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房地產跟中國民生開了個惡毒玩笑

王開嶺(訪談錄之9)

問:從整體上,您是怎麽理解和評價我們現在的日常生活的?拋開最差和最好的兩極人群。

答:因為做新聞,我的注意力很大一塊放在了民生上。加上性格和信仰,我常把別人的苦難當自己的,把共同體的沉重當自己的,所以心情不好。早年就有人問:你的苦難和憂患意識怎麽來的?其實就這樣來的。我羨慕有的人,高興不需要理由,不高興才需要理由,我恰恰反著。

對我個人來說,我覺得沒有處於理想的生存狀態。相信多數人和我一樣,甚至更糟。大家都有一種感覺:不舒適。不是身體,是說幸福感,我們的心靈舒適度非常差,無論你多麽有錢、匹配多少家當,你都不從容、不自主、不輕盈、不飄逸,就像翅膀上粘了太多泥沙,家具上蒙了太多灰塵。

我們有兩個不合理:一個是製度不合理,包括社會規則、遊戲。一個是生活不合理,包括元素、構成和節奏。林林總總的不合理,消耗了我們太多的情緒、光陰、心性。我們不得不用大量精力去對付一些人生本不該進入的東西,就像眼裏進了沙子,喉嚨卡了魚刺,你得花大功夫去清理、去排除。這樣,人生就顯得很被動,疲於防範,疲於對抗和備戰。

這種情形,我稱之為“被動性生存”。還有一種狀態,表現更強烈,即“準備生活”。我覺得,多數人都處於一種“準備生活”狀態,即人生老不到位的感覺,老在忙忙碌碌地準備,準備著一旦掙了錢、有了閑、買了房……這是一種“一旦如何、然後怎樣”的生活邏輯,準備著時刻準備著……正像那首《我想去桂林》的歌裏所唱:“我想去桂林我想去桂林,有時間的時候我卻沒有錢,有了錢的時候我卻沒時間……”

我以為,生活和準備生活,是兩回事。後者隻能叫“前生活”或“準生活”。可大部分人就在這種“前生活”“準生活”中過完了生活。青春、夢想、奮鬥都抵押給了“準備”,而正式的生活始終沒開始,我們就像《等待戈多》裏的主人公。何以如此呢?想要的東西太神聖太高遠嗎?不,是我們的生存成本太高了,它把你消耗和鎖定在了無限的準備上。別的不說,一套房子200萬、300萬,且並非什麽豪宅,就是普普通通一個窩,僅此一項,它就透支了你未來幾十年的消費力。房子就像磨盤,你就是那頭團團轉的驢子,不舍晝夜,眼蒙黑布。前段時間有兩部電視劇很火爆,一部叫《奮鬥》,其實該叫《不奮鬥》,一幫隻知談戀愛、泡酒吧的漂亮小孩,天知道那房子車子、每天一套的時尚衣服怎麽來的,這堪稱天堂版的奮鬥。現實版的奮鬥是一部叫《蝸居》的戲,我一點沒用電視人的眼光去瞄它拍攝如何、敘事如何、剪輯如何,我像大爺大媽看《渴望》一樣被它吸引,我覺得它很棒,中國影視業浪費了那麽多光陰,胡扯了那麽多東西,這個我看著最舒服。我放棄挑剔,因為它點破了一個真相:房子是如何綁架中國人生活的?它契合了我此前思考的那個問題,並鞏固了我的答案:“準備生活”替代了“生活”,“被動生活”覆蓋了“主動生活”。


很多人喜歡探討劇中的“二奶”和性事,說實話那是個舊玩意,那玩意穿梭於每個劇。隻有房奴,是它的獨立主題。據說該劇曾遇停播,為什麽?恐怕不在於個把葷語,那頂多刪掉就完了,我想是它的主題得罪了人。這些年無論影視還是文學,“房奴”這一重大的民生病灶竟無人觸及,不知是遲鈍還是選擇性失明。3年前我寫過一篇頗長的隨筆,叫《一個房奴的精神大字報》,發表後即被收入所有文學年選,社科院編的《2008中國文學年鑒》,唯一的散文,收的竟是它。其實,我寫東西已很少了,離文壇更遠。這說明主流文學對時代的追擊速度太慢了,注意力太老化,它隻顧在自己的係統內繁殖目標,不抬頭。

問:您覺得這個遊戲,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呢?它的危害性又是什麽呢?

