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解放軍的一九八九

一個解放軍的一九八九

(此書已為明鏡出版社2009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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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近六四,忙忘了。好在有了記錄。重貼那記錄的一部分。


蔡錚


活著並非事實,它有待於證明為事實。

目錄

1. 那個時刻

2. 號子

3. 政治犯

4. 逃走?

5. 看守

6. 家

7. 姑娘

8. 大哥二哥

9. 著陸

10. 夢境

11 .迷惑

12. 生活

13. 父親

14. 那片紙

15. 出門


一. 那個時刻

八九年六月五日下午兩點我挨近天安門,我想探究一下天安門到底有沒有大規模的屠殺。一堵軍人和坦克築起的牆壁擋住了去路。坦克的大炮像昂起的龜頭。牆壁東端的街道上隻有少數行人在出示證件後才得進入。我有軍人通行證,我是不是也可以進去?想到這裏,我有些緊張。這是哪裏啊。我猶豫一下,還是走出圍觀的百姓,推著自行車走向那個把門的軍官。許多槍對準了我。我隻得往前走。走近那軍官,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出,隻掏出證件給他。軍官年輕和善。他看看我的證件,又看看我,吃驚地說:“你也是當兵的?你還敢在街上走?快進來。你最好換身衣服,出去後千萬別讓人看出你是當兵的!”他招手讓我進來,幫我把車子推進來,又囑咐:“千萬當心! ”

就這麽著我進了軍事禁地。

我憋得難受。軍隊應該保護人民,隻有日本畜牲才殺百姓。如今我們的軍隊卻為保護一小撮國家蛀蟲槍殺百姓,他們毀了軍人形象 …… 我推著自行車,想找人說說話。路邊樹下幾個百姓正跟一群軍人談論什麽。他們可能正談論軍隊的殘忍不智。這是個機會。我走向他們。他們看我走過來,都調過頭來看著我。

“我也是個當兵的,” 我挨近他們,“看到我們的軍隊向百姓開槍我很難過 …… ”

“你說什麽?”一個紅眼的瘦軍官對我喝叫。

我說:“ 看到我們的軍隊開槍打老百姓,我很難過。”

他們全定住了。那幾個百姓想逃開。那個紅眼軍官從頭到腳搜索我,好像我是怪物。他突然厲聲喝問:“你怎麽混進來的?”

他凶狠的口氣讓我緊張,我摸出證件給他,“我是空軍的。”

“你是空軍?啊?我看你是個特務!等會我來收拾你!”他轉向一個士兵,“把他帶到那邊看好,別讓他跑了!”然後他調頭去跟那幾個百姓說話。那幾個百姓竊竊看著我,眼裏充滿恐懼。一個呆頭呆腦的士兵走過來,用槍口對著我,喝道:“走!”

我冒了一身汗。我一下就沒了自由。我不得不在槍口下朝北牆走去。我竭力保持平靜。那個紅眼家夥可能隻懷疑我是個軍人。我可以跟他談談消除它的疑慮。可有個問題:我的軍人身份證上的照片沒加鋼印 —- 我交相片交遲了。要蓋鋼印得等好幾天,我拿了通行證就沒在意那身份證。更要命的是我背包裏有很多從北大拿的傳單。這些比炸藥還危險。但願他們不開我的包。他們沒有權利開我的包。如果他們發現那些傳單,我就完了。最好是把那些傳單處理掉。興許我能哄這個傻兵網開一麵,讓我到那邊紅牆下的樹後把這些傳單藏起來?跟我的兵像個白癡,黑粗黑粗的,眼半睜半閉的。他拖著腳走路,全身髒兮兮的。要是他是我湖北老鄉就好了。老鄉肯定會在那紅眼來對付我前讓我如願。不幸的是,這家夥聽口音是西北的。西北出傻兵。如果我不得他同意就在那樹後丟傳單,他會說我散布反革命傳單 ……。 我的腦子有些昏亂,過去兩天兩夜我都沒怎麽睡。我隻希望那個紅眼隻核實一下我的軍人身份就放了我。我要趕五點的火車。

我被命令站在那紅牆邊。許多士兵都背靠紅牆坐著。一個個像傷兵樣沒精打彩。街南,紅眼還在跟百姓談著什麽,手上下揮舞。那幾個百姓終於走了。紅眼朝我走來,身後跟著一幫士兵。他們越走越快,一會變成小跑。我希望他們不是衝我而來,可他們卻是衝我而來。

紅眼跑近來,吼叫著:“你哪兒來的?”我重複說我是空軍的。“你哪兒弄的這車?”我渾身開始冒汗。兩小時前我從北大出來,南京大學曆史係的趙姓同學送我,到處都不通車。怎麽辦?搞輛車子吧。我們在路邊堆積的自行車裏發現一輛沒有上鎖的破車,車輪子都不圓,騎起來比跑還費勁。但還踩得走。看來是沒人要的破車。我便騎了它,別了小趙。

哪來的自行車?我隻好說是路邊撿的。

“撿的?我看你是偷的!你就是那打砸搶分子!老實交待,你是誰?”

我再次把身份證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說:“我們的身份證都有鋼印。你想騙我?怎麽沒有鋼印?”我說我沒及時交相片,所以沒來得及交給司令部蓋鋼印,有通行證就夠了。他突然狂吼一聲,“你是個冒牌軍人! 立正!”我隻好立正。“瞧瞧,他像個當兵的嗎?”他踢了踢我的腳。旁邊圍觀的士兵都哄笑起來。“稍息!”他又喊道。我隻得把腳分開。我感到口裏發幹發硬。“立正!” 我又站直了立正。“你不是個軍人。要是,也是個臭兵!你是哪個部隊的?”我說了我部隊番號和居地。“我沒聽說過這個部隊。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是個特務!冒充軍人!――剛才你說什麽?”他當胸一拳打過來,“你說什麽?嗯?!”他又給我一拳。我退了一步,站穩。他要發泄,不要回答,我隻有沉默。“你看到他們燒我們的弟兄?看到他們把我們的弟兄吊在橋上?你知道我們多少弟兄在坦克裏活活燒死了?你難過,為誰難過?你是個畜生 ! ?”他掏出手槍,用槍口戳著我的胸部, 聲調越來越高。“你哪兒弄來的這套軍衣?是不是從我們犧牲的弟兄身上剝下來的?你殺害了我們多少弟兄?”他咬牙切齒,“搜!”他揮著手槍,“你要是個特務,我就親手斃了你!”

天哪,千萬別搜我的背包!天啦。我的汗炸了。完了!完了!

幾個士兵開始搜我的背包。兩個士兵蹲下來摸我的褲腳。搜包的發出一聲大叫:“有反動傳單!”他們把傳單遞給紅眼。紅眼抓著傳單,咆哮起來:“你肯定是個特務!你那身軍衣肯定是從我犧牲的弟兄身上剝下來的 ! ” 他一拳打在我臉上,“說!是誰派你來的!”我的鼻子打破了,血噴了出來。我嚇傻了,隻往後退,可後麵的士兵戳我的背。我朝左躲,左邊的士兵用拳頭和槍托把我砸回來。突然有人高呼一聲,“打死他,為我們的兄弟報仇!”

呼聲剛落,所有士兵都撲上來。拳頭,槍托,靴子。一團亂。我隻是躲,兩手護著頭。我被打倒在地,我掙紮著站起來, 昏亂一團。我雙手招架著不讓打到致命處。

“吊死他,給我們的兄弟報仇!”一個士兵喊著,晃著一圈白繩。他們突然都一齊停住。紅眼接過繩索,用繩子做了個套圈,士兵們讓他過來把那套子套在我脖子上。

天要塌了,地下開裂,我就要墮入無底深淵。我架起手,不讓套子套到我頭上。我被踢坐在地。我掙紮著站起來,又被踢得跪下去。我縮著頭,揮著手,拚盡全力不讓那索子套到我脖子上。我拚盡全力吼:“我是當兵的! 放開我!放開我!” 隻要那索套套住了我的脖子,什麽就都完了。他們兩邊一扯,我一會就會翻出白眼,吐出舌頭!他們全瘋了。他們的仇恨已被煽動起來了。天啦,救救我!天啦!救救我!我突然聚焦全部力量,站起來,推開麵前所有的手,跑出那一圈人!

朝哪兒跑?三十米外走來一個穿上校服的威嚴軍官。我跑過去,撲在他腳下,抱住他的雙腳,“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是空軍。我說錯了話,他們要吊死我!求你跟我們部隊聯係!”上校立定了,俯首看著我。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麵貌和善,眼裏有些憐憫。“站起來,告訴我怎麽回事!”他平靜而嚴肅。紅眼追了過來,“他冒充軍人,誣蔑戒嚴部隊,還想散布反革命傳單!” 我哭著說:“請聯係我們部隊!要不就直接跟空軍聯係。他們會證實我的身份。”紅眼拎著那繩子要湊過來。上校說,“好了!去調查核實一下!” 我抱著上校的腳不放,“請把我帶著。求你救救我!求你!”如果我留在這裏,這些瘋狂的家夥會折磨死我。上校說:“我們會調查。”他轉向紅眼,“把他帶過去。”又轉身跟紅眼說了些什麽。兩個士兵走過來把我拖起來,拖到紅牆邊,然後端槍站在我身邊。

紅眼一會過來,狠命地踢我,叫我坐下,然後蹲下來用那索子捆我的腳。“要不是政委,你早上了西天。我們白天不能弄死你,天黑了我再來用刀割你。我要親自一刀刀把你割死!”他叫一個士兵幫他扯白索子的另一頭以讓小繩子切進肉裏。他把我的雙手扳到背後捆起來。離開前他說:“夜裏沒人時我們再來結果你!我去弄些汽油來當街把你燒成灰!等著吧。還讓你多活幾個鍾頭!”

我坐在紅牆邊,渾身冒汗。我有點糊塗。這是場噩夢?我的襯衣被撕得破破亂亂,沾滿血滴。嘴唇腫起來。身上四處開始發痛。但不一會所有的痛都被繩索的勒痛壓過了。而繩索的勒痛又被一波一波走過來的士兵對我的踢打壓過。一個黑紅臉的家夥蹲下來,將煙頭按在我的腿肚上,“我要讓你嚐嚐被燒的滋味!”灼痛如針刺,我忍不住叫出聲來。這個畜牲笑得像個野人。煙頭按在肉上,燒得要熄了,他又猛吸幾口,彈掉灰,再按在我腳上。直到煙盡火熄。他把煙頭丟在地上,啐了一口:“等著,我們天黑了再來把你弄死燒成灰!” 

