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若 開
◎ 綠 窗
一
春天的時候一直很冷,等候太慢長,過於在意就變成了苦悶和孤單,就像等一個人的回心轉意,一段愛情的浴火重生,一件事情的水落石出。輾轉中小花朵突然撒開蒙住雙眼的手指,跳躍在泥土之上。這真像期待中的邂逅,即使一定會來,仍能給你驚喜。
春林花多媚。恰從繁重的課業逃出來,可以慢吞吞挑窗簾,捉進一屋的陽光,與滿樹的山丁子花撲個滿懷。這種心情當如李隆基抱得佳人蕩遊驪山,是人間極品的日子,叫從此君王不早朝。
看花不算錯,也已經遲些。隻身前往脆梨溝,此溝以生長梨花而著名。人比花多,始知花好是因為人氣。有一樹梨花伴著桃花開,一紅一白,濃烈真實,立時想到廚房裏鐵鍋正在翻炒的青菜紅椒,滿是人間煙火情。桃花一朵有一朵的矜持,女兒家彩筆初描樣。杏樹紅萼滿枝,仿佛幹筆皴過,比花有鮮味。山杏花太白,枯草叢中像被風吹亂的一掛棉絮,看了隻覺寂寞。
桃三杏四梨五,都是春天的見證。春天也見證了春風裏喜洋洋的人兒,見證落寞的心逐漸變得溫暖。左彎右轉都是山民的房屋,屋頂是華麗的紅與白。惟一處山坡上有破落的茅屋,門前嶙峋的老藤,殘損的石碾,實可供人懷念。小葉錦雞開得黃燦燦,見我摘著吃,也有人一同摘,欣喜之態讓人喜歡。一棵粗壯的老榆樹又撞著了我的童年,榆錢正圓潤著。老家的門前也新長了幾棵小榆樹,母親會不會摘榆錢煮粥吃?我小時常采榆錢唱歌,“東家妞,西家娃,采回了榆錢過家家”,後來是“風吹榆錢落如雨”。暮春過了有石榴,初夏有薔薇,之後是柔荑大麗花一直到秋,故鄉從來不染寂寞色。
山路兩邊有熱鬧的集市。大筐小筐簸箕盆器,裝的各樣家珍山貨,金黃的小米,鼓脹的黃豆,幹白菜肉蘑葫蘆條,還有各種曬皺的果幹。一罐子山泉水插著新折的丁香,有紫有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守著賣,我猜她定想著年少時幸福的花事。人已過,花還在。
在斜斜的路邊小攤吃滑嫩的豆腐乳,灑上青綠的韭花,是老家的原汁味。老鴰芽菜餡玉米餅子,野菜是在崖壁上采來的,足見珍貴。
風吹來,梨花飛過卷毛。人還陸續地上來,也陸續地下山。看花。吃農家菜。度小周末。總是純淨了一回。之後還卷入汙濁的城市。看那些山民,山與花都是自己的,在自家門前歇著閑聊,納著鞋底織著毛衣就把生意做了,詩意的棲居,又實在地生活。他們的笑容與滿足顯而易見。我們一向自以為的風花雪月,不過紙上談兵了。
來時一同拚車的人說,不隻為看花來,要引進資金,尋找種植覆盆子的合作夥伴。覆盆子為薔薇科懸鉤子屬,老家叫托盆兒,也叫野莓,紅色聚合果,酸甜好吃,滋陰壯陽,是上好的中藥材。我對此深信不疑,並寄予美好的懷想。明年,梨花謝後將是野莓的天下。梨花謝後,山民的笑容不會謝。
回去走一小時的山路,晚間便中了暑。這有什麽呢,花開了,我趕得及湊趣,於花於我,心事了了。
二
隻是夏天何以這麽迫不及待。行走的寧靜空間突然被酒精點燃,一切都像在發低燒。仿佛人生的劇幕才拉開,故事主人輪番上場,或說或唱,或製造傳奇。
夏天開始走進熱河文人圈,我地道的深居簡出生活完全顛覆。傾慕不能企及的上者,也收獲悅耳的笑容。有魚兒入水的歡暢,也多有時光荒廢的忐忑,電話一響就琢磨著要出去,尋思認識什麽新人,有怎樣的情懷。
