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社會主義?
--紀念愛因斯坦130年誕辰
一個不是專門研究經濟問題和社會問題的人,卻要對社會主義這個題目發表意見,這是否適當呢?從某些理由來看,我相信是適當的。
首先,讓我們從科學知識的觀點來考查這個問題。乍看起來,天文學同經濟學並沒有什麽本質的方法論上的差別--這兩個領域裏的科學家都試圖發現對一類範圍有 限的現象普遍適用的規律,從而盡可能地弄清楚這些現象間的聯係。但實際上這種方法論上的差別確實存在。在經濟領域裏,由於所觀察到的經濟現象時常要受到許 多難以分離開來考察的因素的影響,這使得發現普遍的規律就很困難了。此外,從人類曆史上所謂文明時期以來所積累的經驗--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樣--在很大 程度上是不可避免地受到經濟製度的影響和製約的。比如,曆史上多數大國都靠征服別的國家而得以存在,征服者在法律上和經濟上自封為被征服國家的特權階級。 他們壟斷了土地,並且派出了教士。這些教士通過控製教育達到愚民的目的,把社會的階級分化確立為永久的製度,並且創立起一套扭曲的社會價值體係--即所謂 的禮教,從此以後人民大眾的社會行為就會在很大程度上不自覺地被這套準則所左右。
但是曆史遺留的傳統--可以這樣說--已經是昨天的事了;可是我們從來就未曾走出索爾斯坦·凡布倫(Thorstein Veblen)①所說的人類發展的“肉攫階段”(the predatory phase)。我們所能觀察到的經濟現象都屬於這個階段,就算我們能從這些現象推導出什麽規律,也很難說能適用於別的階段。既然社會主義的真正目的就是要 帶領人類越過這個弱肉強食的階段,那麽,當前的經濟科學就基本上對未來的社會主義社會沒有任何的指導意義。
其次,社會主義為人類帶來了明確的人生目的--一個社會主義倫理道德下的社會;科學不能創造這樣的目的,甚至通過灌輸也不能使人們獲得這樣的人生目的-- 科學至多隻能提供達到某些目的的手段,但人生目的這一真諦本身卻是由那些具有崇高道德理想的偉人構想出來而通過潛移默化而被那些對社會進步決定性作用的大 眾漸漸接受的--如果這些偉大的理想在推行的過程中沒有夭折的話--但即使如此社會的進步也必將步履維艱。
基於以上的理由,在涉及到人類社會的問題時,我們就應當提防著不要過高地估計了科學和科學方祛;而且我們更不應當認為隻有專家才有權對有關社會組織的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
一 段時間以來,曾有過無數這樣的論調,說我們正經曆著一場危機,人類社會的穩定性已遭受了嚴重的損害。典型的情況是:個人對於他所屬的集體--不論大小-- 都漠不關心,甚至會有敵對情緒。為了表明我所講的意思,讓我在此說一件我親身經曆的事。不久以前,我同一位有才智的並且是好脾氣的客人討論下一次戰爭的威 脅。我認為如果發生下一次戰爭,人類將九死一生;因此我說:“隻有超國家的組織才能防止那種危險的發生。”我的那位客人卻對此無動於衷,隻是冷冷地對我 說:“您為什麽要那樣強烈地反對人類的滅絕呢?”
我相信,在短短一個世紀以前,還不會有人那麽輕率地講出這樣的話。說這話的人,他曾掙紮著想達到自己內心的平靜,但結果卻是徒勞的,而且或多或少對此絕望 了。這句話隻是他內心痛苦的寂寞和孤獨的表現而已--在這些日子裏又有多少人所遭受著如此的煎熬呢?這究竟是為什麽?難道真的就沒有出路了嗎?
