頭,每一個人都看出她很開心,都有些詫異。她不再乎別人怎麽看,怎麽說,她覺得,她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了明,即使明留下了絕食後遺症,她也不在乎,她願意和他廝守在一起,陪伴著他,永生永世。

他們在院子裏慢慢的轉著,明說:“你昨天值夜班,白天還在這裏陪著我,不困嗎?”葉子笑笑說:“不困。一點兒都不困。我們做護士的,有時工作24小時,然後回家休息兩天,都習慣了。”明問:“那你不回家,你爸不會擔心嗎?”葉子說:“我已經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醫院有事兒,今天白天不能回去了,晚上再回去,他知道我們有時是需要加班的,不會惦記。”明說:“那就好,隻是受累你了。”葉子笑笑說:“不累,跟你在一起就不累。怎麽不見你家裏來人看你啊,你是外地人嗎?”明說:“你覺得我像外地人嗎?”葉子說:“不像,口音聽著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明說:“對了,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葉子好奇的問:“那你的家裏人知道不知道你絕食呢?”明回答說:“他們不知道。”葉子說:“那他們好久沒見你,也應該為你擔心吧?”明苦笑了一下,說:“我父母去世了,隻有一個姥爺,他跟我也斷絕關係了。”葉子聽了,心裏一動,覺得明跟自己一樣也沒有什麽親人,同病相憐,覺得明愈發可憐起來。

明坐在輪椅上,想想昨天還在天安門絕食,今天卻在這裏曬太陽,真是兩個世界。昨天他在跟別的同學一起為了中國的民主不惜犧牲的呐喊,看著身邊一個一個餓暈的學生,心裏滿是悲憤。今天卻在明媚的陽光下跟心愛的人一起聊天,心裏隻有快樂。雖然天安門廣場離這裏並不多遠,但是這裏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一樣,沒有遊行的隊伍,沒有各種旗幟和標語,沒有那些號召為民主奮鬥的廣播和那些從各種渠道匯集到廣場來的令人悲憤的消息。那些都已經成為遙遠的人和事了。跟葉子在一起,明把什麽都給忘了,他隻知道,他的幸福在這裏。

葉子把輪椅推到了一個樹蔭下的凳子邊,坐了下來,把明的輪椅拉到身邊。明從輪椅上伸過手來,攥住她的手。葉子知道,這裏都是她的熟人,別的護士看見了一定會說她的閑話,或者認為她在工作時間跟病人談戀愛,但是她不怕。誰愛說什麽說什麽,她跟他在一起很幸福,隻要能跟他在一起,別人說什麽她也不管了。

“陽光這麽好,你閉眼休息一會兒吧,”明說,“一晚上沒睡,肯定困了。”葉子說:“真的沒事兒,我們這裏護士值夜班是經常的,像我們這樣的實習護士,更是得經常值夜班。”葉子給明講起實習護士的辛苦,那些又髒又累的活,往往都是安排給實習護士做,她們是在醫院裏的最低一層,還有一些病人也愛拿他們撒氣。高幹病房的人的脾氣就是更大,他們那些病人,連院長都不敢得罪他們,有的人還對護士們口頭調戲和動手動腳。護士們把委屈講給護士長聽,護士長也沒辦法,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安排受騷擾的護士去別的病房。“哪個醫院都是這樣。”葉子說。“誰家裏都希望家裏有個人做護士,有病時好有個照應和到醫院好走後門,可是誰知道我們這一行的難處呢?不說這些了,給我講講你吧,你在學校除了學習幹什麽呢?”明笑笑說:“還是學習啊,學習總是沒個完,要不然大家都喜歡罷課呢。”葉子說:“我不信,總要有業餘時間,不會是光學習吧。”明說:“那倒是,學校裏老放電影什麽的,還有不少講座可以去聽,還有那些歌手什麽的有時也到學校演唱,搖滾樂什麽的。”葉子問:“你最喜歡那個歌手?”明說:“崔健。”葉子說:“沒聽過他的歌。你給我唱一個,讓我聽聽。”明說:“好吧。不過這裏沒有吉他伴奏,我的嗓子也不好,要是唱的不好你不要賴崔健。”葉子說:“聽說他的演唱會很轟動一時呢—你快學一首我聽聽。”明就把手在胸前比劃成一個彈吉他的姿勢,沉下嗓子學著崔健的調子唱:

我總是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是你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是你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明的嗓子還有些沙啞,缺乏底氣,唱的歌走了不少調子,聽著像是幹嚎歌詞。葉子笑著說:“就這樣啊,一點兒都不好聽,不愛聽。”明說:“那沒有辦法了,沒有伴奏,天王巨星也隻能唱到這個樣子。”葉子說:“虧你會說,還天王巨星呢,這個樣子的天王巨星演唱會倒找給我錢也不去聽。”

兩個人在院子裏坐著聊了一會兒,葉子看了一下表,說:“我得回家一趟去了,要不我爸不放心。”明說:“好吧,你趕緊回去吧。”葉子說:“你需要什麽,我明天早上從家裏跟你帶來。”明說:“不用什麽了,我身上還帶有一些錢,需要什麽我自己會去出去買。”葉子說,“這個醫院裏賣的東西都特別宰人,你千萬別在這裏買,你要什麽我出去給你買,要便宜好多。”明想了想,說:“那好,麻煩你給我買一身換洗衣服來。”說著,明從身上掏出一些錢來給葉子,葉子放在兜裏。兩個人又戀戀不舍的聊了一會兒,葉子推著明回病房,把明安置好了,葉子趕緊匆匆的回家去了。

二十二。

葉子再來到明的病房的時候,給明帶來了一身新衣服,一些水果和吃的,還有幾本書。明謝過了葉子,把衣服放在病床的衣櫥裏,打開書,看了一眼是一本外國詩歌,一本歐亨利小說集,和一本法國短篇小說集,忙說:“太好了,都是我喜歡的,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類的書?”葉子說:“我哪裏知道你喜歡什麽書,我是問書店的人,他們說這幾本是暢銷書。你訂了午飯了嗎?”明說:“剛才一個護士來問,說中午有西紅柿炒雞蛋和肉炒蒜苗,我已經訂了。”葉子說:“那就好。我現在得先去值班室,今天是我的白班,需要去各個病房去發藥和查房。等我一有功夫就過來。”明說:“你去好了,有這幾本書夠我看的了。”

葉子到護士值班室去換衣服,看到護士長正在那裏跟幾個護士說話。護士長見到葉子,就把葉子叫過來,說:“今天你的主要任務還是照看明,別的你就去查一次房發一次藥好了。”葉子心裏高興,可是嘴頭上推卻說:“這樣不好吧,別人會有意見的。”護士長說:“別人有什麽意見?咱們不能上街遊行,不能絕食,給那些參加絕食大學生些特殊照顧也不行嗎?”葉子說:“那好,謝謝你護士長。”護士長說:“咱們醫院裏的人給學生搞了一次募捐,募集了幾千塊,準備一部分教到廣場去,一部分留在醫院裏給在醫院的學生買些東西。要是明需要買些什麽,你盡管去買,然後拿發票來,我去給你報銷。”葉子說:“正好明剛讓我幫他買了一件衣服和幾本書,你看這些發票行嗎?”葉子說著,把發票從身上掏出來,叫給護士長看。護士長說:“行,我一會兒就去把發票交上去,把錢給你領回來。你先跟著去查房發藥去吧。”

葉子跟著別的護士一起去挨個查房和發藥,等回來的時候,護士長把一些錢給她,說:“已經給你把錢領回來了,你點一點,看對不對。”葉子拿過錢,點了一下,說:“錢數對。”。護士長說:“今天沒你的事兒了,你就去好好陪陪明。需要給他買什麽,你就先買了,回來到我這裏報銷。”葉子謝過了護士長,就拿著錢去明的病房。

明正在病房裏半躺在病床上看葉子給他帶來的書,太陽從窗戶裏照進來,曬的屋裏暖洋洋的。葉子走進來,叫了明一聲,明抬起頭來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看到明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臉也沒那麽蒼白了,也有精神了。明拍拍床,請她坐邊上。她本想坐在病床上,想想不好,就拉了一個圓凳子,坐到明的病床前,跟明麵對麵坐著。她先把錢掏出來給明,告訴他醫院捐款的事兒。明怕她自己掏錢,就推回去說:“這些錢先放在你那裏,以後你要買什麽就先從裏麵拿。”葉子說:“不用,需要的時候再找你。”然後硬把錢塞到明的兜裏。

葉子問明:“今天外麵天氣也好,你還想出去看看嗎?”明說:“那當然好。”葉子就把輪椅拿來打開,明忙說:“不用了,我今天已經好了,可以自己走了。”說著,下床來走幾步著給葉子看。葉子看明走道兒還是有些吃力,就說:“你看你看,走道還是不穩,還是坐輪椅吧,明天就不推你了。”明拗不過葉子,隻好坐到輪椅上。葉子把明床上攤開的書拿過來遞給明,說:“你也別閑著,我推著你走,你給我念書。 今天我推你遠一些,這裏離陶然亭公園不遠,我推你到那裏去玩。”

葉子推著明從醫院後門走出,順著路邊的林蔭道抄近路往陶然亭公園的方向走去。白天路上的人不多,他們順著街道慢慢的走著,街邊有個賣餛飩大爺的看見他們走過,說:“來碗餛飩不?”葉子停下來,問明:“你想喝碗餛飩嗎?”明說:“來一碗吧,最近絕食絕的,看什麽都想吃。”葉子就跟賣餛飩的說要兩碗。賣餛飩的給他們盛了兩碗,放在路邊的一個小桌子上。葉子扶著明從輪椅上下來,坐在桌子旁。賣餛飩的問:“你們是學生嗎?”葉子說:“他是絕食的學生,餓暈了被送到醫院來。我不是,我是醫院裏的護士。”賣餛飩的一聽說是絕食學生,就說:“絕食的學生,了不起,你們跟政府的事兒,大爺我閉了眼睛不用看,也知道是學生對,也得支持學生。你們連命都不要了,大爺沒法支持你們別的,送你兩碗餛飩,不收你的錢了。”明說:“那不行。”他把錢遞給大爺,大爺死活不要餛飩錢。明隻好謝過了大爺,心裏覺得熱呼呼的。明往餛飩裏加了很多辣椒,葉子說:“你這麽能吃辣的啊?”明說:“你沒見我小的時候呢,拿辣蘿卜幹當飯吃,從小到大吃的北京辣菜和辣蘿卜幹有一大缸了。”葉子說:“那你畢業以後到六必居去工作好了,守著辣菜壇子,不怕你吃不夠,就怕你吃煩了。”

他們吃完了餛飩,謝過了賣餛飩的大爺,接著向陶然亭方向走去,不多久就進到了公園裏。葉子推著明在公園的樹蔭裏走,明給葉子念書。明正好翻到一首詩,就念道:
“森林葉黃,林中岔路各奔往,
我一人獨行,無限惆悵,
不能把兩條路同時造訪。
良久佇立,我朝第一條路眺望,
路轉處惟見林森草長。

我再把另一條路探望,
一樣美麗,一樣坦蕩,
但或許更令人向往。
雖然兩條路都曾有行人過往,
但這條路芳草萋萋,更少人踏荒。
   
那天早晨落葉滿道上,
落葉上尚無腳踩的痕傷,
啊,且將第一條路留待他日尋訪!
明知道路窮處又是路,
重返此地怕是癡想。
 
那以後歲月流逝,日久天長。
有一天長歎一聲我要訴講:
林中兩條岔路彷徨,
我選擇了行人更少的一條路,
人生從此就全然兩樣”

葉子聽完了,不解的問:“這個人傻啊,為什麽他要選擇行人更少的一條路呢?難道他不知道,人多的路才會是一條更平坦更好的路嗎?”明說:“也許是因為年輕人總是喜歡冒險和與眾不同吧。”葉子說:“所以老了要後悔沒走那條大多數人走的路吧。”明說:“我不會後悔。”葉子說:“不會後悔什麽?”明說:“不會後悔遇見你。”葉子說:“真的嗎?等你回到學校就會把我給忘了吧。”

他們順著陶然亭裏麵的湖畔邊走到了中央島西北山麓叢林裏,看到兩幢漢白玉石碑,四周鬆柏林立,綠草茵茵。他們繞到石碑後麵,看到上麵寫著一段大字碑文: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大字之下,又有幾行小字寫著:
“君宇,我不能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評梅”

明看著碑文,怔了一怔說:“看來這就是傳說之中的高石之墓了。”葉子問:“那個高石?”明說:“是二十年代一個叫高君宇的人和一個才女石評梅的故事。高君宇那時是一個北大學生,跟李大釗張國燾他們一起搞學生運動,據說周恩來和鄧穎超就是他幫著給撮合的,後來得病死了。石評梅是一個才女,兩個人相戀,高君宇病逝後她不多久也就病死了,悲慘啊。今天不說這個了,咱們往前走吧。”葉子說:“那也好。不喜歡聽悲慘的故事,你給我講個開心的故事吧。”明說:“給你講個笑話吧,這是絕食的時候聽別的學生講的,說是李鵬掉進河裏,他的警衛立即把他救上來,李鵬為了感謝警衛,說警衛可以許一個願,他要讓警衛的願望實現。警衛說:‘那就求你保守秘密,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救了你,否則個個都會要我的命!’”葉子聽了笑著說:“這編笑話的人太擠兌李鵬了。”

