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的《獨唱團》:中國萌芽的公民力量
小心翼翼的公民辦刊
韓寒主編的《獨唱團》,被羅永浩視為“偉人出版物”,在公開發行的第一時間,我就捏於手中。這本雙月刊,已被官方卡了14個月,至今沒有雜誌刊號,唯有 “以書代刊”。抵製《獨唱團》者這時終於想到了法律法規,擺出新聞出版總署的《圖書出版管理規定》第28條:“不得以中國標準書號或者全國統一書號出版期刊。”卻不曾想,對於申請雜誌刊號一年多而被死死壓住的韓寒,每個月要花費10多萬元來解決辦公消耗,有出無進,誰拖得起?韓寒已經夠溫和、夠隱忍,頂多在廈門大學演講時委婉抨擊“文化審查”的惡製,並沒有與新聞出版總署撕破臉皮,沒有以“行政不作為”狀告審查者,已屬手下留情。
《獨唱團》的內容,容後再談。它能夠被“容忍”發行,這不是官方大度,而是各界反抗鬥爭的結果,官方采取的是平衡之術,這一行為的意義已經大於內容本身。公民辦刊,難上加難,韓寒雖然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場所有場所,要輿論有輿論,但唯獨沒有權。這個“權”,就是那個紅紅的章。如果中國開放言禁,允許民間獨立辦刊,一時間,別說是《獨唱團》,就是香港《開放》、《爭鳴》、《動向》那樣的刊物,也將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在人才輩出的中國民間,多少人寄望於中國有一份報紙叫《公民報》,有一本雜誌叫《公民》。實現沒有呢?《公民報》是有的,是重慶市人大主辦的報紙,那是“代表公民”的;雜誌也有,是《公民》月刊,很敢說話,但已被屏蔽得差不多了,僅限於內部傳閱和翻牆閱讀。
《獨唱團》本擬於7月1日上市,但最初的封麵上,漫畫人物的肩膀處有“愛日”二字,韓寒擔心被狂熱民族主義者找麻煩,把一大批封麵、海報收回來,損失了 60多萬元,遂拖到7月6日上市。他已經足夠小心翼翼了,首輯文章就換了三分之一。《獨唱團》的封麵,做得像十年前的《天涯》,也有些像曾遭封殺的《民間》。首輯內容,除筆名為“咪蒙”的《好疼的金聖歎》夠膽、夠種且爆笑外,僅剩下韓寒的《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延續了“小說式韓寒”的言論尺度。其餘者,包括我所敬重的周雲蓬、羅永浩、林少華在內,皆是打擦邊球,展示的能量不足萬分之一。艾未未的《我腦》那張圖片,比所有文章都強,他因聲援“四川好人”譚作人被打得住院,腦中全是淤血。他不需要寫任何一個字,就把證據展示完畢了。
遺憾的是,頗多可視為“公共意見”的文章未被允許出現於《獨唱團》首輯。此前網上流傳的一份創刊號目錄中,冉雲飛的《生命的滋味》、洪晃的《封殺是什麽意思》、馬一木的《我的舅舅及他的封殺傾向》、村上春樹的《高牆與雞蛋》、林少華的《之於我的共和國60年》、寒京的《金融海嘯襲來的時候》、胡嘉岷的《與桃花源無關》等文章,未在上市首輯之列。《獨唱團》首輯中的太多文藝作品,與安妮寶貝這種小資寫作非常相似,語言含糊,無明確指向,純就個人體驗而流動情感,通篇讀完,讀者隻能隱約感受陰鬱、叛逆、另類的情緒,卻搞不清楚作者究竟要具體表達什麽,僅限於私人領域的臆想或自語。
不卑躬屈膝,不高亢蠻橫