提出這樣一些問題是容易的,但卻難以作出任何有把握的回答。不過我還是要嚐試著得出一些結論,盡管我心裏清楚我們的情感和努力往往是矛盾的,含混不清的,不像在物理學中的問題,可以用簡易的公式把它們表述出來。
人既是獨立的人,同時也是社會的人。作為獨立的人,他試圖保護自己以及那些親近的人,試圖滿足他個人的欲望並發展他自己的天賦。另一方麵,作為社會的人, 他試圖得到周圍的人的認可和好感,同他們休戚與共,以別人生活的幸福為樂。正是因為存在著這些變化無常而時常相互抵突的傾向,才能說明,為什麽人的性格是 這樣特殊的;而且這兩種不同性格的結合決定著一個人的心境以及他所能對社會和諧作出的貢獻。這兩種傾向的程度很可能主要取決於遺傳,但一個人最後表現出來 的個性的形成主要取決於所處的環境,取決於他所成長於其中的社會的結構和傳統,也取決於這個社會的輿論。對於個人來說,“社會”這個抽象概念意味著他與它 的同代人以及之前無數代人之間的直接和間接的關係的總和。雖然人是能夠獨立地進行思考、感覺、奮鬥和工作的;但人的肉體、理智和情感的生活是那樣地依賴著 社會,以至於在社會框架以外談“人”是沒有意義和無法想象的。是“社會”供給人以糧食、衣服、住宅、勞動工具、語言、思想形式和大部分的思想內容;隻是因 為有著過去和現在億萬人的勞動和成就,生活才成為可能,而這億萬的人全都隱藏在“社會”這兩個小小字眼的背後。
因此,個人對社會的依賴顯然是自然界的一個不能抹煞的事實--正如蜜蜂和螞蟻那樣。可是,螞蟻和蜜蜂的整個生活過程,甚至在最微小的細節上也都是由遺傳下 來的不變的本能所決定著的,而人類的社會型式和相互關係卻是可以輕易改變的。記憶力、創造力以及語言交流的能力,使得人類可以不受生物遺傳上的必然性的限 製而得到發展。這種發展表現在傳統、製度和組織中,表現在文學中,表現在科學和工程的偉大成就中,表現在輝煌的藝術作品中。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在某種意義 上說來人類能夠通過自己的行為來影響自己的生活,以及為什麽自覺的思考和願望能夠在這種過程中起著作用。
人一出生就已經通過遺傳已得到了一種生物學上的特質,包括那些人類特有的自然衝動,我們應當把這種特質看作是固定的和無法改變的。同時,我們也會得到一種 文化上的素質,這是我們通過社會交往以及其他許多影響而取得的。這種文化上的素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起變化,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個人同社會之間的關係。近 代人類學通過對原始文化的比較研究告訴我們:根據流行的文化型式和社會中占優勢的組織類型的不同,不同社群之間的行為可以相差很大。那些試圖改善人類命運 的人以此可以建立起他們的希望:人類並不會因為他們的生物學的素質而注定要自相殘殺或是聽任那殘酷的、自作自受的命運來擺布的。
如果我們提出這 樣的問題:應當怎樣對社會的結構和人的文化麵貌進行改造,才能盡量地使人們對生活感到滿意?那麽我們應當意識到這一點:有些條件是我們無法改變的。正如前 麵所提到的,人的生物學本性實際上是不會變化的。此外,最近幾個世紀來技術和人口的發展,造就了當前既有的情況:在人口比較密集的地區,為了人類的繼續生 存,就要生產足夠的物資,從而極精細的分工和高度集中的生產設備都是必不可少的。個人或者小集體完全自給自足的時代已一去不複返了--盡管回顧起來,這是 多麽地有田園風味啊。不妨誇張地說,人類甚至在目前就已經組成了一個生產和消費的行星公社。
現在可以簡要地說說我們時代的危機的本質上究竟是什麽--在我看來,這個問題牽涉到個人對社會的關係。現代人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他們 對社會的依賴,但人們並沒有體會到這種依賴性是一份積極的財產,是一條有機的紐帶,是一種保護的力量--他們反而把這看作是對其天賦權利的一種威脅,甚至 是對其經濟生活的一種威脅。而且,他在社會裏的地位總是這樣,這導致他性格中的唯我傾向漸漸增強,而他本來就比較微弱的社會傾向卻逐漸在衰退--所有的 人,不論他們的社會地位如何,全都會有這樣的體驗。他們不自覺地做了自己唯我意識的俘虜--他們感到不安、寂寞,同時喪失了天真、單純,從而也就喪失了生 活的樂趣。唯一的出路,我想,是投身於社會事業之中,隻有這樣一個人才能找到這短暫而又風險重重的生命的意義。
照我的見解,今天資本主義社會裏經濟的無政府狀態是這種禍害的真正根源。我看到我們麵前的一個龐大的工商業界,它的成員在不斷地彼此剝奪他們集體勞動的果 實--總的來說,這種剝奪不是通過暴力,而是嚴格地按照法製的要求進行的。在這方麵,我們隻需要注意到這一點:生產手段--那就是為了生產出消費資料以及 附加的生產資料所必需的全部生產能力--可以合法地是,而且絕大部分已經是--一小撮人的私有財產。