葉子推著明走到公園湖邊的一個空椅子麵前,他們坐到椅子上,看到岸邊的楊柳垂在平靜的湖麵上,遠處有幾隻遊船在上麵,水麵上太陽的反光,照出一片一片的跳躍的亮點兒來。葉子把手挽住明的胳膊,頭靠在明的肩上,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靜靜的依偎著名。明覺得肩膀火熱火熱的,一種甜蜜的感覺從心中升起。明握住葉子的手,讓她聽他的加快的心跳。葉子端詳著他仍然有些蒼白的麵頰,說:“這裏真美啊,我都不想離開這裏了,要是時間能夠凝固,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明說:“我愛你,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不會一個人活下去。”葉子說:“快別說這死啊活的話了,烏鴉嘴,我不會死,你也不許死。”明說:“那麽我們就都不死,好好活著。”葉子說:“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許再去絕食了。”明笑了笑,說:“以後要吃成一個大胖子,看你煩不妨。”葉子笑著輕輕錘了明一下:“討厭。”然後把明的胳膊拉得更緊了,靠著自己的身體。明覺得渾身發熱,他的胳膊能夠感覺到葉子的柔軟的乳房,他一動不敢動,隻是握著葉子的手,覺得葉子的手心裏汗津津的。他看著葉子,葉子的臉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看到葉子的烏黑的頭發,和美麗光滑的脖頸,忍不住輕輕吻了一下葉子的頭發。葉子把臉揚起來,閉上眼睛,長長的眼睫毛像刷子一樣,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張著。明在葉子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葉子害羞的低下了頭,把臉埋在明的胳膊裏。

他們就這樣依偎在長椅上,誰也沒有說什麽。空氣好像凝固住了。一隻小船從他們麵前劃過,船上一對情侶在低聲呢喃著什麽,漿在水麵上劃出的一道道漣漪,波紋越來越大,在水麵慢慢消失。不知過了多久,葉子抬起頭說:“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明說:“好吧。”他們戀戀不舍的分開拉著的手,葉子站起身來,把衣服撫平,然後扶著明坐上輪椅,向公園門口走去。

葉子剛推著明出了公園門口,忽然聽到天空傳來一陣轟鳴聲。明和葉子抬頭一看,隻見幾架綠色軍用直升飛機由遠而近的飛來,他們和路上的行人都覺得很好奇,北京市區裏幾乎從沒有看見直升飛機飛過。他們仰著頭,拿手遮著太陽往天上看,隻見那幾架直升飛機轟鳴著在他們頭頂上低空飛過,一些傳單如雪片般從直升飛機上撒下來。地麵上的人群亂作一團紛紛爭搶傳單看,一邊看一邊議論紛紛,有的人衝著遠去的直升機揮拳頭。葉子和明過去,要了一份傳單過來,隻見上麵印的是《李鵬總理在首都黨政軍幹部大會上的講話》,裏麵說:

“現在愈來愈清楚地看到,極少數極少數的人要通過動亂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這就是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製度。他們公開打出否定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口號,目的就是要取得肆無忌憚地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的絕對自由。他們散布了大量謠言,攻擊、誣蔑、漫罵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現在已經集中地把矛頭指向為我們改革、開放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的鄧小平同誌,其目的就是要從組織上顛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推翻經過人民代表大會依法產生的人民政府,徹底否定人民民主專政;他們四處煽風點火,秘密串聯,鼓動成立各種非法組織,強迫黨和政府承認,就是要為他們在中國建立反對派、反對黨打下基礎。如果他們的目的得逞,什麽改革開放什麽民主法製,什麽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都將成為泡影,中國將出現一次曆史的倒退。一個很有前途的中國,會變成沒有希望沒有前途的中國。”

明讀了傳單,心情沉重了起來,果然廣場上的關於政府要調動軍隊進京戒嚴的傳聞是真的了。葉子和明正在看著街上的人群在討論傳單,就見一隊學生糾察隊來到街口,說軍隊的坦克已經到了北京城的邊上,招呼街上的市民幫忙把幾輛公共汽車推到路口,把路口堵上。明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學生糾察隊員:“廣場上的絕食的同學們怎麽樣了?”糾察隊員說:“絕食停止了。前兩天我們曾經很絕望,有一些同學甚至開始絕水,後來趙紫陽到廣場看了學生一次,說他來晚了。有消息說他已經下台了。然後就是李鵬宣布戒嚴,廣場絕食團聽到戒嚴的消息後就宣布停止絕食。現在北京城區四處都是軍隊的坦克和卡車,目前軍隊暫時被堵在了城區四周,但是有消息說今天晚上軍隊就會衝進來,我們正在動員市民們上街和我們一起堵住軍隊。這次學運現在是真正到了生死關頭了,軍隊進來就會把所有學生領袖抓走,血腥鎮壓這次學運。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需要每一個人都站出來反對戒嚴。同學,如果你還有力氣,請你和我們一起去堵住軍隊吧。”

葉子看了明一眼,隻見明也正看著她。她知道,明心裏在糾結著是留在醫院還是跟學生們一起去堵住軍隊。果然,明沉默著半天沒有說話,最後好像已經下了決心一樣的跟她輕聲說:“我要回北大了。”

葉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她知道,她又要失去明了。她知道她攔不住明,心裏直後悔帶他到公園來。如果他們在醫院不出來,如果明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沒有看到堵軍車,明也許就會在醫院裏跟她在一起了。命運把明帶到了她的身邊,難道命運又要讓她失去明嗎?難道她的命就是永遠這麽坎坷嗎?

她沒有說什麽,隻是低著頭推著輪椅往醫院走,腳步放的很慢很慢。來的時候她覺得這條路太長,現在她覺得這條路太短,她希望這條路能夠長得沒有頭,好讓她和明永遠在一起走。她覺得她的心要碎了。

二十三。

葉子回到家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的父親已經吃完飯,正在看電視新聞。新聞裏的播音員正在麵容嚴肅的播出《國務院關於在北京市部分地區實行戒嚴的命令》:
“鑒於北京市已經發生了嚴重的動亂,破壞了社會安定,破壞了人民的正常生活和社會秩序,為了堅決製止動亂,維護北京市的社會安寧,保障公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保障公共財產不受侵犯,保障中央國家機關和北京市政府正常執行公務,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89條第16項的規定,國務院決定:自1989年5月20日10時起在北京市部分地區實行戒嚴,由北京市人民政府組織實施,並根據實際需要采取具體戒嚴措施。”

葉子低著頭,叫了一聲“爸”,就悶頭坐在沙發上。她的父親問她:“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吃飯了嗎?”葉子說:“吃了,在外麵吃的。”她的父親看著她沉鬱的麵孔,問她:“怎麽了,哪裏不高興了?”葉子說:“爸爸,我愛上一個人了。”父親問:“是誰啊?”葉子說:“一個大學生。北大的。您也見過他。記得我們過去在圓明園散步時碰到的那個常常在公園裏看書的那個大學生嗎?就是他。他叫明。他參加了絕食,昏倒後被送到我們醫院來,住在我們那裏的一個病房裏。”父親說:“是他啊,他好像是一個很單純的學生。”葉子說:“是啊,他是一個不錯的人。就是書生氣比較足。”父親說:“最好勸他不要再跟著遊行什麽的了,你看,現在軍隊也來了,坦克也來了,學生們赤手空拳,哪裏是對手。現在的局麵,要是沒有一方讓步,最後政府必然要采取強硬手段來打開僵局,那個時候,倒黴的隻能是學生和無辜市民。”葉子鬱悶的說:“
我哪裏勸得了他。他一聽說軍隊戒嚴,就不顧身體,趕緊回北大了。“父親說:“傻啊,這種時候在醫院養病多好啊。”葉子說:“我也是這麽覺得,可是我勸不住他。聽說軍隊要進到天安門廣場來清場,學生和市民們在各處設置了路障堵軍隊。您說,軍隊最後會開槍嗎?”父親長歎了一口氣說:“很難說,要看最後政府有沒有別的辦法控製局勢了。它要是沒有別的辦法,就隻好讓軍隊開槍鎮壓,那時候,子彈可是不認人,誰趕上誰倒黴。”

父親站起身來去倒茶,葉子問:“您有沒有出去看一看?聽說好多人見到了軍隊的坦克。” 父親倒了一杯茶,沉默了一會兒說:“去了。我到南邊去看了看,看到有很多的坦克被阻在路上,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坦克頂上說,士兵們,我是南京軍區的一個中校,你們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人民把你們養大,你們的炮口不是用來對著人民的。還有一個女學生也對著士兵們講,人民的子弟兵們,你們也有兄弟姐妹,你們忍心把槍口對著他們嗎?那些士兵們都不說話,隻是聽。” 他又看了一眼葉子說:“我也就是去看這麽一次,以後也不會去看了。你可不能去攔軍車。你下了班就回家,千萬不要去天安門廣場。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次政府是要動真格的了,你別看現在市民在遊行支持學生,等明天軍隊把學生們都抓起來,把學運鎮壓了,那些今天遊行支持學生的人就會轉過來表態支持政府了,魯迅說了,中國人就是好看熱鬧,在邊上起哄架秧子的多,真打起來,都是一哄而散。聽爸一句話,好好在家裏呆著,活著比什麽都好。”

葉子點點頭,沒說話,她理解父親的擔心,哪個父母不擔心自己的兒女,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不管怎樣,能夠好好的活著。

以後幾天,明一直沒有消息。每天都有傳言說軍隊要晚上進來清場,但是軍隊終究沒有進來。在葉子醫院裏養病的那些絕食學生都離開醫院回各個學校去了。護士們沒事兒的時候,就聚在值班室閑聊最近的見聞,有個護士說:“我上班來的路上,正好在路上看見一個搞笑遊行,一些大學生邊遊行邊高喊‘貪汙光榮’,‘腐敗有理’,‘跟著李鵬走,每人九塊九’,笑死人了。”另一個護士說:“我聽了一個笑話,說是水災了,眼看洪水堵不住了,解放軍都跳下去用身體堵洪水,也堵不住,這時李鵬跳下去,一個人就把洪水給堵住了。”大家都麵麵相覷,誰也沒聽懂,都說:“這有什麽可笑的?”說笑話的那個護士說:“哎呀,你們怎麽這麽笨啊,這說明李鵬是最大的草包啊。”大家這才一恍然大悟,都笑了起來。葉子說:“這麽說我們也可以下去堵洪水了。”大家聽了又笑。護士長正色道:“這類笑話,以後不許在班上講,你們這裏說說無所謂,但是讓別人聽到了給報告到上麵,有你們哭的時候。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大家聽了,各自散了去幹活。

葉子收拾病房的時候,意外的在明呆過的那個病房的的壁櫥裏拾到一本書,是她以前買給明的。葉子看著這本書,上麵有明讀書時窩過的角,她看到後心裏難受,要不是在房裏還有別的護士,她真忍不住想大哭一場。

晚上睡覺的時候,葉子做了一個夢,夢見她跟明坐在一個小船上在一個湖上劃船,湖上的霧氣很大,突然從湖裏鑽出一個怪龍,把明從船上叼到水裏了去。她嚇醒了,再也忍不住,就拿枕頭堵著嘴悄聲哭了起來,眼淚打濕了枕頭。她有一種預感,她再也見不到明了。

二十四。

1989年6月2號是一個悶熱的星期五。因為傳言說軍隊這兩天又要清場,北大校園裏麵籠罩著一股焦躁和不安的氣氛。這天晚上,明的姥爺派他的秘書喬裝來到北大,在一間由學生宿舍改成的北大學生糾察隊辦公的地方找到了明。自從醫院回到北大之後,明原來在北大社團裏的幾個朋友把明拉去負責北大學生糾察隊的組織和後勤工作,明就睡到了這間學生宿舍兼學生糾察隊辦公的屋裏。這幾天,各種小道消息風傳政府要派軍隊不惜一切代價開進天安門廣場,各個地方都需要糾察隊去維持秩序,明忙的手忙腳亂,幾天沒有睡覺。凡是有需要糾察隊的地方,不論白天黑夜,都會把要求匯總到明這裏來。他不斷的在北大校園廣播站裏呼籲學生們加入糾察隊,然後把自願加入糾察隊的學生編成十幾個人一個小隊,發給他們臂章旗幟和宣傳品,指定隊長,講好注意事項,鼓勵他們幾句,然後把糾察隊一批一批派到需要他們的地方。

此時明坐在一個小桌子前在寫東西,宿舍的門開著,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姥爺的秘書匆匆從門外進來,叫了一聲:“明!”明抬起頭,看到秘書,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秘書說:“你姥爺讓我無論如何找到你,讓你回家。”明笑著說:“回家?他早就把我趕出家門,斷絕關係了。”秘書說:“你跟老爺子製什麽氣啊?你姥爺的脾氣你還不知道,誰敢違背他的話?也就是你敢頂他。話說回來,不管怎麽說你也是他孫子,他不能不管你。你跟我回去。”明說:“我不去。我這裏很忙,你走吧。”秘書小聲說:“你姥爺不讓我跟你講為什麽。但是我給你透個底兒,明天真的要出事。趕緊收拾一下東西,跟我回去。”明大聲說:“你是說軍隊明天要開槍鎮壓了,是不是?”秘書還是小聲說:“我不能告訴你。”明笑了一下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現在小道消息都成大道消息了。”秘書說:“你知道就好,趕緊跟我走吧。”明說:“你自己走吧,我不跟你走。”秘書頓腳說:“哎呀,你可真夠擰的。”

秘書看看房間裏沒人,就壓低嗓門說:“跟你說吧,軍隊接到死命令,明天要不惜一切代價按時清場。不聽從命令的,要軍法從事。什麽叫不惜一切代價你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可以采取任何措施,包括開槍。你趕緊跟我走吧。”明說:“這種狼來了的消息已經傳了好幾次了,軍隊想進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一次不都是讓市民和學生給擋住了嗎?”秘書說:“哎呀,你不知道,這次不一樣。過去軍隊沒有接到過不惜一切代價的死命令,誰也不敢開槍。這次是要玩真的了。”秘書說著,過來想拽明走。明喊了一聲:“小東!”小東帶著兩個糾察隊員進來,揪住秘書。秘書隻好鬆開明。明說:“你還是自己走吧。免得他們把你送出去。”秘書隻好悻悻的說:“好,好,我自己走,免送。”自己從門口走出去。

小東在絕食的時候跟幾個北大學生在一起成了鐵哥們,絕食結束後,小東沒什麽事情可作,就跟著那幾個北大絕食學生住到校園裏的學生宿舍來了。因為最近有一些學生回家去了,宿舍裏有很多空床。他見到了明,就主動要求到明這裏來幫忙。明正忙不過來需要人手之際,趕上跟小東在絕食的時候認識,而且覺得小東也是一個靠得住的人,就讓小東幫他分管糾察隊的後勤。