一會,一個斜挎把輕自動步槍的中年精幹瘦猴走過來。他臉如刀削,兩眼如突出的刺刀。他的穿著顯示他有特別權力:他穿非常輕薄的消閑短袖綢質襯衫和發亮的皮涼鞋。由兩個兵帶著,他徑直朝我走來,好像是專為我而來。他眼裏充滿對死敵的仇恨。見到他我渾身繃緊。他走過來,用那黑黑的槍洞頂著我的額頭,咬牙切齒地喝問:“說,誰派你來的!你膽敢說謊,我立馬給你一梭子。”他的話鏗鏘有力,像石頭打著我。他看來有這個權力。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我的全部注意,我的全身都緊張起來準備迎接子彈。我的心架在了弓弦上,備好彈出身體。我盯著他扳機上強有力的手指。我舌頭發硬,不能發聲。他一腳踢過來,踢得如此有力,如對我掄了一大鐵錘,緊接著他突然掄起鐵槍把砸在我頭上,我感到腦袋發木。“說!” 他肯定受過特別訓練,他的動作迅猛如電,力大無比。我被打得歪倒在地。他黑洞的槍口仍然直逼我眉心。我坐不起來,我歪著身說我是個當兵的,身份證上忘了蓋鋼印,他們正在調查核實。我說得結巴。我心裏暗暗求乞,求他別扣那扳機,求乞那槍口轉開。“這麽簡單?嗯!” 他又一腳踢過來,說話時仍咬牙切齒。“我真想立馬給你一梭子!”又是當心一腳。“我留你一會。夜裏我來親手收拾你!”又是一腳,然後走開了。像是一輛火車從我身上碾過,我被碾成了泥。

一撥撥的士兵三五成群走過來,踢我幾腳,罵幾聲,但都沒有那個精幹瘦猴的踢打恐怖有力。而所有的踢打的痛楚一會就被繩索切進肉裏的痛蓋過了。繩索如刀,直切肉裏,不斷咬進。痛如針,直往心裏刺,越刺越深,我無法阻擋。我咬牙強忍那不斷切進肉裏的痛。那痛如堅硬的海浪一波波擊打我。我的汗一波波湧出來。太陽燒烤著我。不一會我就汗幹了,心裏火燒火燎。我眼前一陣陣發黑。我感到黑煙就從我燒幹的身體上升起來。我的魂正隨煙飄出,繞在我身上。我強睜開眼。我必須睜開眼。我得用全力留住我的靈魂。我不能放棄我的肉體。我必須清醒,在有人來要我的命時能全力保護這個肉體。我半閉上眼,開始深呼吸,縮在一塊,讓最少的太陽照到我。

我盼著時間快快過去,盼著太陽快快離開,又怕太陽落下。他們會在天黑後處理掉我。終於,陽光沒有了,街燈亮了。街道上頭戴鋼盔腳蹬皮靴的大隊士兵成方陣一撥一撥從東向西邁進。方陣前帶隊的手持閃亮的鐵棍,如行進的樂隊的指揮。皮靴砸在地上,發出威武齊整的誇誇聲。他們高喊著“一!二!三!四!”喊聲驚心動魄。他們威嚴雄武,一個個鐵麵無情,仿佛剛征服這座城市的外國軍隊正向被征服的百姓耀武揚威。這喊聲,誇誇聲和鐵麵的士兵讓我發抖。

天黑了。忽然有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兵來到我麵前,“老鄉,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一個年輕的問。他們是廣濟的。“要幫忙嗎,老鄉?”我烤幹了。我感到血在腦子裏凝固了,我的喉嚨幹硬了。如果他們今天不殺我,我也會幹死。水至少會讓我再多活幾個小時。我說:“有水沒有?”他馬上打開腰上的水壺,對到我嘴上,“慢點喝。” 這清涼的水有多甜多美! “你也餓了吧。對不起,我沒吃的給你。我們從進來後就一直沒吃的。夜裏我們會發吃的。” 我一會喝幹一水壺。“還要嗎?” 我點頭。他馬上跑向街邊的水管,一會又抱著一壺水回來,對到我嘴上,雙手舉起。我又幹了一壺水。幹裂的地麵濕潤了,枯幹的禾苗開始複生。我用老家話說,“你能幫我個忙嗎?”他望望看我的那個傻家夥,說,“他跟我是一個部隊的。說吧。” “請轉告我的女朋友你在這裏見到我。”我告訴他玲玲的地址姓名。其實玲玲並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最關心我。她的地址也好記。我必須讓她知道我在這裏被抓,在這裏被弄死。他說:“在部隊時不讓那樣。我退伍後一定通知她。”他剛重複了一下玲玲的地址,那個看我的就吼起來,“走!還沒說夠!”他回嘴說:“他要喝水!”我說:“我真不知怎麽感謝你。”他說:“老鄉,對不起,我得走了。我們班長叫我們別呆長了。他也是我們老鄉,也想來看你。好。保重。”我說:“保重。”他們跑開了。

街燈有些發綠。我在滑向地獄。我沒法中止下滑。我被捆死了。一個麵如黃土的士兵挎著衝鋒槍看著我。我能不能勸他把我的繩索鬆一點點,甚至放了我?這也許是我唯一逃生的機會。他放了我,會受懲罰,但不會有死刑。如果我的手腳沒捆,我可如別的士兵一樣走在街上。我可翻過街南麵那堵牆,幾秒鍾內就逃出地獄。幹嗎不試試。

我對看我的士兵說:“你好。你老家那兒的?”

他沒理我。我又重複一遍。

“關你什麽事?”他惱怒地說。

沒指望。“能不能把我腳上的繩子鬆鬆?”

“少廢話!我們還弄死你就是好的!鬆什麽鬆?”

跟這樣的傻瓜沒法談。還是省著點,準備應對那最後時刻。

夜裏十點左右,兩個便衣來到我麵前。一個背上扛個很大的帶燈的錄像機。聽口音是北京人。那高個開始錄像,另外一個舉著強光燈照著我。那高個叫我自述我的姓名,哪裏來的,為什麽到這裏來了。他把我背包裏我印的十幾種詩集扇形攤開,一一拍下――他們將把這些當作我反革命的罪證。在處理掉我之前,他們得存檔。想到這裏,我口裏發苦。最後時刻逼近了。我不能自控,我開始發抖。這是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痕跡。錄下這些,他們會知道誰被處死了。拍完,那個穿黑色短袖衫的問:“你有什麽要求?”那些被判死刑的在處死之前可以滿足一個要求。我想哭。我什麽也不想說。可我還是說:“能不能給我鬆鬆?” 我不知我的手腳是否還是我的。他放下像機,蹲下去給我解繩索。“這樣捆了多久?”我說:“兩點多鍾捆的。”他說:“我可以給你完全鬆開一會,可我警告你,千萬別跑。到處都是真槍實彈的,你一跑他們就會馬上打死你。明白嗎?”“明白。”“好。我陪你一會,讓你輕鬆一下。”他解半天解不開,“操!怎麽捆這麽死!”他終於解開了。他把索子丟在地上,叫我伸伸腳。可我動不,腳完全死了。他幫我拉直腳。一會,一股刺痛從捆處穿進來,如一鐵針,直穿心裏。好一會後,一股舒服才慢慢滲入。我的腳還是我的,手也還是我的。

“你撞槍口上了。”高個挨我坐下,歎了口氣。他知道我會馬上被槍斃。“你餓嗎?”我說不餓。他說他有些壓縮餅幹。可我沒有半點俄的感覺。他讓我感動得要哭。他說他是北京公安局的。“你撞槍口上了。你跑這裏來摻乎啥!”他沉痛地責怪我。我不知如何應對。他問我抽煙不,我搖頭。我們就這樣默默坐著。

坐了一會,他說:“我得再把你捆起來。我會捆鬆些。”他一邊捆一邊問:“痛嗎?緊不緊?不舒服就吱聲。我就不捆你的腳了。”他對看我的士兵喝道:“他的腳就不用捆了,聽到沒有?你有上膛的槍,還怕他跑了?”說完他才走開。

這時隻有兩個士兵看著我。許多帶槍的士兵都歪倒在牆根下,有些在南牆邊走動。我雙手捆的很鬆,我的雙腳還是我的。要是我能掙脫捆在手上的繩索,從看我的士兵手上奪過槍,打死另外一個,然後跑向南街,誰擋道就幹掉他。到了南牆,我一躍就跳過那邊。許多士兵會朝我開槍,如果子彈在我翻過南麵那堵牆前沒打中我,我就可能逃生。許多士兵不能輕易翻過那堵牆,而也隻有少數士兵敢翻過牆去追我。南牆外的民居裏一定有很多小胡同。幸運的話我可能找到一個藏身之處。如果我想活命,這是最後的機會。--不行。我會死得更早。我掙不脫這繩索。我能搶到一把槍,可裏頭有多少子彈?在跑過街道到達那堵牆前我不可能不被子彈擊中。

槍響聲不斷傳來。在綠幽幽的街燈下,偶爾一列列全副武裝的士兵走過。綠幽幽的光照在士兵黃黃的軍衣上,照在黝黑的樹和幹枯的街麵,使這裏如同地獄。

這時,在大地的終點,在遠方的深山裏,人們都入睡了。我卻被綁在這絞殺人的機器上,機器的輪子正轉動著,把我帶向那個絞殺箱。我該跳起來衝出去,死命尖叫,在雨點般的子彈中倒下,讓我的靈魂蹦出我的血肉之身。可我動彈不得,隻得老老實實呆在這個死亡機器的帶子上。

如果父親知道我死了,他還能活嗎?哥哥們會以為我能躲過一切災難,甚至流亡國外。他們會安慰他們的孩子說我會多年後榮歸故裏,正如父親談及伯父。伯父在六十年前參加革命。如今,許多在家鄉同時參加革命的正睡在我背靠的這堵紅牆後的某間房子裏,也許與我隻相隔幾百米。李先念是政協主席,秦基偉是國防部長。伯父失蹤時隻十八歲。據說他在田裏幹活幹得好好的,田埂上來了兩個人叫他去開會。他去了就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音訊全無。父親說伯父常這樣唱國際歌,“起來,雞巴塞在你口裏(饑寒交迫的奴隸)!” 要是有人把這報上去,他肯定要被“肅反”。那時一句話就會招致殺頭。紅軍在我們老家殺了數以千計的自己人。那時他們沒有子彈 , 肅反靠砍頭,用鋤頭砸後腦或活埋。伯父是怎麽死的?他死時經曆了痛苦沒有?那刀割進脖子,那鋤頭砸在後腦的銳利痛楚隻有他自己感覺到。而他被捆綁,被宣布死刑後所經曆的恐懼沒人知道--除了現在的我。我被綁著,無處可逃,靜等死亡,一如六十年前的伯父。我比伯父強,現在他們子彈多的是。