某些80後作家,還沒一睹《獨唱團》全容,就寫好通稿,發往各報社,以“偽文學”為由,抵製《獨唱團》及韓寒,已非就事論事,看樣子是希望官方徹底封殺之,不留活路。政府能辦到卻不方便去辦的事,被這幫人辦了。的確,《獨唱團》首輯不是當初的《新青年》,跟獨立中文筆會主編的文藝網刊《自由寫作》相比更在火力上差得遠。然而,誰都明白,《獨唱團》收到以億為計的篇章,比我牛一萬倍的人都砸稿支持,但為什麽沒有刊用?這是很無奈的事,正如韓寒所說:“從來沒有哪個政權是被雜文寫垮的。”他很清楚中國民間的激進思潮已進化到何等程度,但他在今天這個地位,擺在舞台的前麵,其角色已被捆綁得夠死夠嚴的了,壓力大得讓一般人無法承受。令人稱奇的是,他仍然堅持著,要把自己許的諾兌現出來,這就是“純爺們”。
換作一般人,你要獨立辦刊,就得四處籌錢,到處找關係、找後台,請客吃飯,送禮呈情,也許什麽都搞定了。但是,某天國保警察或者文化執法人員找到你,希望你不要辦刊,或者不要辦他們不願意看到的刊物,你怎麽辦?你會猶豫,晚上翻來覆去地想後果,最終選擇妥協,乃至退卻和放棄。國家機器當中,在主管意識形態的領域,配備著數十萬高端人才,這些人最大的能力就是掌控乃至侵入你的大腦。平日聽廣播、看電視、讀報刊的人,也許沒覺察出多麽激烈的鬥爭,其實這鬥爭一直都在持續著,所有人都在戴著鐐銬跳舞,而且被限定在早已劃定好的“圈”中。
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韓寒,這種關注是要穿過他的眼睛,進入他的大腦,深度考量。我注意到,他比一般青年作家有著更多的信息渠道,倘若公開《獨唱團》的收稿資源,幾乎可被整理為“內參”。諸多上訪者、反腐者乃至異見人士,視韓寒為知音、為希望、為寄托,被他的正直、聰慧與擔當所感動;韓寒也從中感覺到了自己能力的有限和責任的重大。表麵看,他很能將那種嚴肅的、激憤的情緒一一去掉,變通為快樂、輕鬆、無所謂。在我看來,這跟他的見識有關,他已看得太多,知道太多,自然也就不被一時一地的事情所局限,乃是放眼長遠。一般人動轍崩潰、絕望、消沉,不是因為打擊太大,而是因為見的世麵還太少。
11年前,人們在考慮著一個問題,韓寒是被“棒殺”還是“捧殺”?如今也有人提醒韓寒,不要被某些人和勢力利用。這不免有些“劃清界限”的味道,要韓寒分清什麽事碰得,什麽事碰不得,誰是良善之輩,誰是危險人物。我卻沒有這種警惕,雖然心裏也清楚許多人立場各異,手段、技巧、方向不同。韓寒說得對,“無論你是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是一個普通人”,在他眼中,全天下的人全是凡夫俗子而已,有那麽多牛逼的敵人嗎?有那麽大難解的仇恨嗎?這又不是文革中的你死我活,不過都是一根藤上的螞蚱,可憐人罷了。這是看穿世態的悲憫之心,也是自我構築的與強權平起而坐的自信,是真正的平等意識,既不卑躬屈膝,也不高亢蠻橫。這就是公民的標杆,當代青年的範本。
解讀被窒息的《獨唱團》
這樣一個韓寒,辦出的《獨唱團》,我絕對力挺到底。帶著這種心情,打開《獨唱團》,我來談談我的解讀。《獨唱團》是繞著彎、變著詞,多多少少說了點真話的刊物,卻找不出任何敏感詞。韓寒的開卷語,“世界是這樣的現實,但我們都擁有處置自己的權利”,是理想主義的呼喚。周雲篷的《綠皮火車》,寫他從盲童開始,流浪中國各地的遭遇。我當年在廣州時,友人邱大立(樂評人,《南方都市報》專欄作家)曾邀請周雲篷來開演唱會,我手中還有周兄當時的詩集。他雖然眼盲,但心亮,是有良心的民謠歌手,《中國孩子》與《失業者》曾幾度催我落淚。北京的楊光也是盲人之中的演唱高手、模仿才子,但就關注世道人心而言,遠不如周雲篷。周雲篷唱出了“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的悲憤,因為“爸爸媽媽都是些怯懦的人”,這裏的“爸爸媽媽”不是指別人,指的正是“死到臨頭讓領導先走”的父母官及其走狗。