傍晚,車沿河馳去,放的流行歌曲,一個男人的傾訴聽到心動。嗬,很久不想聽這樣的歌了。欲迷戀無字曲,做個假洋鬼子。最後還是老貝,還是第九交響樂。音樂響起,煩惱逃竄,絕對快刀斬亂麻。真正男人的聲音,一按鍵就讓你翻江倒海,不能自已。迷上老貝,為他癡狂爛醉活該有福。
男人的低訴一直伴我到飯莊,靠近山崖邊的瓜棚架下。伸手可以摘豆角黃瓜,抬頭就是岩石、青草和野花。男人含淡淡的酒意講初戀故事,講悔也講恨。男人回憶女人最初的美,簡直誰家的女人也不及的絕世。初戀的女人啊,幸好你沒嫁初戀的男人,讓他們在若幹年後還在心上依依不舍,反複描摩,成為洞房深處那盞桔色又朦朧的燈。是你原本比酒要醇美,還是此時酒激起了男人心中曠久的憐愛。
坐中有個黑俊的女人外號黑牡丹,目光與各色男人對接毫不躲閃,嫻熟地抽煙,是幼兒園老師,我真擔心,她帶孩子的時候忍不住犯了煙癮怎麽好。
我貪心那晚的夜色。跳過矮牆,三兩下爬到半山腰,摘野菊花毛毛草,東方崖頂托著碩大的月亮。那樣的風景極稀,哥們按動快門:豆棚瓜架,山間茅屋,殘酒冷詩,卷毛花裙子,迷茫的野狐與書生。洪荒之景。姑妄言之。
到底裝了一籃子滿滿的夏天。我的靜默生活無論如何不會出現這樣創意的夜晚。我有理由相信,經曆是可以自己創造的,友人絕對可以幫助你拓寬體驗與認知,人生變得寬泛而深刻,人也似乎新的了。猶如一樹花開,給心靈暗色的枝幹落了無數燈盞,時光明豔。
三
而窗外的葉子疏忽間都醉紅了。是夜還是酒惹得?
茶盞熱了又冷,煙息淘走三五分繾綣的涼意。人們交流著讀經的感受。說此刻,在與不在,遇著誰,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是一種必然,是人生早已的安排。你無從逃脫。
時鍾剛好停在午夜,雨絲若有若無。女人撐著傘,一對人影。燈深。街角迷離。她們的笑容還是惆悵我看不到。但有這樣一個秋天的雨夜,一段兩手相扣的深巷,明朝的夜色裏也會飄起杏花的清香。
誰該中誰的毒,誰該承受更多的痛,已經不打緊了。有筆墨在手,什麽都可以發芽開花,籽果可用一生時間慢慢消受。
秋日無疑是短暫的狂歡夜,舞起三兩個回旋天就亮了。再端詳已是傲然的梅影。
我聞到開花的氣息。我鍾愛兩個季節,春天和夏天,必與花與酒有關。春天初開,適宜小酌,夏天花盛,當可大醉。之後在落花中一飲一啄,開始新一輪的等待。
僧問雲門禪師,如何是塵塵三昧?門雲:缽裏飯,桶裏水。
這麽簡單,樸素,本真。一粥一飯的愜意就是一花一木的開落,此消彼長。一朵花的開與落是獨自的,一個人的柴米油鹽是獨自的。一個人出行,風景是獨自的,一群人出行,體驗是獨自的。慢長的不是季節的輪換,生命的更替,是我們自己缺乏耐心和麵對孤獨的勇氣。靜下心等待是一種善意,一種寬容,一種智慧。等待花開,就是等待一餐飯在鍋裏文火變熟,不能急的。
一餐飯可以保證生命,一朵花卻無法保證春天。但何妨期待花開的心情打扮冬日的畫廊,推開門,便呼吸到一種莊嚴與大氣,沐浴日月山川之精華。
吳從先《小窗自紀》說:花若開,吾再來。看了便不能忘記。
花若開。意猶未盡,有山有水有情懷。堪比“今朝風日好”,鵲兒鳴叫柴院淨掃,或恐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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