明天,太陽升起來時我就不再帶著我這個身體從這裏移到那裏。我的眼睛沒有了,這天空和那曾經讓我心悸的明亮的陽光於我將不複存在。而此時,我可想象自己遊走在未來的任何地方,我可以走在我曾經千百次來回走過的去小學的路上,一如我的孩提時代。我可以並肩和未來的孩子們一道在那路上行走,同樣的溫火般的陽光在我四周波蕩跳躍,一年後,百年後,千年後,隻要那條路還在那兒,隻要路邊的草還繼續生長。可這個我卻不會在那兒了。

這個我已在這個宇宙中存在了億萬年。他曾經存活在一滴水裏,一粒微塵裏,存在一個細小的生物裏,存活在我千萬年前千千萬萬的祖先的生命裏。我千千萬萬的祖先與猛獸搏鬥,在暴風雪中本能地護著我,在暴雨中縮在洞穴裏用雙臂緊緊地圍護我。春天裏父親犁地時撿了幾個花生,舍不得吃留下來帶給我,隻為了給我點更多的營養;我常常早上三四點鍾爬起來去跑步鍛煉以使自己有個強健的身體,我在北風呼嘯的深夜在那丁點大的油燈下讀書來充實自己  …….. 。我所有祖先父輩和我自己為這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我,這個有著靈魂的身體被一顆子彈瞬間摧毀,變成一縷氣消散?

也許我沒什麽悲哀的。我遲早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生命結束於今天,這隻不過縮短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留。難道今天就死和七十年後再死有很大差別?

可是天哪,我還沒準備好如此唐突地死去!我沒準備好!我的這個身體,我的靈魂,我這思考,寫作,行動的能力還根本沒有發揮過。我從他人那兒吸收的生命還沒有傳輸出去,我應有更多的時間把我的生命寄存在哪兒。我從空氣,水,陽光,從所有天然物質中,從我吃的穿的從書本等所有人為創造物中獲得生命,建成了這個我。我渴望將我的生命存儲下去,存儲在我的創造物中。千百年後,一個有靈魂的人,會品味我的文字,陪我流淚,陪我震顫。他能感受我這個生命,知道我曾經存在於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如今,我的生命卻要被就此砍斷。沒人知道這個我,這個樣子,掙紮過,愛過,夢想過,哭過,活過。這個我,由肉骨構成,就要變成氣體,飄到空中,隨風消散!

當我的身體被子彈洞穿的一瞬,我的靈魂會彈出身體嗎?它能變成一隻小鳥或飛蝶?--它必須變成什麽!我如此強健的體魄,如此活躍的靈魂如何能就此消亡!他必須變成什麽飛到我心係的人那兒,落在他們身邊的樹上,發出聲音或揮動翅膀讓他們知道那就是我!我必須從我的骨灰中升起,以鳥或蝴蝶或小蟲的形象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會就此灰飛煙滅!我的生命得變成什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至少它要變成一縷自行不散的氣,飛向空中,獨立於雲塵之上。它能凝聚成各種形狀,能降落在不同地方,能變成各種顏色,永不消散!

不,我的生命不能就此終結!我還未證明我活過!我必須逃脫!可我不會魔術,不能解開手上繩索,不能隱形,不能飛過那堵牆,飛過那屋頂。我象被關在籠子裏等待屠宰的雞。

時間終於到了。一輛軍用卡車開過來,停在街南。卡車上跳下許多頭帶鋼盔腳蹬皮靴的士兵。他們下來,在牆邊列隊,看齊,紛紛嚷嚷,喊叫聲一片,很急很忙。一會一隊士兵奔我而來,喊叫聲奔我而來。

“把他捆起來,用刺刀把他捅死!”他們圍過來,吼著,叫著,靴子在地上碰出卡卡聲,一派混亂,叫嚷不斷。“先把眼睛蒙上!”“站起來!”許多人在吼叫著發布命令。附近被拖過來的百姓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饒命!饒命!――”――時間到了,準備好了?給這個世界說再見。準備好了?

  

我被拖了起來。我站不直,兩腿綿軟如泥。他們抓著我,我直往下墜。我口裏發苦;舌頭發硬,象是一根木頭塞在口裏,不能轉動。“跪下!”有人踢著我的腿窩,我被踢到跪下。他們先蒙上我的眼。那蒙布勒進肉裏。世界黑了。我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兩個拇指被扣在一起。--要執行死刑的犯人就是這麽綁的。這樣也許更好,我看不到槍口。

槍托狠狠地戳在我胸口,腹部,砸在我背上 、 手上。“誰有刺刀?讓我先把他的喉嚨割斷再槍斃他!”有人吼著,接著有人抓我的脖子,我拚命縮著我的脖子,結果是挨了幾拳,刀子並沒有切入脖子。我想尖叫,狂吼,可別人已替我吼了,叫了。準備好,別怪我,父親,玲玲,所有關心我的,我就要這樣離開。你們決想不到我會就這樣離開。他們會把我帶向南牆,在那兒短距離槍斃我,他們會把我丟到野外他們備好的坑裏, 把我埋了或把我燒成灰,沒人知道這一切。

我突然想爆發我全部生命,打碎這個世界!--我為何遭此結局?這是我命中注定?天啦!我的天啦!

他們拖著我走過街道。然後我感到他們把我朝上拖,應該是拖上了卡車車廂。――他們要帶我到個僻靜的地方去近坑槍殺。一個士兵竭盡全力用槍托砸在我胸上,“槍斃便宜了你!”他吼著,充滿仇恨。我感到胸骨被砸斷了,裏頭的東西都挪了位置,痛得不能喘氣。我繃緊,頭縮著,胸勾著,準備承受打擊,可我隻能繃緊部分身體,我不知他們會打到哪裏。我確知我這身體馬上就不再為我所有,馬上就是一攤廢物,對它的損害多少大小已沒什麽了,可我還是本能地護著它。我坐到卡車上,士兵兩邊夾住我,一人扣住我的一隻手臂。在別的同赴刑場的人的尖利叫聲中,我不再發聲。命運早就被決定,此時求乞隻是枉費精力。讓整個身體,全部精神準備好,讓身體和靈魂緊密相連去應對那最後時刻;哭叫隻會把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到來之前撕碎。

突然一聲尖利的叫聲傳來,那尖叫聲如豬被刀捅進喉管時發出的,“救命!”緊接著就沒聲了。那叫聲讓我發顫。那人定是被刀割了喉管。一個士兵問:“我們是現在幹掉他還是等會?” 他們會把我們一個個地幹掉,我等著輪到我。遲早已沒多大關係。我已在他們推我跨過那道門時先期跨過了;子彈穿過我的身體時不再會有更多疼痛。

卡車開動了。一個士兵咬牙切齒地說:“要活埋你!活埋前我要用刀把你的臉皮剝下來!”--剝吧,我不在乎。

--他們是把我們拖到郊外人不知鬼不曉的地方,在那兒幹掉我們然後就地埋掉。我感到卡車向左轉了一下,又右轉,又向左,然後直行,然後左右轉了很多回,停下了。我被拖了下來,丟在地上。

嗵!啊喲!一聲踢,一聲慘叫。一個四川口音的咆哮著:“老子踢死你們這些反革命!”“反革命!”嗵!啊喲!“你們想推翻政府?”嗵!啊喲!“推翻共產黨?”嗵!啊喲!他一人一腳。他的腳力巨大,我感到靴尖插進我的背骨,疼痛直戳心窩,一腳踢過,我也忍不住一聲啊喲,半天喘不出氣來。輪踢了一遍,然後他問我們為什麽參加反革命。我說我是空軍的。他一下來勁了,“叛徒!內奸!你長得壯!部隊喂養你是為了讓你參加反革命!啊?你是個好沙袋,讓我練練!”嗵!嗵!嗵!我繃緊後背讓他踢。每挨一腳,我都忍不住發出哼聲。一會有人過來問我老家哪裏的。我說我是紅安的。那個踢我的家夥輕聲說:“我是荊州的。”他再也不踢我了,馬上拿別人當沙袋去了。

有個武漢口音的說:“夠了!別踢了!”那家夥才停下。武漢人好像是個軍官,他湊近我問我些問題。一會我聽到他跟什麽人在低聲說話。我隻聽到“將軍縣”“大學生。” --他是在談我。一會,他挨近我,小聲問:“你怎麽搞到這裏來了?你有什麽要求?” --看來他們一時半刻不會斃我。我說:“手上的繩子太緊,能不能鬆一點?” 他說:“我們正要換繩子。”一會就有人解下我背後的繩子,重新捆上,捆得鬆多了;我一動才知道我們是捆在一根長繩上。

--他們把我們丟在這裏是什麽意思?他們還沒挖好坑?我還有逃生活命的機會!

