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先行者往往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曾擔任廣東省委書記、廣東省經濟特區管理委員會主任兼深圳市委第一書記、市長的吳南生,最近接受《南方日報》采訪時說的一番話,就顯示了遠超群儕的清醒——
“30年過去了,我們改革的形勢變化了,對手也不同了。如果說,我們過去辦特區,是跟極左的思想鬥,跟僵化的意識形態鬥;現在隨著改革的深入,各種利益博弈錯綜複雜,最大阻力就是利益集團。”
改革的對手不同,所謂“鬥爭”的表現形態也就截然不同。當改革的阻力主要來自極左思想、僵化的意識形態時,爭論起來主要是互相貼標簽,反對者對於改革舉措的“經濟價值”倒並不太在意。
譬如說,當年中央決定在深圳建一個證交所,主要的反對意見就是虛無縹緲的“資本主義複辟”,而不是憑什麽把這樣一個“超級吸金池”放到深圳,卻沒有放到其他既有的區域經濟中心城市。不用30年,3年過去,天津、大連、武漢、西安等地的領導人就算過賬來,紛紛向中央申辦“第三個證券交易所”,可惜誰都再也別想有這樣的好事兒了,利益已經分配完畢。
再譬如,當蛇口麵對著“隻剩下一麵五星紅旗”的嚴重政治指責時,矛盾的焦點就不是其吸引外資的政策門檻高低問題。等虛耗的“標簽戰”掐完,各地區間“外資爭奪戰”開打,大家這才攀比起“特區的稅率憑什麽這麽低”、“特區使用外匯自主權憑什麽這樣大”等問題。
而當一係列類似的利益傾斜政策(正式的說法是“優惠政策”),和特區自己“大膽闖”、“大膽試”出來的有效政策(如著名的“土地使用權有償轉讓”),都完成了意識形態脫敏,各地紛起效仿時,特區就漸漸不特了。如今,“姓社”、“姓資”的爭論早成舊世紀的陳跡,“深圳”這兩個字,基本上已隻是一個普通的地名,而不再是一個高度敏感的政治標誌物。從改革銳氣來說,遠在北方的諸城,近在身邊的惠州,其國企產權改革“先行先試”的探索,都曾絲毫不弱於特區建設初期的深圳。從經濟活力來說,今日的浙江與蘇南,比起最初的四大特區來似猶有過之。
我們當然期待特區當今的領導者發揚“殺出一條血路”的勇氣,繼續為全國探路,但這已不再是特區所特有的責任。改革逐漸“去符號化”了,特區也隨之“去符號化”,這其實正是改革開放30年、特區建設30年的一大成功。
調整利益關係、無關意識形態的改革舉措,非待劃定特區、賦予“先行先試”的資格而後行。即如深圳,它現在如果想推動降低戶籍門檻的改革,還需要上級批準嗎?不用,隻需要主政者有這樣的意願,並且能說服其早期的移民向新近的移民釋放機會,就可以了。類似的改革,如財政預算細化,官員財產公開,醫療體製改革,沒有任何政治和法律障礙,不需要什麽鐵絲網圈起的特殊政策,隻要你真想搞,哪個地方都可以幹起來。麻煩在於,頑固的、複雜的利益糾纏,使得地方主政官員自己不願意改,或者因找不到萬全之策而難下改革的決心。如吳南生老人家所說,“跟既得利益集團切割,需要很大的勇氣。現在不至於‘殺頭’,但丟烏紗、生活受厄則都有可能”。
與意識形態爭論不同,調整利益關係,無法以簡單的“對”和“錯”來一言以蔽之。前者靠的是堅持,後者靠的更多是妥協。當年攻擊特區是“新時代租界”的言論,毫無疑問是錯了。但是,利益如何分配,該多向誰傾斜一點,誰先來誰後來,卻沒有絕對正確、絕對合理的方案。甚至,也不是順應多數人的利益就天然正確。它需要建立一套民主和法治的規則,讓人們充分地表達自己利益的訴求,通過討價還價,最終確定各方接受的分配方案。所以,今天的改革,更多的是瑣碎的庸俗之事,再用貼標簽的辦法來把它“天使化”或者“妖魔化”,都嫌過於誇張了。
而且,在改革的最大阻力來自利益集團而非意識形態的時代,若繼續執著於標簽、符號,一定要當旗幟或者樹靶子,實際上也是自尋煩惱甚至自找麻煩。去年年底以來由山西煤炭產業整合而引發的“國進民退”爭論,就是如此。如果說山西省的政策存在什麽瑕疵的話,也並非什麽所有製歧視,而是地域歧視——其本省規模達到要求的私營煤老板,照樣可以成為“整合主體”,外省的特大型國有煤炭企業則跟眾多浙江私營商戶一樣,難以兼並山西的煤礦。把這樣的一場利益分配之爭硬說成“改革倒退”,鬧得警笛聲聲,不是成心裹亂嗎?同樣,今天誰要是再把特區先行試點的某項改革政治符號化,也隻會為其平添阻力,甚至最終一拍兩散。
鄧小平給特區建設者的錦囊妙計,就是“不爭論”。“不爭論”的最大好處是不耽誤時間。假如氣壓太高,硝煙味太濃,就什麽改革也搞不成。過去如此,估計今後也會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