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開車送父親外出
都是夜裏了,父親說是要出門,穿得整整齊齊的,一身黑色中山裝,戴著他經常戴的有帽沿的多少掉了色的深藍色工人帽,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的。都到了門口,要開門,我趕緊叫住了,說:“天這麽黑,我開車送你去。”父親都七十多歲了,這時候出門真不放心。父親雖嘴上說“不用,我自己去”,但在我的堅持下也就同意了。於是,他又返回他的房間似乎要幹點什麽。我快快穿了外衣,拿了車鑰匙,在門口等著。我心裏在想,送父親到了人家家門口,我是回來在自己家等著,到時候去接他呢,還是就在人家家門口等著,等他出來直接把他接上?同時,我還得意地想著,父親第一次坐我新買的車一定很高興。不一會,他又來到門口,依然帶著那個帽子,但換了一身深色皮製抑或革製的大衣,舊兮兮的,前胸的有些地方都發白了,看似幹活搬東西時磨的。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工人,出門穿工作服或舊一點的衣服是常事,但今晚外出到別人家去不合適。父親這樣穿戴,可能是想我要騎著自行車帶他去吧。騎自行車出門慣了,大概他沒聽清,誤以為我要騎車捎他去吧,這樣穿著不怕弄髒。我堅持讓父親再換上那身中山裝,也到了門口的母親也堅持,父親不大願意,要吵,但我們堅持,他也就妥協了。父親出了家門,走在前麵,我和母親走在後邊。母親一邊走,一邊跟我講著父親的倔脾氣。她說有一次她去單位要房子,父親知道了,發了火,說是不應該去找,單位分房得按順序來,你去找人要房了,搶先了,對別人不公平(他們曾經在同一個國營建築公司當建築工人,他們上班的時代是單位分房子的)。母親顯然是說,父親脾氣倔,但是個好人。就這樣走著,我一邊聽母親說話,一邊想著父親是第一次坐我的汽車,恐怕安全帶都不會係,我恐怕得幫他係好安全帶……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呢?接下來上麵的故事中止了,我發現我從床上爬起來,要去衛生間,時間已是半夜,屋裏漆黑一片。原來,原來,原來那是一場夢。做夢的我在加拿大,夢中父親在中國,十二年前他已長眠於地下,埋在了西北老家農村的山上,一塊七十年代集體時代開墾、現在早已撂荒的種過棉花的砂土地上。夢是真夢,夢裏的事是假的。父親辛勞一生,做了一輩子的工人,哪裏有福氣坐我的汽車?十二年前他就走了,永遠地走了,那時我才三十五歲,在國內工作,上下班坐著公交車或單位的中巴。等到父親終於要坐我的車的時候,那是在我的夢中,在今夜的夢中----夢中的我中國,現實的我在加拿大,此時距我有能力開上自己的第一輛車才一個多月。父親去世以後,我曾經無數次地夢到他。尤其是頭幾年,我多少次夢見他回到家裏,回來又走了,走了又回來,有時好像是外出了,有時好像是年齡大了,走失了,回來的時候夢裏的我好開心,醒來的時候發現是一場夢,我好難過。有時候半夢半醒的時候我甚至下意識地以為父親真在家裏,要過去跟他說話。十二年多了,我多少次地夢到父親。現在,在我剛剛開車不久,父親又回到了我的夢中,要坐我的車了,夢中的父親依舊是他生前的映像,七十多歲,穿著他那個時代工人外出長穿的中山裝,戴著那個時代工人常戴的有帽沿的淺淺的布帽。夢中的情節略顯模糊,夢中的故事有時是雜亂的疊加,夢中衣服的顏色更隱隱約約,但夢中的親情是準確地、真實的。父母兒女,兒女父母,這是世間最為恒久的情感。父親的人離我遠去了,但他的影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今夜父親又回到了我的夢中,與我剛剛開始駕車的經曆聯係到了一起。這是個有趣的夢,也是個傷心的夢。母親依然健在,我尚可關懷問候,但父親永遠地去了,我再也不能為他做什麽,留下的唯有思念。特別的夢,特別的思念,所以我打開筆記本,決定把他寫下來,以慰我心。為了不影響家人,我燈都沒開。我準備動筆的時候,已是淩晨一點半左右,現在收筆的時候,已是淩晨四點二十,我寫得好慢。慢就慢吧,漫長的如我的思念。寫完了,該睡覺了。
2011年5月4日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