為了簡便起見,我在下麵的討論中,將把所有那些不占有生產手段的人統統叫做“工人”--雖然這並不完全符合於這個名詞的習慣用法。生產手段的占有者處於工 人勞動力的買主的地位,而工人則使用生產手段生產新商品--這些商品就成為了資本家的財產。這個過程的關鍵是在工人所生產的東西同他所得的報酬(兩者都用 實際的價值來計量)之間的關係:在勞動合同是“自由”的情況下,決定工人的收入的不是他所生產的商品的實際價值,而是他生活的最低需要,以及資本家對勞動 力的需求同競爭就業的工人數目的關係--即使是在理論上,工人的報酬也不是由他所生產的產品的價值來決定的--了解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
私人資本趨向於集中到少數人的手裏,這一部分是由於資本家之間的競爭,另一部分是由於技術上的發展和不斷細化的分工促使更大生產單位的形成--這會以較小 的生產單位被淘汰為代價。這樣的結果就會是私人資本的寡頭政治,它的巨大權力甚至連通過民主手段組織起來的國家也無法有效地加以控製--事實的確如此。因 為立法機關的成員是由政黨選出來的,而這些政黨即使沒有收到財團的大筆讚助,也會處處為他們所掣肘。實際上,資本已經把選民同立法機關隔離開來了,其結果 必然是人民代表不可能照顧到人民(?)中無特權的那一部分人的利益。此外,在目前的條件下,資本還必然直接或間接地控製著大眾的信息主要來源(報紙、廣播 電台、教育)。因此,一個公民要想得出客現的結論,並且理智地行使他的政治權力,那是極其困難的,或者說白了在多數場合下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在以資本的私人所有製為基礎的經濟中,最常見的情況是以兩條主要原則作為其特征:第一,生產手段(資本)是私人所有的,所有者以他們認為是最恰當的方式來 處置它們;第二,勞動合同是自由的。當然,如此純粹的資本主義社會現實中是不存在的。但應當注意的是,通過長期艱苦的政治鬥爭,對於某些行業的工人來說, 他們至少已取得了形式上多少有點改善的“自由勞動合同”。所以整個來看,今天的經濟同“純粹”的資本主義並沒有多大差別。
經營生產是為了利潤而不是為了使用,這就是資本主義。並沒有這樣的規定:凡是有能力並且願意工作的人總能得到就業機會--因此總是存在著這樣一支“失業大 軍”--讓工人經常受到失業的威脅,資本家才能借機壓低勞動力價格。既然那些失業的和報酬微薄的工人無力提供有利可圖的消費市場,消費品的生產就會受到限 製,結果必然造成巨大的經濟困難。諷刺的是,技術的進步,往往會帶來更多的失業,而不是使大多數工人的勞動負擔有所減輕。資本追逐利潤的本性,加上資本家 之間的互相傾軋,使得資本的積累和利用過程難有穩定之時,從而導致了日益嚴重的經濟蕭條。無限製的叢林法則造成了勞動力的空前浪費,同時也導致了個人社會 意識的消沉--正如我在前麵所提到的那樣。
這種人性的敗壞,我認為是資本主義的最大禍害。我們的整個教育製度都深受其害--人們把這種誇張的競爭姿態教給學生,訓練他們對獨占一切的自私主義的崇拜,美其名曰為他們未來生涯的一種準備。
我 深信,要消滅這些可怕的惡魔,隻有一條道路,那就是建立起社會主義經濟,同時配上一套注重於社會目標的教育製度。在這樣一種經濟製度裏,生產手段歸社會所 有,並且有計劃地加以利用。計劃經濟按照社會的需要而調節生產,把工作分配給一切能夠工作的人,這樣就能保障每一個人的生計。對個人的教育,除了要發揮他 本人的天賦,還應當努力培養他對整個人類的責任感,以代替我們目前這個社會中對權力和名利的稱頌。
但是應當牢記這一點,計劃經濟還不就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本身還可能伴隨著對人的完全奴役。社會主義的建成,需要解決以下這些社會、政治方麵的難題:如何 避免集中的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被官僚集團所篡取?如何對領導層進行民主製衡以從根本上杜絕官僚主義?隻有解決了這兩點,人類的自由和幸福才有可能得到保 障。
弄清楚社會主義的目標和存在的疑問,對我們這個的時代具有重大的意義。在當前的情況下,對於這些問題的自由探討無疑是犯了袞袞諸公們的忌諱的,因此這個雜誌的創立我想是很有意義的。
①索爾斯坦·凡布倫(1857~1929),美國經濟學家、作家和教師,長期任美國《政治經濟學》雜誌編輯。他是技治主義的創導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