“老鄉,你紅安哪裏的?”突然有人用家鄉話輕聲問我。一問才知他是個新兵,距我們家隻十裏地!我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我忙用老家話說:“求你!你可以救我的命。你們部隊有沒有紅安的在當大官?有就給他們傳個信,說有個空軍來的老鄉在這裏,讓他設法救我。求你了!”他說:“老鄉,我們部隊有好多老鄉當大官。我是個新兵,哪能去見他們?他們根本不讓我見啊。”我忙說:“隻要這個部隊有個有權的老鄉他就能救我!求你,我隻有靠你了。明天早上他們就會槍斃我。你隻跟他們說有個老鄉被誤抓了。隻要個有權的當官的就行!”我知道部隊的規矩。一個小兵可直捅到當司令的老鄉家去跟他聊天。這小兵得機靈,膽大,能說會道。這個老鄉卻很膽小。我正跟他說著,有人吼了一聲,“你跑這裏來幹嗎?滾!”他一聲沒吭就慌忙逃走了,連個再見都沒敢說。

希望又落空了。

遠處傳來嗵嗵的槍聲,一會又沉寂下去。坐我旁邊的在低聲啜泣,他竭力不哭出聲來,但那壓抑的啜泣使其更覺悲哀。那個踢我的和那個對我和氣的軍官都走了。很靜。我們可能是坐在個走廊裏,風很大。剛坐下時那冷風讓我渾身燒痛好受了些,坐久了冷風就讓我汗濕的襯衫和褲子冰涼。六月的夜風怎麽這麽涼?就好像坐在冰涼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流過,冰冷漸漸切入肌膚,切入骨頭,鑽進心窩,它要刨走我內心深處的那一點餘溫。――這時,這座城市裏的人們都開始熟睡。所有控製這軍隊,掌管屠殺的國家領導也都在距我不遠的溫暖柔軟的床上酣睡。有的正做著美夢,口水從歪斜的嘴裏流出來。此時,許多人相擁而眠,有的正在交配,新的生命正在製造中,我卻在被捆綁在這兒著等死。--別胡思亂想,得聚集全部意誌來堵住這步步深入的冰冷。我勾頭縮背屈膝,把身體縮到最小,讓那寒流隻衝刷到最小部分。我一陣陣繃緊肌肉來抵抗寒冷。我盼著這寒冷的夜晚快些過去,可又想早晨晚些來到。――他們會在早上把我們拉出去幹掉。

突然又有了混亂的嚷嚷聲。我們被踢著站起來。我站不穩,腳麻木了不聽使喚。最後時刻真的來到了。我們被踢打著,推搡著,被喝吼著,“走!走!”臨死的恐懼使我害怕前移,而眼被蒙上我也不知如何動腳。他們戳打著我,喊叫著,“走!快點!快點!”我們被換上連著的鐵鏈,從背後銬上。我不得不挪動。突然我被人猛推一下,臉撞在鐵硬的牆上。嘴唇又被撞破了,血流出來,有些鹹。蒙布錯動了,從蒙布下方我看到血滴到血跡斑斑的破襯衣上。他們會把我們帶到郊外,埋在野地裏。我的血將歸於黃土,這時流些又何妨?

我感到他們在把我們向上推。從蒙布缺口我看到我們正被趕到一個帶鬥蓬的小貨車的車鬥裏。我被踢倒趴在車廂冰冷的地上,有人趴在我身上,又有人趴在我身上的人身上。我們就像劈柴一樣層層碼起。一個屠夫坐到頂層,他的靴子靠著我的頭。我臉上的蒙布挪位了,我看到一張跟我一樣壓在鐵皮上歪扭發紫的臉。我的胸在變形。我的所有骨頭都在變形。我不能喘氣,不能動彈。尖刀從四麵八方刺向心窩。我用全力擋住,不讓這些尖刀插入我的小腹,插入我的肺部,插入我的心窩。我拚死掙紮著呼吸。多吸一口氣是一口氣。--這是我生命的最後旅程。我們死定了,他們可以隨意處置,他們決不會讓我們再活著出去。我們被這樣憋死和到那墳坑前槍斃都是死。可讓自己能多活一會就是一會。――天哪,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最後的旅程:堆在屍堆下麵,頂上坐著我們的屠夫!

“聽著,” 一個屠夫用鋼盔敲打著我的頭,“開車後要是哪個發出半點叫聲,我立馬把你掐死!聽到沒有?”沒人應聲。他咆哮著:“聽到沒有?”“聽到了!”回應伴隨著女人腔的哭聲。我發不出聲來。他一腳踢在我臉上,“聽到沒有?”我隻得竭力發聲:“嗯!”“大聲點!”他用鋼盔在我頭上猛敲一下,那鋼盔打出嗡嗡聲,打得我頭發木。我用全部力氣吼叫:“聽到了!”

我的嘴緊壓在鐵硬的地上,血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一起。我閉上眼。身上壓得越來越重,我的胸骨肯定全被壓斷了。我活不過這趟路。他們該有點人性,一槍打死我再往外運屍!

車子開動了,他們打開音響,歌聲刺耳。他們要用這音響蓋過我們可能發出的慘叫。車子正開過北京的街道,可以聽到喇叭聲。他們害怕我們發聲驚動行人。那歌聲連綿不斷,一曲接一曲。唱歌的充滿激情。我的手被反捆在背後,粗硬的鐵鏈將我們反鎖在一起。我所有的痛苦一會就將結束。明天我們將在永恒的黑暗中。我不再可憐自己,不再想父親,哥哥或玲玲。歌聲從前廂浪過來,在黑暗中,在我們層層疊起的肉與肉的縫隙間如水流動。它肯定也漫溢在卡車開過的街道,有人會看看卡車,車道旁騎車的人們或許會跟著哼唱。他們誰也不會想到,在車廂裏我們像被宰的豬層層疊疊碼著。


二.號子

車停了,歌聲也中止了。我身上的人開始挪動。他們踩著我。身上壓的挪開後,我被拖得站了起來。好一會我站不住,過了一會我感到四肢還是我的,我有點驚喜。我還能活動,我還活著!胸骨也沒被壓斷!

我們被推打著,拖著向前,一片混亂。哭叫聲,吼罵聲混成一片。我們正被趕到他們昨夜挖好的坑旁。他們會先槍斃我們再埋還是會像日本鬼子對付遊擊隊一樣把我們活埋?哪個死法好受些?天哪,有人得為我們報仇!可誰知道我們就這樣被弄死?就是有人知道,他們找誰報仇?

我突然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我聞到地下坑道裏發出的陰冷的潮黴。我聽到各種聲音的回音。我們可能被拉到個地下坑道。他們要在這裏處理我們?他們把我們手上的大鐵鏈換成繩索。我有些糊塗:這是哪兒?我被推坐在地上,地麵堅硬,潮濕,冰涼。有人問我姓名,單位。然後我眼上的蒙布被解開了。好一會我什麽也看不到。漸漸地我看到我在一個四麵鐵欄的籠子裏,坐在小桌前黑幽幽的人在記錄什麽,許多黑幽幽的人站在旁邊。有個黑幽幽的人上來把我手上的繩子解開了。有人命令我把衣服脫光。這是間地下室,這裏的人全像鬼。這是個秘密監獄?牆壁黑幽幽的,頂板黑幽幽的。他們要幹嗎?

“起來,跑!”一個黑幽幽的人狂吼一聲,對我揮舞著根黑棒。我的衣服鞋子都被丟在我懷裏。我站起來抱起衣服鞋子,不知往哪兒跑。鐵門打開了,對著一個陰森黑暗的長廊。我渾身發抖,牙齒打架。 我隻得往那長廊裏跑。“快!快!快!”我跑到走廊盡頭,牆上有扇門打開了,一個黑衣人守在門邊,我一跑近,他就抓住我的肩膀,在我背上猛擊一拳,吼一聲:“進去!”

我被推進一間屋子裏,背後的門關上了。

我抱著衣服鞋子,看著這間屋子,好一會才明白我是被收監了。許多眼睛如燈泡對著我,那燈泡都鑲在一付付鬼臉上。他們盯著我的目光讓我害怕,象是餓虎正打量著丟進籠子來的一隻怪獸。我不知所措。他們也像被我嚇呆了,都隻盯著我,好半天沒人吭聲。

“把衣服放下!”好一會有人憋足氣對我下達命令。我看著他,這家夥眼睛發亮,胡子連鬢,有點胖。我把衣服放下。這是個號子,看來一時半刻我不會被處死,我得跟別的罪犯呆一陣。

“站直了!”我立正。罪犯常常欺生,我得打好地盤。“向後轉,轉!” 最好是先聽他吆喝,他吆喝必是有點權力,先別跟他計較以惹麻煩。我轉了一圈,轉過來,堆上笑。

“你哪來這一身肌肉!”他好像樂了,可馬上又變換了腔調:“招了:你為什麽進來?” 他死盯著我。

打碼頭的機會來了。“我是當兵的。這是個誤會。我進了戒嚴區,身份證上沒蓋鋼印。他們沒權關我審我。我要是犯了法得由軍事法庭處理。”

“你是解放軍?”大胡子眼瞪大了,環顧四周,許多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多臉上都有了笑意,大胡子也笑了。“難怪!從現在起,你得聽我指揮,按監規辦事,不然你就日子難過。我叫大胡子,以後就叫我大胡子。明白了?”

我雙手抱拳,對著大家行了個武行僧的大禮,“各位,以後請多多關照。”

“你哪來那麽多廢話!少廢話!聽我的:把衣服穿上!”大胡子惱怒地喝叫。

我突然感到一股火從心底直衝頭頂。操你媽!你以為你是誰!你再敢跟老子吆喝老子扭斷你的脖子!我盯著大胡子,大胡子也瞪著我。我半天沒動。算了,別跟他計較。他們那麽打你你還手了嗎?忍了吧。這是監獄。他可能是監獄裏安插在這裏管我們的。我擠出傻笑,然後哈腰撿起衣服穿起來。

大胡子靠牆坐下。緊挨著他的有四個,一邊兩個,像是一夥的。

我穿好衣服,大胡子又下達命令:“把監規大聲讀一遍!”牆上貼著“拘留所守則。”那“守則”說的是要服從管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能散布謠言,製造是非,要揭露他人罪行,要向監管上級及時反映違反監規動向等等。

我讀完,大胡子給我介紹了那靠牆的四個。一個是指導員。指導員曾在陸軍當過連指導員,三十五歲左右。他麵貌和善,老成持重,有竭力維護尊嚴的樣子。他好像是這個號子裏的主人。他說他是因經濟問題進來的。挨著他的是小白臉。他的臉確實很白,非常清秀漂亮。他來自四川。他說他是因為給工廠賣高音喇叭不給工廠錢進來的。另外一個叫眼鏡,一個瘦高的戴眼鏡的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他是個售貨員,因為把收的錢裝了自己荷包進來的。大胡子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像是有些得意:“我偷自行車。小事。我靠偷車過日子。他們休想搞清我到底偷了多少車。我不承認,他們拿我沒治。”他輕鬆玩笑的坦白讓我有些迷糊。他說:“記住了,我們這裏隻叫綽號,不叫真名。你就叫‘解放軍’”牆的另一邊還有十幾個人,他們沒有綽號。一個躺在地上,他的背傷了,坐不了。大胡子說他們都是政治犯。

大胡子說:“不許談政治。一切行動聽我的,叫你睡你就躺下;叫你起來,你就站直了。有一個馬桶,隻許拉尿,誰也不許在這裏拉屎。人人早上都得去外頭的大茅坑。要是在這屋裏拉屎,拉自己褲襠裏,用褲子打包。” 說完,他叫我坐到政治犯那別。

大家都坐在離地半尺的木頭板上。那木頭板蓋住四分之三地麵,另四分之一是水泥的。在木板邊的水泥地上放著一排鞋子。木板上紅線畫出十二個鋪位,一邊六個。幾張薄被疊得齊齊整整放在屋角木板上,毛巾都攤在木板靠牆處。在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個鐵欄杆擋著的小窗洞。那個小窗洞是唯一的進氣口。也許那小窗洞可容我鑽過去,當然得先去掉那幾根鐵欄杆。我可沿牆爬到小窗上,可那鐵欄杆我扳得斷嗎?那外麵是不是有人把守?