秘書走後,明想了想,覺得自從學潮以來,姥爺從來沒有關心過他,也沒有派人來看過他,這次派秘書專門來拉他回去,想必秘書說的是真的。看樣子,這次是狼真的來了。他趕緊給校園廣播站寫了一個稿子,派人送到廣播站去。不多一會兒,他就聽到窗外的校園廣播站喇叭裏播放了他的通知:“同學們,現在北京的局勢越來越緊張。有消息說,軍隊可能要衝進天安門廣場清場。中國的民主運動現在正在處於一個生死存亡的時刻,我們現在需要糾察隊員到各個主要路口去設置路障,阻攔軍隊和動員市民們一起保護廣場,有自願參加糾察隊的同學,請過半個小時到28樓門前集合。”

他給葉子的醫院打了個電話,醫院接電話的一個護士說,今天晚上葉子不上班,她是明天的白班。明不知道葉子家裏的電話,也不知道葉子家在什麽地方。明想,明天是最為關鍵的一天,他未必有時間能去找葉子了。如果姥爺秘書說的是真的,那麽,會有血腥的場麵出現,糾察隊的人必須站到第一線保護同學,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麽。他覺得,除了葉子,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牽掛了,想到此,他拿出紙來,給葉子寫了一封信,在信封上寫了葉子的名字和醫院的地址,然後把他的日記拿出來,裝在一個包裏,和信放在桌子邊上。

小東進來拿一些宣傳品的時候,明把小東叫住,跟小東說:“今天和明天是關鍵的兩天,廣場更需要人。一會兒你帶一些傳單去28樓,那裏有會有一些自願參加糾察隊的同學在那裏,你帶他們到廣場去,讓他們聽從廣場指揮部的指揮。”小東說“好,我這就去。”明把包好的日記和信交給小東,說:“我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勞駕你明天把這個包送到xx醫院去,把它交給那裏值班的一個護士,名字和地址在信封上,她應該白天值班。我明天白天可能離不開這裏,隻有到晚上才能去廣場。”小東沒看就把心和包塞到一個書包裏,笑著問:“這個醫院我熟。你跟那裏的護士認識?你女朋友在那裏啊?”明點點頭。小東說:“那沒問題,我保證給你送到。”說完背著書包出去了。

二十五。

小東跟十幾個學生糾察隊員騎車騎到六部口的時候,看到路中間停著一輛白色麵包車,一些人圍著麵包車在議論什麽。小東把和糾察隊員們把車停放到牆角下麵,分開人群走進去,裏麵把著車門的兩個學生看見小東和他身邊的糾察隊員,高興的說:“你們終於來了。”小東問:“這裏怎麽了?”學生說:“剛才這輛麵包車過來,我們讓它停下檢查,發現裏麵有武器和鋼盔。”小東問:“車上的人呢?”學生說:“有幾個跑了,還有一個已經送到廣場指揮部去了。”小東把頭鑽進車裏麵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裏麵有步槍和鋼盔。小東說:“好,我們要看好這輛車,不要讓別人把裏麵的槍拿走。”小東招呼糾察隊員把車圍住,然後進到車裏麵,把裏麵的幾隻槍和幾個鋼盔搬到車頂展覽,讓周圍的市民看。

小東從小就喜歡玩具槍,長了這麽從來沒有見過真槍,這次見到真槍就感到很激動。人群中有個人喊:“戴上鋼盔,拿上槍,讓我們照張相。”小東聽了,就和幾個糾察隊員爬到麵包車頂上,把鋼盔戴在腦袋上,手裏拿著槍,站起來讓底下人照相。小東覺得自己頭戴鋼盔,手裏拿槍的姿勢很威武。他在車頂上走著,擺出不同的姿勢讓底下的人照相,隻顧了高興,一點兒也沒想底下那些讓他拿槍照相的人,是不是有便衣在裏麵,這些照片將來會被用作什麽用途,會給他帶來什麽禍。車底下的人越聚越多,都過來看小東他們扛著槍在車頂上走。小東他們走累了,就坐在車頂上休息。他從兜裏拿出煙卷來分給大家抽,糾察隊員們把槍放在懷裏,點上煙,自由自在的在車頂上抽煙。

天慢慢亮了,太陽升起來了,街上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不斷的有人來給他們喝彩和照相,還有一個人拿著攝像機對著他們照。小東和糾察隊員們得意洋洋的叼著煙,戴著鋼盔,時不時把槍舉起來,讓大家看。小東在車頂上呆了幾個小時,突然想起來明讓他把一包東西送到xx醫院的事兒,就把鋼盔摘下來,把槍放在車頂上,跟別的糾察隊員打聲招呼,說:“我要去辦點兒事,一會兒回來。你們在這裏呆著,一定要保護好槍支,等著廣場指揮部來人處理。”一個糾察隊員說:“你去吧,有我們在這裏,你放心好了。”小東就跳下車,走到牆角處找到自己的自行車,向醫院方向騎去。

小東騎到醫院門口,把車存上,一邊往醫院裏麵走,一邊拿出信來看收信人。他一看收信人寫的是葉子,心裏一沉:怎麽會是她?難道,難道她是明的女朋友?他把明給他的包打開,看到裏麵是一本日記,用橡皮筋捆著。他腳步慢了下來,猶豫著,是不是把信和日記交給葉子。葉子是他最喜歡的人,為了她,他才改邪歸正,決心重新做人,可是,可是,難道她愛上了別人了嗎?小東不敢想。

小東正在左思右想,不知不覺已經跨進了病房區,聽到有一個人叫他:“小東!”他扭頭一看,葉子正從過道向他走過來。他趕緊把手裏的信和包藏到背後。葉子走到小東身邊,欣喜的說:“你怎麽來了?” 她把小東帶到一個樓道僻靜的拐角處,問小東:“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你絕食完後上哪裏去了,也不來看我?”小東說:“特別忙。絕食完後就一直跟廣場上的大學生們混,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兒。”葉子問:“你幫他們做什麽啊?”小東說:“主要是跑跑腿,這個我在行。我給他們做後勤,印傳單啊,印袖章,給學生們安排帳篷,吃住什麽的。後來我就到北大去,給學生糾察隊做事。”葉子羨慕的看著小東說:“你真行啊。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小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也就是瞎忙,其實沒做什麽。你最近挺好吧?”葉子說:“很好啊。你今天是來找我嗎?有什麽事情嗎?”小東連忙說:“沒有,沒有事情,就是來看看你。”葉子說:“不對吧,看你這麽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有什麽事兒。你手裏拿的是什麽,讓我看看。”小東一看隱瞞不過去了,隻好把信和包從身後拿出來,說:“明—你認識明吧—他讓我來給你送一封信和一個包。”說著,把信和包遞給葉子。葉子接過東西,說:“你怎麽認識明啊?”小東說:“絕食的時候認識的,後來我在北大幫他做事。”葉子說:“他怎麽不自己來?”小東說:“你可不知道,明可忙了,每天睡不了幾個小時的覺,他負責糾察隊的事兒,現在天天有消息說軍隊要清場,各處都需要糾察隊,明根本沒功夫閑下來。”葉子失望的說了一聲:“---哦”,就不再說話。小東說:“東西我交給你了,我要回廣場上去了,那邊還有些事兒,過兩天我再來找你。”葉子說:“好吧,那你先去忙吧,我也要回值班室了。”小東跟葉子道了別,出了院門騎上自行車,往廣場方向騎去。

二十六。

傍晚的時候,天氣還是很悶熱,北大校園裏還是籠罩在一片不安的氣氛中,廣播站中不斷播放最新的小道消息。一間學生宿舍裏,明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背上一個雙肩背的挎包,裏麵有毛巾,水瓶,急救藥品和一些傳單。他最後看了一眼牆上的日曆,上麵寫著6月3日星期六。

小趙剛才來過,跟他說:“哥們兒,這次要來真的了,王丹吾爾開希他們都準備流亡了。高自聯給主要成員發了逃亡費,讓他們轉入地下,用到外地去開展學運的名義,逃出北京。你也別在這裏了,趕緊把文件什麽的給燒了,準備溜吧。”明說:“溜能溜到哪裏去呢?我哪裏也不去,就去廣場。”小趙說:“你別犯傻了,別人都跑了,你給他們頂什麽雷啊,絕對可靠的內部消息說今天晚上哪隻軍隊不按時到達廣場,軍法從事。軍隊下了死命令,誰敢不服從軍令啊?像三十八軍軍長那樣敢抗命的軍隊裏有幾個啊?你還真以為學生能擋得住軍隊啊?”明說:“倒沒這麽覺得,不過,願意走的走,願意溜的溜,願意留下來的留下來,我不能讓我組織的那些糾察隊在街上喪命,而我自己溜走,誰的生命也不比誰賤。”小趙搖了搖頭,見勸不動明,就說了聲:“俗話說,危城不居,我要離開北京了,不想冤死在這裏。哥們兒,好自為之吧,你要是死了,以後哥們兒每年給你去上墳。”說完跟明擁抱了一下,走了。

明來到了一所宿舍樓前,那裏他最後召集的一隊學生糾察隊正在等著他,準備出發。他讓人從街上攔的一輛卡車停在路邊,準備把他們送到城裏。他向著糾察隊員自我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後給學生們每人發了一個糾察隊袖章和一摞傳單,說:“同學們,今天晚上可能會比較危險。有消息說,軍隊今天晚上接到死命令,他們有可能動用催淚彈,橡皮子彈,甚至真正的子彈。真正考驗我們是不是能為中國的民主事業獻身的時候到了。我們的任務是增援木樨地橋頭的學生和市民,那裏是阻擋軍隊進城的第一道防線。每個人都帶好防催淚彈的毛巾和急救藥品沒有?”學生們說:“帶好了。”明說:“那好,上車出發吧。”糾察隊員們爬上卡車。明坐上卡車駕駛座旁的副座,卡車向著城裏飛馳而去。

載著明和糾察隊員的卡車駛過一些設置了路障和檢查站的路口。在幾個重要路口,一些學生在盤查每一輛過往車輛。明看到在他們卡車前麵行駛的一輛小汽車在一個路口被攔住,一個學生示意讓司機把車窗搖下,說:“對不起,我們要檢查一下,看是不是軍隊的車。”司機說:“您看我這車,像是軍隊的車嗎?”學生說:“那可保不準兒,現在有消息說軍隊在化妝進城。”邊說著,那個學生把腦袋貼近窗戶看了看,然後退後揮手放行。司機舉手打了一個V字手勢,向學生致意,然後小汽車就開走了。那些學生看見明的卡車上都是帶著袖章的糾察隊,就打個手勢直接放他們過去了。

二十七。

晚上七點多的時候,葉子在盼望著快點兒下班。她們護士是兩班倒,白班是早九點到晚九點,夜班是晚九點到早九點,她還要再等一個多小時才能下班。早上出門的時候,父親一再叮囑她,要她一下班就回家,中間又給她打過電話。她答應了父親,但是後來遇到了小東,又讀了明的信,現在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從兜裏把明的信掏出來,又讀了一邊。明給她信上寫著短短幾句話:“親愛的葉子。聽說今天晚上軍隊要占領天安門廣場。我已經決定到天安門廣場去和同學們在一起。我早已想過了,人總有一死,為了理想而死是值得的。如果我今天夜裏出了什麽事情,請你不要傷心,我在天堂裏也是一樣的愛你。我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可以送你,隻有一本記述心情的日記,給你留作紀念吧。明。”

她忙了一天,現在好容易清淨了一些下來。她想起明托小東給她的日記,就拿著日記,走到樓道盡頭挨著窗戶的僻靜的地方悄悄打開來看。

她翻開一頁,看見上麵寫著:

“今天在圓明園又見到了那個女孩,她是多麽的美麗和清純,太可愛了。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隻要看到她,我的心裏就充滿了快樂。我現在才體會到什麽叫愛如潮水,因為不論走到哪裏,頭腦裏都是她,想的都是她,早上睜開眼想到的是她,晚上睡覺的時候想到的是她,白天上課的時候走神想的也是她。唉,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到她,可能要等到下一個周末了。一個星期是多麽的漫長。我恨不能明天就是星期六,好讓我能夠飛到她的身邊。”

她又翻了一頁,隻見上麵寫道:
“明天就要去絕食了。今天下午騎車去了圓明園,明明知道她不會再那裏,可是還是去了,在那個她經常坐著的長椅上做了一會兒。我太留戀這裏了,這裏有她的足跡。也許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在椅子背上用筆寫下了一行字:‘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明天我要去參加絕食抗議。再見了,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不知道她會不會有機會看到。”

她再翻了一頁,看到上麵寫著:
“葉子,我愛你,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不會一個人活下去。沒有你,我的生命的一切都是黯淡和死寂的。”

她看著看著,眼睛濕潤了。她聽到樓道裏有人叫她,回頭一看是護士長,正在找她回值班室有事兒,她趕緊跟護士長回到了值班室。值班室裏,幾個護士正在圍在一起看電視新聞。新聞上的電視播音員正在神情嚴肅的說:
“。。。現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

護士長說:“這回軍隊看樣子要動真的了,今天晚上肯定要開槍死人。”葉子忍不住失聲說:“他去廣場了。”護士長說:“誰啊?哦,那個大學生啊。他昨天晚上打電話找你來的,我跟他說你今天上白班。”葉子說:“不會死很多人吧?”護士長說:“那說不好,要看學生們和軍隊怎麽對抗了。一旦軍隊開槍了,打死一個也是死了人,打死十個也是死了人,誰能攔得住他們呢?”葉子說:“那他在廣場裏,要是軍隊把廣場裏的人都殺了怎麽辦?”護士長說:“不至於吧。不過,還是最好把他拉回來,不要在那裏呆著為好,到時槍子兒可不長眼,不定打著誰呢。”葉子問:“怎麽找他呢?廣場上那麽多人。”護士長著急說:“你先找到他們學校的學生,再打聽他,也許有人知道他在那裏。你趕緊去吧,別等下班了,我們這裏人手夠。你要找不到他就趕緊走,千萬別在那裏呆著。”葉子謝了護士長,趕緊換上衣服,向醫院外麵跑去。

二十八。

葉子在醫院看電視新聞的時候,她的父親也在家裏正在看電視,看到電視播音員說:

“。。。現在再一次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

他走到電話機旁,給葉子的醫院撥電話,但是電話在占線,怎麽也撥不通。他煩躁的站起來,點上一根煙,在屋裏一邊踱步一邊沉思。憑他的經驗,他知道,今天晚上是凶多吉少,躲避災禍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呆在家裏不出門。但是葉子要到九點才能下班,九點以後不知道街上情況怎樣,如果公共汽車停駛,葉子怎麽回來呢?想到此,他覺得必須要給葉子打通電話,讓葉子留在醫院裏,不要上街,以免發生意外。

他快步走回到電話機旁,繼續打電話。過了一會兒,電話終於撥通了。他讓總機給轉到葉子所在的護士值班室,聽到一個護士接起了電話。他說:“喂,我是葉子的爸爸,我找葉子。”對方說,葉子不在醫院裏。他問:“她去哪裏了?”對方說,葉子去天安門廣場找人去了。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還是平靜的謝了對方,然後掛上了電話。

“這個不懂事的葉子,今天是一個什麽情況,她怎麽還跑到天安門去呢?”他看了一下表,已經快九點了。他在屋子裏開始來回踱步。怎麽辦呢?她肯定是去找那個大學生去了。如果她找到了那個大學生,可能就會回來了。可是如果那個大學生不回來呢?她會不會跟那個大學生在一起呆在廣場上呢?如果她要是找不到那個大學生,又回不來了呢?現在九點,軍隊要清場可能也快了,因為晚上大家回去睡覺的時候是清場的最好時機。白天天亮了,光天化日之下,而且人多,就不好清場了。如果去找她,一個不一定能夠找到她,另外現在出現在廣場上,肯定會被各個路口和廣場周圍的攝像頭錄下來,他是有案底的逃犯,便衣警察可能到處都是,保不齊會遇到那個上次在圓明園裏認出他來了的那個刑警。可是如果不去找她,萬一出了事怎麽辦?她雖然不是他的親女兒,但是這麽多年來,他對她比親女兒還關愛,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跟他相依為命的人。他皺著眉頭沉思了一下,覺得必須要去找她。他從床底下翻出一個箱子,打開箱子,箱子裏麵都是現鈔。他拿了幾摞錢塞在兜裏,把箱子放回原處,環顧了一下屋內,然後向門外走去。

他把門撞上,走到街上,街上悶熱悶熱的,但是人比往日少了許多。他等了一會兒,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裏,他說:“去廣場。”司機說:“不去,那個地方今晚不能去。”他從身上掏出一摞錢,讓司機看。司機看了一眼,說:“錢再多也沒有命值錢。”他說:“那你就給我拉到離廣場最近的地方行嗎?在哪裏停下,你看著辦。”司機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先把錢給我,上車。”他把那一摞錢都遞給了司機,然後打開出租車門上車。出租車載著他飛速向長安街開去。

二十九。

長安街和木樨地交界的地方不遠,有一座橋,叫三裏河橋。明和學生們把3輛104路公共汽車推上橋,橫在橋中間,堵塞了橋上的交通。明知道,這是軍隊由西向東推進廣場的必經之地,這座橋的位置最為重要,如果守住了這座橋,西麵的軍隊就無法開進廣場,而西麵來的軍隊據傳是軍隊中的主力王牌軍第38軍和27軍。

“軍隊已經開進到公主墳了,”一個騎車人從西麵騎過來呼喊著,“他們用坦克和手持大棒的突擊隊開路,前麵的人快擋不住了,迫切需要支援。”一些人聽到騎車人的呼喊,呼啦啦的向西麵跑去。糾察隊的學生們看著明,像是問明要不要到前麵去。明堅定的說:“我們不走,我們要守住這裏。公主墳那裏地勢開闊,易攻難守,遠不如這座橋地勢險要。隻要守住這座橋,就能擋住軍隊。”

明知道,這裏很快就會有一場惡戰,令他感到一絲寬慰的是,到目前為止沒有聽到槍聲,他心裏希望軍隊的指揮官和士兵能夠有良心,即使上麵下令說可以開槍,希望他們也不對學生和市民開槍。明和學生們正在把路上的水泥隔離墩堆在路中間,做著最後的準備工作的時候,他聽到天上想起一陣轟鳴聲。他抬頭望去,看到幾架綠色軍用直升飛機由東向西飛來,在他們的橋頭盤旋幾圈,然後繼續向西飛去。明想,大概是軍隊的高級指揮官巡查來了吧,惡戰就要來了。

果然,沒過多久,明看到前麵的人群就從公主墳潰散下來。隻見一隊頭戴鋼盔手持木棒的身強體壯的士兵突擊隊在前麵開路,後麵是坦克,再後麵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長的軍用裝甲車和卡車隊列,上麵滿載著手裏拿著槍的士兵。士兵突擊隊訓練有素的掄著木棒,走在坦克兩邊和前麵,對於敢在前麵阻攔的人掄頭便打。他們時不時的往前衝一下,把前麵的人群驅散,然後坦克跟上來給他們提供掩護,擋住市民仍來的石子。軍隊的長龍在突擊隊和坦克的帶領下步步進逼,緩慢的向東麵推進。市民們一看就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兵突擊隊的對手,隻是隔著一段距離向士兵扔石頭,邊仍邊撤,逐漸撤退到了橋上。

明和學生們已經在橋上嚴陣以待。最前麵是橫在路中間的公共汽車和水泥隔離墩子,形成了一道天然障礙,後麵是幾排學生組成的人牆,再後麵是幾排年輕市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石頭,最後麵是市民們組成的支援隊,給前麵的人遞石頭。橋兩邊和後麵是觀戰人群,不遠處的一片樹林裏,也有一些市民拿著石頭藏在樹後準備向軍隊側麵襲擊。

士兵突擊隊看到了擋在他們前麵的公共汽車,和嚴陣以待的學生們市民們,就停了下來。他們沒人敢越過公共汽車衝過來,沒有後麵的坦克和其他士兵的支持,他們這隻突擊隊再厲害也不敢獨自與公共汽車後麵的學生和市民的隊伍對陣,隻要他們越過公共汽車,那些準備好的石頭隨時都會如雨點兒一般落下來。他們知道,現在他們麵對的不再是公主墳的那些烏合之眾,而是一隻做好準備等待他們的更為強大的堵截隊伍。

三十。

葉子在天安門廣場到處尋找著明。夜幕已經降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肅殺的氣氛,廣場上仍然聚集著不少市民和學生,每個人的麵容都很嚴肅,他們都清醒的知道,今天晚上與別的日子不同,留在廣場上的人可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裏了。廣場上的廣播站不斷的廣播著各種消息,中間不斷有學生和市民在慷慨激昂的發表演說。葉子從廣場一頭走到另一頭,在廣場的帳篷之間走動,哪裏也沒有明的蹤影。葉子打聽到了北大學生的帳篷所在地,她走到哪裏,看到絕大多數帳篷都已經空了,沒有人在裏麵。

葉子走到紀念碑下,這裏被學生糾察隊封鎖,不讓人隨便進出。她問一個糾察隊員:“我想找一個人,能不能進去找?”糾察隊員說:“你找誰?”她說:“北大的一個叫明的學生。”糾察隊員指著不遠處坐著的一隊學生說:“不知道。你到那邊去問問。他們也是北大的。”

葉子走到那隊北大學生麵前,一眼看到小東坐在學生中間。葉子高興的叫了聲:“小東!”小東也叫了起來:“葉子!”葉子問:“你還在這裏?我以為你回家去了呢。”小東說:“我從醫院回來後,找不到原來的糾察隊了,我就到了廣場上,跟這裏的同學在一起。你怎麽不回家,也到這裏來了?”葉子說:“我來找明。”葉子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到遠處傳來幾聲悶響。葉子有些驚恐的問小東:“這是什麽響聲?”小東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炮聲啊?哎呀,你怎麽現在還敢跑到廣場上找人啊?趕緊回家吧。”葉子說:“我不回去,我要找到明一起回去。”小東焦急的說:“現在街上很不安全,你懂不懂?廣場這麽大,長安街這麽長,周圍這麽多路口,明不定在哪裏呢,你很難找到他。”葉子說:“不找到他我就不回去。”小東歎了一口氣,說:“真希望你是在找我而不是找明。這樣吧,我跟你一起去找吧。要是明不在廣場上,就一定是在長安街西邊的那些路口上,咱們往西單那邊走吧。”

葉子說:“好。”小東就從隊伍裏走出來,帶著葉子往廣場的西邊走。他們快走到廣場西邊的邊緣的時候,天空又傳來幾聲沉悶的響聲,小東和葉子同時向遠處望去,隻見黑色的夜幕上似乎有光在閃了一下。小東說:“咱們要快些走,看樣子情況不妙,軍隊可能要進來了。”葉子點頭,他們加快了腳步,一起沿著長安街向西麵走去。

三十一。

木樨地三裏河橋的西側,這時已經站滿了頭戴鋼盔,荷槍實彈的士兵和手拿木棒的士兵突擊隊。隔著橫在橋中央的公共汽車,他們和橋東側的學生和市民排成的人牆對恃著。雙方僵峙著,誰也不敢跨過公共汽車。橋兩邊的觀戰的市民們,不斷向士兵們高呼“回去,回去”的口號,士兵們卻不為所動,越聚越多,一眼望去,橋西頭黑壓壓一片全是綠色的製服和黑魆魆的嚴肅的麵孔。在橋上的路燈照射下,一排排鋼盔閃著綠光。在開始的一陣喧鬧之後,隨後是一陣寂靜,軍隊和學生都沒有人說話,好像都在等待什麽。突然,一陣馬達的轟鳴聲響起。一個學生喊了一聲:“坦克來了。”明抬頭一看,隻見一個軍官在對著士兵們喊些什麽,好像在揮著手讓士兵們讓道。士兵們讓開一條通道,一輛坦克沿著通道緩緩開上橋頭。

學生和市民們開始騷動起來。明突然意識到,軍隊是想要讓坦克把公共汽車撞毀,好衝過來。明回過身來,大聲的對學生糾察隊說:“同學們,軍隊的坦克要把汽車給撞開,請大家聽我的指揮,和市民們一起頂住汽車,不能讓坦克把它們撞開。”明說完,就飛快地向中間的公共汽車跑去,身手敏捷的爬到公共汽車平坦的頂上。

明站在汽車頂上,他看到龐大的坦克嘎嘎的響著恐怖的聲音,向前衝來,離他越來越近。坦克履帶壓癟了倒在路上的一輛自行車,氣勢洶洶無可阻擋的開足了馬力向公共汽車撞過來。明大聲喊著:“一,二,三,頂!”學生們和市民們聽到明的“頂”字,一起向公共汽車湧去,用肩膀和雙手頂住公共汽車,後麵的人頂住前麵的人。坦克撞擊公共汽車的巨大衝擊力被人群的反方向的衝力抵消了,公共汽車搖晃了幾下,沒有被坦克撞開。準備跟在坦克後麵衝擊的士兵們看得目瞪口呆,誰也沒有想到學生們和市民們會合力頂住汽車。學生們和市民們卻一片歡騰,為擋住了坦克而歡呼:“好!擋住啦!”明站在車頂上揮臂高呼:“人民萬歲!”人群跟著明高呼口號:“人民萬歲!”明舉起胳膊喊:“擋住坦克!”人群跟著喊:“擋住坦克!”明又喊:“人民必勝!”人群一起跟著喊:“人民必勝!”坦克在人們的口號聲中退了回去。

人們正在歡呼,忽然見到坦克又加速向公共汽車撞來。明看到坦克的鋼鐵身軀惡狠狠的向著公共汽車狠命的撞過來,就接著喊:“ 一,二,三,頂!”學生和市民們在明的指揮下又一次一起用肩膀和身體頂住公共汽車。哐當一聲,公共汽車的一側車皮被坦克撞癟了,汽車在巨大的衝擊力和反衝擊力的合擊下搖晃起來,明在車頂站立不穩,被摔了下來,掉在地麵上的人身上,被地麵上的人接住。坦克這一次又沒有能夠撞開汽車,隻好退回去了。學生們和市民們又一次熱烈歡呼和鼓掌。一個糾察隊員扶起明,問:“明,你沒事吧?”明站起來,說:“沒事兒。沒摔著。”他反身待要再爬到車頂上去,這時看到另外一個青年學生已經爬了上去代替他指揮,就沒有再往上爬。

人們的歡呼聲還沒有完,明聽到坦克的馬達聲又一次響起,看到坦克又一次凶狠的向車牆撞過來。在車頂上的學生的指揮下,學生和市民們像以前一樣頂住了公共汽車,公共汽車像以前一樣經受住了坦克的撞擊,仍然橫在馬路中間,沒有被撞翻。坦克不得已向後退去了,學生們和市民們情緒激昂,再一次鼓掌和歡呼,而士兵們卻臉上顯現出沮喪的神情。麵對這些赤手空拳的學生和市民,坦克和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卻無法前進。士兵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怎麽辦。時間在一分一分的流過去,他們離天安門廣場還很遠,如果他們被阻在這裏,今天晚上他們無論如何是到達不了天安門廣場了。幾架直升飛機飛過來,在士兵們的長龍頂上打圈,像是在下達死命令:他們 必須在午夜之前到達天安門廣場。

在橋頭的燈光照射下,明看到一個軍官走向前,向士兵們呼喊著什麽,然後向前揮手。空氣好像突然一下寂靜下來。隨著一聲刺耳的響聲,一團黃色的催淚瓦斯煙霧在人群中騰起。人群驚呆了。士兵們開始往人群中仍催淚瓦斯,幾顆催淚瓦斯彈越過車牆落在人群中爆炸,更多的黃色煙霧升起,隨著煙霧的漫延,人們開始咳嗽著四處躲開黃色煙霧,學生們和市民們組成的人牆開始亂了陣腳,恐慌的情緒籠罩著人群。一顆催淚瓦斯在明的身邊爆炸,黃色的濃重的煙霧把明籠罩了起來,嗆人的瓦斯氣體衝進了明的肺裏,他感覺口幹舌燥,使勁兒咳嗽起來。


三十二。

出租車司機把葉子的父親拉到離長安街不遠的地方就停住了。葉子的父親從車上走下來,向前走去。他看到街道上的人比往日要稀少很多。他想,大概是聽到了廣播和電視裏的不讓人們上街的消息,不少人家都關上了門,不敢出來了。要不是因為要找葉子,他也不會今天晚上冒險出來。他心裏想,葉子啊葉子,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呢?你知道爸爸把你養這麽大容易嗎?你要是死了,爸爸還怎麽活呢?