第11頁,是羅永浩的《秋菊男的故事》。羅永浩是必須翻牆閱讀的《牛博網》站長,此網站的言論尺度比未被屏蔽的《1510部落》和《博客中國》大得多(這三個網站是敢言知識分子的集聚地)。但羅永浩在《獨唱團》發表的文章,卻極其溫和,回顧他青年時代因為300元獎金而維權的故事。在1995年的中國,羅永浩就選擇了上訪、立案,並醞釀遊行,繼而想毆打校長又放棄此念,遇到了一堆冷漠如僵屍和恐嚇如黑道的官員、保安等等。第15頁的林少華的《為了破碎的雞蛋》,更為含蓄,但指向明確,那就是在“高牆”與撞高牆就破碎的“雞蛋”之間,他選擇“雞蛋”。寫作的目的是什麽?林少華的回答是:“推倒高牆,以免雞蛋破碎。”這種有殺傷力的公民常識,誰都聽得懂。
最吸引我的,是第33頁咪蒙的《好疼的金聖歎》。文中的金聖歎,可謂天不怕、地不怕的“亂世狂才”,因言而死,且死得很諷刺,很悲涼。作者以無厘頭式的惡搞,來揭示文字獄之荒謬,讓人大笑之餘,又引人深思。無疑的,這金聖歎在影射韓寒,是作者頭腦中比韓寒還敢玩“行為藝術”的顛倒眾生者。金聖歎恃才傲物,看古今人物全然不爽,一一批判,暴得名聲,亦遭地方政府及一竿文人痛恨,卻被順治皇帝賞識。狂傲如金聖歎者,對皇帝感激涕零,以為自己不會有事,卻不曾想,因“哭廟案”遭逮捕,並被斬頭。皇帝是靠不住的,那是一雙翻雲覆雨手。作者說:“社會表彰活著的順從者和死去的叛逆者,文人不過是時代的點綴而已。” 金聖歎的頭被砍下來後,臉上還帶著笑,他笑什麽?諸多被打壓已久和不得誌的才華橫溢者,看見這笑,竟比哭還慘烈。
第111頁,是韓寒的長篇小說《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的節選。已公開的內容,包括兩部分。一是主人公“我”因嫖宿一個有身孕的妓女而被警察抓捕、毆打,後以承認“自我健康狀況良好”為條件,免於勞教而獲釋放;二是主人公“我”回憶小學五年級時被困在國旗杆上,眾人設法施救。兩者看似無必然聯係,但估計故事會串起來,當初的某些心存好感的同學長大成人以後,人生沉浮,命運不一,勾勒出80後一代人的人生悲喜與社會暗角。韓寒的小說,一向是語言優於故事,而且一直在打碎少男少女的“純情”幻想,加入諸多諷刺性的陰暗麵(其實,恰是真實社會之冰山一角)。他與《獨唱團》眾多“文藝作者”的不同之處在於,他的語言從來不模棱兩可,意識非常清晰,這大概是擅長雜文的小說家的常態。
尾頁的“項目團”事項,以及一句“本書的圖文責任概由《獨唱團》編輯部承擔”,是《獨唱團》頗有擔當的明證。“所有人都可以是記者和攝影師,可以是臥底、 FBI和田野調查者,我們鼓勵深入的調查和創作”,調查的動機也包括“挖掘某個社會事件的真相”,《獨唱團》提供給調查者10000元啟動資金,可視為支持公民維權之舉。韓寒對首輯《獨唱團》並不滿意,他寄望於第二期、第三期,把真正的水準展示出來。相較於境內一般文藝雜誌,首輯《獨唱團》頂多增加了一些被修飾的真話,有的文章還加入了代表個性的髒話或者性事,可又不是成人文學,最多是“什麽都不信”的自我掙紮。站在“公民讀本”的社會期許高度,來審視《獨唱團》,會發現,國家僅僅給了韓寒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間,而在這狹小空間中,出版社的自我審查與編輯部的自我閹割,更將公民表達的空間壓縮得幾近窒息。相較於“文化警察”包圍下的審查,自我審查比之更加悲哀和無奈。
精神意義上的公民同盟