從被抓到現在,我沒尿過。我的尿道沒壞吧?我忙到馬桶邊去試試。隻滴下黑黑的幾滴,像是尿火,有股灼痛。尿完,我在靠牆的地方坐下來。我得想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到了這裏,我如何才能轉危為安?

我被關在鐵籠裏。他們隨時都會把我拎出去宰了。這是個直通地獄的過道。但奇跡還會發生。現在關鍵是得在這裏站穩腳跟,不被欺負,也不跟任何人打鬥。

我坐下來不一會,有人敲門。大胡子和指導員忙站到門邊。門貼地的地方有個洞。塑料碗,一桶湯和一大堆窩頭從那洞裏遞了進來。大胡子負責接收分發。每人一碗茶色的湯和兩個窩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窩頭。那窩頭黃灰色,像個大竹筍。我咬了一口,糙硬如沙,我嚼了很久,沒法下咽,隻得把它吐了。我把窩頭還給大胡子。指導員說:“就這。一天兩餐。不吃會餓的。試著嚼,慢慢來。” 我一點也不餓。我嚐了嚐那湯,有點鹹味,便喝了一碗。

晚餐我也隻喝鹹水湯,夜裏就睡在那木板上。我們十幾個人擠在六個人的位置上,隻能側身睡。我肩膀太寬,壓著一隻膀子側身無從入睡。一早,剛要入睡時大胡子就叫起來:“拉屎?每個人都得去!不然就拉自己褲襠裏!”他踢醒還睡著的。有人醒了,說沒有拉的,大胡子喝問:“要是在這屋裏拉,我要你吃了!”

我隻想到號子外去看看,也跟著跑出去。茅坑在走廊盡頭的左邊。在茅坑門口坐著一穿濕黑衣臉白得像鬼樣的人。茅坑裏地是黑的,牆是黑的,頂板是黑的。地上有六個條形坑。要走運就會搶到一個坑,可二十來人,總得有人共坑。共坑不能屁股對屁股,那茅坑隻兩尺來長,隻得先到的就蹲前麵,後到的蹲後麵。誰都不能等。隻有十分鍾。地麵潮濕滑腳,茅坑裏臭氣熏人。我剛蹲下,那個幽靈樣的守門人就站起來喝叫:“五分鍾,三分鍾,起來!起來,走!走!”他揮舞著黑棍。那個趕我們進來的也衝進來,踢還蹲著的人的屁股,“起來!孵蛋啦?走!走!”那些還沒拉完的隻得提了褲子往外跑。在走廊裏有許多看守,每個人都揮舞著黑棍,誰落在後麵他們就抽,“快!快跑!快跑!”在號子門口,一個看守守在門邊,把跑近的一個個趕進號子裏;前麵號子裏的都已等在他們號子門口,等著衝向茅坑。

連著兩天我什麽都沒吃,隻喝湯,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餓。有時想拉,可每次蹲到那茅坑上卻拉不出來。我習慣了獨自一人悠閑地蹲在那兒,一蹲蹲半個小時,常常蹲在茅坑上看書看報。那茅坑裏卻到處都是人,前麵人的屎氣如白煙騰起直衝鼻孔,後麵人的尿濺到屁股上,臭氣直往腦裏鑽。沒法拉。

第三天早上,我剛蹲下去,那人就叫起來,“走!走!”我正要站起來,突然黑了天,什麽也看不到,聲音也突然沒有了, 我跌在地上。我要死了?可我還清醒,我忙趴在地上,閉著眼,不敢動。慢慢地,我感到有一縷清水流過我腦中。好一會後,我睜開眼,又看到東西了!我站了起來,提起褲子跟著往回奔!

回到號子不久,小腹絞痛起來。我要拉了,我沒法堅持。我對大胡子說:“我要拉,要用下那個。”如果大胡子不許我用那便坑,我非打得他認爺不可;如果他那幫人誰敢出來幫他,我就連他們一起打,天塌下來再說。

大胡子盯著我看看,又望望指導員,“你看呢?” 指導員說:“這是頭一回。早上他去了大茅坑。下不為例。” 大胡子馬上高聲宣布:“快拉!你是解放軍。你去了茅坑。我們今天就破例一回。下不為例!”我很感激,忙蹲到便坑上。滿屋的人就都捂上鼻子。

拉完後我感到餓了。我開始嚼那窩頭。我居然嚼下去半個窩頭!接下來的一餐我吃下一個窩頭,再下餐我能吃兩個窩頭,然後兩個都不夠了。大胡子立了規矩,每餐發飯前他都重複:“人人都得一是一二是二,不然我就餓死你。吃不了兩個就上交,不許私藏。要是兩個不夠就舉手,我們按需分配,決不讓你挨餓!”每人就兩個,很多人吃不完,那吃不完的就都歸大胡子和他們那幫人。每次按需分完後大胡子都會高聲問:“有沒有不夠的?”喊完他就伸著脖子探找。從沒人舉過手。

每周吃兩次饅頭。還是一人兩個。我吃罷兩個饅頭還餓,看別人慢嚼細咽我難抑口水。我舉起手,“我還要一個。”大胡子沒聽到。坐我旁邊的代我叫:“解放軍還要!”大胡子大聲喝問:“誰還要?”聽口氣我便想作罷,為多吃個饅頭打一架不值。坐我旁邊的抬高聲音:“解放軍!”大胡子坐在靠門,我在人堆中。他喊叫:“誰?站起來!”沒退路,我隻得站起來,“我。”他亮玉玉的眼望著我,“是你呀。我說哪個能吃三個!”他舉起一個饅頭,“遞給解放軍!按規矩辦,吃多少拿多少,保證不虧你!”坐我旁邊的都有些得意,仿佛與我共同獲勝。我剛拿到饅頭,眼鏡也舉起手,“我也還要一個!”眼鏡還在啃第二個。大胡子高聲宣布,“給眼鏡一個!”

飯後,大胡子滿臉怪笑,湊到眼鏡身邊,叫眼鏡給他點地。眼鏡挪了挪。大胡子坐在眼鏡身邊,開始在眼鏡身上摸索。“這是什麽?”他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一耳光抽在眼鏡臉上,眼鏡的眼鏡打飛了。眼鏡嚎哭起來。 “操你媽!你想糊弄我?你什麽東西?你要三個!拿出來,給老子吃下去!”他摸出那個饅頭,戳著眼鏡的嘴,左右開弓,猛抽著眼鏡。眼鏡扭頭躲避,大聲嗥叫。大胡子邊打邊吼,“吃呀!吃下去!你這個*****養的!你想玩老子?吃!吃!吃!”大家呆呆望著,沒人吭聲。隻有大胡子的怒吼和眼鏡的哭嚎。眼鏡邊哭邊求饒。大胡子並不饒他,站起來狠命地踢他。眼鏡縮作一團,任他踢。

我驚呆了。眼鏡怎麽不還手?他怕什麽?這是他們內鬥,我也不便出麵。大胡子踢了好一氣指導員才起來製止。大胡子還罵個不住。指導員對眼鏡說:“這是你的不是了。吃多少拿多少。”眼鏡嚶嚶啜泣,哭得像個小姑娘。

當夜,眼鏡就被趕到我們這邊來擠著了。隻能躺在地板上的老馬睡到他的位置上。老馬有些胖大,他說他參加過對越自衛還擊,還立了二等功。他進來是因為對戒嚴部隊砸石頭。他被打的很慘。肋骨被打斷好幾根,內髒也壞了。血水從口裏鼻裏不斷流出來。他的飯是單獨送的。

人越來越多,有的來了幾天就走了,可進來的比出去的多。有時屋裏有三十多人。而一般犯罪占了一半鋪位,所有其它人都得在僅夠六個人躺的位置上擠。很多時候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很多人都得站著,更不用說睡下了。夜裏為解決睡覺問題,隻得讓更多的人站著值班。每夜號子裏都輪流值班,犯人看管犯人。值班由大胡子安排。每班兩個小時,從晚上九點到第二天七點。每班由他們中的一人領班。領班可以坐下,別的就都隻能站在水泥地上。水泥地上可站十來人。人多了就讓更多的人值班,這樣就解決了睡位不夠的問題。

一天夜裏我跟大胡子同班,十點到十二點。他幹坐了一會,就從木板底下摸出一個布包。他打開布包,拿出一個饅頭,掰下一片,正要往嘴裏塞,抬頭看到我。他便勾指頭叫我過去。我過去,他叫我坐下,然後把饅頭一分為二,遞給我一半。我搖頭不接。我羞於在人背後偷吃――其實是當著人偷吃--那麽多同班的在看著我們。他滿臉微笑,用饅頭碰我的手。我很感欣慰--他隻邀請我與他共享這美味佳肴。我很餓,可我說:“多謝。我不餓。”“真不餓?”我點頭。他笑了,這才開始吃。他把饅頭撕成一片片往嘴裏塞。有些碎末掉在他腿上,他從黑毛上撿起那碎末,把嘴張得老大,伸出紅紅的舌頭來接著,然後合嘴開嚼。臉上的肉便鼓動起來。

剛值完班躺下,門開了。有人叫:“蔡錚出來!” 大胡子說:“提審!”我感到突然被吊了起來。我以為他們會放過我。不提審即意味著沒問題,隻等著出去,要是他們老審你,那就大事不好。我剛進來時已經審了一遍。

我開始哆嗦。我忙忙找衣服。我的上衣剛洗了。大胡子遞給我小白臉的西裝。我光背穿上西裝和條短褲,慌忙跟著那人往外走。出第一道門時他們給我戴上銬子。然後過了幾道門,到了一間小屋子。那裏已有四個人等著我。一個穿武警服,是個中校。他臉如生鐵,臉上有很多疙瘩,像鐵皮上釘的釘子。一個麵目和善的中年人拿著筆坐在中校旁。一個滿臉黑肉又矮又胖的坐在屋角,手上拿根大棒。他臉上的肉多得打架,一雙小老鼠眼在黑肉中翻動。他上著黑短袖衫,手臂粗壯,肉爆出來。他是那種典型的五短身材:身子短,手短,腳短,脖子短,還有就是那話兒短。還有一個穿白襯衣的站在武警中校後邊。

他們叫我坐到靠牆的凳子上,刺眼的燈都對準我。那個和善的拿筆的說:“坦白交待。我們都知道你幹了些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指著那個武警說:“他是國家安全局的,來問你些問題。準備好沒有?”