葉子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是在深圳遇到葉子的母親的。他記得,那是一個晚上,他在餐館吃完飯,手裏提著一盒飯館打包的飯菜回家時,遇到了正坐在馬路邊乞討的那個蓬頭散發的女人。他把手裏的飯菜給了她,她就拿著飯盒喊著:“葉子,葉子,媽媽給你帶好吃的來了”,順著街道往前走。旁邊的一個看車的老大爺告訴他,那是一個瘋女人,她的女兒叫葉子,兩歲時讓人販子給拐走了,她為了找她的女兒也急瘋了。他聽了之後,就攔住了那個瘋女人,說他能幫她找到她的女兒,哄著她把她送到了醫院去治病。從那以後,他就開始幫她尋找葉子,最後終於在一戶農民家找到了葉子。當他把葉子帶回來的時候,葉子的母親已經病重去世了,而等待他的是那個不講情麵的刑警,把他因為對海關行賄和走私貨物給抓了起來,把葉子送進了孤兒院。葉子的母親生前留下了遺言,要他幫著照看好葉子。他越獄跑出來,帶上葉子隱姓埋名東奔西走,尋找一個穩定的安身之地。他和葉子兩個人相依為命,比真正的父女親情還深,好不容易才在北京找到一個藏身之地,過了幾年的安定生活,葉子也長大了。可是今天,葉子偏偏在這麽一個夜晚跑出去。如果葉子死了,他的生命也就沒有意義了。他不能失去他生命裏這最後的一點親情。他一定要找到葉子。

他走著走著,就聽到了催淚彈爆炸的聲音和人聲的喧嘩,他抬頭看去,隻見夜幕中不遠處的天空上升起了黃色的瓦斯煙霧。他心裏一沉,心想,一定是軍隊已經開始進攻了。他抬腿向向催淚彈煙霧騰起的地方跑去,心裏祈禱葉子可別在軍隊仍瓦斯的地方。

三十三。

小東和葉子順著長安街上往西走,剛走到天安門旁邊的南池子,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沉悶的聲音和看到天上升起的煙霧。小東拉住葉子,說:“不好,你聽西邊傳來的聲音,好像軍隊已經開始進攻了,咱們不要再往那邊走了吧?”葉子說:“那怎麽辦呢?”小東說:“咱們就在這裏等著吧,這裏往前可以去西單,往後可以回廣場,旁邊有居民區好躲藏,咱們就在這裏等著,說不定會看到明從這裏過,到時咱們叫上他一起回去,你看好不好?”葉子一想,覺得接著往西邊走太危險,就說:“也好,我們就在這裏等。”

他們站在路邊馬路牙子上,看到西邊不斷有人騎車過來,說軍隊打人了,仍催淚瓦斯了,又看到有三輪車拉著一個受傷的人從街上駛過,騎三輪車的人喊:“軍隊殺人了,軍隊殺人了。”小東和葉子跑過去看,果然見三輪車上躺著的人血肉模糊,襯衣上一大片全是血。圍過來看的人都很氣憤的罵街。一會兒又過來了幾個人,扶著一個受傷的在走,那個人拿手捂著頭,血順著手指留下來。大家都過去問怎麽回事兒,受傷的人不說話,隻是往前走,跟著的人說,是讓軍隊的木棒打的。圍著看的人都怒火上升,紛紛說軍隊太慘無人道了。這時候有一個人捂著手從西麵走過來,拿著一個催淚瓦斯彈片讓大家看,說他的手是讓催淚瓦斯彈給炸的,他要把這個彈片拿到廣場上去讓大家看。大家都沒見過催淚瓦斯彈是什麽樣子,紛紛好奇的湊上來看,然後有幾個人跟著他往廣場方向去了。

葉子和小東看到街上不斷有人往西跑去看熱鬧,也不斷有西邊的人撤退下來往廣場方向走。每個人從小東和葉子麵前走過時,他們都仔細看是不是明,但是每次都很失望的看到不是明。葉子問:“要是軍隊衝過來咱們怎麽辦呢?”小東說:“那邊是石碑胡同,裏麵是居民區,咱們就躲到裏麵去,軍隊一定會忙著去清場,不會去居民區的。”葉子說:“不行,那樣不就找不到明了嗎?要是明在廣場裏呢?”小東說:“要不咱們再回廣場裏麵等著也行,那裏學生多,相對安全一些,不信軍隊敢把所有人都槍殺了。”葉子說:“那咱們再等一會兒,要是軍隊2這裏近了,咱們就回廣場。”小東說:“這樣也好。”

他們正在說著,突然聽到廣場方向傳來一陣喧嘩聲,隻見一輛軍隊的裝甲車瘋了一樣從天安門那邊沿著長安街由東向西飛速開過來,快開到他們站的地方了,後麵一群學生和市民跟著追,一邊追一邊喊著:“裝甲車壓傷人了,截住裝甲車,截住裝甲車!”小東頭腦一熱,抬腳想衝過去攔住裝甲車,可是一看裝甲車的速度,小東想肯定攔不住,裝甲車不會停下,誰攔著就會被壓成肉餅,剛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葉子拽住小東胳膊,說:“沒看見那裝甲車開的那麽快,你想找死啊?別去。”

他們就立在邊上看,看見裝甲車慌不擇路的碾過水泥隔離墩,撞到了路中間的鐵欄杆上,突然停下,開不動了。小東和葉子向著裝甲車跑過去,跑到裝甲車邊上的時候,隻見從廣場追過來的一群人已經把裝甲車圍住了。裝甲車熄火了,裏麵的士兵縮在裏麵不敢出來。小東聽見一個人說:“砸這個裝甲車,它剛才撞了好幾個人。”小東問:“怎麽回事兒?”那人說:“這個裝甲車從廣場南麵開過來,誰也攔不住,它開的太快,有幾個學生沒躲開,讓它給撞了。”圍觀的人一聽說是這樣,都很氣憤,紛紛的拾起地上被碾碎的水泥碎塊向裝甲車仍去,一邊仍一邊罵,還有的人掄起被碾壞的鐵棍子向裝甲車打去。水泥塊扔到裝甲車的鐵殼上,被彈回來,聽見有人在“哎呦”的叫,還有的人把石塊仍的太遠,石塊飛過裝甲車砸到對麵人的身上,迎來對麵的人一片罵聲。小東也從地上撿起一些水泥塊往裝甲車上仍,葉子拉著不讓他仍,他還是扔了幾塊才罷休。葉子使勁拉著他,說:“你別仍了,到時人把你當暴徒抓起來。”小東氣憤的說:“暴徒就暴徒了,他們把人撞了還跑。”葉子說:“他們就單悶兒一個裝甲車闖進這裏,不趕緊開,不是等著挨打嗎?”

正說著,隻見人群中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個燃燒瓶,往裝甲車上一仍,燃燒瓶在裝甲車上碎了,隨著裝甲車著起火來。大家都嚇了一跳,趕緊往後閃。裏麵的士兵看著了火,害怕了,怕裏麵的彈藥爆炸,趕緊打開車門,戴著鋼盔往外跑。外麵的人一看士兵出來了,不由分說,一片亂石就飛過去,幾個士兵捂著腦袋不知該往哪裏跑。一些人衝上去,對著士兵們拳打腳踢,士兵們寡不敵眾,隻有挨打的份兒,不敢還擊,隻好拿手捂住腦袋,其中一名士兵的鋼盔被打掉了,他的頭上流下血來。葉子緊緊拽著小東,不讓小東過去湊熱鬧。這時,幾個學生分開越聚越多的人群,掏出學生證來,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他們了。我們把他們帶到廣場指揮部去,交指揮部處理好了。”他們一邊說,一邊拉起手來,組成一個圓圈,把幾個士兵保護在裏麵。圍觀的市民說:“打死他們,打死他們,以血償血,讓他們為死去的學生償命!” 人們的拳腳不少落到學生們的頭上,身上。學生們拉著手保護著受傷的士兵,前麵的學生讓大家讓開路,帶著受傷的幾個士兵往外走,後麵是一大群圍觀的人跟著,吵吵鬧鬧的向廣場方向走去了。

看到受傷的士兵們被帶到廣場去了,小東對葉子說:“咱們也回廣場吧,那裏好歹人多,安全一些,這裏也找不到明,也許他已經回到廣場了。”葉子點點頭,她覺得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隻好和小東跟著人群向廣場走去。

三十四。

木樨地的三裏河橋頭上,明被瓦斯煙霧嗆得咳嗽起來,覺得像是喝了辣椒水一樣,肺裏火燒火燎的。他從書包裏拿出兩條毛巾,一條給自己捂住鼻子,一條遞給旁邊的一個學生,說:“給,快拿這個擋上鼻子。”學生拿毛巾把鼻子擋住,但還是忍不住咳嗽。

趁著學生們和市民們被瓦斯煙霧嗆得暫時失去了戰鬥力,軍隊的坦克開上了橋頭,開足了馬力向著公共汽車猛烈撞去。這一次,學生們和市民們沒有湧上來頂住公共汽車,他們還在瓦斯的煙霧中咳嗽,沒有看見坦克已經衝了上來。等到他們聽到一聲巨響的時候,已經晚了,兩輛公共汽車的結合部被坦克撞開了。一輛汽車的車頭被撞爛,公共汽車歪在一邊,兩輛本來靠在一起的公共汽車被撞的一個向左歪,一個向右歪,中間出來了一個兩米寬的口子。

明看到坦克往後退了一下,準備再一次向前撞擊時,就趕緊喊:“坦克又要來了,擋住坦克!”他向著被撞開的缺口衝去,去推被撞開了的汽車。學生們和市民們不顧瓦斯的嗆人氣味,跟在明後麵一起使勁兒推著汽車,他們齊心協力把被撞得傾斜的公共汽車又給推了回去,坦克撞開的兩米寬的缺口被重新封住了。這時那輛坦克已經又開了上來,對著兩輛車的結合部猛力撞上來。學生們和市民們使勁用身體頂住公共汽車。一聲巨響,坦克撞上了公共汽車,汽車搖晃了起來,但是在學生們和市民們的合力推頂下,公共汽車沒有被撞開,坦克的撞擊又一次失敗了。

明和學生們還沒有來得及歡呼,就聽到坦克發動機的馬達聲停了。明聽到身邊的一個人說:“壞了。坦克停了,不是好兆頭。”明緊張的透過車的縫隙向軍隊方麵看去,隻見一個軍官在向士兵們喊著什麽,那些拿著木棒的士兵突擊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扔掉了木棒,手上端的是步槍和衝鋒槍。旁邊的那個人接著說:“這個我有經驗,你看他們的姿勢和緊張的神情,他們一定要開槍了。”說完,那個人就向後麵擠去,消失不見了。

突然,軍隊方向發出一聲象爆竹一樣的巨響,以後接著又響了幾聲。明聽見身邊的一個女學生的拉長的驚叫聲音:“啊---------------!”明看見女學生臉上顯得很吃驚的樣子,她的一隻手舉在眼前,手上有一個洞,血從手背流出來。周圍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臉上滿是驚恐。一個市民說:“我操,他們真的開槍了!”人群開始騷亂了起來。一個學生說:“別怕,別怕,他們用的是橡皮子彈,大家不要怕。”另一個市民說:“誰他媽說是橡皮子彈,橡皮子彈能穿過手掌嗎?這是真子彈!”另一個學生突然哎喲了一聲,捂住胳膊,鮮血從胳膊上流了下來。周圍幾個學生一起喊:“他受傷了!是真子彈,不是橡皮子彈!”

他們正在喊著,突然,零散的槍聲變成密集的槍聲,子彈呼嘯著從人們的頭上掠過。明看到驚恐的人們爭先恐後的四散逃跑,坦克趁機向公共汽車撞去,汽車被撞癟,車牆被撞出一個大口子。公共汽車汽車著起火來,紅色的火焰和催淚彈爆炸騰起黃色的煙霧混在一起。士兵的綠色的鋼盔上麵映照著火焰的反光,他們端著步槍和衝鋒槍,有的向天上放槍,有的向地上打,有的掃射橋邊的樹林,有的向人群開槍,子彈“嗖嗖”的響著尖銳的哨音從明的耳邊飛過,聽起來是那麽清脆和恐怖。不斷有人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也不斷有尖聲的喊叫和痛苦的“哎呦”聲。明看見一些子彈打到地上濺出火花,又反彈起來,其中一顆子彈擊中一個明前麵一個正在跑的戴眼鏡的人的腿,那個人“哎呦”一聲摔到在地上,眼鏡飛出去了幾米遠。明回頭望去,看見士兵們如潮水一樣湧過了被撞開的車牆,在橋上橋下四散奔逃的人群的後麵放著槍,像虎豹一樣驅趕著羊群一樣奔跑的人群。幾輛坦克把著火的汽車給頂到路邊,軍隊的裝甲車跟在士兵後麵開上了橋頭,遠處軍隊的長龍又開始向東挪動了。

三十五。

天安門廣場的紀念碑底下,葉子,小東和一些學生們坐在一起。他們聽到遠處傳來一陣一陣鞭炮一樣的響聲。葉子驚恐的問:“這是槍聲嗎?”小東說:“聽著像槍聲。。。肯定是槍聲。”葉子說:“怎麽辦?現在真的開槍了。”小東說:“不怕,廣場上還有這麽多學生,我不信他們敢把這裏所有的學生都殺死。現在街上更危險,我們就在這裏好了。”葉子說:“我還是有些害怕。”小東攥住葉子的手,覺得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小東寬慰她說:“不害怕,他們要是真的在這裏開槍,你就藏在我身後,我給你擋著子彈。”葉子說:“這都什麽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小東笑笑說:“不是開玩笑,我會死在你前麵。”葉子說:“唉,現在也回不了家了,我爸要著急死了。”小東說:“也許他在哪裏找你呢。”葉子說:“那就更糟糕了,再把他連累上。你要是死在這裏,你爸爸也會傷心死了吧?”小東說:“他?我不知道,我們老合不來,前一段還吵了一架。”