《獨唱團》畢竟出版了,隻能通過書店、網店及報刊亭來發行。中國較大的發行網有三個,一是郵政訂閱,二是行政派發,三是地下渠道。這三者,《獨唱團》都沒有,無疑失去了更多的購買者。比這更惡劣的是,一如韓寒的諸多書籍被印假鈔般瘋狂盜版,《獨唱團》發行後兩三天,盜版就大量呈現於各地,網上也有《獨唱團》RAR、PDF版本供免費下載。盡管如此,《獨唱團》首印的50萬冊早已售空,限量版《獨唱團》在韓寒淘寶書店和卓越網等購書網站的預訂量,直線攀升。即將到來的《合唱團》,也必勢頭強勁。這種現象,就像每個人給自己買一個希望,買一個安慰,自己支持自己,而非僅僅是支持韓寒。韓寒說《獨唱團》之所以成功,他要感謝國家,能不感謝嗎?就如村上春樹的“高牆VS雞蛋”之論,人們寧可站在韓寒這個“雞蛋”的一邊。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些人其實都是“高牆”之下的“雞蛋”。
《獨唱團》遭遇著阻力。中宣部給各新聞單位發通報,禁止報道和評論《獨唱團》,某些地方宣傳部門甚至發文封殺《獨唱團》。有的報紙抨擊《獨唱團》是“火車站讀物”,“不按商業規則出牌”。一批青年作家的批判理由更是站不住腳,譬如武俠作家“獨孤意”主張“希望有關部門不能坐視,應為了孩子好好‘著想’一下”,而具體理由卻是文藝應該是純美學的事情,而非抓住公共事件,介入政治。文以載道,乃中國傳統,到了當代中國,公民意見更是社會急需的推動力,文藝為什麽要逃避政治?楊春光說“詩到政治止”,反對的正是把高昂的頭顱埋在沙漠中的犬儒風氣。君不見上個世紀80年代被熱捧的報告文學,到今天已墮落得要作者付一個字一塊錢的版麵費了嗎?文藝不敢得罪當道,不敢觸碰敏感事件,甚至不願去關注底層弱勢。劉賓雁若現在還活在中國,他那感情濃烈的報告文學名篇,也許無處發表,隻能開博客免費供應,而且還得擔憂博文被刪。
我們早已被製度捆綁和社會揉打成了誰都比誰“獨”的零散之輩,但這一個個“獨”人,紛紛“唱”起來,就能成“團”,甚至成為《獨唱團》封麵所言的 “Party”----這個Party除了叫“團”,還可以叫“黨”。獨唱團的含義,是將被分化的公民個體,凝聚起來,成為一種力量,說嚴重些,叫“公民黨”,這個黨不是政治組織,而是精神意義上的公民同盟,是道義、責任和理想的合流合力。這種力量,展示一分算一分,社會接納度越大,政府就會越退讓一步,這股力量就有更大的空間成長起來,並發展壯大,無數中國人受此感應,由草民向公民邁進,自己給自己創造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世界。這個時間很漫長,漫長得可能需要承受折磨、監控乃至夭折。可喜的是,中國至少有一個被推到前台的韓寒在那裏堅定地屹立著,如海邊的雕塑和風中的石碑,他的周圍是數之不盡的誌同道合者,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一段新的曆史或許就此塑造。
昂起你的人頭,爭取你的自由。讓那烏雲壓陣、萬馬齊喑的時代一去不返,讓這“我們總是要懷有理想”的青春不要有遺憾。恰如韓寒所說:“願這個東西化為蛀紙的時候,你還能回憶起自己當年冒險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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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藝應該是純美學的事情,而非抓住公共事件,介入政治 -cliffhan- ♂ (432 bytes) () 08/24/2010 postreply 21:2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