這些天他們已經詳細調查過我幹了些什麽。他們可能還有錄像。我在街上做了些什麽他們全知道了。他們可能到北大去過,也到我部隊去過。他們知道我以空軍戰士名義給戒嚴部隊寫的公開信嗎?如果他們知道,我不坦白,那就更被動了。天哪,要是他們知道那事,我就徹底完了!我可以告訴他們一切,但絕不能提那封信!

我點頭,全身繃緊了。

“你怎麽被逮住的?”

我說我是去趕火車回家路上,因為身份證上沒鋼印,又對戒嚴部隊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才被逮的。

“這麽簡單?”國安局冷諷著問,“按你的意思這全是個誤會?”

我說:“主要是誤會。”

“我看你不老實!”他突然大吼,“給他點顏色!” 那團黑肉咆哮一聲,跳過來揮舞木棒猛擊我的後頸。白襯衣衝過來,拿根電警棍就往我臉上戳。我抬起手,扭頭來躲。可那黑棍還是碰到我臉上。一個炸彈在臉上爆炸了,我大叫一聲站起來躲那電警棍。國安局和黑胖子撲過來一齊把我按在凳子上,我死命叫著,“別――別――我說!我不敢撒謊!”

他們突然住手了。我的魂嚇掉了,我渾身劇烈哆嗦。

“你還敢不敢撒謊?”國安局問。

“不敢,不敢!”

“你必須合作!不然我要你成植物人!你是個反革命!你想不想活著出去?怕不怕腦子失靈?”

 

我點頭。我知道他們什麽都能幹。腦子壞了比死還糟。

國安局遞給我一支煙,“你是個聰明人。你得跟我們合作。吸口煙,好好想想。”

我猶豫了一下,接了煙。我渾身抖得厲害。書記給我點著了煙,我沒吸。

“休息一下,好好想想。從你到北京的第一分鍾說起,你幹了哪些事。你休想騙我!我幹這行二十年了!你以為你騙得了我?”他把燈調得對準我的眼睛。那燈光刺眼。

好一會後,書記說:“準備好了?” 我點頭。

“你不會再耍花招吧?”國安局又問。

“不會。” 我精疲力盡了,我被燒幹了,我殘廢了。我羨慕電影裏的共產黨。他們能忍受烙鐵烙,夾指頭。我不能。我怕電警棍。隻為現在不被廢掉,我得什麽都說。明天要殺要剮是明天的事。

“這才明智。告訴我,你屬於哪個軍自聯?”

這個蠢問題哪冒出來的?他想讓我鑽套子?

我說:“我沒聽說過這類組織。”

“你們部隊有沒有軍自聯?”

“沒聽說過。”

“撒謊!”國安局大喊一聲,“給他提個醒!”那一攤黑肉如旋風竄過來,對著我的脖子就是一棒。我惱怒地大叫:“我沒撒謊!我沒聽說過軍自聯!”

國安局揮揮手,那攤黑肉又滾到一邊抱著棒子坐著。

“你殺了幾個軍人?”

“我從沒看到過軍人被殺,我也從沒動過手打過軍人。”

“別給我撒謊。我們有錄像,承認了省麻煩,等查出了我們就剝你的皮!”國安局說。

“你不信可以看錄像嘛。”

“我們會看的。好,現在告訴我們從你到北京的那一刻到被逮捕,你到哪裏去過,坐的哪趟車,你住哪兒,見了誰,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不能錯過一分鍾。我們知道你幹的一切。休想撒半點謊!不然我們就廢了你,讓你生不如死!重複一遍我說的!”

“告訴我們從到北京的那一刻到被逮你幹了些什麽,每一分鍾,不能撒半個謊,不然我們廢了你。”

“用你自己的話說!”

“告訴你我到北京後的每時每刻的一舉一動,半點不漏。”

國安局走過來,抓住我的下巴,他的爪子扣進我的牙,他字字釘釘地說:“看著我的眼睛。”他撥起我的臉,讓我看他的眼。他有雙象瘟豬般的眼睛。“你撒謊就等於自殺!我馬上把你的腦子廢了。明白嗎?”

我隻能嗯嗯。

“好吧,開始。”他鬆了我,坐回去。

我突然渾身冒汗。我得理理。哪些當說,哪些不當說。我做的哪些事會讓我脫不了身?我說了這,他們會追問那。他們會順藤摸瓜。他們會用我說的來判我死刑。我得解釋那傳單是怎麽進到我背包裏的。說是北大學生給的,可我不能說出他們的名字,不然那學生就會倒黴。我得說那自行車是怎麽來的;他們可能有錄像,所以我得告訴他們我在北大門口高舉床板搖晃的事,反正我沒碰過任何人 …….

我開始述說我這幾天的經曆。

當我說到六月五號早上我在木樨地看到坦克被燒時,國安局問:“你燒了幾輛?”

“我根本就沒靠近。我怕汽油味和煙味。”我說的是實話。我感到慶幸:我沒燒坦克。那時我真想去燒它幾輛。燒它幾輛坦克才解心頭之氣,才算為保衛百姓做了點實事!我看到有人在旁觀者的歡呼聲中舉著火把,鑽到坦克底下,點著火,鑽出來,站到坦克頂上歡呼,被圍觀的人鼓掌,多麽英雄!我沒去,隻是因為我怕聞坦克被點燃後噴出來的煙臭。怕油臭煙臭是唯一阻止我去點坦克的原因。

“撒謊!”國安局大吼一聲,“把電警棍拿來!”像通了電,那黑肉又跳起來。我也跟著大聲抗議:“你可查看錄像!要是我燒了車槍斃我好了!”

國安局揮揮手,黑肉又退回去了。“我們會看錄像。你知道撒謊會有什麽結果。繼續講!”

我被蒙上了雙眼。他猛推著我向前快走。我必須快走,我不知下一步會踏到哪裏。前麵可能會是萬丈懸崖,我一步就會要了我的命,而另一步又可能踏在一個滿是小鳥的窩裏,毀滅無辜的生命。他們推著我,鞭打著我,踢著我,不讓我掂量言辭。我必須說些殃及他人的些什麽或殃及自己的些什麽。我竭力避免那樣,可我要踏腳,不然我會摔倒;我不知哪兒是鳥窩哪兒是懸崖。我得小心不說出牽涉到他人的事。可我被吊的時間太長了,我太累了,我無法細心選擇。我往外吐著,吐著,有時竟沉浸在對經曆的敘述中。我隻想讓他們知道我所見所為的一切。我所見所為的一切此時壓迫著我的神經要奔跑出來,呈現在他們麵前,這樣才讓我感到鬆快。我筋疲力盡,無力去選擇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我的神誌被摧毀了,我無力思考。我放棄了思考。到最後,我連在部隊給政委信箱塞傳單的事也說了出來。

他們對我的坦白很滿意。審問結束後都快五點了。他們叫我在筆錄上簽字。我完全癱瘓了。我隻想他們快點放我走。“簽字前你得念念。”書記把一大疊紙塞到我手裏。我眼不能聚光。我沒有精力去關心我的未來,我沒有未來。我叫他把筆給我。“有記錯的沒有?你得看啊,有誤就吱聲。”書記叮囑。我隻假翻了一下,“沒錯。”我簽了字。

回到號子裏,難友們正在酣睡。我在一個大學生身邊躺下,渾身劇烈哆嗦,牙齒打顫。我全身被烤幹了。我緊緊抓住那個學生的雙臂,他醒了。我說:“我完了!”他抓住我的雙臂,“你說了什麽?”“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給戒嚴部隊寫信的事在我腦子裏越長越大,越來越重,像個巨大的石頭,我承受不住它的重壓。下回我要把它拋出去,以免受這重壓。“你跟他們說了什麽?你殺了當兵的?”我搖頭,“你燒了車?”我搖頭。“那就沒什麽怕的。別怕!再也別承認什麽,死不承認!睡吧,別擔心,沒事的。”“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說:“要是你都受不了,那誰還受得了?”他笑了,“睡吧,別擔心。”

是啊,我沒說什麽要命的。我害怕是因為我控製不了自己,我要向他們坦白我寫了封“告戒嚴部隊書”的事。那事扯出來就大了,可我什麽都說了,這事我沒跟他們說呀。

我平靜不下來。我是強人,大學生們都圍在我身邊,從我這裏找安慰。我不強,一下電擊就把我催垮了。我忽然想起楊秀清,他被俘後寫了坦白書。曆史書上說:他成了可恥的叛徒。他是在鐵籠子裏寫的。那時他已不再是他自己。他已越過了生死之界。他將述說他人要他述說的一切,那於他也許是個解脫。

好像土匪綁架了我,要我交出一切,我卻拒絕交出鑽石,那才是他們真正要的。那鑽石在我腦裏越長越大,它掙紮著要蹦出來。吐出它,我心裏就鬆快了,沒什麽藏掖的,他們就不會再來壓榨我。我隻等著他們再提審我。再提審我我就把這事吐出去以求解脫。


三.政治犯

他們把人像趕羊一樣趕進來。每過一會,門就開了,幾個人像鴨子般丟了進來。一個學生進來是因為他在宿舍樓前喊了聲“打倒李鵬!” 一個是撿了個催淚彈藏家裏了。他老娘也同時被抓被打,他看不過眼就跟當兵的理論,當兵的把他打爛了。他臉上見不到眼,見不到嘴,見不到鼻子,全是鼓起吊著的烏紫肉泡泡。我不知他怎麽還能喘氣,發聲,進食。他喘氣時發出嘯聲,像強風吹過窟窿。他言語不清,卻還大罵不止,“這些牲口!都不是人養的!” 一個瘸腿的黑瘦漢子,一隻殘廢的手勾在胸前,身子歪向一邊,根本站不直,隻能像搖船樣一搖一搖地向前挪動。他進來是因為幫忙推軍車。“你怎麽推?”大胡子哈哈笑,歪著身子,一隻腳勾著,像隻斷腿的雞,向前拱著身子,拱了幾下,歪在地上,“你就這樣推軍車?”他學瘸子推車的樣子很滑稽,許多人哄笑起來,那個瘸子自己也笑了。一個北京理工大數學係的研究生正趕去新單位報到,他給站在路邊的戒嚴軍人做了個鬼臉。他們馬上揪住他,打了一頓,把他抓起來了。他不斷地搖頭自責,“我真傻。我的工作怕保不住了。報到期限是七一。但願他們延長報到日期。我真犯昏!”