葉子說:“你跟你爸吵什麽啊?”小東說:“他老做一些缺德的事兒,我有時看不過去,就跟他吵。”葉子說:“你到底是他的兒子,跟你爸吵架不好。”小東看著她,突然問:“你說你小的時候被人販子拐騙,賣給了一個農民家,你還記得是怎麽被拐騙的嗎?”葉子說:“那時我才兩歲,記不得了。我爸後來告訴我,說是我跟我媽有一次坐火車,那個人販子一家子坐在我們對麵,就聊天,他們有個比我大的孩子還帶著我玩。後來下火車後,那個人販子兩口子就非說我是他的孩子,他的那個孩子幫著說謊,說我是他妹妹,這樣他們就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給搶走了,把我賣給了農民家。”

小東看著葉子,心裏很難受。隻有他知道他爸爸就是那個人販子,而他,就是那個說謊的孩子。他問葉子:“如果你以後遇見那個說謊的孩子,你會原諒他嗎?“葉子斬釘截鐵的說:“不會,我絕不會原諒他。我媽因為我被拐騙走變瘋了,她沒有見到我就死了。我在那個農民家裏一開始還好,後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開始嫌棄我,我小的時候受了很多打和罵,到現在一想起我的小時候我就心裏打顫。他給我們一家造成這麽大的痛苦,他就是跪在我麵前,我也絕不會原諒他。”

小東本想跟葉子坦白,懺悔他的過去,可是聽葉子這麽一說,就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說那些有什麽用呢?懺悔有什麽用呢?後悔改變不了任何過去。小東想,他欠葉子太多了,隻有從今往後好好照看葉子,用餘生來償還了。

三十六。

木樨地三裏河橋上,此時已經亂作一團。坦克已經把公共汽車撞開,士兵們端著槍往前衝,一排又一排猛烈的槍聲響起,子彈橫飛,催淚瓦斯到處爆炸,黃色的濃煙在橋頭升騰起來。橋的側麵的小樹林裏的市民們借著樹木的掩護向軍隊側翼仍石頭,招來一陣又一陣猛烈的衝鋒槍掃射,幾個人在樹林裏倒地。橋頭上,人們紛紛後撤和亂跑,有幾個人受了槍傷,血流了一身一地,被旁邊的人架著離開。

明跟著人群一起往後跑,子彈嗖嗖的從耳邊飛過。他看見一個年輕人還在向軍隊扔石頭,手一揚,就被一棵子彈擊中,倒了下去。四處亂跑的人中,有的人低著頭,有的人抱著腦袋,有的人彎著腰。有一個人拿著一個照相機還想照相,被身邊的人一把拉走,邊跑邊說:“你找死啊,這個時候還照相,不是找挨槍子兒嗎?”混亂中,明身邊的一個女學生的鞋被踩掉了。女學生低下頭找鞋,人們不斷從她身邊跑過。一個催淚彈落在人群中間,煙霧的刺激逼得明閉上眼睛。

等明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女學生落在人群後麵,光著一隻腳一瘸一拐的跑。幾米遠的地方一輛坦克衝上來,一群士兵跟在坦克後麵往前衝。明聽到一陣槍聲響過,女學生踉蹌了一下,緩慢的向地上倒去,血從她的一隻腿上冒出來。明奮力分開人群向女學生跑去,女學生倒在地上,向明伸出手,好像在向明喊什麽,但是槍聲,坦克的馬達轟鳴聲和人群的呼喊聲混成一片,淹沒了女學生的喊聲。女學生身後,一輛坦克緩緩的開上來。明邊向女學生跑邊聲嘶力竭的呼喊:“快躲開,坦克,坦克!”女學生掙紮著想站起來,但是站不起來。女學生的手向明伸著,坦克眼看就要壓到女學生身上。在坦克就要壓到女學生的一霎間,明把女學生從地上拉起,扶著女學生跑下橋,向街邊跑去。他剛跑到橋下沒多遠,耳邊聽到又是一排槍聲,突然覺得腿部和背部一陣鑽心的劇痛,然後腿一軟,踉蹌著倒在馬路上,女學生也被拽倒在他的身邊。

明覺得全身的血在透過背上的和腿上的傷口流出來,衣服被血浸泡濕了,他慢慢失去了知覺。朦朧之中他看見一輛輛坦克裝甲車和軍用卡車從他身邊隆隆駛過,一群群士兵們像是吃了興奮劑一樣舉著槍叫喊著,肆無忌憚的向天上和四周的建築物掃射著,街邊的建築上玻璃破碎彈痕累累千瘡百孔。坦克,裝甲車和卡車組成的長龍像是大堤潰倒之後不可阻擋的浪潮,呼嘯著湧過馬路,向著天安門廣場方向奔騰而去。

三十七。

天安門廣場上,氣氛變得非常緊張。葉子,小東和學生們一起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夜色中遙遠的可以看到西邊天空中的桔黃色亮光變得很強烈。槍聲不斷傳來。坦克和裝甲車的低沉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天安門廣場四周建築頂上的政府高音喇叭在一遍又一遍的播放著戒嚴部隊的通告:
“。。。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非法阻擋軍車,阻擋、圍攻解放軍,妨礙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如果有人不停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一切後果由組織者、肇事者負責。。。”

葉子和小東看見一些人抬著一個流著血的人從廣場西邊過來,從人群中穿過,後麵跟著很多人在看,有幾個人邊走邊氣氛的嚷嚷:“軍隊開槍打死人了,這是血證。”不斷有人從西邊過來,都在憤怒的訴說被打死打傷的學生和市民的慘狀,有一個中年人操著一口外地口音大著嗓門對著一圈子圍著他的人說:“西邊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牆上地上馬路上,到處都是血,太慘了太慘了,真是慘不忍睹,那些殺人的士兵殺人不眨眼,都跟吃了興奮劑似的,見人就開槍,用的是達姆彈。”圍著的一個人問:“什麽是達姆彈?”中年人說:“就是在人體內爆炸,進去口小,出來口大的那種子彈,有這麽粗。”中年人拿手握著拳頭比劃了一下。“真他媽的法西斯儈子手,連達姆彈都用上了。”圍著的一個人問:“你見到那邊死了多少人?”這個人伸出兩個指頭,搖晃著。圍著的人問:“兩百?兩千?”中年人說:“兩萬,我親眼見到的,兩萬人被屠殺,慘啊。”圍著的人有些不相信的追問:“你親眼見的?”中年人說:“我親眼見的。”圍著的人說:“那你怎麽知道有兩萬,你數了?”中年人說:“這還用數啊,一眼掃去,全是屍體,望不到頭。血把我的腳脖子都淹沒了。”圍著的人看了他的腳一眼,說,“怎麽沒見你的腳上有血跡?”中年人說:“我就是誇張了一點兒,我們做銷售的,都愛誇大點兒業績,不過死了人是沒錯的,死了多少我也搞不清楚。”旁邊的人見他這麽一說,都知道這位是道聽途說瞎砍,就一哄而散了。

葉子和小東看見幾個工人抬著一挺機槍上到紀念碑上來,把機槍架在紀念碑底座上。一個學生領袖模樣的人帶著一些學生糾察隊員走過來,說:“師傅,您這是幹什麽,機槍哪裏來的?把機槍交給我們吧。”工人說:“幹嘛?這是我繳獲的機槍,從軍隊的一輛車裏搞來的。”學生領袖說:“我們要堅持和平,理性,非暴力原則,不能動用武器。”工人急了,瞪著眼睛說:“和平?理性?非暴力?現在都什麽他媽的時候了你們還和平理性非暴力?你沒聽見槍聲嗎?你沒看見身上流著血的受傷的的人嗎?你沒聽說死了那麽多人嗎?這麽多人已經為你們學生死了,你們怎麽還麻木,還不想反抗?不管你們怎麽樣,今天反正我要跟他們拚了。”學生領袖說:“師傅,你一個人跟他們拚不要緊,可是你想沒想過,你機槍一響,政府就會找到借口,多少市民和學生會跟著你被無辜屠殺?”工人說:“兄弟,我不開機槍,政府也是一樣能夠找到借口,鎮壓你們。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你綿羊似的狼就不吃你了?不管你怎麽說,機槍我就是不給你們。你們學生們要是敢撤退,我也斃了你們。”學生領袖見沒有辦法說服那幾個工人,隻好回身叫糾察隊員:“你們把他的機槍收過來。”幾個學生糾察隊員走上前,把工人推開,把機槍搶了過來。學生領袖說:“把機槍給砸了,不要留著。”一個糾察隊員掄起機槍,把機槍向著在紀念碑底座砸去,幾下子就把機槍給砸爛了。


三十八。

長安街上和周圍的街道上,不斷有人群在由西向東潰退下來,一邊跑一邊喊:“前麵軍隊開槍殺人了,血流成河!”把本來就猙獰的夜色,渲染得更加恐怖。葉子的父親逆著人群跑,他要看看受傷的人裏麵有沒有葉子。他跑過一個路口,看見路口停著幾倆公共汽車,已經被人點著火了。汽車冒著一股一股的濃煙,火苗從車窗戶裏躥出來,燒糊的膠皮味彌漫在空中。他繞過著火的公共汽車,向槍響的方向接著跑去。

他跑到木樨地和長安街交界的街口的時候,看到在慘淡的路燈下,一輛輛裝甲車和滿載士兵的卡車在向天安門方向駛去,一些士兵向街道兩邊的居民樓開槍射擊,街上的人群在四散奔逃。一群市民在一個胡同口張望。他問:“這裏怎麽了?”一個市民說:“你沒有看到,這裏好多人都被打死打傷了,給抬醫院去了。你看,那邊馬路上還有幾個人受傷,躺在地上。”葉子的父親分開市民,要向馬路上受傷的學生走過去。一個市民拉住他說:“你現在不能過去,你過去就成了活靶子。”正說著,一輛軍車駛過來,車上的一個士兵衝胡同口掃射,市民們嚇得紛紛往後跑,他趴倒在地,子彈從他的頭上飛過。

軍車駛過去了之後,他看看後麵沒有別的軍車跟上來,就低著頭,彎著腰向躺在的地上的受傷的人跑去。他跑到那個躺在地上腿部受傷的女學生身邊,看了一眼,見到不是葉子,他心裏鬆了一口氣。女學生對他說:“我的腿,我動不了了。”他把女學生抱起,往胡同口跑。胡同口那裏又聚集了一些市民,他把女學生交給一個市民,說:“快把她送醫院。”市民們七手八腳的把女學生抬上一輛三輪車,幾個市民跟著三輪車向醫院方向跑去。

葉子的父親接著跑到街上,跑到躺在地上的男學生身邊。他認出這個男學生是他在圓明園裏見過的那個大學生。明身上中了槍,渾身是血,昏迷不醒。這時一輛滿載士兵的軍車駛過來,葉子的父親趕緊躺在地上假裝中彈死去。軍車從胡同口路過時,胡同裏的市民們紛紛向軍車仍石頭,喊:“屠夫!法西斯!”軍車猛的停住了,上麵的士兵跳下車來。一個士兵向胡同口扔了一顆催淚彈,胡同口的市民紛紛向士兵們回擊磚頭瓦塊。幾個士兵向胡同口衝過去,邊衝邊端著槍向胡同口掃射,胡同口的市民們嚇得紛紛逃散。

葉子的父親趁著士兵們不注意,把明背起來,往街道邊上爬去。一個男人彎著腰跑過來,幫著葉子的父親把明抬到街邊,放在一顆很粗的樹後。他們藏在樹後,向街上看去,隻見那夥士兵還在胡同口站著,往天上放著槍,胡同裏不時有幾塊磚頭飛出來,每一塊磚頭飛出來,都引起一陣回擊的槍聲。葉子的父親扭頭看著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正看著他,夜幕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那個男人低聲說:“是你?”

葉子的父親認出了那個男人,他就是一直追捕葉子父親的刑警。刑警說:“果然在這裏找到了你,這麽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終於見到你了。”葉子的父親說:“我們前不久還在在圓明園見過麵。”刑警說:“那天我不是去盯你,我是在那裏跟蹤學生領袖,無意中發現了你。從那之後,你就再也沒有在圓明園露過麵。”說著,刑警掏出了手銬,要給葉子的父親戴上。葉子的父親說:“我現在不能跟你走,我要去找我的女兒。”刑警說:“你的女兒?就是那個當初被你從孤兒院帶走的那個女孩嗎?難道你不知道公安部通緝你的罪名裏,除了給海關行賄,走私和貪汙錢款,還有拐帶兒童嗎?”葉子的父親說:“海關行賄和走私是真,為了賺錢大家都這麽做,可是我沒有貪汙錢款,那些錢都是我自己賺的。這個孩子,你知道,她的母親臨終把她托付給了我,所以我一直帶著她。”刑警沉思了一會兒,把手銬收回去,說:“先把這個受傷的抬到醫院去吧。”他們向街上望去,隻見士兵們掃射完,罵罵咧咧的爬上軍車,開走了。葉子的父親和刑警順著牆邊把明抬到胡同口,對胡同口的市民們說:“他流血過多,快要死了,需要馬上把他送到醫院去。”一個男人推著一輛三輪車過來,葉子的父親和刑警把明抬到一個三輪車上,他們一個人騎著,另外幾個人推著三輪車,一起向醫院方向跑去。

三十九。

天安門廣場上,葉子,小東和學生們坐在紀念碑的底座上。他們聽見槍聲越來越急,聽見坦克和裝甲車的轟鳴聲越來越近。長安街上的人呼啦啦的往廣場裏麵撤,一個學生喊:“軍隊來了。”葉子和小東趕緊站起來看,隻見幾輛裝甲車已經駛近了天安門,裝甲車上的機槍警告性的向著廣場邊上的人群頭上開槍,噠噠的機槍聲在夜空裏顯得異常清脆。廣場邊緣的人群四散奔逃,有的跑向廣場中央的紀念碑,有的跑向四周的建築群,有的趕緊離開了廣場。葉子抓著小東,身子在槍聲中顫抖。小東握住她的手,說:“不怕,他們是在向天上開槍。”

