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不是北京

又要離開這個叫北京的城市了。

幾天前,朋友問,到北京了,怎麽好久還不更新部落格了。我答沒情緒,寫也是牢騷。朋友說,滿腹牢騷更該寫。再說了,你什麽時候不發牢騷?自己想想,是那麽回事。好,今兒再寫點牢騷話貼在這裏,等著找罵。

寫什麽呢?打開電腦,看到硬盤上存的一集《這裏是北京》錄像,是很久前下載的。看這標題,就來氣,不是對這電視節目,而是對北京老城的消失不滿。好,部落文的標題有了,叫:《這裏不是北京》。

我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二十多年前去了到海外,之後每年回北京住一個月左右。每次回來,一是探親訪友,二是在老城位置上尋找逝去的記憶。一次次回來,一次次失望而歸。今年又回來了,又要帶著失望走。這些年,故鄉行的感受不斷告訴我:這裏不是北京。

這裏不是北京,因這裏不再有北京的格調。去海外盲流時,北京不是這樣,那時胡同盡管很舊、很擠、很破,但很北京。現在的北京已沒了以往的格調。胡同是北京的獨特個性,更是北京老城的肌理。沒胡同那還能叫北京嗎?除經緯度不同,北京與其他城市已沒什麽不同。此城彼城,民居相互克隆,商宇相互翻版,猶如出自同一家建築設計所,出自同一張圖紙。在這個叫北京的城市,民居的風格沒了,地域的風情沒了,曆史的遺韻沒了。這裏還是曾是我的家園嗎?這裏還是曾存放我幼年、童年、少年和青年記憶的地方嗎?

這裏不是北京,因這裏不再有北京的音調。在北京,講北京話的人越來越少。一日,我這個盲流拎著傻瓜相機在南長街裏晃悠。在一大雜院門口,我停下了,注視那破敗的院門和幾乎被踏光的門檻。這時,一年輕娘們兒走到院中央,問:“李早隨(你找誰)?”她的問話提醒我:這裏不是北京。北京人會對我說:“您找誰?”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而且必須用“您”,這是對陌生人的尊稱。我不反感移民(我父母就是移民),隻覺得在這個叫“北京”的地方講北京話的居民越來越少。北京話的語調是北京民俗的靈魂,沒北京話的北京還叫北京嗎?就如沒上海話的上海不能叫上海一樣。從語言學習上講,讓第一代北京移民講標準的北京話是不太可能,但他們的後代也沒學好北京話,多講的是普通話。

這裏不是北京,因這裏不再有北京的鄉情。腳踏在北京街頭,走在名字熟悉外表陌生的大街上,我越來越有一種陌生感,覺得走在異鄉街頭。那種故鄉家園的親切感已淡我而去。每年回來,是想親近故鄉,可故鄉已不再親近我。這塊曾記載我生活經曆的地方,已冷冷地離我而去,連招呼都沒打,連個念想都沒留下。離我而去的還有這裏的人,他們中很多不再有傳統北京人之間的笑臉,交流中少了質樸卻多了虛偽。他們中很多不再有老輩間的禮數,不再使用敬語。我發現,經常有小輩兒不會或不習慣使用第二人稱代詞“您”,常用“你”與長輩交流。我小時候在北京,該用“您”而不用“您”時,必受訓斥,甚至挨打。

故鄉行又要結束了,走前又多了一絲落寞。這次之行再次告訴我:這裏不是北京。這裏所剩不多的胡同、新式民居、嘈雜喧鬧,都在疏遠我,冷淡我,排擠我。

這裏不是北京。今後每年我還會回到這裏,看親友,繼續尋找記憶。盡管許多記憶已逝,但我會繼續找,帶著夢去找,直到不再有夢。我是不是得了病?像是走不出以往的記憶。是不是自己變成了老梆子?隻知道回憶舊事。可我的這些感受在十多年前就有,那時我還很年輕。

這裏不是北京。原來那些能勾起我記憶的人、物、事、魂都灰飛煙滅,都被毀了,不是被時間毀了,而是被炫耀政績的政痞毀了,被貪得無厭的商人毀了,毀得幹幹淨淨,連個渣兒都沒給留下。對政痞而言,渣兒就是渣滓,沒保留價值。要政績,就得給管轄區整容,可他們給北京老區毀了容。對牟利商人而言,世界沒有渣兒,隻有錢。隻要有錢流入自己的口袋,他們寧可製造垃圾去埋葬老城的人文史。對像我這樣的老北京,“渣兒”是北京人視覺記憶,是北京人生命一部分。站在北京老城原來的位置,我環顧四周,到處是傾卸新渣滓:肮髒的鳥窩兒、晦氣的墳包兒、色情的褲衩兒。我失望,失望得想罵髒話。

以上是我個人感受。在別人眼裏,我的感受也許很偏見很極端。在規劃北京的政痞、規劃家眼裏,我的感受沒準被視為沒品位,沒經濟頭腦。咱不在乎。咱在這壇子裏說話,不是說給那些所謂專家政痞聽的,而是說給那些像我一樣的老北京的老少爺們兒聽的。

我又要失望離開這裏,因為這裏不是北京,因為北京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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