一天一個小孩被丟進來,他光身進來,滿臉恐怖疑惑。“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抓起他的短褲讓他沒什麽遮羞。他蹲到地下讓人看不到他的小雞雞,可他那又白又嫩的屁股翹了起來。大胡子哈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拍出一聲尖叫,像殺了他一刀。大胡子命令,“站直了!”他站了起來,滿眼恐怖,雙手緊護著小雞雞,好像防人抓走它。“手舉起來,立正!”聽到這命令,他滿眼驚恐,環顧四周,好像要找人救命或問人該怎麽辦。沒人吭聲。他突然哭了起來,把手慢慢舉起來。許多人都笑起來。他的下雞雞縮得像個小肉丁,那地方平平白白沒一根毛。大胡子也偷偷笑了。他把衣服扔下,又命令,“不許哭!”小孩就一聲不發了。

“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語氣溫和下來。小孩說他是天安門敢死隊的。“你是敢死隊的?”大胡子掐了一下他肚子上的白肉,小家夥又發出挨刀般的尖叫。“這點痛都怕,還當敢死隊員?”大家又都笑了。

大胡子細細盤問,一會小孩就說了他的來曆:他還在上初中,是背著父母打山東來的。他一來就到天安門加入了敢死隊,得了一百塊錢。他隻十五歲。

指導員歎了口氣,叫他挨他坐下。“別怕,不會槍斃的。”大胡子問:“餓不?”他連連點頭。大胡子說:“你這麽多肉,要餓餓減肥。”可他還是從床板下拖出那布包,摸出一個窩頭遞過去。小孩接了,疑惑地盯著窩頭,一臉哭像。他也許以為大胡子拿這東西耍他。大胡子大聲說:“吃!沒毒!”小孩這才慢慢把窩頭放到嘴邊,開始咬了一點點,嚼起來。咬了幾下後,他就快嚼起來,兩手緊抓著那窩頭,像是防人搶去。大胡子說,“他真是俄了。”指導員也滿眼憐憫。小孩很快吃完窩頭,吃完他就在地板上找掉下來的渣渣。他用指頭沾起渣渣,抬頭看了看大家,猶豫了一會才把渣渣按到嘴裏。“還餓?”指導員問。小孩連忙點頭,一邊舔著嘴唇。“沒有了。等開飯再吃。” 他便在指導員旁邊躺下,眼睜得大大的。轉眼功夫,眼就合上了,打起鼾來。

有一個軍人模樣的讓我們迷惑不解。他被丟進來時手和腳被個丁字形的大鐵鏈連鎖著。他穿著白襯衣和黃軍褲,看衣著他是個當兵的。他很壯實,皮膚紅黑。左腳膝蓋以下腫得老大。膝蓋下三寸地方有一個小窟窿,血從那紅黑的窟窿裏滲出來。他被丟在水泥地上歪倒著,他就那樣歪倒著一動不動。我們把他拖到靠牆坐直,他一會就又歪向一邊,溜倒在水泥地上。他的眼眯縫著,一眨不眨。那眼神讓人害怕。他是不是個精神病人?隻有瘋子才有那樣的眼神。有時好像他也試圖把眼睜大一點,可他睜不開。血水從他口裏流出來,直流到地上,他也不吸吸。

大胡子問,“你怎麽進來的?”

那人沒半點反應。大胡子吼叫:“說,怎麽進來的?”那人要麽是蔑視,要麽是太累無力應聲,反正沒半點反應。大胡子踢了他一腳。那人一動沒動,眼還是那麽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大胡子抬起腳還要踢,可他突然停住,“是個白癡。”

大胡子過來問我:“解放軍, 你看他是不是個當兵的?” 這人的頭發平短,那是典型的軍人發型。他的白襯衫是純棉的,但一年前我們已經不發純棉襯衣。我們是空軍,陸軍我不得而知。他的黃褲子是軍褲無疑。他肌肉發達。從衣著和樣子看他是軍人。但百姓也穿軍衣。鞋帽腰帶很關鍵。他赤腳沒帽。我們的腰帶都是特製,上有番號,但腰帶都被沒收了。他也可能是個農民,他的膚色顯示他來自西北。農民不會來北京革命,這麽看他該是個當兵的。如果他是個當兵的,他應該很有文化,可他的樣子就像個白癡。他那白癡樣是被打的結果還是他意誌堅強,特能自控的結果?

我沒法確定他是否軍人。大胡子很光火,對那人大叫:“你不說我們就餓死你!”我看著那人。他眼裏仿佛有股輕蔑,回應隻是更多的口水流出來。大胡子又抬起腳要踢他,可那腳沒踢下去。那紅肉翻轉的傷口和血水肯定也嚇住了大胡子。

大胡子又問我他腳上的傷是否槍傷。我沒法判斷。那個窟窿可能是子彈打的, 也可能是刺刀捅的。挨近了看它更像子彈穿的。我奇怪他們為何不做包紮?他們怎麽能讓那傷口敞著?未必他們覺得他馬上要被槍斃,沒必要費那個手腳?或者他們要給他取出子彈,包紮會使手術更難?

我想既然到了這裏,他必定還有神智。我太想知道他是怎麽回事。我相信我能贏得他的信任。我也是個當兵的,他也許會信任我而告訴我他的秘密。飯來時我主動去喂他。我替他難過。他很可能跟我一樣隻是個老實軍人。他太直太愛逞英雄。他們弄殘了他的腦子,他沒知覺意識。我想喂他,我一人沒法弄。他得坐直。我叫人幫忙。我們把他扶起靠牆坐著。我用勺子把那鹹湯往他口裏送。我叫他張嘴。他不張。我看著他。他眼裏的光很怪,像死人的,沒有半點活人氣--這就是國安局說的“植物人”?我不敢看他的眼。我隻求他張嘴,他沒反應。我把勺子塞到他嘴唇裏,他的牙齒擋住了去路。我說:“朋友,吃點東西。你要吃東西。” 沒有反應。他看到了我嗎?他沒動嘴,也許他控製不了自己,不能讓嘴張開?還是他根本就沒聽到我,沒看到我?也可能他對大家失去信任。我說:“你也是當兵的?陸軍的?我也是當兵的,空軍。”他好像根本沒聽到我說話。他臉上仿佛流露出一股輕蔑,那輕蔑樣很傻氣,讓人覺得他是個精神病或白癡。我沒法喂進什麽,東西都流出來了。小林,詩人郭小林的兒子代我來喂,搞了半天,他也沒法讓他開口。

他腳上那窟窿上下越腫越大。整個腳變紫變黑。他的那隻腳恐怕是丟了,他的命也可能因那個窟窿完蛋。我叫大胡子通知監方治他的腳--大胡子常去跟看守談話,他可以反映問題。可一直沒人管他。

 

一天看守送人進來,大胡子問這個家夥犯了什麽事,看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不當問的不問!”大胡子做了個鬼臉。那個神秘犯人呆了三天。三天裏他滴水未進,也一聲未吭。誰也不知他是誰,犯的什麽事,他被帶到了哪裏。

大胡子說凡是戴三角大鐵鏈的都是死刑犯和好動手的。

隔天又進來一個帶三角大鐵鏈的。他哈腰齊腹才能走動,這使他走路像個大猩猩。這人精瘦,棗紅臉,站直了恐怕不隻一米八。一進來大胡子就問:“犯啥進來的?” 那人對答如流。

“燒公車。”

“幾輛?”

“兩輛。”

“有科嗎?”

“有。”

“幾年?”

“三年。”

“幹嗎啦?”

“偷。”

“哪來的?”

“沈陽。”

“成家了?”

“離了?”

“幹啥的?”

“沒活幹。”

“怎麽被逮了?”

“大早上我去燒車,當兵的就躲在車裏。”

“多大了?”

“三十五。”

“完了。你活到頭了。”

指導員也說:“你到頭了。戴上這鏈子就是要槍斃。”

大胡子說:“就要砰砰了!”他把右手做成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啊--”大叫一聲,仰倒在地。他的表演很逗,大家都笑,那人也咧嘴笑,露出白牙和烏牙齦。

一會飯來了,燒車的兩膝並在一起,用兩手將窩頭固定在膝頂,然後低頭去啃。他扭動頭,從上,從左,從右,從各個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窩頭。他吃時沒掉半點渣。他吃得飛快,嚼得響亮,像是參加快吃比賽,眨眼就吃完。大胡子問:“誰還要?”“我!”他搶著叫。大胡子說:“操你大爺,要死的人,撐那麽多幹嘛!”他咧嘴笑笑。大胡子遞給他一個窩頭。他接過來又飛快地啃起來。

他沒法喝湯,他沒法把湯碗平放在膝上。我幫他扶著碗。他把嘴埋到湯裏,快速喝起來,喝得咕咕發響。

他叫王連舉。王連舉是“紅燈記”中的叛徒。我們隻叫他“燒車的”。

一天進來一個白癡。他一進來就蹲在門邊地上,驚恐地看著我們。他緊抱著自己的衣服,一動不動。他滿頭滿臉滿身都髒汙至極,像是剛從垃圾桶裏或煤坑裏趴出來的。他渾身發出熏人的臭氣。他一進來很多人就都捂上鼻子。他可能是個討飯的。黃得發綠的鼻滴雙雙流下來。他的頭歪向一邊,嘴半開著,可以看到要掉出來的舌頭。一雙驚恐的眼就那樣驚恐地張著,眼珠一動不動,眼睛也一眨不眨--好像他不會眨眼,很顯然是個癡呆。他又瘦又矮。看起來二十出頭。

“過來!”大胡子吼著。他不動,隻是慢慢地扭了扭頭。“穿上衣服!” 他還是沒動。大胡子跳過去,一腳踢在他屁股上。他還是沒動,隻是慢慢地扭頭望上,滿眼驚恐。“白癡,你犯啥事了?”沒有回應。“哪兒的?” 終於白癡發話了,一字一頓,“劉, 莊。”大家一陣哄笑。“劉莊在哪?”“不知道。”“你多大?”“不知道。”鼻滴流下來,他也不擦擦,還緊抱著他的衣服,像是怕人搶去。“幹啥的?”“做鞋的。”小林笑起來,“我們同行。我也是做鞋(作協)的。”我們都忍不住笑。

