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無比艱難的道歉——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朱大可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 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 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無比艱難的道歉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 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 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 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 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此類 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效 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朱大可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 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 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 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 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 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 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 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 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 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 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 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 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 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 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 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 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 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 各種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 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 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 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 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
隻 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 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 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 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 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 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 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 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 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朱大可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 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 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 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 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 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 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 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 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 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 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 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 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 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 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 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 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 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 各種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 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 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 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 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 的那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 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 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 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 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 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 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 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澤降 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各種 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 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 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易 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 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朱大可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 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 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 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 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 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 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 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 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 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 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 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 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 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 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 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 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 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 各種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 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 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 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 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
朱大可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 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 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 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 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 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 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 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 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 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 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 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 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 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 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 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 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 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 各種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 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 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 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 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女 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口 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對 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 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 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另 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揚 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麵 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長 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朱大可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 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 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 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 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 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 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 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 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 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 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 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 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 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 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 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 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 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 各種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 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 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 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 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
“文 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求。盡 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革歲月 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 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 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 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廚子 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中國 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 的那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 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 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 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 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 的那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 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 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 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正是 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但 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遭 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和 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 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 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 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朱大可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 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 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 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 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 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 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 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 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 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 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 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 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 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 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 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 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 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 各種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 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 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 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 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
懺 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 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 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構 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良 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疑 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 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 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
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 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 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 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 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 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 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 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 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 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 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 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懺悔小組成員的先後謝世,具有重大象征意義,它迫使 中國重新退向拒絕懺悔的傳統。 這種思想反省運動的半吊子化(時間短暫和空間逼仄),正是中國社會畸變的根源。1990年以來,在一個人本主義全麵歸零、流氓、厚黑、權謀和金錢成為主流 的格局裏,道歉是危險和自取其辱的,而道歉者成了可笑、失敗和被嘲弄的對象,由此引發普遍的拒悔思潮,餘姓散文家是這方麵的範例,他所出示的那些漏洞百出 的辯解文字,已經淪為知識界和廣大網民的笑柄。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 良性循環的狀態。被拒悔行為激怒的公眾,不斷加碼批判的力度,很可能嚇退那些心存悔意而又畏懼表達的造反者,逼迫他們從原先的懺悔立場後退,甚至重新轉向 文革,緬懷罪惡叢生的時代,由此推高仇恨指數,釀造新的社會對抗。 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作畢生的榮耀。某些前紅衛 兵在成為著名知識者後,利用話語權力和知識體係的複雜性,以宏大敘事和學術沉思的方式,熱烈謳歌專製,讚美納粹及其趣味,粉飾和顛倒曆史罪惡,在學生中掀 起新的造魅運動,藉此為其個人行為作形而上辯護。中國知識界的基本良知,正在麵臨30年來最嚴重的挑戰。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藉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 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 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 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 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 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 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 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 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 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 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 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更無其它標尺。
朱大可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 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 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做出精確的研判。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8000萬以上,但 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 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麽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做出國家道歉 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做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 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圈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 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 並且還將長期管理下去。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 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 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基督教在21世紀中國的最大收獲,是掌握了大批鄉村和城市貧民,但它沒有掌握知識分子階層。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被自己的理性學識所阻 攔,無法獲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從而導致基督教倫理在中國文化中的失效。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 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 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這種多數人的沉默,構成“後文革”最陰冷的政治風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驚駭,整個民族遭到痛毆,而全世界都聽見了這長達十年的哀歌。它喚醒被壓抑的懺悔欲望,並且為這機製的發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但令 人驚訝的是,這個程序剛剛開啟,就在80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毀。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 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 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 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 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 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這場廣泛的泣訴運動,滋養了大批寄養在作協母親麾下的“文學啃老族”,領受從獎金到榮譽的 各種恩澤。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 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 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 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 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
在 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 事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 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 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 良藥,藉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 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 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 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 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對有罪體製進行共同追問,以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 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切除導致罪惡發生的製度性基因,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而這是衡量中國是否達成文化現代化的唯一標尺,此外 更無其它標尺。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 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 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麽,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性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2010年11月24日寫於上海莘莊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發表時由編輯做了一些刪改,博客發表的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 傑夫上傳並管理 【附:田太權攝影作品係列《遺忘》】
http://www.dfdaily.com/html/63/2010/12/28/552182.shtml
本文題圖:田太權觀念攝影:《遺忘係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