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就蛛絲馬跡地感覺到,那場史無前例的、令人驚心動魄的、鬧得天翻地覆的文化大革命正在日複一日地被人們所淡忘,或者說正日複一日地向曆史的深處滑去,所以當我在網上看到一篇題為《1971年美記者拍攝的中國:看不到乞丐與痛苦》的文章後,就不由以一個文化大革命的過來者的身份大聲驚呼起來,驚呼時光之無情,人生之短促,世代更迭之迅速。因為這篇文章想借兩個文化大革命中來中國訪問的美國人的話和他們所拍的照片來說明,當時的中國幾乎是一片與世隔絕的淨土——“總的來說很窮,但是絕對沒有痛苦和饑餓”;“看來他們對自己感到滿意,對他們的命運感到滿意,對自己有信心”等等。啊,這是兩個多麽天真無邪的美國人!就像童話中的羊寶寶或兔寶寶一般可愛!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在他們的眼裏看來竟是那麽單純!
不過再一細想,又覺得這兩個高鼻深目的洋人的頭腦即使再簡單,也不至於簡單到童話中的羊寶寶或兔寶寶那樣的地步。加之憑本人多年和他們接觸的經驗,深知在他們的儀表堂堂的相貌背後,腦子裏想的即使不是男盜女娼,也是爾虞我詐;在他們翩翩君子麵具下麵隱藏的即使不是一副貪得無厭的嘴臉,也是一副非常自私的嘴臉(當然,我們中國人的嘴臉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但是比起他們的自私和狡詐來,恐怕還得謙讓幾分)。所以我就覺得,這兩個裝成羊寶寶或兔寶寶美國人實在是演技高超,他們玩的這套把戲,不但忽悠了當時的中國老百姓,忽悠了當時負責接待他們的中國政府官員、以及忽悠了讀他們的文章和看他們的照片的他們的本國同胞,可能也多少忽悠了他們本國的上層政客。因為在他們來訪的第二年,在臭名昭著方麵不是被他的國人評為第一就是第二的總統尼克鬆也來到了這個世外桃源,演了一場想忽悠全世界的滑稽戲。所以我就懷疑這兩個當年的羊寶寶或兔寶寶,不但演技高超,而且很可能是很有背景和來曆的。
不過說實在的,我們對洋人在我們國家耍活寶早就應當見怪不怪了,因為在他們之前和之後,以靠在中國耍活寶而揚名立萬的洋人難道還少嗎!而令我吃驚的是,這兩個洋人所耍的活寶已經是幾十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現在竟然又被捧出來讓人們欣賞,那麽我們應當欣賞其中的什麽呢?欣賞他們的天真幼稚嗎?要知道,即使他們的天真幼稚是真的,這種欣賞也是建立在一種有損我們中國人自尊的心理上的,因為他們是白人,和我們有著巨大的人種差別。所以我不禁要推斷,如果這兩個洋人不是來自美國,而是來自和我們的長相差不多的日本,欣賞他們的人數肯定會大打折扣。如果他們甚至連日本人都不是,而是來自黑非洲,那麽恐怕不但不會有人欣賞,而且還會被啐兩口吐沫呢!
如果欣賞的不是他們的天真幼稚,那就隻有欣賞他們對我們誇獎和讚揚了。啊,這是多麽可怕的一種虛榮!因為被高鼻深目的洋人誇獎,差不多已經成了我們的一種國恥!自改革開放後,從國外取經回來並洋洋得意地宣稱曾受過洋人的誇獎,甚至是非常難得的誇獎的人何其多!而後來被證實的確取得了真經的人又何其少!我並不懷疑他們之中有人的確受過洋人的誇獎,可是這種誇獎往往借著語言隔閡和文化隔閡而被隨心所欲地誇大了。也就是說,有些誇獎其實不過是洋人的一種稀鬆平常的客套,頂多也隻能算是一種禮節(更不要提那些虛偽和別有用心的洋人的誇獎了),可是聽在我們中國人的心裏卻是那麽受用!在自己的同胞麵前提起,臉上是那麽光彩!所以我在驚歎我們中國人的虛榮的同時,也不禁為我們中國人的阿Q精神已經大大被提升而感動了:因為從前未莊的阿Q被假洋鬼子用棍子打,而如今我們被真洋鬼子誇,這其間一假一真,一個挨打一個被誇,這是何等巨大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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