答:當然是土地財政、房產商、權力資本、金融投機者和大大小小的炒客。其實我國的商品房才十幾年曆史,過去沒這玩意,而且我們學的是香港期房模式,這就增加了炒作空間,沒幾個國家和地區用這種模式。現在的情況是:全世界幾乎最窮的一幫人,花了幾乎最高的價,買了一套最不靠譜的房子。那不叫真正的房產,隻能叫居住權,期限70年,土地權不是你的。你買的不是輛車,而是一個專用座位,像公共汽車的一個座位,車皮、底盤、輪胎、發動機都不是你的,屬集體,有的部位連集體的都不是,歸國家。


房地產真的跟中國民生開了個惡毒的玩笑,它抓住了中國人的命門——不惜血本、拚了老命也要掙得的東西。中國生存文化裏,人對住房有著深深的迷戀和膜拜,再貧賤的祖宗也要給後代攢幾間茅舍,當年鬧革命搞土改時,最火爆的場麵就是燒地契。何以對屋宅如此器重呢?傳統中國人很少流動,所謂“父母在,不遠遊。”講究根文化,有守土歸故情結。當代人由於就業和生計,流動性雖增大,但自由遷徙仍受戶籍政策限製。所以,無論文化還是製度,其實都不支持流動,這樣一來,對固定住宅的物質和精神需求依然強勁,“家”和“房”在概念上近乎同義、同值,可劃等號。成家立業的標誌是什麽?就是上有片瓦頂著、下有錐地立足。


中國房地產商真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商人,史無前例,千萬年的輪回,讓其趕上了。不僅趕上了資本契機、權力契機、政策契機,還趕上了民間財富契機——盡管平民積蓄水平遠低於發達國家,但畢竟是1949年後最大的一筆,也是改革開放30年來最飽滿之際,就像一個如花似玉的農家少女,父母辛辛苦苦拉扯大,正待出嫁,就遇上了一夥賊人。


至於它的危害性,我個人最痛心的一點就是,作為一種畸形的暴利遊戲和泡沫經濟模式,它足以讓天下所有的誠實勞動失去價值和意義,“誠實勞動”的回報率在它麵前可憐到極點,這會嚴重影響到世俗倫理和精神秩序,使這個原本沒有信仰的社會更加浮躁而虛妄,讓中國資本和財富的“原罪”色彩更加濃重。舉個簡單例子,在北京,假如兩三年前你隨意購得一套房子,期間你什麽也不幹,那麽今天你的資產將翻一到兩番,這是什麽概念?等於你白白賺了一百萬到兩百萬,而隻要炒上幾套房子,你就是千萬富翁,麵對這樣的“成功”邏輯和投機誘惑,你還有什麽心境去誠實勞動、去搞實體經濟、去一點一滴地積累什麽呢?你過去辛辛苦苦的拚搏和未來的創業理想都將黯然失色,你的心態、心性和價值觀會發生極大變化,你會變得麵目全非,認不出自己。你不要以為這是正常投資,正常投資是有正常收益比例的,其實,這就是不勞而獲,這是件可恥的事,涉及倫理道德,因為接手你房子的那個人將背上沉重的債務,他一生的幸福和快樂都偷渡到你身上了,這和傳銷的道德後果沒什麽區別,說得嚴重一點,就是合法地掠奪和搶劫。當然,資本的驅利本性在理性上擁有道德豁免權,你指責它也沒用,唯一可指責的就是帶病的政策和製度漏洞,就是慫恿投機、製造神話的遊戲本身,尤其當下的貨幣信用危機,超量流動貨幣的投放,造成民間財富的嚴重縮水,這是百姓恐慌性購房的主因。80年代的“官倒”、90年代的“國有企業股份製改革”、近10年的股市和房地產,這是自改革開放以來最容易贏取暴利的幾次機會,前兩次和權力有直接關係,而炒股和炒房除了權力資本,更是挾裹了平民資本,投機的身份門檻、資金門檻乃至智力門檻都大大降低了,你隻要搭上一班車,你隻要及時參與,別落下,你就是中國的中上層,就是“率先富起來”的那幫人,若你都錯過了,或不幸淪為擊鼓傳花的最後落點,你就是冤大頭,就是社會經濟的底層和弱勢人群。在高速通貨膨脹的時代,一個規規矩矩、從不投機的人會生存得很落魄,很無力,沒有安全感,即使你有不錯的工資收入,也無濟於事,因為你的存款天天貶值。這種社會示範和激勵文化帶來的後果非常嚴重,其色彩非常灰暗,不僅腐化經濟品質,還直接敗壞道德肌裏,惡化人際關係。

總之,腐敗收益加上投機收益,讓中國今天的個體財富和“成功人士”變得非常可疑,難讓人信服。它隻會讓人妒羨,不會讓人尊重。

原文鏈接:

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245/24262.html#76076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