他們看到幾十輛坦克和裝甲車沿著長安街由西向東駛來,開到天安門前麵。廣場上的一頂大帳篷不知怎麽著起了大火,火光中,他們看到那幾十輛坦克和裝甲車在天安門城樓前麵停下,排成一字隊形,坦克的炮口和裝甲車上的機槍都指向天安門廣場方向。後麵的軍用卡車不斷開過來,頭戴鋼盔的士兵們紛紛從軍用卡車上跳下來,端著槍,列成幾排坐在馬路上待命。

他們正看著,有學生說,南麵也來了軍隊。葉子和小東趕緊轉到紀念碑南麵去看,隻見無數全副武裝的士兵正在從南麵的軍用卡車上跳下來,端著槍往天上放槍,把南麵的人群驅趕走。越來越多的軍用卡車停在前門以北,毛澤東紀念堂以南的廣場上,把廣場往南麵的通道統統都封鎖住了。

葉子和小東又轉到紀念碑東麵,遠遠望去,隻見東麵也都是士兵。曆史博物館前麵停著幾輛坦克和很多軍用卡車,頭戴鋼盔的士兵們從車上下來,站在曆史博物館的台階上,把廣場東麵封鎖得嚴嚴實實。他們正看時,廣場上一片騷亂,很多人向著紀念碑西麵湧去。葉子和小東轉到紀念碑西麵來看,隻見大批背著衝鋒槍的士兵從人民大會堂的各個大門裏走出來,順著台階走下來,麵容嚴肅,氣勢陰森可怕。廣場四周的政府的高音喇叭開始廣播戒嚴部隊通告:
“。。。現在播送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發出的緊急通告。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暴徒們猖狂襲擊解放軍指戰員,搶軍火,燒軍車,設路障,綁架解放軍官兵,妄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製度。人民解放軍多日來保持了高度克製,現在必須堅決反擊反革命暴亂。首都公民要遵守戒嚴令規定,並同解放軍密切配合,堅決捍衛憲法,保衛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門廣場的公民和學生,應立即離開,以保證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聽到這個廣播,一些學生和市民站起來,開始離開廣場,他們知道這是最後的警告,軍隊馬上就要清場了。夜色中,又是一陣槍聲響起,遠處隱隱可見火光閃爍。突然,廣場上的燈一下子全熄滅了。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黑暗和恐懼籠罩著每一個人,好像死神在向他們走來。葉子伸出手抓住小東的胳膊,說:“怎麽一下黑了?”小東說:“他們要開始清場趕人了。”葉子問:“不會把我們都打死吧?”小東說:“不會,他們不敢,除非他們瘋了。”

廣場上幾堆髯火在黑暗中燃了起來。人群裏有人帶頭唱起了國際歌,葉子,小東和學生們一起唱了起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學生們的歌聲顯得很悲壯,歌聲響徹廣場上空,他們的表情像是過去的烈士準備英勇就義一樣。在這個時候,他們的心中沒有了恐懼,隻有悲憤,和麵對軍隊槍口的大無畏的勇氣和氣概。

一個女生站起身來說:“同學們,最後的時刻來到了。請大家把學生證放到貼身口袋裏,以便將來出了事好認領。”另一個女生讚同說:“好,我們互相交換一下家人的聯係地址吧,誰要能活著出去,就幫別人給家裏帶個口信。”小東說:“誰還有吃的,請拿出來,讓我們吃一頓最後的晚餐吧。”一個男生說:“請女生們坐在後排,男生們坐在前排,好盡量保護女生們。”學生們站起身來,把吃的放到一起。男生們走到前排,女生們走到後排,重新坐下。小東坐在葉子前麵。他把兜裏的一塊巧克力掏出來,回頭遞給葉子,葉子搖搖頭,說:“不想吃。你吃吧,我不想吃。我咽不下去。”

葉子向周圍看去,隻見幾處垃圾點起來的篝火在燃燒著,火光映紅了周圍那些男女學生們的年輕還沒有完全脫去稚氣的臉。幾萬名學生坐在台階上,手拉著手,麵對著死神一樣的坦克和槍口,他們的臉上沒有恐懼,透著一股力量。廣場周圍的政府高音喇叭又一次廣播戒嚴部隊的通告:“現在開始清場。第一,凡在廣場上的所有人員,聽到廣播必須立即撤離現場;第二,如果有人違抗和拒不執行此通知,仍繼續滯留廣場,戒嚴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強行處置。。。”

黑暗中,人民大會堂裏湧出許多頭戴鋼盔手持棍棒的士兵。他們順著台階往下走,逼近學生。天安門前麵,坦克和裝甲車馬達轟鳴,坐著的士兵們站了起來,在軍官的指揮下,士兵們平端著槍,排成橫隊向紀念碑走來。在士兵們的後麵,坦克和裝甲車排成一字隊形向廣場內推進。隨著幾下沉悶的撞擊聲,位於廣場北端的"民主之神"像轟然倒地。

廣場上的燈一下子全亮了。許許多多端槍的士兵,向著學生一點一點靠近,驅趕他們走。坦克和裝甲車繼續向前,一路撞倒、碾碎廣場上的帳篷等物。裝甲車和坦克在離學生隊伍二三十米處分向東西兩側。士兵們已經走到離學生們隻有幾米遠的地方。他們停下來,機槍手把機槍架在地上,匍匐在地。機槍手後麵的士兵半蹲著,再後麵是站立的士兵,他們手裏的衝鋒槍槍口對著學生們。學生們無畏地麵對著士兵和無數黑洞洞的槍口,前排的學生舉起手,伸出兩隻手指打出勝利的手勢。坦克和裝甲車加大了油門,發出一片震耳欲聾、驚心動魄的轟鳴聲。

一陣衝鋒槍響,紀念碑上的兩個高音喇被叭打壞,一些士兵們接著手持衝鋒槍衝上紀念碑,把學生們往紀念碑下趕。葉子,小東和其它學生手挽著手,緊緊靠在一起,向廣場的東南角退去。在撤離隊伍的後麵,一些穿迷彩服的士兵和其他士兵一起過來,他們手握棍棒在向撤離隊伍緊逼。廣場南麵通向紀念碑的道路已經被士兵和坦克封鎖。學生們手拉手,在坦克和裝甲車的縫隙間穿行,緩緩撤去。學生們麵容悲壯,舉著校旗,有人不斷往戒嚴部隊方向吐唾沫。

四十。

葉子的父親和那個追捕他的刑警站在一家醫院的手術室外麵。明躺在手術室裏麵的一個床上,昏迷不醒。一個護士從裏麵走出來,問:“誰是明的家屬?”葉子的父親站起來,說:“他的家屬沒在這裏,是我把他送來的,有什麽事情就跟我說吧。”護士說:“明失血過多,需要輸大量的血,但是醫院血庫裏沒有預備很多血,今天來的受傷的人多,血庫裏已經沒血了。”葉子的父親問:“需要什麽血型的血?”護士說:“需要AB型。”葉子的父親說:“我正好是AB型,輸我的吧。”那個刑警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過來,說:“我也是AB型,要是不夠輸我的也行。”護士就把葉子的父親和刑警都帶到一邊,讓他們等一下。
他們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刑警目光炯炯的問葉子的父親說:“我一直我有個疑問想問你,你當初逃跑時為什麽要帶上那個女孩走?她不是給你添累贅嗎?”葉子的父親說:“因為那個女孩的母親把她付托給了我,我答應她的母親要把她養大。”刑警點了一下頭,說:“像你這樣的案子,又賄賂海關又走私,還背著一個拐帶兒童的罪名,到哪裏也會被抓起來的。”葉子的父親說:“我老了,也跑不動了。葉子也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你把我抓走吧,這麽多年了,你也好交差,我也安生一些。”正說著,護士端著抽血的針頭和管子來。讓他們卷起胳膊,先從葉子的父親胳膊上抽了一些血,又從刑警胳膊上抽血。

過了一會兒,護士又從手術室裏走進來,問葉子的父親:“你能替病人的家屬簽個字做手術嗎?”葉子的父親說:“行。”護士問:“你有沒有辦法通知他的家人?”葉子的父親說:“我不認識他的家人。”刑警聽見了,就說:“我進去翻翻他的衣兜,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護士把刑警帶進急救室裏,刑警翻開明的衣兜,找出一張折疊著紙來。刑警打開紙,見上麵寫著:“如果我死了,請打電話84-8312 告訴我的家人。明。”刑警說:“有他家裏的電話了。”刑警走出急救室,對葉子的父親說:“我找到了他家裏的電話,你去給他家裏打個電話吧。”說完,刑警把紙條交給葉子的父親。

葉子的父親不明白刑警為什麽叫他去打電話,這個刑警追蹤了自己好幾年,好幾次自己都是在他的追捕下僥幸逃走,上次在圓明園又是他在跟蹤學生而沒有能去抓他,剛才在街上他還要拿手銬把自己給銬起來,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借著打電話的時機逃走嗎?幾年前他在深圳第一次遇到這個刑警的時候,他就憑直覺感覺這個刑警是一個不講情麵的人。此後他賄賂海關走勢貨物的事情被一個他炒掉的報關員告發,案子落到這個刑警手上,他想賄賂這個刑警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這個刑警什麽也不收,最後收集齊了證據來抓捕他。他那時剛把葉子從農民家裏救回來,當天就被這個刑警抓到局子裏麵。後來他找了一個機會從監獄跑出,帶上在孤兒院的葉子遠走高飛,也是這個刑警在到處追捕他,讓他沒有一個安全的落腳之地。今天,他已經放棄了逃跑的念頭,等著這個刑警把他給帶到局子裏去,了解這一個案子,難道這個刑警倒不想抓他了?難倒他是故意給他一個機會叫他逃走?他看了刑警一眼,刑警什麽話也沒說,眼睛裏是一片漠然。葉子的父親拿著紙條向醫院的護士值班室走去。

葉子的父親撥通了號,對著電話說:“喂,請問你們家裏有個孩子叫明嗎?”電話裏傳來一個聲音說:“這裏是,我是秘書,您有什麽事兒嗎?”葉子的父親一愣,明家裏有秘書?但是他沒有問,隻是說:“明受傷了。”電話裏的聲音急促起來:“他在那裏?你是誰?”葉子的父親告訴秘書醫院的名字,然後聽電話裏麵秘書再跟另外一個人說:“王老,王老,明找到了。他受傷了,在一家醫院裏。”他聽見電話裏那個被稱為王老的說:“快去把他接出來,送到解放軍總醫院去,我就這麽一個孫子,一定要把他的傷給治好。你給三十八軍打電話,讓他們派一個警衛排跟你去,以防萬一遇上暴徒。”隨後電話裏秘書的聲音傳過來:“謝謝你,我們馬上就去醫院看他。”葉子的父親放下電話,走回急救室,看到醫生在給明動手術。葉子的父親在急救室外麵沒有看見那個刑警,他掃了一眼樓道,也沒有見到那個刑警。他透過窗戶向外麵望去,看見刑警已經走出了醫院門口,拐了一個彎,身子就消失在另一條街道上。

葉子的父親等了一會兒,看到大夫從急救室裏走出來,葉子的父親趕緊跟上去說:“大夫,他的家裏人馬上就來。我能不能走了?我還要去找我的女兒。”大夫說:“您可以走了,謝謝您。”葉子的父親問:“手術怎麽樣?他的傷怎麽樣?”大夫說:“手術還算順利,他的生命應該不會有大的問題,我們已經把他身子裏的兩顆子彈給取出來了,但是他可能需要養一段時間好好養傷。”葉子的父親說:“大夫,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謝謝您。”大夫說:“不客氣。”然後就向醫院一頭走去了。

四十一。

清晨的霧中,葉子和小東跟著一些學生走上了長安街,順著長安街由東向西走去。通宵的未眠和緊張,使得學生們麵容疲憊,步伐緩慢,他們肩上扛著的校旗在傾斜著。他們看到長安街的地上的散落著亂石瓦塊和一些血跡,瀝青鋪成的公路被坦克碾出一道道履帶的痕跡,牆上有著槍彈飛過的痕跡。

他們走到六部口的往西不遠的時候,隊伍已經拉得稀稀拉拉的。寬闊的長安街沒有什麽人,市民們躲在胡同口裏,看著他們走過,向他們揮手致意。葉子有些走不動了,小東陪著她跟在隊尾慢慢走。他們正在走著,忽然聽到一陣坦克馬達聲離他們越來越近,葉子和小東回頭看,隻見一輛坦克惡狠狠的從天安門那裏由東向西從學生隊伍的從後麵急馳過來,毫不減速向著他們這隻稀稀拉拉的學生隊伍撞去,像是一頭凶狠的野獸要複仇一樣。學生隊伍亂了起來。小東喊了一聲:“快跑,坦克!”