白癡剛蹲在地上套上褲子,就發出一聲屁響。他臉扭成一團。“巴,拉巴。”他傻呆呆地嘟噥著。“拉褲襠裏!這是規矩!”大胡子吼著。他可憐巴巴地仰望著。“沒長耳朵?拉褲襠裏!這屋裏不許拉屎!”白癡蹲下,褪掉褲子,露出屁股。大胡子慌忙大叫:“穿上褲子,拉褲襠裏!”他隻好提起褲子,蹲下。我剛想說話,隻聽噗的一聲!所有人都蒙上嘴鼻。拉完,他還蹲在那兒不動,像要孵蛋。大胡子吼著,“把褲子脫下來洗洗!”指導員連連搖頭,“這樣的人也往裏抓?”白癡挪到便坑邊,脫下褲子去洗。洗完指導員讓他坐到他右邊,對他特別照顧。我們都叫他白癡。

他確實是個白癡。他的頭總是歪著。他隻能發一兩個簡單字音,說話就像兩三歲小孩。後來指導員從看守那兒打聽到他們不管怎麽打他,他都說不出他的家庭住址,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哭腔,他的一舉一動,他不斷流出來的濃鼻滴都表明他是個白癡。他老不知如何是好。拿到窩頭他隻呆看著。指導員說,“吃。”他咧嘴一笑,才開咬。大胡子一對他吆喝,他就尖聲號哭,全身縮作一團,眼淚直淌,口水和鼻滴齊流。他自哭自個的,哭得像個小娃娃,根本不管還有旁人。他一哭,指導員就來安慰他,好一會他才慢慢止住哭。白癡隻被提審了一回就再也沒人來找他。指導員叫他等著回家。

每天晚上我們有兩個小時的娛樂時間。號子裏有一副撲克牌和一副象棋。娛樂時間一到,大胡子就高聲宣布:“娛樂時間到了。打撲克的舉手!”打撲克是最好的娛樂。大家都想參加。我想忘卻焦慮,便決定下象棋。“誰想下棋?”隻有白癡沒人要。他拿起象棋,坐在地板上朝我磨過來,黃鼻滴吊得老長。見他要跟我下棋,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下象棋要腦子,跟他下不太掉價!見他挪過來,我就說我不想下了。他死盯著我。他的目光讓我害怕--目光裏充滿憤怒!他爬過來,緊捏著我的胳膊,用棋盤盒子戳著我,逼視著我,仿佛說:不下我跟你沒完!我隻好坐下來。他把棋盤鋪開,把棋子一個個擺放好,望著我。我說,“你先走。”我懶得望他,心想用腳就夠了,走完了事。他卻不動,隻死死盯著我。我隻得先走。他仍不吭一聲,歪著頭,慢慢地挪著棋子。走了幾著,我就感大勢不妙:他的棋子過河將起我的軍來。我忙設法防護,可已晚了。一會我就沒棋走了。我不想下,他卻不挪窩,又默默地把所有棋子重新擺好,歪頭盯著我,還眨巴了一下眼睛。這一眨巴嚇壞了我,就像個石像伸手摸了我一下。他直盯盯的眼光逼我再下。我想剛才是我無心下,這回用點心吧。我一下手就拿出我學的最厲害的幾招。可我的棋子一落地,他的棋子就跟過來製住我,讓我沒法前進。他防得無縫可入。一會他就開始過河,開始將我的軍。他的進攻環環緊扣,我不得不左支右擋。我正忙著防守,剛挪了幾步,拿起棋子要放下時,他臉上浮起一絲怪笑,然後輕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沒子走了。怪了!再來!可一如繼往,幾著下來我就被將死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他眯縫著眼看著我,臉上有一絲偷偷的得意。我隻好衝他笑。我忽然想如果他是個白癡,他肯定是個比我聰明的白癡。

   

一天夜裏進來一個蓬頭的小夥子。他的頭發燙得向四麵八方蓬起。他推進來後就一直號哭。一會他又被帶了出去,門開了一會,外麵閃光燈閃耀不斷,吼聲叫聲一片。一會他又被推了進來。他哭得淒慘。大胡子厲聲喝叫:“再哭就用毛巾塞你!” 他便低聲抽泣。他坐到我旁邊,我安慰他,“沒事。我們都一樣,有誰哭?看看他,”我指著王連舉,“他就要槍斃,可他天天照樂。你幹嗎這樣?”他哭著說:“我擔心我爸。我十七了。斃了我,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我擔心我爸爸。”他突然打住哭,斬釘截鐵地自言自語:“就是!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 這話激勵了他,他揩幹淚,說他進來是因為藏了一支撿來的半自動步槍。我說:“你還沒滿十八?” 他說他剛過十六歲生日。我說:“我國法律規定,沒滿十八歲的不準判死刑。” “真的!你怎麽知道?”他雙眼發亮。 我說:“誰都知道,不信你問問。” 他馬上問肖振通,北京理工大機械係的一個學生。肖說:“按法律不滿十八歲沒有死刑,可他們不按法律辦。這是戒嚴時期。”張軍又馬上變了臉。轉眼他就回過氣來,宣誓般地說:“我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這輩子吃喝玩樂過!北京的好館子我都吃遍了!我不羨慕影星歌星!我不怕死!”說著他又突然哭了起來,“爸爸,我要走了,嗯,嗯。” 當夜,他睡我旁邊。我問他幹啥的,他說賣攤餅的,原來是讓科學家教授都羨慕的幹活。我問:“你賺多少?”“一天三十來塊。”我很吃驚。我一個三年老兵的津貼隻有三十!我說:“我出去倒願意跟你學攤餅!你能不能教我?”他一下來勁了,一拳擂在胸上,“我包了!你住到我家去!賣攤餅小竅門可多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有自己的攤點。我每天早上五點去買新鮮玉米糊和豆奶,把他們放在一桶裏,加上發醱粉。這裏有好多竅門,放多放少隨時變,熱天和冷天全不一樣。要估摸好,要是調錯了就攤不成餅了。每天要多少玉米糊都要算好,有時得兩桶 ……. ” 他滔滔不絕,講得有滋有味。說起如何攤餅,如何賣餅,如何搶點,他興致勃勃。他完全沉浸在教學中。他抓住我的手,發誓說要是他不死他要把他的賣攤餅的竅門全教給我,還幫我在北京搞起自己的攤子。我從沒遇見如此熱情澎湃的老師。他告訴我他家的地址,叫我出去一定去找他。當大胡子宣布,“不許講話,睡覺!”話音剛落,他就打起鼾來。

一天下午,一個穿著很整潔的三十歲模樣的人被推了進來。他說他是開出租車的,但他白淨斯文的樣子更像個知識分子。他進來是因為組織工自聯。他進來後竭力保持某種尊嚴。大胡子叫他讀監規,他輕蔑地看了大胡子一眼,沒有反應。大胡子吼著,“站到牆邊,大聲讀!”他還盤腿坐那兒而不動。“你長耳朵沒有?”大胡子大吼一聲。他隻冷冷地回看一眼。“你敢不聽我的?我抽你!”大胡子撿起一隻鞋,舉過頭頂就向工自聯撲過去。工自聯就像甘地的門徒,隻盤腿打坐。他那安然的神氣會讓敏感的人望而止步。可大胡子不是那種人。眼見大胡子的鞋就要抽在工自聯頭上,我跳起來,哈哈笑著,一下從後箍住大胡子,“別發火!都是朋友!算了算了!別計較!” 那時,我已在政治犯中有了點地位了。我知道讓他不欺負新來的政治犯的最佳對策不是用拳頭,而是用笑。當然,打鬥本領是決定誰是主人的關鍵。這屋裏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怕大胡子,也可能大家都怕惹麻煩。那時我已很了解他了,他跟我談了許多自己的事。他也當過兵。這時如果他跟我真打起來,他們一幫人會幫他,我背後的一幫人也會幫我。而關鍵是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盡管他又胖又壯。我也對他吹過,我練的就是徒手搏擊。我一箍住他的腰,他就動不了。我哈哈大笑著,“別發火,好好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他回頭看著我,然後掙紮著往前。我用力固住他,他動不了。我對工自聯說:“好好說。讀讀嘛,朋友。我們進來都讀了。”大胡子回頭惡狠狠地看了看,馬上又衝我笑。“要不是看在解放軍的麵上,我抽亂你那張狗臉!你敢跟我較枝?”工自聯還是不動,還輕蔑地掃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跳起來,咬牙切齒,“解放軍,放開我,讓我摳出他眼珠子!”我不放他, 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都是兄弟。兄弟們有話好好說。”別的人也開始勸工自聯去讀監規,也有人上來勸大胡子息怒。大胡子罵著,唾沫四濺。我騰出一隻手,把他手上的鞋奪過來防他丟過去砸工自聯。然後我把他推到他的位子上。他對我說:“你瞧!你瞧那個王八羔子!他以為他是誰?狗屎!他敢違抗我的命令?” 他又轉向工自聯, “操你媽!我今天饒你一回。給老子念!”工自聯在別人的勸說下,開始用很清亮的聲音念起監規來。

小林是號子裏唯一讓人叫真名的。他是著名詩人郭小川的兒子。他是號子裏最受歡迎的,也是唯一成天樂哈哈的。他進來是因為上班路上看到兩個兵傻站在路口,他忍不住過去說:“兄弟,去找個涼快地兒歇著!” 兩個兵自己不肯歇,還把他抓到這裏來歇著。他哈哈笑著,“我得感謝他們。我不上班,來這裏跟你們閑聊他們還開我工資。我的工作沒半點意思,跟大夥兒呆這兒多好玩。我就想他們讓我多呆幾天。” 每天夜裏大家就叫他講故事,他便問,“要素的還是要葷的?”大家都要葷的。他的故事老讓大家發笑。

聽他的故事我會短時忘記身在何處,過一會那恐懼與焦慮又漫過來。看著屋頂,看著結實的磚牆,看著那鐵欄杆擋著的小窗,我焦躁起來,感到千百根繩索在勒著我。我的神經被拉著,拉著,就要繃斷。什麽時候才讓我出去!我在這鐵籠裏呆不下去!我的胸要炸!――我想狂叫!我想砸破這牆壁!――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我受不了!可我隻得盤腿打坐,深呼吸,讓自己安靜下來,等著叫我的名字。我害怕提審,一想到提審,我就渾身發抖。我又盼著早些被提審。再一提審我,我就把我還未說的全倒出來,一吐為快,吐完他們就再也不會來麻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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