葉子嚇傻了,愣愣的站在原地,好像沒反應過來。坦克眼看就要壓著葉子了,小東猛的一腳站到葉子前麵,用身體和雙手把葉子猛推到一邊去。葉子摔倒在路邊,坦克沒有壓到葉子,但是把小東和幾個後麵的同學一起撞到了。坦克好像沒看見一樣,繞過學生隊伍繼續向前開去。小東和幾個學生倒在馬路上,地上滿是他們的身體裏流出來的血。一個學生的頭顱被壓開了,另一個學生的身體被壓倒了路邊的自行車裏。

葉子爬起來抱住小東,看到小東的兩隻腿血淋淋的,被壓斷了。他的褲腿從大腿根處被壓開了,兩隻腿斷在離他身體一尺多的地方,他的身體裏的血順著壓斷的大腿根咕咚咕咚的往外冒。葉子她的臉部因驚嚇而痙攣著,眼裏淚如雨下,嘴大張著卻哭不出聲來,過了幾秒鍾才撕心裂肺的嚎哭起來,小東都是為了救她才死的啊。她的哭聲撕裂了長安街上靜寂的空氣,把胡同口的人都給招了過來,連遠處的士兵也探頭探腦的玩這邊看。

葉子抱著小東渾身是血的身體,用手堵著他的噴血的靜脈,想阻住血,但是血從她的手指縫裏滋出來,像是關不住的自來水。小東的一向紅潤的臉在迅速的變蒼白,好像失去了知覺似的,眼睛閉著,一動不動。葉子大哭著叫起來:“小東,小東,你醒醒,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我。”小東睜開眼,握住葉子的手,喘著氣說:“我的腿,我的腿,我動不了了。”葉子哭著說:“小東,別動。”然後衝著圍觀的人大喊起來:“救救他,救救他,我求求你快點兒們救救他。醫生,醫生,這裏有醫生沒有?”小東喘著氣,微弱的說:“不用了,不用找醫生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渾身沒勁兒。”葉子說:“小東!你不會死,我這就給你抬到醫院去。”小東喃喃的說:“不用了,來不及了。我血都要流光了。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葉子哭著說:“我答應你,一百件我都答應你。”小東吃力的說:“我爸,請你原諒他,就是那個你小的時候把你拐騙走了的人。我小的時候,幫他拐騙過你。我對不起你,現在我很高興,能夠用我的命來贖我的罪,你能原諒我嗎?”葉子震驚之下,不知說什麽好。小東說:“原諒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我就要死了,還是告訴你吧。我愛你。”葉子的淚水如泉湧一樣出來,她低下頭,輕輕親了小東的因失血而蒼白得紙片一樣的嘴唇一下,說:“我原諒你,因為你,也原諒你爸爸。”小東微笑了一下說:“我太幸福了,死也可以瞑目了。我累了,讓我歇一會兒。”小東把頭靠在葉子身上,他的眼睛閉上了,頭無力的垂在一邊,手慢慢鬆開。葉子抱著哭喊著:“小東!小東!你醒醒,你不會死,你不會死!小東。。。。”

幾個學生和市民把葉子拉開,葉子仍在聲嘶力竭的哭著,她的手瘋了一樣的伸著,在空中抓撓著,想要抓住小東。幾個學生和市民緊緊拉住葉子,他們也在哭泣著,說不出話來,眼前的慘景讓他們也痛不欲生。另外幾個人把小東的屍體輕輕抬上一輛平板三輪車,三輪車向著醫院的方向駛去。葉子掙紮著看了小東最後一眼,她看到小東身上的血已經快流幹了,他的原本英俊的臉龐顯得那麽蒼白和無神,身體也萎縮了,但是他的臉上殘留著一絲微笑。

四十二。

葉子的父親走在長安街上,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布滿了碎石瓦片,紙片和坦克碾過的痕跡。一些水泥隔離墩被撞歪撞碎,橫七豎八的躺在路上。公共汽車牌和交通指示牌被撞的扭曲起來,倒在地上。一輛公共汽車被燒毀,黑色的車體殘骸歪倒在路邊。他走過一處大院,院門前數百名軍人平端著槍,蹲著,但是並沒有對他射擊。

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一長串軍用卡車裝甲車坦克停在路邊,士兵們有的站在車上,有的站在車旁,他們手裏拿著槍,但是對市民們和學生們沒有惡意。一群市民正在圍著士兵們講話,給士兵們講述前麵發生的開槍殺人事情。

他走過去,看到一個軍官正站在一輛卡車上跟學生和市民們說:“我們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我們部隊是奉命去天安門廣場,來到這裏看到一片混亂。但是我向你們保證,我們沒有對學生和市民開一槍。如果有開槍的,那是別的部隊幹的,絕對不是我們部隊。我們這隻部隊是不會向老百姓開槍的,不信你看我們的槍裏都沒有子彈,我們背的是空腔。”

那個軍官怕學生們和市民們不信,就伸手把身上的手槍摘下來,喀嚓拉開槍膛,讓學生和市民看裏麵沒有子彈。幾個人湊過去看,果然見槍膛裏麵空空的,沒有子彈。一個市民說:“你的槍裏沒上子彈,我們看了相信了,但是你是軍官,你不用上子彈,你們士兵們的槍裏有沒有子彈呢?”軍官揮手叫卡車邊上站著的一個士兵:“小偉,過來。”那個叫小偉的士兵走過來站到軍官旁邊。軍官說:“你把你的槍膛拉開,讓大家看看裏麵有沒有上子彈。”小偉聽了,說:“是。”,然後一手拿著槍,一首拉開槍膛,讓人群看。幾個學生和市民伸頭仔細一看,裏麵的確是沒有子彈。

軍官一臉嚴肅的說:“我已經讓你們看了我們沒有開槍,你們說前麵的部隊開槍殺人,但是空口無憑,你們有沒有證據拿來給我看?”他這麽一說,馬上有一些市民拿著一些血衣讓軍官和士兵看,說:“你看看這些血衣,這都是被打死打傷的人的身上的血衣,還有你看看這地上一片一片的血。”另一個市民手裏捧著一些地上撿的子彈殼讓軍官看,說:“你看看這些子彈殼,都是我從地上撿的。”接著又有人向著軍官控訴前麵的軍隊怎麽拿槍掃射,怎麽仍催淚瓦斯,怎麽對著天空和人群掃射,怎麽打死打傷了一些學生和市民,現在屍體和傷員都被抬到附近的醫院去了。

軍官聽了這些話,又看了那些血衣,地上的血跡和子蛋殼,就一句話也沒再說。他把手槍放回套裏,翻身跳下車,分開圍觀的眾人,一言不發的向軍車車隊後麵走去了。旁邊的士兵們一看軍官走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愣了一會兒也紛紛跳下車,尾隨著軍官往車隊後麵撤走。那些坦克和裝甲車裏的士兵,探出腦袋來看怎麽回事兒,一看卡車上的士兵都走光了,他們也就鑽出坦克和裝甲車來,跟著往後走。軍隊的那些坦克,裝甲車和軍用卡車都被棄在路邊,有些士兵還把槍給仍到了路邊的河裏。

四十三。
小東的父親一晚沒合眼。昨晚的槍聲響了一夜,他擔心了一晚上。小東幾天都沒有回來,他知道他這個不聽他話的兒子一直在廣場上。自從小東跟他說要不做小偷,改邪歸正之後,他就懷疑小東一定是愛上了一個女孩,不然兒子不會有這麽大180度轉變的。

天一亮,小東的父親聽聽街上的槍聲已經沒有昨晚那麽響了,隻有零散的槍聲,他就趕緊穿上衣服,騎上自行車出了門去找小東。他騎到長安街上,看到排在一起的一長溜裝甲運兵車和軍用卡車被人點著了火,卡車被燒得隻剩下車頭,一些裝甲車還在冒著滾滾濃煙,濃濃的黑煙遮住了天空。街上遍地是碎石磚塊碎水泥墩,被壓癟的自行車和鐵欄杆到處都是,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一些人站在被燒毀的裝甲車上走動,有的人鑽進裝甲車裏,一些市民在圍觀。

小東的父親停下自行車。自從他找小東寫了那個小偷罷偷宣言以來,他就再沒上街偷過東西,沒做過壞事兒,他覺得既然說罷偷,即使是小偷,也要信守諾言。可是偷慣了東西的人,不偷東西還真是手癢癢,難受,這些日子給他憋的夠嗆。現在一看眼前的這些裝甲車,他就來勁兒了,他想,軍隊的東西不拿白不拿,拿軍隊的東西不算偷,算是支援學生,為民主做貢獻。想到此,他跑過去,鑽進一輛裝甲車裏,開始在裏麵到處搜尋士兵們留下的東西好做戰利品。

他在裝甲車裏麵東翻西找,意外的在一個墊子地下發現了一把藏在那裏的手槍。他高興的拿起來看,向旁邊的人炫耀,旁邊的人羨慕的看著他。他鑽出了車門,揮舞著手槍,向街上的人群看,很快身邊就聚集了一批人看他撿的手槍。他正在高興撿到了一個寶貝,隻見有三個學生模樣的人分開人群走進來,掏出學生證說:“我們是學生,請你把手槍交給我們。”他看了一眼學生,說:“這是我撿到的,憑什麽給你們?”學生說:“這些槍支,我們要收走,不能讓軍隊拿來做反麵宣傳。”周圍的人也都說:“聽學生的,把槍給學生,讓他們處理。”小東的父親沒有辦法,隻好把手槍交給了那幾個學生。那幾個學生拿著槍走了。小東的父親心裏恨恨的說,也不知道他們是真的會把槍上交給學生組織,還是會自己留著。他鄉,下次再撿著什麽東西,趕緊藏起來,可不能再炫耀了。

小東的父親又爬到一輛坦克裏,在裏麵到處翻,希望還能像上次一樣翻到把手槍什麽的,可是居然什麽東西也沒翻到。他想把坦克頂上的機槍給卸下來,可是機槍固定在坦克上裝甲上,他也沒有工具,怎麽也卸不下來。他又重新回到坦克裏麵,坐在駕駛員位置上,把一些把手推來推去,腳踩來踩去,不知怎麽,居然把坦克給啟動了。坦克突然走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他趕緊把好方向盤,開著坦克向街道中央開去。街上的人有的給他叫好,有的給他支招兒,說:“開到廣場去,炮轟那些當兵的,給丫的們些厲害看看。”他威風凜凜的在街上來來回回開了幾圈,過了一回開坦克的癮。他正在開著,看到遠處幾輛軍隊的坦克和裝甲車從天安門方向迎麵開來。他嚇壞了,差點兒尿了褲子,趕緊把坦克停住,從坦克頂上爬出去,溜走了。

四十四。

葉子的父親順著長安街往東走,在一座橋上,他看到有三輛裝甲車撞到了一起,周圍一群圍觀的人。對麵一群學生走過來,葉子的父親一眼看到學生隊伍裏的葉子。他叫了一聲:“葉子!”葉子叫了一聲:“爸爸!”就飛跑過來,撲到葉子的父親懷裏,放聲大哭。

葉子的父親說:“你沒事兒吧?”葉子抽噎著說:“沒有。。。看到路上有人死了。。。還有人被坦克碾死,我心裏很難受。”父親說:“別哭別哭,你隻要沒事兒就好。活著就好。”葉子哭泣著說:“我昨晚去找明,在廣場上,可是,我沒有找到明,街上死了不少人,他要被打死了,可怎麽辦啊?”葉子的父親說:“我看見明了,他受了傷,在醫院裏,不過,沒有生命危險。我已經給他們家裏打了電話,他們家裏人會去把他接走的。”

葉子說:“他在那個醫院?我要去看他。”葉子的父親說:“他應該已經被家裏人從醫院接走了,你去了醫院也不會找到他的,現在醫院也不安全,那裏的受傷的人保不齊都會被作為暴徒抓起來,你別去那裏了,他肯定也不在那裏了,他們家裏的人說去接走他。他要是真的喜歡你,等他傷好了,他會來找你的。”葉子說:“爸,您覺得他還會來找我嗎?”葉子的父親說:“如果他愛你,他一定會的。走吧,回家去吧,這裏太亂。”葉子說:“可是他怎麽能找到咱們家?咱們剛搬了家不久,他不知道咱們家啊。”葉子的父親說:“傻孩子,他不是知道你在哪家醫院上班嗎?他一定會找到你的。”葉子說:“咱們不會再搬家了吧?”葉子的父親說:“不會了,我們不搬家了。我們哪裏也不搬了。我到處躲避的那個刑警,他不再追捕我了。”

葉子和父親順著街道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天色灰蒙蒙的,又悶又熱,像是有雷陣雨要下來。遠處傳來幾聲沉悶的響聲,聽不出是炮聲還是雷聲。街道上沒有車輛行駛,路人也不多,地上滿是碎石塊,有些路口的做路障的車輛燃燒過的殘骸還堆在路中央。他們沒有說話,隻是心情沉重的往家走。周圍店鋪的窗戶裏,映出他們的疲憊的身影和悲傷的麵容。遠處有幾聲零星的槍聲響過,他們誰也沒有在意,好像耳朵已經習慣了槍聲。葉子的父親看了一眼默默低頭走著的葉子,感到一陣心酸和慶幸 ---- 至少葉子還好好的活在他身邊,一切都過去了。葉子卻是心事重重:愛她的小東替她死了,她愛的明也不知現在怎樣了,往日繁華的街道,今日看上去一片淒涼,路上行走的人也都麵帶悲哀,就連空氣中也都好像在奏著哀樂,整個城市就像是一座悲城。她禁不住眼淚又流了下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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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許多人都有這種預感,這就是鄧小平說的國際大環境和國內小環境。 -溫哥華來信- 給 溫哥華來信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3/2011 postreply 15:49:56

    那個時候的學生在學校裏太壓抑了,談戀愛學校都管,不鬧事兒才怪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3/2011 postreply 17:53:56

    同感同感,那個時候好像是小震不斷,要來一場大地震似的。後來六四這場大震過去之後,果然好多年不震了。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3/2011 postreply 17:01:01

    回複:悲城之戀 -- 六四的那些往事 -田野8- 給 田野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4/2011 postreply 09:54:50

    回複:悲城之戀 -- 六四的那些往事 -田野8- 給 田野8 發送悄悄話 (167 bytes) () 06/04/2011 postreply 09:55:24

    它是希望大家把六四都忘記了才好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4/2011 postreply 13:52:25

    六四到了,想起這篇小說, -飄飄小鷗- 給 飄飄小鷗 發送悄悄話 飄飄小鷗 的博客首頁 (106 bytes) () 06/04/2011 postreply 21:07:26

    這個太長了,真正讀的人俺想沒幾個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4/2011 postreply 21:26:39

    嗬嗬,俺當時就基本是一口氣讀完了。 -飄飄小鷗- 給 飄飄小鷗 發送悄悄話 飄飄小鷗 的博客首頁 (74 bytes) () 06/05/2011 postreply 20:07:04

    感謝你,以後就聽你的,每次貼一章出來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5/2011 postreply 21:11:03

    俺一天讀完了, 寫的不錯,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小小鴨- 給 小小鴨 發送悄悄話 小小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5/2011 postreply 16:58:26

    嗬嗬。。。小說麽。。隻能說背景和主要事件是真的。。。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5/2011 postreply 17:22:31

    謝謝你,擁抱哥!謝謝把背景和主要事件寫得這麽真實! -AustinLi- 給 AustinLi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8/2011 postreply 18:53:06

    都是為了難忘的記憶,80後90後的好多都不知道六四是怎麽一回事兒了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9/2011 postreply 13: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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